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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生活漫步 「死亡之海」的生命禮讚

第三篇 生活漫步

「死亡之海」的生命禮讚

乘坐的「路虎」繼續向著大漠深處前行,好在兩旁的綠蔭始終伴著我們,這讓我內心感到幾許安慰——中國的當代石油人或許能讓殘留的胡楊永遠挺立不朽,甚至還能繁衍後代。
號稱「路虎」的吉普車載著我們飛馳在蜿蜒起伏、長達五百多公里的沙漠公路上,直奔塔克拉瑪干大沙漠……
車窗外的沙塵暴依然在呼嘯。為了趕路,司機重新駕駛吉普車,迎著撲面而來的黃龍,沿著「沙漠公路」挺進——這是真正的挺進,我們幾個坐在車內明顯感覺任汽車發動機如何加足馬力,汽車只能緩慢地前行,而且車窗及車身四周都像被數百個暴力者用石頭與木棍不停地襲擊著,那聲響和撞擊聲叫人心驚膽戰,有時頭頂彷彿被重擊挨打,嚇得我直往李佩紅大姐的懷抱躲……太厲害、太可怕了!
楊濤,二十三歲,去年從西南石油大學畢業,是自己要求到塔中油田的。當我問及這位帥小伙為什麼甘心放棄大城市生活而一頭扎在沙漠深處來奉獻青春時,他說:「我知道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里本來沒有生命,因為有了石油工人才有了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的綠洲和源源不斷運向祖國各地的氣與油。我是一個『80后』,雖然沒有機會像老一代石油人經歷那麼多艱苦奮鬥歷程,但我願意用我的青春和生命來證明我們也是一代不會給祖國丟臉的新石油人!」
「師傅,停一下車讓我好好看看!」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經常在小說里讀到的沙漠胡楊樹,而且是如此大片的留在「死亡之海」里的枯茂並存的胡楊林。真是老天有情,對我這位遠道而來者放了一馬:此時沙塵暴竟然一下小了許多……
那是「死亡之海」唯一可以感受到的生機與生命。一群在共和國功勞簿上永遠不可能出現名字的老夫妻和小夫妻們便是這樣用他們默默的守護和熾熱的奉獻,孕育著如此強盛而偉大的生機與生命。難道不值得我們去感謝他們嗎?
隔著車子的前窗玻璃往前方看去,只見連天接地的大漠瞬間已混沌一片,那無邊無沿的如高山般的一片黃幕撲面而來,其勢其威令我這個第一次闖入「死亡之海」者不由驚嚇地大叫起來:「哎呀——太可怕啦!」
塔里木石油人告訴我:沙漠公路是他們數萬人用生命、汗水和智慧鋪成的血凝心路,也是中國石油人誓死征服「死亡之海」、為祖國多獻石油的信念之路。呵,我這才明白,在世界獨一無二的流動沙漠的瀚海之中為什麼能夠築起長城一般堅固的道路,那是中國石油人用信仰和意志修築的一條通達理想的天路,而在這天路的另一端便是他們的一個個石油產地。「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塔里木石油人用這句話詮釋了自己的生命價值!
可不是,你看那「死亡之海」的腹部竟然又是一片鬱鬱蔥蔥?我驚呼起來:那可是一片真正的綠洲啊!
而今天,「死亡之海」不僅有了生命,並且已將生命的強大力量連接到了北京、上海的億萬家庭——長長的一條「西氣東輸」的油氣管如支撐生命的中樞神經,更如裝滿鮮紅血液的血管滋養著祖國經濟建設的生命。於是,我懷著朝聖般的心情踏上了去往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行程,擁抱和拜見那些在「死亡之海」奇迹般激活與創造了生命的中國石油人。
「夫妻井?為什麼是夫妻……井?」我好奇地請求司機師傅在一座編號為「8」的小紅房子前停車。
「其實不算什麼,厲害的沙塵暴,能把我們的車子掀翻,甚至淹沒……」李佩紅大姐的話叫我再一次吃驚,而下面她講的故事令我更加不可思議——
王光榮是另一位塔中油田的英雄。他是這個油田的鑽井工,就在塔中1井工作。1989年盛夏,王光榮被醫院確診患了絕症,而且是晚期。「這怎麼行呢?我還年輕,塔中1井還沒見油,我不能離開鑽井台!」這位英雄在病榻上天天想著井場的事,當他聽到自己的鑽機打出高產油的那一刻,他竟從床上跳起來不停地歡呼著:「出油啦!出油啦——!」
聽到有車停下,房子里立即出來一男一女,皆五十多歲。「啊,領導來了,進屋坐坐,坐啊!」男女主人爭搶著把我們一行幾人引進小屋,顯得特別興奮,但又略顯局促地在我們面前並列地站著。
這一天,中國石油人猶如發現當年的大慶油田一樣,長夜不眠,他們為自己在荒涼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里發現又一個世界級大油田而歡呼跳躍……
三個一千年!這就是胡楊樹?!
「這麼艱苦的地方,工資也不高,有半途離開的人嗎?」一個存疑在我心頭。
比曼德拉read.99csw.com坐牢二十七年更寂寞?肯定。
「這是胡楊林。」路小路和李大姐說。
「塔克拉瑪干沙漠是流動型沙漠,也就是說它的沙體與海水一樣是不固定的,加上一年四季的一百度溫差等異常惡劣的特殊環境,在這樣的地方要修一條永固性的沙漠公路,其難度可想而知。有人把我們當年修建這條五百余公里長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公路,稱之為比航天登月還偉大的工程,其實並不為過。」塔里木油田的宣傳主管李佩紅女士自豪地對我說,她說她和她丈夫都參加了修建沙漠公路的戰鬥。「我們石油人對祖國的忠誠與奉獻,就像紅柳對沙漠戈壁一樣的赤誠與無私。」
「小紅房是幹什麼的?」突然,我看見每隔一段路程的綠叢里,總有一座綠壁、紅頂的小房子,我問道。
本來,這路是沒有的。曾經有許多冒險家企圖穿越這片直徑逾千里的大沙漠,最後的命運不是有去無回,就是半途而廢。若不是這樣就不叫「死亡之海」了,塔克拉瑪乾的沙漠鬼魂這樣說。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1989年10月19日的20時23分,正在施工的鑽井突然冒出一股強大的油氣流,它從3582米的地心深處呼嘯而出,頃刻間,油氣化作火龍,染紅了天際,也染紅了沙漠……消息迅速傳到中南海,時任黨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同志興奮不已地批示道:「發現這樣的油田,真是雪中送炭,對整個國民經濟無疑是一個極大的支持。」這一天被永遠載入了人民共和國石油發展史。
如巨龍般的沙漠公路在向塔克拉瑪干腹地縱情地延伸,彷彿是石油人伸向天空去迎接清晨徐徐升起的朝陽的一隻大手,溫情而有力。也就在此時,坐在車上的我,心曠神怡,思緒萬千,感慨頗多。我在想象石油人當年修建它時該遇到怎樣的艱難與困苦?
「謝謝,謝謝你們!」看著「夫妻井」上一對年輕夫婦從路邊的紅頂房奔走出來為我們送行,我和同行的同志們不知選擇什麼樣的語言來感激他們為中國石油所做的貢獻,於是我們同行的幾個人忙手忙腳里將隨行帶的幾瓶礦泉水和一袋水果塞給他們,剩下的便是說不完的「謝謝」兩字——到底要謝他們什麼呢?我心想:其實要謝他們的很多,而最重要的是感謝他們用心血澆灌與呵護的那延綿五百多公里長的大漠綠蔭……
「沙漠缺水,而我們的數十名石油人在沙漠里因水而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於是他們的生命也便融進了這片浩瀚的『死亡之海』……」路小路悲情地這樣對我說。
這是何等的貢獻啊!
而當李佩紅大姐向我講述上面這個故事的時候,隨行的石油作協主席路小路語調低沉地說:「這位專家是幸運者,我的一位熟人則沒有那麼幸運了。」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拔,風頭如刀面如割……」不知咋的,我的嘴邊一下蹦出唐代邊塞詩人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的詩句來。
誰說沙漠沒有生命,只要我們將熱血和汗水晒乾的時候,綠洲與鮮花才會讓那個「死亡之海」沸騰起來,與我們一起共舞,一起奏響生命的樂章。
就在中國人與塔克拉瑪干「初吻」的同一個夏天,另一支找油隊伍正在通往「死亡之海」的北部起始地庫車窪地進行地質測量。這裡有兩個「姊妹構造」——吐格爾明構造和依奇克里克構造,擔任測量這兩個構造的負責人正是兩位年輕美麗的女大學生,一位叫戴健,一位叫郭蔚紅,她們都是西北大學地質系的畢業生,又是一對好姊妹。「姊妹構造」來了一對好姊妹,各帶領著兩支地質分隊,將這一年的塔克拉瑪干夏日攪得異常焦躁不安,忽而風暴,忽而冰雹,忽而熱得火燒火燎,忽而又大雨傾盆……年輕的找油隊員們不知塔克拉瑪乾的脾氣,當他們站在溝谷里還沒有來得及拔動測桿時,身後的一股洪水猶如脫韁的野馬直衝而來。
沙漠大油田正處激戰之中,劉驥總工程師的病日趨嚴重,他的體重降至不足五十公斤,全身肌肉萎縮,然而劉總仍然惦記著前線的施工。「塔里木的事情,我只幹了一部分,沒有看到大油田,沒有看到一條路通到沙漠,我死了不甘心……」劉總對前來醫院看望他的王濤部長這樣說。「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塔里木河邊,撒在大沙漠里。」
1992年的一天,有位石油專家乘坐小型飛機深入沙漠腹地準備到鑽井台上進行例行性的檢查工作。不料遇到沙塵暴,飛機不得不迫降在一個沙丘上。三九九藏書天過去了,飛機被淹沒在沙堆里,根本見不到影子。飛行員和那位專家被沙塵暴衝散了。這是一位國家級石油專家,塔里木油田指揮部十分著急,派直升機在大沙漠里盤旋搜尋,可始終沒有發現生命存在跡象。與此同時,地面的鑽井隊也派出幹部與工人到處搜救,同樣毫無所獲。油田上下,人人都把心收緊了。第四天後,失蹤的石油專家奇迹般地出現在沙漠深處的井場——他是倒在距井場三百米的地方後來被工人們搭救的……這位專家蘇醒后訴說了他的生命奇迹:整整四天中,他一直在尋找鑽井工人在沙漠工區里的遺留物,哪怕是一根布條、一個礦泉水瓶,專家非常清楚:只要尋找到鑽井工人的車輪碾過的痕迹,才有可能逃離死亡。那是九死一生的尋找,沒有一滴水,於是專家就捧接自己的尿液,第一天後,尿液也沒有了,於是他使盡最後一絲力氣繼續前行,直到昏倒在60501鑽井隊的兩道車轍之間。專家說,他昏倒得很清醒,也很放心,就像迷路的孩子,絕望中突然看到了自己家的那片屋檐,當他倒在沙地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車轍前方的那座高高的鑽塔,而兩道車轍像鑽塔伸過來的兩條溫暖的手臂,將他抱住、摟緊並且親吻他……
「這叫作活有其膽,死有其骨,枯有其魂!」路小路主席說。
可惜,活著的胡楊已經不多,只有靠近塔里木河邊的不遠處仍殘留了一片。「這裏本來可以申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自然遺產景觀,但當地政府太急於求成了,尚在『申遺』過程中,就已經忙著大興土木修別墅區、療養院,結果專家們到此一考察就給否了這份『申遺』。」李佩紅大姐不無惋惜地對我說。
「對對,除了每周有隊上送給養的師傅外,平時只有我們夫妻倆。」男的說。
我得不到答案。那一刻我的心頭有些悲愴。
兩個月後,年僅四十三歲的他永遠地離開了他心愛的石油夥計們,到天國去擁抱他的石油夢……這位「鐵人式共產黨員」後來與塔中1井一樣成了塔里木油田的「功臣」。
「哈哈……」車內的我們幾個相互嘲諷了一陣,擦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各自的本來面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經歷大沙漠里的風暴,它讓我心驚肉跳、驚魂動魄!
通向「死亡之海」的起點,也是探險家們屢次尋覓金子之路的死亡之域。一百年前,瑞典人斯文·赫定帶著七峰駱駝和四個僕人來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才是一次淺淺的涉足,便很快因迷失方向和斷水而先後魂歸西天,只有斯文·赫定自己扔掉身上所有的東西往回折返,幸好遇見一位老獵人才得以生還。「人類征服不了塔克拉瑪干。」這位瑞典探險家向世界宣佈道。
我們乘坐的吉普車被石油人稱作「路虎」——它像一頭勇猛的探路之虎,飛駛在沙漠公路上。因有兩旁鬱鬱蔥蔥的紅柳、梭梭組成的護路帶的簇擁與相伴,無邊無際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也變得不再那麼恐怖和陌生,倒像多了幾分少見的野性、浪漫和寂寥之美——那天啟程時沒有風暴。
我看到一片胡楊樹叢中,有幾幢很不像樣的房子建在那裡,與枯桿胡楊林極不協調,破壞了整個自然環境。
說得好啊!胡楊樹,你讓我不僅大長見識,更讓我對你油然產生莊嚴的敬畏。李大姐告訴我,這胡楊樹之死是一種獨特而奇特的現象:不是腐朽和腐敗,而是被風沙一塊塊地剝落的,是一縷縷被撕裂與粉碎的。在其粉身碎骨之後依然不腐朽、不腐敗,將捧骨殖呈于天地之間,盡顯其坦蕩與坦白,表達其永遠的威風與光彩。我細細觀察一棵棵胡楊樹殘死的痕迹,發現在其倒下的四周,必定有一堆沒有散去的沙丘,這些沙丘或完整,或殘缺,這一現象,讓我立即想到千萬年間的歲月之中,胡楊與風沙之間的搏殺是何等的殘酷與持久,而在這樣的搏殺中,我們依然可以清晰地見得胡楊的英雄氣概和風沙的無恥可惡。
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如果你不是親自置身於此,即使你長著詩人的想象翅膀也無論如何描繪不出它的真相:一個距最近的縣城也有五百里路程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腹地,竟然會在茫茫無邊的大沙漠之中有一塊青綠異常茂密的綠洲之地,那裡樹是綠的,房子是嶄新的,雖然道路會隨時被沙塵淹沒,又很快被清掃乾淨。高高的油井頂端有一束日夜常耀的火炬預示著這裡是個正在生產的油田……它威風凜凜地向世人宣示這裏就是著名的塔中油田。
那天聽完劉驥的故事後,我執意要去看看那個沙漠鋼板機場。這個願望實現了。而我當踩read.99csw•com在那一萬四千余塊鋼板鋪成的全國最小、又是全中國最了不起的機場時,心潮激蕩,熱淚盈眶——我彷彿看到那一塊塊鋼板猶如一個個倒在地上的劉驥他們的身軀……是的,這是無數個劉驥的身軀鋪成的沙漠機場,這中間還有英雄的石油工人代表王光榮的身軀。
「是不是平時很少有人來這裏?」我問。
比楊利偉飛往太空更驚險?肯定。
「四川的。我們是四川內江的農民,是油田招我們來的……」
「快看——」不知過了多久,李大姐拍拍縮在她胸前的我,推我直起身子,讓我往外展望:噫,那是什麼呀?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如一尊尊雕塑般的奇妙景象出現在我的眼前,它們有的像做廣播體操的人群,有的則如雜技演員在倒立懸吊,有的像武術隊員英姿颯爽,有的如一個個孤獨的老人在乞求蒼天給予恩賜……形狀千奇百態,姿勢剛烈勇猛,更多的則如一個個無助而凄蒼的獨舞者。
比保爾·柯察金參加修建鐵路時更艱苦?肯定。
是的,大漠假如沒有了紅柳,死亡才是真正的。
「是專為沙漠公路護林的夫妻井。」
「說得好!」「謝謝你們!」這對四川農民讓我感動萬般。
「到了。我們到目的地了!」路小路主席已經是第三次到這兒,所以他的眼尖,一下就認出我們要去的塔中油田已在眼前。
塔里木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流動大沙漠,人們稱它為「死亡之海」。在那裡,除了風暴與連天的沙漠,沒有生命。而我知道它還有個名字叫——「脫韁的野馬」。身為一名作家,我的心早已被那個神秘的地方吸引,但因「死亡之海」的威懾力一直未敢貿然前行。
「那你們平時也不出這沙漠?」
「噢——」一對數千里之外的農民夫妻來到大沙漠里守護屬於自己責任的四公里長的一段沙漠公路綠化帶,這讓我感到特別的意外和感動。
2010年7月于塔里木—2010年10月于北京
說得多好!多實在呵!
呵,斯人已去,而載著塔中油田全部歷史的鋼板鋪成的沙漠機場則永遠原封不動地留在大漠之中。
沒等我說出最後一個「啦」字,我們的車子已像捲入海底的一葉小舟,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得耳邊的呼嘯,車子在劇烈地顛簸。「抓住車墊!抓住……」一旁的李大姐伸過有力的右臂,將我緊緊地摟住。那一刻,我真正感覺到了「天翻地覆」……
路主席的故事讓我聽后內心產生極大的震撼:也是因為一場沙塵暴,一位身高體壯的年輕技術員迷失在大沙漠里,九天了,他一直靠著僅有的一瓶礦泉水和自己的尿液,跟沙漠的死神在英勇頑強地鬥爭著,後來他竟然成功了——被尋找他的隊友們意外的營救。九天的與死亡搏鬥,唯一感受的是太渴太渴。在獲救的第二天,他回到油田大本營庫爾勒,他高興地看到庫爾勒城邊的那條美麗的鳳凰河,見到水的年輕技術員一下精神異常興奮,彷彿見到了自己美麗的妻子,他不顧一切地忘情地撲向那清粼粼的河水中,他大口大口地喝著甘甜的河水,一直不停地喝、喝……直至靈魂融進河水之中,並且伴著流動的清粼粼的河水進入天國……
「這、這是我嗎?」鏡子里的「那個人」令我大驚:除了兩隻黑眼睛,那張臉完全變成了塗蠟的「黃臉婆」了!
走進塔中油田的展覽廳,我了解了當時曾經在此發生的一個偉大歷史事件的始末,和在這過程中中國石油人的悲壯與偉大。我知道就在塔中油田發現的前夕,一位名叫劉驥的塔里木石油勘探總工程師沒能看到他一手制定的油井出油便長眠在北京醫院……劉總是塔里木油田開發的第一批勇士,那年他已是五十七歲,不顧年高又患嚴重糖尿病,他請戰出任鑽井顧問組總工程師。在數年與沙漠的艱苦卓絕戰鬥中始終同年輕的小夥子們一起滾打在塔中油田上。當油田勘探進入關鍵時刻,大批施工裝備進入沙漠成了一時解決不了的大難題。當時有人提出用直升機直接將設備運送到沙漠腹地。但流動沙漠里怎能建飛機場呢?「我看可以,這個方案好!」志願軍出身的劉驥聽說后異常激動,他說:「我在朝鮮戰場上就看到過這種帶圓眼的接扣式鋼板飛機跑道。」劉總不僅贊成這件事,而且親自跟空軍司令部聯繫,請求支援。很快,一批從抗美援朝「退役」下來的跑道鋼板運進了大沙漠。於是,在塔中油田施工工地旁,一個由一萬四千余塊帶圓眼的鋼板鋪成的寬二十米、長六百米的中國獨一無二的沙漠飛機跑九-九-藏-書道建成了,於是成千上萬噸各種油田設備和器材源源不斷地通過直升機被運送到大漠深處,從此拉開了塔里木油田的偉大戰役。
「夫妻井上有很多傳奇。」沿著沙漠公路,李佩紅女士神采飛揚地給我講了一路故事:有一對夫妻,原來在自己的家裡常吵架,甚至到了鬧離婚的地步。後來到了沙漠公路當護林工,夫妻倆幹什麼都離不開對方,於是感情越來越好,如今已在沙漠公路上工作十余年,成了全路「模範夫妻」。這裏不僅有像熊樹華、劉玉容這樣的老夫老妻,還有新婚燕爾的年輕夫妻,甚至還有熱戀中的一對對情人,他們在沙漠公路上不僅澆灌著綠色長林,也在澆灌著自己的愛情、築巢著美好的小家園。
太壯觀了:大片的胡楊林,多數已經枯死和斷裂在那裡,它們有的依然挺拔而又驕傲地站著,似乎在向我證明它曾經的英姿是何等的高傲與蒼綠;有的則卧俯在地,似乎在痛苦地低吟著曾經的悲愴命運;有的或折臂斷腿,有的或攔腰傷骨,有的則倒立在沙丘之中,有的依傍在另一具枯死的兄弟木杆上仍然不想休止其生命的樂章……其情其景,令我百感交集,又激|情澎湃。
這樣的可惜是自然而然的。但我想得更多的是:為什麼當年有大片大片蒼綠的胡楊林,而如今只有殘留的幾小片孤獨的活樹,可憐的它們還能不能保住其寶貴的生命,我不得而知,因為「死亡之海」缺的就是水,塔里木河雖然依然在流淌,可它的河面越來越小,什麼時候或許永遠不再見得水面的流動時,殘留的那些胡楊是否還能挺拔千年?
汽車在沙漠公路上繼續飛馳著,一座座紅頂小房和一對對守井夫妻們像一座座豐碑在我們身邊閃逝而過……我忍不住莊嚴地舉起右臂,向他們致以崇高的軍禮!
「老家在哪裡?」
「不出。每年三月從老家過來工作,一直到十一月天冷了回去,八個多月我們就在這裏,哪兒也不去。」女的說。
「可不是嘛!五百多公里的沙漠公路兩旁,總共種植了二十六萬多株草木,鋪設的地灌水管也有幾十萬公里長,我們這些夫妻護林工,就是這萬里長城中的一塊塊磚……」
「不好,遇風暴了!」突然,司機叫喊了一聲。
是的,它長得不高,卻在沙海里顯得格外挺拔;它不郁綠,卻在黃澄澄的沙土上顯得格外生機;它也不像南方的垂柳那麼婆娑婀娜,更不像櫻花那麼光艷著漫天飄灑的浪漫,但它卻以一種原始式的激|情和動作擁抱著沙礫而隨風搖曳著、舞蹈著。浩浩沙漠,漫無邊際,給人一種恐懼和懸空的感受,可就因為紅柳的出現,頓添幾分淡定,這也許就是紅柳的獨特魅力,你看它將其全部的根須和整個身子緊貼大地的姿態是何等的溫存而纏綿、忠誠而執著、深邃而剛毅。
征服它的時候大漠里沒有路,更沒有現在我們走的如綠絲帶一般的「沙漠公路」。這是1958年的事,一支叫505的重磁地質調查隊,靠著三百二十峰駱駝做運輸工具,用四十五天的時間,完成了中國人第一次穿越「死亡之海」的偉大壯舉。這壯舉來之不易,一百零二名隊員,九次艱苦卓絕的反反覆復,數十峰駱駝的生命代價,才換得與塔克拉瑪乾的一次「初吻」。
如今,我看到的塔中油田,是一群平均年齡只有二十八歲的一代新型石油人。他們的總人數是一百零六人,在領頭人楊春樹的帶領下,負責著七個油氣田的開發和十五座油氣處理場站的管理,人均為國家貢獻年產值兩千萬的油氣。
在現今通往大漠深處的起端,有一條命名為「健人溝」的地方,便是當年戴健等年輕找油人的犧牲處。我知道,這裏後來有了個依奇克里克油田,它是塔里木盆地發現的第一個油田。站在「健人溝」的那塊石碑前,我本想向英雄們獻上一個艷麗的花圈,卻發現烈士紀念碑早已被綠里泛紅的紅柳所擁簇著……呵,原來沙漠里還有如此生命頑強而美麗的草木!這就是常聽人說的沙漠紅柳?!
塔中油田出油的前一個月,劉總永遠告別了他的「油漢子」們。11月,他的夫人和女兒捧著劉驥的骨灰,從北京來到庫爾勒,又從庫爾勒乘坐飛機到了塔中油田,將其骨灰撒在劉總親自設計的那個鋼板鋪成的沙漠機場上,以及一邊的油井旁……
但中國人征服了它。
所謂的房子其實是一座非常簡易窄小的工房,總共不足三十平方米,分為三間:動力間、水泵間和工作與生活間。這對名叫熊樹華和劉玉容的夫妻所居住的工作與生活間僅有兩張鋼製木板床和一個做記錄和存放東西的小木櫃,空空如也。原來九-九-藏-書一平方米大的那個廁所被女主人改成了做飯的小廚房,除此以外,幾乎什麼都沒有……太寂寞和艱苦了!我心頭一陣酸楚,但這對農民夫妻則沒有半點苦相,反倒樂呵呵地不停地向我們介紹他們從四川老家到大漠深處工作的自豪:「每個月我們每人能拿到一千三百元,除去買菜吃飯,一年倆人還能留下兩萬多元,挺好的,比老家種田省力,就是風沙大,一刮起來,門都不敢出……」女主人比男主人更歡實。
「很少。他們一旦對護林產生了感情,就難以捨得離開了。」李佩紅說,很多夫妻把他們護守的草木,視作自己的兒女一樣。「沒有哪個父母不愛自己哺育的兒女。有對夫妻自己在這裏紮根不算,還把兒子、兒媳領到『夫妻井』,成了第二代沙漠公路護林人。」
是呵,這是「死亡之海」里的「天翻地覆」:約十幾分鐘后,耳邊的呼嘯少許減弱,車子也不再劇烈顛簸時,我膽怯地使勁睜開眼睛看身邊的李佩紅大姐時,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模樣了啊!」
戴健和她的隊友李越被衝到三十多裡外的地方,隊友們找到他們的遺體時身上不見一絲衣物……同一天,郭蔚紅隊上的三位隊員也被洪水襲擊而壯烈犧牲了。五名隊員,同一天殉職,最大的二十四歲,最小的十九歲,且都是才從校園畢業沒多久的大學生。
「你出來看——」男主人馬上將我帶到機房和水泵處,說平時他的女人在家守著機械設備,他便出門負責檢查所分管的四公里路段的綠化澆灌情況。這時我才發現,綠郁蔥蔥的紅柳、梭梭林帶的沙地上,鋪著三種黑色皮管,大的叫主管,約有十厘米粗。中的叫支管,有五厘米粗。最小的管叫毛管,只有一厘米粗。「五百多公里長的沙漠公路綠化林全靠這些鋪滿地的小管子澆灌才存活的,我們的工作就是每天保證這些大小粗細的水管通暢澆灌,讓每一棵紅柳、梭梭能喝上水……」男主人自豪地告訴我,他每天工作十二小時,要來回檢查四次他所分管的四公里綠林帶。「這裏風沙大,毛管最容易被流沙堵塞,我就得用這小棍子不停地敲打敲打。」他使著手中的一根小鋼管,在紅柳樹下的一根手指粗的黑皮管上擊打著,於是我見毛管上頓時露出一個針眼似的水泡在涌動……
據說,極度乾旱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里不長草,只有紅柳、胡楊和梭梭。當年科技人員為研究如何確保沙漠公路不被流沙和風暴吞沒的世界級難題,用了足足十五年時間才研發出一種地灌建成綠化帶的方法,即在公路兩旁種植幾十米寬的綠化帶,這些綠化帶則由紅柳、梭梭等耐旱的沙漠植物組成,並依靠長年不息地灌溉、滋潤、哺育。可沙漠何來水?後來科學家們發現沙漠深處還是有水的,只是這種水深藏地下,且酸性異常強,人畜不能飲,一般的植物澆灌后也會死,只能澆灌紅柳和梭梭這樣的沙漠植物,於是現在我們看到的公路兩旁寬闊而郁綠茂盛的護路綠化帶便是科學家們的偉大發明。沙漠公路和沙漠公路綠化帶都曾獲得國家科技獎,還被列入世界吉尼斯紀錄。
「先別笑我,你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吧……」李佩紅拉下座位上方的一塊小鏡子,放在我的眼前。
同行的塔里木人告訴我,在整個沙漠公路上,像這樣的夫妻有一百多對,他們長年堅守在一個個水井房,無論風沙多大,無論炎熱如何焦烤,無論長夜如何寂靜,他們總在這裏澆灌著每一棵紅柳、梭梭,直到看著它們長大成林,如綠色飄帶系在大漠的胸前……
「這胡楊樹,能在沙漠里活一千年,活出個徹徹底底的生命;它死後還能在原地站上一千年,那是真正的鐵骨錚錚;而倒下后它的骨骼依然還能不朽一千年……」李佩紅大姐這樣誇獎胡楊樹。
「啊,浩浩千里的沙漠綠色長城就是靠這些小水泡泡澆灌滋潤的?」我驚奇又驚喜。
生命的奇迹不會滅絕,有人便有生機。「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我忽然想起塔里木油田到處可見的一條標語,那標語是塔里木油田人的象徵與信念,李佩紅大姐不止一次向我介紹這句話。而我默默在想:是否應該還有這樣的話:沒有荒涼的人生,更沒有荒涼的沙漠。是的,沒有人的沙漠必定是荒涼的,而有了人的沙漠就不會再荒涼了。中國石油人的人生不會荒涼,有石油人在的沙漠將從此告別荒涼。
1989年的中國是個多麼困難的年份,中國西部大沙漠里竟然發現一個大油田,能不讓中央領導興奮?能不讓全國人民興奮?
「你們在這裏主要幹什麼呢?」這是我所想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