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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親情與友情 勞動人民的孩子不怕勞動

第一篇 親情與友情

勞動人民的孩子不怕勞動

長此以往,連我們的勞動人民自己都不知道珍惜自己了。勞動人民的孩子其實現在沒有幾個愛自己的勞動人民的父輩了,他們不願意留在家鄉參加最基本的勞動,認為那是沒有出息的勞動,於是大片的農田在荒廢,祖輩留下的宅基開始倒塌……
2009年12月17日晚
知識分子更不把勞動人民當作一個社會的主體,而是將其作為「剩餘勞動力」來看待,似乎勞動人民已經成為這個社會的一種負擔,一種令人憂慮的負擔,一種欲想剷除又不怎麼容易剷除的負擔。
因為是勞動人民的孩子(其實我已經早不是孩子了),所以我依然會努力地在文學戰線上誠實地勞動著,為這個時代,為這個國家,為這個民族的人民而盡一份自己的熱情與才情,去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我不知道四十部書、一百多篇(部)作品的採訪總人數和總時間是多少,我只知道自己在這三十年裡,特別是在近十年中,沒有完整地休息過兩天時間。電腦、採訪本、手機,成了我唯一的「情人」、夥伴和工具。
但多數時候的縴夫生活是極其辛苦的。一天弓著腰,拉著幾噸重的船隻,要行走幾十里路……我的肩膀開始是流血,後來只能用棉布填著,最後只能把纖繩綁在腰上,但那樣肚子會非常的疼,然而船要逆流而上,你必須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行——這就是縴夫的生活。絕沒有《縴夫的愛》里所表現出的那種甜美。有一次因為同上海船幫發生打架事件,我差點被扔進滔滔奔涌的黃浦江里,如果那一次事件照這個模式發展下去,今天就不會有一名叫何建明的報告文學作家了……
十歲、十一歲……一直到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已經是生產隊上的插秧能手了。一天能插秧得三十個工分,等於能掙1.8元了!大人們誇我聰明手巧,為了保持這份榮譽,我每年差不多把小腰都累彎了——如今醫生總說我的腰間盤有些突出,是不是當年插秧落下的疾症?
我的業餘創作之路走了三十年,三十年裡我正好出版了四十余部書、八部電影和電視。其中有大家比較熟悉的《落淚是金》《中國高考報告》《根本利益》《部長與國家》《國家行動》《警衛領袖》《永遠的紅樹林》等。
後來到部隊當兵了。因為部隊首長見我喜歡寫作,所以讓我當新聞報道員,后提拔當新聞幹事。誰https://read•99csw•com知勞動人民出身的我,特別勤奮,幹了三四年,就成為全軍寫稿、上稿最多的一名新聞幹事,因此把我從湘西的一個部隊調到了北京總部機關,成了一名職業新聞工作者……從此不安於現狀的我開始寫作,從寫小說、詩歌,到後來發現比較適合寫報告文學,這一定性,就再也沒有停止過。寫了三十年,甚至寫出了一些名氣,直到今天。
嘿嘿,想完這個結論后我自己有些嘲笑自己起來:現在誰還記得勞動人民是什麼樣的人?現在誰還會對勞動人民這個群體和他們的價值產生興趣?
收穫是幸福的,但收穫前的勞動是艱辛甚至是痛苦的。有些收穫本身也是非常痛苦的。
我當然也怨自己,因為我常常感覺上班和寫作之後有些氣短、出虛汗……但我無法停止我的寫作,寫報告文學,寫那些需要我去表達和敘述的當代生活與當代人,寫那些本該別人去寫的但人家沒動手去寫的東西。
八歲時,每天放學回家后,必須再干三個小時左右的勞動,同成人一起鋤地或者摘棉花、割水稻。我最恨在玉米地里扒玉米了,那溫度高達五十多度!你不相信?你當然不會相信,因為只有參加過真正勞動的人才會知道我說的話不是假的。當年農業戰線在我們南方被號召種植「三熟糧」,即冬天一季麥子,夏秋兩個季節播種雙季稻或種植玉米。收穫玉米正好在六七月的盛夏時節,南方的室外溫度一般在四十多度,而不透風的玉米地里五十度的溫度是常溫。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個老太太在扒玉米時昏倒后沒被搶救過來而死掉了,那個時候人民公社社員的一條命等於一百斤玉米的價值。我這樣的小命值五十斤玉米?我曾經這樣想過無數次,期望有一日「解放」后永不再鑽玉米地。
三十年,四十多部書,如果把它們疊起來,快到我的胸口那麼高。我自己都有些吃驚:這麼多書是怎麼寫出來的?而我是一個業餘作家!從1978年開始創作第一篇報告文學作品到今天,一年可以出版兩三部書,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每天可以自由支配時間的業餘寫作者。在我的記憶中,我最長的寫作時間是在幾個春節長假、「五一」長假和國慶節。於此,我太羡慕那些整月、整年可以由自己支配時間的專業作家們,我甚至非常妒忌他們,期待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擁有這樣的好事,然而追求和爭取了九-九-藏-書幾十年卻從來沒有實現過這樣的願望——看來只能等退休之後——這讓我有些悲哀。
三十年了,最近總有人問,於是我不得不想一想:這到底為什麼?
於是,我突然萌想出一個問題:原來我們勞動人民的孩子就是不怕勞動,命里就該勞動呵!
很小的時候,我們沒有書讀,半天勞動,半天念《毛主席語錄》——這半天念「語錄」中大部分也是需要去勞動的,因為「五七指示」中最主要的內容就是教導我們去勞動……那時當小幹部的父親受難,他在農村勞動,母親也在農村勞動,我不能不去農村勞動。現在的孩子不能想象一個六歲的孩子要去參加職業性的體力勞動——每天干八個小時苦力,掙兩個工分,摺合人民幣一毛二。這就是我的童年。
勞動人民已經被「打工者」所替代。「打工者」是這個時代對弱勢群體的一個帶有某種歧視的稱呼。因為「打工者」明顯地包含著他不可能是這個社會的主體,他充其量只是個配角——為那些主體和主導這個社會的人士或階層服務的輔助工而已。
今天……今天有人問我為什麼能寫那麼多作品,問我憑什麼獲得那麼多獎了還是不停地寫,問我為什麼不知疲倦地寫……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他們,因為我的寫作速度和成果總是比專業寫作者還要多,而且作品的影響力也不比他們差……這是我過去沒有多想的事。
然而,就在這一年,我的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
我對此感到痛苦,感到苦楚。因為這個社會現狀也使我聯想到了自己的三十年的寫作勞動……其實我不是什麼英雄,也可能永遠不會成為英雄。但我很在乎一個人是真正依靠自己的努力勞動而獲得的任何成果,哪怕是自我滿足一下的成果。
我父親在三年前去世了。勞動了一輩子的他在臨終時還關照我「不要再寫了,看你每次回家都不能安寧,天天坐在電腦前沒個完」。我告訴父親:回到北京更沒有時間,所以只能回家寫幾頁紙。父親不再說話了,他用留戀的目光看著兒子去幾十裡外的華西村寫吳仁寶(那年「五一」長假,我接受了一項新任務,為新農村建設帶頭人吳仁寶寫一部作品)。後來文章寫出來了,吳仁寶和華西村再一次成為全國矚目的典型。
一個社會,一個依靠創造才能獲得進步的社會,如果不提倡和尊重真正的勞動,忽視真正勞動者的勞動結果是非常危險的。然而,九*九*藏*書我們今天的社會裡到處瀰漫著這種風氣,於是我想大喊一聲:勞動人民的孩子,你們應該重新認識和正視勞動本身的意義!勞動是幸福的,勞動也是人的本分,我們人類就是通過勞動才有了從猿猴進化到今天的文明歷史。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自己應當成為這個社會進步的真正勞動者,尤其是像我這樣的本來就是勞動人民孩子的人。
現在的夥伴們不相信我當過縴夫。我告訴他們:我至少有過數十天的縴夫生涯。
這三十年裡,我數不清自己到底採訪過多少人?一千?一萬?我想肯定是有的!一部《落淚是金》跑了四十多所大學、採訪了四百多個當事人;一部《東方光芒——東莞三十年改革開放史》,僅採訪本就有六本、前後去了五次東莞!采寫《國家行動——三峽大移民紀實》,光走一次三峽工程沿線就得用十天時間,我去過三次,見過的移民不下百餘人,而且還到過上海、廣東、山東、江蘇移民安置點……《根本利益》的主人公只有一個人,但採訪與他相關的百姓達七十多人,座談會就開了十二次……今年中宣部評出的「五個一工程」獎中我一人佔了兩部,算是創紀錄。其中的一部《我的天堂》是寫我老家蘇州三十年發展與變化,用去了我三年多的所有探親與出差南方的順道而行的全部空隙時間。
童年和少年的我就是這個樣子,因為我是勞動人民的孩子。勞動成為我生命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學習和讀書倒是有些業餘了。
令我欣慰的是:我還有那麼多讀者。
不過從另一種角度思考問題的話,我有些悲傷:現在許多作家同行,許多年輕人,許多同我孩子年齡一般大的孩子們不再愛勞動了,他們喜歡投機取巧,喜歡一步登天,喜歡一夜成名。在官場和工作單位也同樣,想當官的人,不注重自己依靠勞動而為下屬及單位創造價值來獲得組織和上級的信任與重用,而是走門道、熱衷關係——可悲的是通常這種非正常的「勞動」會比真正的勞動所獲得的要多得多和有效得多,這讓我這樣的具有勞動天性和埋頭勞動的人感到苦惱與無奈,甚至異常憤怒。
難道不是嗎?
我的朋友甚至帶著愛惜的口氣罵我:你是不要命了這樣寫?寫死算了!我知道他們是心疼我,可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們……除了有越來越多的題材要去完成、欠別人的寫作賬太多等原因外,我感到因為自己是個業餘寫作者,所以上班read.99csw.com之後及偷偷「假公濟私」地出差進行採訪外,我還能有什麼方式可以完成必須「行走」的報告文學創作呢?
我記得十幾歲的時候,經常腹部疼痛,赤腳醫生總給我打針,打的葯總是B2藥劑,說是補的,專門為肝脹醫用的。成人後我沒有發現自己的肝有什麼不好,可少年時代確實我的腹部總隱隱的疼痛……高中和高中畢業的三四年裡,我的勞動達到了頂峰——已經可以毫不含糊地也能掙上四千多個工分了。為這,我與壯年男子們一起在冰冷刺骨的河底挑泥,跟壯年男子們一樣一肩挑起近二百斤的谷擔或麥擔。那時我正在發育,母親看到我捂著腹部支撐著挑重挑而默默流淚的情景總在我眼前浮現……這是我最難過的歲月,我不想讓比我勞動強度大幾倍的母親為我傷心。那個時候我很無奈,更感到絕望,工農兵大學生保送不會有我的份,因為我父親是下台幹部,還有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姑媽,我只有參加和面對這樣的繁重勞動的折磨,並在這種折磨中掙扎著,期待著……
七歲時參加生產隊倉庫搬家,一塊方磚砸在我的額上,當場流血染紅了我的小襯衣。
生日「開博」是我的選擇。選擇之後有不少朋友和讀者來信向我討教一些創作問題,其中之一就是「你如何把握工作與業餘創作之間的矛盾」。想想與我一樣的千千萬萬名業餘寫作者,於是腦海里跳出這麼個題目,仔細品味自我感覺還有些意思,於是權作「生日感懷」向我的朋友和讀者袒露一下我的文學之路與文學心路吧——
我還想告誡人們:一個真正的勞動者會有許多辛苦,許多辛酸,許多你意想不到的痛苦與折磨——我自己就是這樣,因為勞動的過多和忘我,勞動讓我喪失了許多愛和被愛,喪失了來自親人的關愛及本該對親人的付出與奉獻,喪失了親人因我而本應有的權利與愛。這種喪失有時還會延伸到傷害自己的親人——我們不顧世俗而埋頭勞動,結果會發現,親人已經遠離你而去,只留下你一個人,孤獨而疲倦地徒步著,直到死亡來臨……
噢——我終於想出來了:原來我生來就是一個勞動人民的孩子,從小就養成了勞動的習性。
然而,我仍然堅信:勞動人民的孩子因為誠實和正直及他的聰明的勞動,會最終贏得包括親人在內的所有人的尊重。
活該。誰讓我愛上報告文學!誰讓我終想當名出色的誰都知道的作家!誰讓我出了名又推不掉read.99csw.com那麼多人來找自己的誘惑!
「建明,你至少為我們華西村增加了五個億的無形資產。」吳仁寶後來非常高興地對我說。
如同我這三十年當業餘作家一樣,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的讀書生涯是專業,可參加農村體力勞動看起來似乎是業餘的,但一年卻總是要掙到兩千多個工分。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數目,要知道,一個壯勞力的大人每年努力干也才不過掙到四千個工分,而我,不過是一個少年,一個還要讀書的孩子喲!我一直對此感到自豪。但同時,我也知道,為了這份自豪,我不知吃過多少苦。
十四歲時我考上了高中,後來在全蘇州的一次語文摸底考試中得了第一名,這讓我揚眉吐氣了好一陣,老師從此對我特別關愛:每次作文總是批我高分,這助長了我想當作家的一個夢想,後來還真把這夢想變成了現實。我因此特別感謝「白卷先生」張鐵生——是他讓我在那個不讀書的年代里成了另一種英雄。
我們那時經常要搖著水泥船到上海裝氨水(一種農用肥料化工水)。到上海的水路一百公里,搖船要兩天時間。這是我少年時代所經歷的最浪漫,也是最艱辛的日子。說浪漫是因為水路上有時非常美妙,比如我們路經太湖、陽澄湖時,白帆一揚,乘風破浪,這時船后的魚兒跟著我們的船歡跳著,晚霞照映在臉上,那種感覺讓我知道了什麼叫陶醉。那個時候我萌生了當作家的慾念。
九歲時,生產隊已經允許我們在暑假和星期天跟著大人乘船到幾十里的外鄉去割草,那時「農業學大寨」,雙季稻需要有機肥,普天下的社員們都把自己地盤上的每一根綠草全部收割掉,河岸和田埂都如禿子的頭一樣光光的發烏亮。於是我經常跟著大人們不得不到很偏遠的城鄉交界地去割草。我的家鄉在江南,夏天最容易下雨。外出割草,常常被雨淋得渾身濕透,可誰也不會輕易躲雨去,因為我們都是有任務的:大人每天得完成三百斤草,像我們這樣的小孩要完成二百斤。二百斤草是個什麼概念?應該是堆起來像課桌那麼高的青草吧!有一次因為我被大雨淋感冒發高燒沒能完成當天的任務,我傷心地哭了許久許久……
可後來我發現,上面這些理由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原來我停不下寫作和「報告」的原因,除了這個時代和身邊所發生的諸如地震、「非典」、冰雪災害、太空梭上天等必須去寫的之外,其實我骨子裡就閑不下來……為什麼?我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