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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細狗

大雁·細狗

天氣轉涼,灘地的風漸漸變硬。
兩人放哨,三人掘進,兩人裝運,「青面獸」不出頭露面,但也不能閑著,就在羅敷河邊備好渡船,準備接應。
我說:「這狗太小,不比一隻小雞肉多。」
經常下水使黃黃兒的皮毛潔凈光亮,在陽光下跑起來像一束流動的光,它的美麗在眾狗之中無與倫比。黃黃兒不因為我在農場地位的低下而夾緊尾巴,反而因我的嬌寵而敢向任何人齜牙。有誰對我說話的聲音大了一些,黃黃兒馬上會對那人曉之以顏色,毫不客氣。黃黃兒尤其厭惡李癟,逢李癟從它身邊走過,它的喉嚨里便要呼嚕呼嚕的,這使李癟經常提心弔膽。
老萬說:「也不要生氣,我們再撈他幾回才是真的,這回我們是名正言順的正義之偷,是為了補償我們的破費採取的正義行動。」
不知怎麼的,我的眼淚唰的一下流出來了,像決了堤的水,止也止不住。
吃完飯我又去麻袋後頭找黃黃兒,它已經不在那兒了,我喊了半天也沒見它出來,看來是救不了它了。
農場里最沒人味的狗要數老萬的那隻大白狗了。它跟希特勒似的,永遠是一臉的嚴肅與鄭重,冷漠得讓人覺得那不是狗,而是什麼其他的東西。老萬的大白醜陋至極,高近一米,細腰長腿短毛,臉特別長,我每每看到白狗那張沒有表情的、失卻比例的長臉,就感到這應該是馬而不是狗。除了老萬以外,大白不認任何人,我喂黃黃兒的飯也多被它搶了去,且吃了我的並不領情,任你怎麼喊,它是從不搭理你的。
漸漸地我窺出端倪,大白追兔,是不聲不響地實追,白的狗,白的雪,往往把兔子搞得昏頭昏腦,防不勝防。大白在追兔子的時候很有策略,它多是從側路包抄,以其敏銳快捷,從速度上採取主動。而那群雜種狗則不然,它們鬧哄哄地擠成一團,平時就愛扎堆,攆兔子時仍愛扎堆,瞎跑亂咬,全沒有章法,不是攆兔,是在起鬨。
老張說:「是應該找一找的,當初農場幾十個牛鬼蛇神都走沒了,又有誰是真的?我就不信這個小女子就獨獨的是反動的。」
沒有雁兒飛起,四周死靜一片。
老萬說:「我想女人也不是想這樣的女人,半夜三更在野地里轉,不是野鬼就是精怪。我想,不管她是什麼,我見怪不怪,不理她就是了,就照樣翻我的地。又走了幾個來回,那女人不見了,拖拉機開到地中間,突然嘎噔,熄了一下火,很快就又著了,就在這一熄一著的當兒,我覺著上來個人,就是在地頭站著的那位,她上來了,一屁股坐在我旁邊……」
我去河邊看那些雁,好大一片,有時靜得沒有一點聲息,有時則叫得一塌糊塗。它們在河裡覓食,在蘆葦叢里歇息,這些齊整的、有紀律的鳥兒,給枯黃慘淡的渭河灘帶來了美麗的色彩和無限的生機。秋風吹過,雁在寒水中瑟瑟發抖,我真是可憐它們。白居易有詩說:「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騰空飛動遲。」我心裏想,怎麼還不快走呢?家鄉就這麼好嗎?南邊比這裏要暖和多了,危機四伏的黃河灘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老萬說他絕不辜負領導的信任。
本來是學術界的討論,卻硬要老百姓參与,讓種地的鬧什麼評法批儒,無異於趕著鴨子上架;但上了架的鴨子自有上了架鴨子的招數,批判會照樣開得生動而深入。
很長時間我們都人心惶惶的,天一黑就縮在自己的屋裡不出來,怕遇上老萬說的那個白衣女人。我想,這也就是老萬這個貧下中農說的罷了,要是我,恐怕得上綱上線,降不到「諞閑傳」的份兒上。
黃黃兒看著我,尖著嗓子拉著細聲跟我說著什麼。它的意思我明白,它是說:「你是我的保護神,我受了傷不找你找誰?」
跟大雁沒有關係。
老萬說:「我看得見的就是我們村的富農,我看不見革命的秦始皇,趕明兒我讓我兒子也給我修墳呀,不說比他秦始皇的大,起碼也得磨磚對縫的碹,用柏木棺材。」
河灘上一片潔白,白得耀眼。
我將那些雁羽做成了一把把扇子,為的是紀念那些在黃河灘上永遠不能再飛起的鳥兒。我被招回城市以後,不少朋友都接受過我饋贈的羽扇,他們為那羽的美麗而驚嘆,我就給他們講那些大雁九死而不悔的故事。
「青面獸」說:「沒㞗聯繫。諞閑傳哩。」看會計已經在本子上寫了幾行字,又說:「該記的記,不該記的別記。」
李癟說:「你怎麼是㞗領導,你是咱農場的大負責人哩。」
我記得,幾十年前攆兔的那天,大家圍著火爐吃兔肉,氣氛和諧歡快。「青面獸」不知怎麼突然心血九九藏書來潮地對我說:「葉廣芩,你就沒想過到原單位跑跑你的事?」
「青面獸」很得意地說:「記。」
我們一字排開往前蹚,男人手裡都拿著鐮,當兔子驚起時,男人手中的鐮便朝著兔子逃竄的地方飛過去;一聲呼哨,細狗大白就箭一樣地隨著鐮射出,直奔兔子而去。於是,一場追逐在雪地上展開了。兔子在前面奪命逃竄,狗在後面窮追不捨,人則分路散開圍截,人喊狗叫,氣氛熱烈。
李癟跑過去看了一下,回來說:「是為了一隻乾癟了的死鼠。」
十一團的領導剛走出土圍子,「青面獸」就在食堂里罵開了,說這一頓酒頂得上偷十回的花生,細算下來我們的虧吃大了。
後來,男人們就每天去打雁,他們吃了多少次紅燒雁肉,誰也記不清了,可嘆的是那些雁,打了還來,打了還來……
我不知道老萬的階級立場到哪裡去了,他的狗有「皇族」血統,便被視為高貴;當他罵我是封建王朝的孝子賢孫時,我則卑賤得是提不起來的狗屎。世間的事情不能細想,想來想去便讓人犯糊塗。我想,「皇族」的狗也罷,狗屎的人也罷,人和命運的衝突永遠是一個偉觀,一個難以破譯的謎。
老萬說:「那天天特別黑,西邊有閃電,卻又沒雨,悶得人喘不過氣兒來。你們都記住,大凡這樣的天是最容易出事的。那天,我一個人開著拖拉機在西大地播小麥,我困了,一邊播種一邊打瞌睡,一抬頭,恍惚看見前面地頭上站著一個披頭散髮的穿白衣裳的女人,車燈一晃,女人將臉轉了過去,把個脊背對著我,看來她是怕光。女人的頭髮又黑又長,蓋過了屁股,等我趕到了地頭,卻什麼都沒有了。我掉過頭來,那女的又站在另一邊的地頭,遠遠地面對著我,車燈晃了,就又慢慢地轉過身去……」
我的黃黃兒就是這麼找上我的。
老張們的槍已經準備好了。
老萬說:「別說話,小心十一團的狗。」
下雪了。
我跌坐在河岸,望著滔滔的河水,只感到生命的不易,存在的艱難。
我最愛參加這樣的學習,從中可以學到很多新鮮的、聞所未聞的知識。我是沒有發言資格的,我只有在一邊老老實實地聽,隨時準備接受革命職工的幫助和指導。他們對我的存在根本不在乎,發言也毫無顧忌,很能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們每個人都在極力地表現自己。
「青面獸」說:「上邊說他是革命的就是革命的。」
是誰在夜黑風高的時候幹了這樣的事情,連白衣女人也不怕了,可真是有賊膽子。「青面獸」向人家說了不少好話,又請十一團的領導喝了一頓酒,人家才走了。
「青面獸」就說會計的腦子是豬腦子。
冬天是攆兔的季節,也是狗和男人們的活躍時期。陝西的農村有雪天攆兔的傳統,在老萬的帶動下,我們全體出動要跟過冬的兔子較勁兒了。
我們就拚命挖,那花生果然又大又飽,一提溜一大串。
趁夜色,出奇兵,猛迂迴,巧穿插,直搗敵人防線,我們跟著老萬上躥下跳,爬溝越坎,不費吹灰之力就來到了十一團那片茂盛的花生地。
會計兼著文書,文書是文人,擔負著記錄的工作。
我說:「把這小黃狗給我吧,怪可憐的。」
問養了幾隻?
我們就一齊誇大白。
我決心報復一下可惡的大白。
但人家有贓物為證,鍬把上明明白白用紅漆做著我們的記號,賴是賴不掉的。
遠處有手電筒閃爍,老萬一聲命令,我們都伏在田埂上,屏住氣,一動不動,每個人都十分地軍事、十分地到位。我的心怦怦地跳,感到這情景與真正的戰鬥無異。
我只看見在袋與袋的夾縫裡有一雙晶亮的眼睛在閃爍。
蒼茫的雪野上,只有我們幾個人,此外,就是一群張牙舞爪的狗。狗們似乎都知道我們要幹什麼,它們一躥一躥地撒著歡兒,表達著它們的興趣和忠心。
老張媳婦說:「你也是,抱了花生就把鍬丟了,讓人找上門去,怪寒磣的。」
黃黃兒是一隻漂亮、聰明的小母狗,大眼睛,全身一片金黃。它來自城市,是夏天城裡的一些年輕學生來幫助收麥子時留在農場的。我是在倉庫里發現黃黃兒的,那時,李癟正掂著鎬追趕它,黃黃兒奶聲奶氣地尖叫著,躲避著李癟的堵截。
問所為何用?
討論的結果往往一張嘴就跑偏,「青面獸」沒有組織引導能力,連他自己也是稀里糊塗,他愣說商鞅是蔣介石的隨身警衛,在「雙十二」事變中斃命在臨潼,說今日五間廳玻璃上的洞眼就是為打商鞅而留下的。他說,當時蔣介石畢竟是國家統帥,九-九-藏-書張學良膽子再大也不敢對統帥開槍,所以,商鞅就成了替死鬼。
老張說商鞅好像是被馬拉死的,不是被槍打死的。
三十年後,我在陝西電視台的體育節目里突然又看到了熟悉的細狗攆兔的場面,那是大荔縣的農民領著他們豢養的細狗在做表演。他們縣成立了「細狗攆兔協會」,電視里說,這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協會,它將被列為陝西的體育項目。電視里那些細狗都長得跟大白一樣,醜陋而精神,仍舊是一副貴族派頭,風采不減當年。一位農民愛撫地摸著他的狗對著鏡頭說:「這狗,是我的心尖子哩,它是有皇族血統的,自漢朝以來就是宮廷里的專用賽犬,尊貴得很。」
會計問這跟評法批儒如何聯繫?
在集體的撕咬下,「皇族」的大白敗得非常慘,直到它被罵罵咧咧的老萬弄到冰冷的河裡去洗臉,它也沒有弄明白,平日歸順它的臣民為什麼會在它午睡醒來之後突然發生了嘩變。
老萬喝得舌頭已經發直,他不利落地說:「明天還去打……」
李癟說:「它在倉庫的麻袋後頭躲了三天,見誰沖誰呼嚕,討厭得很。」說罷又用鎬去捅縮在旮旯的小狗。
狗們倒很有臣服思想,它們對有「皇族」血統的細狗大白極盡討好、卑躬之能事,這其中也包括我的黃黃兒。大白爭它的飯,它竟搖著尾巴表示歡迎;有時大白看它一眼,它也激動得翻仰在地上,四爪朝天,把肚子亮給人家。我問過老張媳婦,黃黃兒一見大白為什麼要採取這種姿勢?老張媳婦說這是狗們對對方信賴、友好、甘願服從的表示;不唯狗,貓也是如此,老虎、豹子也是如此。
李癟說:「我猜前天來這兒偷花生的就是你。」
我不如雁。
大堤上,老張們手裡提著淌血的雁迎著我走來,他們很誇張地向我炫耀著。李癟在我的眼前將一隻很秀麗的綠羽雁使勁地晃動,得意地說:「今天夜裡別睡著了,我給你們做紅燒雁肉。」
老張的媳婦對「青面獸」說:「這不是女子自己跑的事,是要你們領導出面的。」
「青面獸」說:「甭管怎麼死的,反正是死了,商鞅是大變法家;這變法嘛,就是變化,大變法家就是大變化家……」
老萬說:「我事先早偵察過了。」
我在屏幕那鬧哄哄的背景上尋找老萬,我想這樣的協會、這樣的場面是一定少不了老萬的,卻沒有找到。靜下來一推算,老萬若在也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七十多歲的老萬大概不會再隨著眾人在田野里攆兔了……
我說:「隨便。」
那邊,熱鬧的一群仍在為那隻死鼠而糾纏。
「青面獸」和李癟們就著雁肉蹲在碾盤上喝酒,是下午派老張到河對面小村沽來的一毛二一兩的紅薯酒,幾個男人為這頓肉每人攤了四毛錢,老張跑腿,少出了一半。他們邊吃邊鬧,「老虎、杠子、雞」的嘶喊聲傳入我的小土屋,清雋高雅的雁與渾濁濃烈的酒風馬牛地攪在一起,讓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青面獸」說:「你年輕輕的真甘心在這個小農場里混一輩子?」
老萬說:「我當時衝著那東西使足了勁喊『呔』,一激靈醒了,那個東西像一股白煙,唰——散了。我出了一身白毛汗,加大油門就往回趕,連頭也不敢回。就是現在,我也不知道那玩意跟來了沒有,是不是就在我們周圍。」
「青面獸」說:「這樣的事情領導不好出面,行動的指揮權就交給你老萬了。」
這頓兔肉,讓我吃得太艱難。
事後我才知道,打雁的並非我們這個農場。幾乎黃河灘上的所有團隊,在那個時期對雁都發動了攻擊。一到傍晚,河灘上槍聲不絕。經過沿途無數的浩劫,南去的雁真正能飛到目的地的大概沒有幾隻了。
黃黃兒每天跟著我游泳。開始,橫渡渭河很勉強,對小狗來說,體力畢竟不支;但是到夏天結束的時候,它不僅能過河打來回,還能隨著我順流而下,從容不迫地漂浮在水面上。
我說:「出來吧,黃黃兒,你要讓他們逮走就麻煩啦。」
「青面獸」有些慌,他說:「我沒說你什麼呀,你哭什麼?你哭什麼?」
長河落日,蕭蕭風聲,天地間一片血紅。我認為他們干打雁這樣的事有點殘酷。雁是益禽,從古至今對雁的讚美數不勝數,「鴻雁於飛,肅肅其羽」;「高城殘照下,萬里一行飛」;「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對這樣的鳥兒怎麼能開槍射殺呢?
老張說:「難怪你輕車熟路的。」
每到秋天,渭河的蘆葦塘里就歇息著成群成群的雁,它們不是今天來了明天走,而往往要在這個地方盤九九藏書旋很久,直到很冷了才離開。那些雁都是麻色的,粗看很不起眼,但是,在陽光下仔細看,它們的每一根羽毛都輾轉著色彩,隨著角度的變換而變得五彩斑斕。
我大叫一聲縮成一團,讓老萬再不要講下去。
大白早已風一樣地趕在鐮落地點的前面,向另一隻兔子發起了攻擊。
李癟讓我幫他挪麻袋,我說工程量太大,挪到半截,狗換個地方,就前功盡棄了。
李癟說:「你要是在下午以前把它哄出來,就算它命大,就屬於你;要是過了午睡的時間,你還沒有把它搞到手,我和老萬們可就要聯合採取行動了。」
李癟吃飯的鍾敲響了,我對那雙閃亮的眼睛說:「黃黃兒,再不出來,你的機會就沒啦,你要是被下了湯鍋,那可是誰也救不了你了。」
這使我想起了莊子的話:「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
兩大口袋花生被我們擔著,在夜色的掩護下,以神奇的速度向羅敷河轉移。沒人說話,只有嚓嚓的腳步聲和口袋墜著扁擔發出的沉重的吱吱聲。這次行動的本身讓我興奮,竟使我覺得偷竊原來也是這般美好。當然,更美好的是這些人沒有把我當外人,無論幹什麼,我終於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大家策動著「青面獸」到我們單位去交涉,「青面獸」說他過了元旦就去西安,讓我耐心等待,不要著急。
「皇族」的大白稱王稱霸得厲害。
播上麥子以後我們就一點事兒也沒有了。上邊下來了任務,讓利用農閑時間抓緊政治學習,並且將學習的發言記錄上交,由上邊檢查;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得不學習了,否則,沒有記錄,對上邊無法交差。每天,我們都處在批判之中,只要上邊點了名的,我們都批。那時被點名批判的已不是我們其中的某某,而是些莫名其妙的人,是平時老百姓想也想不起來的商鞅、孔老二什麼的。批了很長時間,大伙兒對誰是儒家誰是法家也沒搞明白,更仔細一點說連什麼是法什麼是儒都說不清楚。「青面獸」對此有高論,他說:「法家就是革命的,儒家就是反動的。」經他這麼一點,果然大家立即如撥開雲霧般的清晰,階級陣線立馬分明了。由此觀點推論,郭建光、阿慶嫂是法家,胡傳魁、刁德一是儒家;李玉和是法家,鳩山是儒家;楊子榮是法家,座山雕是儒家;「青面獸」、李癟們是法家,我葉廣芩是儒家……怎麼套怎麼讓人覺得有點兒不倫不類,彆扭。
它們在更深的蘆葦中躲避。
糊塗的雁哪——
但那些雁還是遲遲地不走。
老張說:「人家不找上門也不會有今天的夜襲,好著呢。」
老張媳婦說:「要是真不吃,我就把你那一份也打了。」
老萬說:「就是這兒了,不要言語,抓緊幹活。」
李癟說為了吃。
天氣再涼些,男人們就躁動不安起來了,老張和老萬不知從哪裡搞來了火槍,他們要打雁了。
李癟做別的不行,紅燒雁肉卻做得很地道。農場的人都很興奮,大家都在為雁肉而熬夜,難見葷腥的人們在廚房溢出的肉香中已經飄飄然、昏昏然,不能自已了。
李癟說:「是你不想幹了,犯懶。」
那狗哀叫著,向里鑽得更深了。
李癟不止一次地指著黃黃兒對我說:「你的狗不是東西,我早晚有一天燉了它!」
我的心裏滿是悲哀與失望。
帶頭的就是老萬的那隻純白大狗。
李癟故作聰明地說:「就是變戲法兒的。」
我說:「我願意。我哪兒也不去,我在這裏很舒暢、很幸福。」
我說不吃了。
就是能到達目的地,那裡也未必就是樂園。
我把碗里的半塊剩饅頭掰了喂它,它嗅嗅,不吃,但那條小尾巴卻在不停地向我擺動。
老萬手裡的鐮冷不丁又飛出去了。
從此,黃黃兒就跟定了我,成了我的狗。我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我到河裡游泳,它也去。初時見我下水,它只在岸上吠,聲嘶力竭地吠,後來,也奮不顧身地撲進水裡,努力向我游來。黃黃兒游泳的姿勢很可愛,四個小爪一起划拉,小腦袋仰著,小鼻子噗噗著。人們常將不善游泳者的姿勢喻為「狗刨」,那真是委屈狗們了,它們的姿勢是很優美、很科學的,當然這是對狗而言。
在老萬的周密計劃下,我們全體出動了,包括老張的「隨軍」家屬。
在黃河灘上的大倉庫里,人人都是評法批儒的大學問家。
有一天,十一團的領導掂著鍬找上門來了,說我們的人半夜偷了他們的花生。我們當然沒人認賬,天一擦黑就不敢出屋的我們,誰還有那膽量過羅敷河走十幾里路去偷花生九_九_藏_書
中午,我正在午睡,感覺有什麼在拱我的門。我趿拉著鞋推開門一看,竟是黃黃兒,天曉得它怎麼想通了,會尋到我這兒。它很會掌握時機,趕在了李癟向它發動總攻之前,及時修正了自己的生存方針,不愧是只聰明的狗。
會計問記不記?
我要趕起那些雁,讓它們快走,快走,快走!
但是,其他的人都喜歡黃黃兒,這得益於它的美麗。
「青面獸」說:「徹底的唯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萬你接著往下說。」
農民說:「不貴,也就萬把塊錢。」
誰聽了這話都不舒服,都不由自主地往前後左右看。李癟說他以後再不能一個人在廚房做飯了,那東西萬一找到廚房來,他可沒有老萬的膽量,嚇也嚇死了。
趁它蜷在我窗下曬太陽的時候,我過去逗弄它,大白自有王者風範,任我怎麼搬弄,它連理也不理。我想,機會來了,就用紫藥水、紅汞,將那張狹長的狗臉畫得如山魈般的花哨。須臾,大白站起,抖動全身伸直前腿,抻了一個大懶腰。我看著鄭重的大白,撲哧樂了,它已經不是細狗,分明是戲台上的竇爾敦了。
第二天,按正常作息時間起床的只有我一個人,我看見石碾上一片狼藉,被嘬啃過的雁骨遍地皆是,廚房的牆根是一堆用開水燙過的雜亂的雁毛,情景慘烈而悲壯。
後來不知怎麼的,從法家就轉移到精神的存在這一嚴肅的大題目上,倉庫語言就變得虛幻和抽象,成了純精神的探討。
會計問這些記不記?
電視台的人問,這一隻狗價值幾何?
我來到河邊,見葦叢中又有雁在起落,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涼氣:
會計說:「我怎麼知道什麼該記什麼不該記?」
「青面獸」說:「這是運動的結果,運動就像大網撈魚,那一網下去什麼都能撈上來,你就得蹲在那兒細細地撿,很多時候撿到後來,什麼也沒撈著,你要是想網網都滿得拉不動,那除非是做夢。」
老萬對「青面獸」說:「還記得那天嗎?你讓我加夜班翻西邊那塊地,我干到十一點就回來了,還剩下三五趟,愣沒幹完。知道我為什麼回來嗎?」
那隻雁的頭頸像繩子一樣地垂著,眼睛睜著,晶瑩的黑眼睛里反射著落日的餘暉,它大概到死也不理解、不明白,沒有招誰沒有惹誰的它,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
李癟問:「後來呢?」
那些花生我們煮著吃了一星期,吃得人人拉稀,我從那時才知道,花生吃多了會壞肚子,而不是像人們傳的那樣便秘。實踐出真知。
老張媳婦隔著窗戶說:「那你就虧了。」
老萬對他的狗卻情有獨鍾,說他的狗是上了譜的,叫細狗,產於山東梁山,有皇族血統,自漢朝以來就是皇宮裡的寵物,高貴得不行,與我們那些雜種狗不可同日而語。
一屋子的人都停止了吃飯,靜靜地看著我,看著我哭。沒人笑話我,無言的理解也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再看我們那群雜種狗,仍在地里忙活,不知為什麼在撕扯打架,我的黃黃兒也在裡頭不依不饒地上躥下跳。
我奔到蘆葦叢中,大聲地衝著那些雁吆喝。
我埋怨它們的沒記性,細想那也是一種執著,是一種臨乎死而不懼的氣節,一種伏清白以死直兮的精神。
答曰:「攆兔。」
坐在麻包上的老萬鄭重其事地說:「說秦始皇是法家,法家就是革命的,革×呀!革命的法家既然是革命的,為甚還要興師動眾給自己修墳哩?我們村西頭就是他的墳,佔了多大地界呀,都是上好的良田,本來平平的地,硬要堆成山。聽說那些修墳的工匠臨了誰也沒出來,他們正在裏面幹活的時候,大石頭門就一層層地關上了,人都被悶死在裡邊。更慘的是,沒有為革命法家生過孩子的媳婦們,也被趕進去殉了葬,這是浪費,浪費女人。我們村自古女人就少,革命法家少埋進些媳婦分給我們,說不定我們又能繁衍出許多新法家。我們村裡人打井,水沒打出來硬是從地里打出了一大批陶佛爺,上邊來人看,說是革命法家的冥軍,死活再不讓往下挖了。我們說南邊不讓挖那就挖北邊,上邊人說北邊也是法家的陣地。後來一查,東西南北都是,敢情我們被包圍了,窩在村裡動彈不得,井不讓打,渠不讓挖,霸道得很嘛!死了都這樣,再別提活著的時候。就是我們村裡的富農也沒張狂到這份兒上。所以,這法家究竟是不是革命的我不敢說。」
李癟走了,我就彎下身子趴在地上哄那隻狗。我把它很自然地叫作「黃黃兒」,後來,人們說我那不是在叫狗,是在叫貓。然而,無論貓也罷,狗也罷,黃黃兒就是躲在麻袋深處不出來。九_九_藏_書
「青面獸」說:「我是㞗領導。」
老萬說:「要是秦始皇是革命的,那我們村的富農比秦始皇好多了,就更是革命的;我們村的富農要是革命的,那我們這些貧下中農就是反革命的了。『文化大革命』革了許多年,得出的結論就是這個?」
農場的狗不少,各有各的主人,也就是說,它們每個都有自己的投靠,並不是領導的分配,是自然的結合。誰也說不清楚是怎麼的,有一隻狗就會衛兵一樣地廝跟上了你,沖你搖尾,向你獻媚,對你毫不掩飾地拋撒出它喜歡你的信息,不由得你不動心。
我沒有去湊熱鬧,早早地躺下睡了。在矇矓的狀態中,我聽見老萬在招呼大家去盛肉,老張的媳婦敲我的門,說去晚了多半會讓那幫「狼」吃光。
我從地上抱起了黃黃兒,它很害怕也很虛弱,渾身顫抖著,眼裡有淚光,那雙眼分明在說:「是死是活,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
狗們不怕冷,冬天似乎是它們的節日,它們幾隻、十幾隻地結在一起,有我們自己的,也有外來串門子的。它們在空曠的田野里奔跑跳躍,忽而一群集體朝東,忽而又朝西,跑得莫名其妙。
我想,老萬拿白衣女人的鬼話嚇唬我們,讓我們晚上不敢出門,這大概也是他偷花生的計劃之一,這個老萬鬼精鬼精的。
「青面獸」說:「記個㞗!」
李癟說:「是你想女人想瘋了。」
「青面獸」說:「大變化家是最革命的,他得到了我們中央的認可,所以,我們要學習商鞅,學習他的變化。當然,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學到手的,這需要技術,需要反覆練習,俗話說,十年的大道走成河,十年的媳婦熬成婆,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無產階級自己,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大家都稱讚「青面獸」的發言有水平。
雁尚且如此,更何況人?
一天傍晚,槍聲終於響了。
我在一邊聽著大家的議論,心情很複雜,回到可怕的原單位去,我是十二分的不願意;繼續留在農場當我的「反革命」更是一百個不甘心……
黃黃兒的信賴讓我感動,我將它抱進屋來,放在地上,它委屈又膽怯地站在那裡不敢亂動。
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我一下子蒙了,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李癟在談論吃黃黃兒的時候,黃黃兒就在麻袋後頭藏著,一動不動,聽他說話。
我們都瞪大了眼睛,大氣兒不敢出。
李癟說:「狗日的,我下午想做燉狗肉呢。食堂小黑板上的菜譜都寫出去了。」
大白仍舊是一臉的傲慢,不肯降貴紆尊。
答曰:「六隻。」
說到豬,大家就都想到了淹死在井裡的老黑一家,都有些噁心。
「青面獸」說:「你不能老拿你們村的富農比,比來比去就比糊塗了。」
李癟說:「甭管多少,它總是肉,就是喝湯也是香的。」
男人們都吃得很愜意,他們開始唱了,唱秦腔:有為王打座在某某地面……
老張的媳婦噔噔地跑走了。我知道,她是想著她那兩個饞肉饞得眼睛發綠的女兒。
我還是說不吃。
接下來的情景十分微妙,大白邁著「皇族」的雍容步伐走向那些雜種狗的時候,雜種狗們一齊衝著它狂咬起來,它們沒見過這花花綠綠的怪物,它們把它當成了外星狗。
大白叼著今年獵取的第一隻兔子,很優雅地向老萬小跑著奔來時,老萬對我們說:「什麼叫血統?這就是血統,得了獵物給主人送來,絕不私吞,這就叫規矩,這就叫訓練有素。」
老萬說:「瞎說,你太虛偽了。」
「青面獸」就更加得意,搖頭晃腦地端著大搪瓷缸子使勁喝水。
我問李癟,為什麼要逮這隻還沒脫盡絨毛的小狗?
老萬說:「那女的用頭髮把臉遮著,低著頭,也不看我,一雙手是綠的,長著白毛,渾身的涼氣浸人。我心裏害怕,不敢言語,但是,我想看看那人的臉。正這麼想著,那個人就把頭抬起來了,慢慢地把臉轉了過來……」
老萬是臨潼人,家就在秦始皇陵下,文件說秦始皇是大法家,大家認為老萬離法家最近,就推崇他第一個發言。
「青面獸」說:「讓老萬說,他為什麼提前就回來了?」
大白將我的黃黃兒咬得鮮血直流,我讓黃黃兒出去奮勇爭鬥,黃黃兒縮在桌子底下不敢出去。我說:「黃黃兒你窩囊到家了,誰見過挨了咬夾著尾巴鑽桌子的,也就是你了……」
男人們紛紛應和著:「……還打。」
李癟說:「老萬,你咋知道這兒的花生這麼好?」
我說:「我說的是真話,是發自內心的真話……」
黃黃兒還是不動。
我說讓我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