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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牛古道札記

金牛古道札記

現在陝西會館的前部分是賓館,依舊叫「陝西會館」,灰瓦的屋檐,紅漆的柱子,兩隻長滿青苔斑駁的石獅蹲坐在大門兩側。「陝西會館」的匾額是于右任所書,于右任是國民黨元老,陝西三原人,為家鄉的會館題字責無旁貸,理所當然。

旅行中我喜歡和歷史做這種顛來倒去的把戲。
洛陽城中無限人,貴人自貴貧自貧。
南棧七盤促,北棧七盤長。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月峽巍峨兮,壁高入天。
從朝天過曾家山,有馬幫道可直達廣元。廣元是緊鄰陝西的城市,是武則天的家鄉,至今在江邊的皇澤寺還有唐代依照她本人相貌而塑的石像。我看過那座與真人等身大小的像,沒有佛的痕迹,完全是個威嚴肅整的老嫗,我相信這就是真正的武則天,沒有美化、沒有神化的武曌。廣元人還記得從這裏走出的女孩武媚娘,還記得她的生日十一月二十三,廣元人將這一天定為「女兒節」,「十一月二十三,懶婆娘游大灣」,這天是廣元女人的節日,江邊女人們的熱鬧歡樂當是盛況空前。恕我孤陋寡聞,中國有「女兒節」的地方大概不是很多。婦女在這裡有了一天的舒展和解放,從繁雜的家務中解脫出來,不必再低眉斂目,不必再嘆老嗟卑,可以大聲地笑,可以盡情地逛,給自己一整天女人的回歸。

夜宿不少秦人
我和我的同伴們面對著輝煌的鐘樓、背靠著沸騰的秦腔都有些感動,這裡是我們此行的起點,象徵性的起點,從這裏,我們要沿著舊時陝幫西南行的路線行走,跟隨他們的足跡,尋覓他們留在鹽茶路上的絲絲縷縷。這應該是不難,畢竟他們還沒有走遠,他們的後人散落在沿途各處,散落在關中大地,那些高宅美院內,還回蕩著他們鄭重威嚴的咳嗽聲……
嘉陵江上灘連灘,灘灘都是鬼門關,
1956年,寶成鐵路修通,鐵路穿陽平關擦著嘉陵江而過,陽平關的航運交通優勢立刻消失,相對冷落寂寞下來,全無了號召商人駐足的魅力。「文革」期間,陝西動員了大量青年學生來陝南修建鐵路,名之曰「學兵連」,主要是修襄渝線,其中也包括了從陽平關至漢中、安康的線路。那些個半大孩子,懷著建設祖國的滿腔熱情,在陝南蔽濕之地,著實吃盡了苦頭。現已年近六旬的他們,至今回憶起當年的歲月依舊是熱淚盈眶。我有一個當年參与修鐵路、叫王代渭的朋友,跟我說起了他們一群修路的戰友回到昔日舊地祭奠犧牲在工程中的同學的情景,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他們在墳前擺開祭品,天突然下起大雨,他們紛紛跑到岩下避雨,遠遠地看著「戰友」,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堆,在雨點的擊打下,騰起陣陣煙塵,孤單無助,凄涼荒敗,王代渭說,他們都哭了……
民國間,陝南的北洋軍閥第七師師長吳新田盤踞漢中,酷嗜此饃。有次派一名心腹護兵到寧羌來購買。這個護兵怕登山涉水,走到半路便在沔縣一家饃鋪依樣畫葫蘆地定做了若干帶回漢中交差。哪知吳咬了一口,便勃然大怒,擲饃于地,說他撒謊,那個護兵嘴硬,直到吳吩咐人從廚房裡拿出剩下的一塊王家真品命他嘗,才明白味道的確不同。
近兩年,在明月峽的山背後,108國道與高速公路連接,它的方便快捷讓行人和當地人直接受益,用不了半根煙的工夫,明月峽便過去了。那些驚濤拍岸,那些羊腸小道,無感覺間已被拋到身後,時代變了,人們的感覺也變了,隨著科技的發展,變得簡單而粗糙。
這君王一夜無眠悲哀到曉,猛聽得內侍喚,啟奏請駕登程。
去四川必走蜀道,穿越秦嶺的蜀道中,長安至漢中,大致是褒斜道、子午道、儻駱道、陳倉道,漢中到成都有兩條,金牛道和米倉道。走甘肅還有一條道,叫陰平道,這個名字常常讓我想起日本的古代道路,山陰|道、山陽道……那些古道與中國的蜀道相比,缺少了堅韌與凄絕,日本山陽道上有那麼多壯麗古松,那些古松的背後也常常幻化出舞著紙扇、抹著白粉、妙曼婀娜的舞伎,讓旅者的身心有一個短暫的歇息。中國蜀道的山林中沒有歌舞之伎,有的是劍影刀光,是絕壁懸崖,是虎豹豺狼,是暴雨狂風,當然少不了的還有土匪強梁。
當晚,我和同行的夥伴們坐在深暗的城牆下,喝著店主特意熬的稀飯,吹拂著夏日熏熱的晚風,看著新恢復起來的一間間明晃晃的店鋪,看著燈影中的石牌坊,心裏感慨,或許因了當日的偏離,才有了今日的留存,是壞事,也是好事。
劍門關的豆腐很有名,唐宋傳奇《李娃傳》,那個被刺史公子賣掉的僕人,就是在劍閣峰下以賣豆腐維持生計。可見,劍閣的豆腐自唐代已是名滿天下了。相傳,中國最好的豆腐出自安徽八公村,三國初期,諸葛亮從襄陽領軍入蜀,其中有安徽人,這些人跟著諸葛亮北伐曹魏,駐守劍門一帶,便將做豆腐的手藝流傳開來。劍門的豆腐依著傳統工藝製作,與我們平日在菜市買的豆腐在製作上絕不相同。路過美食不可錯過,正好也到了吃飯時間,我們進入路邊小店,店家拿出菜譜,一看卻不知所云:三分天下、赤壁之戰、水淹曹軍、孔明書箱、孔明布陣、張飛賣肉……都不知是什麼內容,也沒想著吃出怎樣的精彩來,孰料,那些豆腐做的菜肴端上來,一入口,著實讓我們折服了,最妙不可言的是麻婆豆腐,大凡最普通的菜也是最能檢驗廚師水準的菜,這盤豆腐做得鮮麻醇厚,滑潤筋道,讓人不能撂箸。自此以後,我們在四川境內,每到飯館都要點「麻婆豆腐」,各家的麻婆豆腐有各家的特色,包括名店「陳麻婆」的麻婆豆腐在內,都沒有超過劍閣路邊小店的,可惜凈顧了吃,沒有記住那店的名字。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這話不假,為了追尋張大哥,我臨行將寧強朋友送的核桃饃帶在車上,滿車饃香,勾得人時不時要伸手摸一塊吃。時值陽曆8月,驕陽似火,濕熱難耐,那些饃竟然隨了我們一路,半個多月,成了我們救急的乾糧。
不光是張大哥們驚嘆,連今天的我們也要感嘆時代的發展了。看著這熱鬧場景,我想象當年,天回鎮是金牛道的終點,也是金牛道的始發,貨場內那些車馬人流,那些臉上不苟言笑的關中人和操著熱辣川音的土著,做著一絲不苟的交涉。關中集市上在袖筒里的拿捏講價形式在這裏大概是行不通的,四川人要的是直接乾脆,性格言語更像他們麻辣的火鍋。秦人展示著自己的耐性和不動聲色,以不變應萬變,關中人端的就是一個字「穩」。
漢軍精銳兮,取我中原。
在夏日的熱浪中,我特地在天回鎮轉了大半天,我要在這個小鎮上尋找歷史的蛛絲馬跡。在西安,有幾家川菜館子叫「天回鎮」,問名字的由來,說是唐玄宗逃難逃到這裏,正式得到了安史之亂被平息的捷報,「天旋地轉回龍馭」,他再未向成都行進,而改道青城山了,所以小鎮被叫為天回鎮。我在鎮上企圖尋找唐玄宗們的遺迹,沒有,到派出所打聽,倒是警察們熱情地說,東邊山上有個天回鎮的碑,不過也是新立的,因為公園是才開闢的。在鎮口與川陝公路交叉的地方,有個交通指示牌,藍底白字,上頭寫著「天回鎮」三個字,尋找當年老街,一無所得,幾乎全被改造過了。其實最想讓我尋找的是一種感覺,《死水微瀾》的感覺。有人告訴我,現代作家李劼人的長篇小說《死水微瀾》背景就是四川天回鎮,明明知道是小說,我還是以一個粉絲的心態去印證作品里的一二三。當然全是白搭,但此時此刻我更希望能在眼前熱鬧的天回鎮上,與靈動美麗的蔡大嫂,與鉤心鬥角的袍哥羅歪嘴和土財主顧天成相遇……這些當然不便向派出所的警察打聽。

據說當年劉備要在成都建皇宮,一鍬下去挖出個金龜來,就照著這個金龜建城蓋房,所以成都老城的形制是個龜形,主幹道是從龜|頭到龜尾一條筆直大街,其餘盤盤繞繞四通八達,該是臟腑了。芙蓉街在整個城市來說不算中心,偏僻低洼,有個稀爛的泥塘,周圍住戶零落,屬於窮雜之地。當時成都聚集了一大批陝西人,有經商的鋪號,有避戰亂的手藝人,也有陝籍軍人、做官的官員,還有張大哥一樣的淘金者,這些人漸漸在成都形成了一股勢力,與閑適輕鬆的成都當地人相比,多了一股狠勁和韌勁,他們能吃苦,不聲張,日出而作,日落不息,用後人總結的話說是「堅忍不拔,恪守誠信,開放包容,敢作敢為」。入川的秦商開鹽井、辦燒坊、販棉布、販茶葉、販藥材、販山貨,成為明清以來中九_九_藏_書國商幫第一。
我以為秦蜀的商品貿易在成都市,其實不然。在距離成都幾公里的天回鎮,在今108國道南側,有川陝公路商品集散地,大車小車不斷,各類貨物集結,沒有一刻停歇。2008年,這裏建成了四川最大的物流中心,場內可以停放貨車六千輛,經營戶有兩千戶,司機的住宿床位有六千五百個,開發的零擔貨運線路一百八十條……

從寧強再往前走不遠就出陝西,進入四川地界了,第一站就是朝天。在這裏,金牛道和嘉陵水路有了一次短暫的碰面。朝天是金牛道上的一個驛站,位於嘉陵江南岸,最早叫飛霞驛,756年6月,唐玄宗為避安史之亂亡命西蜀,途經此地,百姓們提漿捧食迎于道旁,朝見天子,於是,以後飛霞驛改名朝天驛。朝天驛前面有個鄉叫轉斗鄉,意為從寧強走到此地已是晚上,必在此過夜,故名「轉斗」。「山月臨窗近,天河入戶低」,轉斗鄉周圍都是陝西地界,唯獨此地屬四川,是蜀的一塊飛地,因為當年往來商旅甚多,地域偏狹,四川人索性將此地買下,專作拴馬之用,此舉倒是很有川人性格,至今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張大哥們當精疲力竭、遍體鱗傷地走出那毒蛇猛獸盤踞的山谷到達漢中時,大半個月已經過去了。張大哥們用大半月時光穿行的秦嶺蜀道,今天我們只用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將它走過了。108、210、117三條國道貫穿秦嶺,三百公里的路程在今天已經不再是艱難。西漢高速公路的建成,一百三十六個隧道、一百四十六座橋樑的銜接,在秦嶺上裝飾出一條玲瓏剔透的路,只需三小時便可穿透秦嶺,從西安到達漢中了。距離的縮短就是時間的節省,每每通過高速穿越秦嶺,我都有感慨,築路者們用他們的勞動將人們的生命延長,這是行路者要用心去感受的,是值得我們感激的。我站在高速公路秦嶺的休息站,這裏海拔一千五百米,左手是巨型的漢中歷史石雕,右側是現代化的堂館式的休息場所,周圍停滿了來自全國的貨車、客車,讓人矚目的是一輛京牌的大貨車上,竟然裝載了十九輛小汽車……從戶縣鐘樓出發,走到秦嶺頂端不到一小時,我把自己的角度置換為張家大哥,以他的速度,現在或許剛剛走近秦嶺最北端的澇峪口,正沿著滿是鵝卵石的河床緩慢向南,至秦嶺大樑,估計還有三天路程……倘若歷史的老人用他那超越時光的大手將張大哥輕輕提起,跨越時空,放在今天的高速休息站,迷濛中的張家大哥面對著眼前的情景肯定是要站立不穩、昏倒在地了。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漢王北伐兮,勢若拔山。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今日在劍閣西南的上當驛,路邊還立有清代石碑,「唐明皇幸蜀雨夜聞鈴處」。唐玄宗的《雨霖鈴》是曲牌,只有曲調,沒有詞,填上詞是可以唱的。最有名的詞是後來柳永的《雨霖鈴》:
舟筏北上兮,粟谷萬石。
早晨看罷大廟出發,山道一路向下,迂迴走出秦巴山地,道中有唐代的「送險亭」,意為艱苦的山道至此告一段落,「及茲險阻盡,始喜原野闊」,一條大道直奔綿陽,平展寬敞,行人的心境也變得平緩舒朗,眼見著,張大哥和他的同伴們走上了紅塵滾滾的大道,進入了成都平原,向著西南的大都會去了。
他走上了金牛道,向著西南,義無反顧。
要細細觀賞這一大群建築不是一時半晌的事情,當晚我們住在大廟對面一片濃密的樹林里,這兒過去是療養院,普通的平房,簡單的設施,價格便宜,有大食堂供應三餐,水平無異於豆腐白菜蘿蔔,大鍋炒燴,典型大鍋飯水平,讓人有種久違了的親切。
在此期間,張大哥們攜帶的貨物並無甚改變,他的資本充其量翻不過從家帶出的幾塊大洋,他謹慎地把握著自己,把握著商機,他知道,他的機會在更遠的西南。
悲涼無奈的歌聲隨著航運的停歇而停歇了,那由歌聲磨出的斷續痕迹卻是永遠地給後人留存下來。
西安回民街市的熱鬧,在歷史上似乎並未完全中斷過,「困難時期」,人們憑藉單位發的小票,可以輪流到這裏來花幾毛錢吃一碗純正的羊肉泡饃。「文革」後期,我在鼓樓街上吃過一回「不要糧票」的牛肉油旋兒,現在想來十分不可思議。我還記得那是個寒風料峭的傍晚,我從乾縣回城,又冷又餓,在鼓樓一個小巷子口,見到了那個賣炸油旋兒的攤子,身上沒有糧票,在攤前躑躅許久,我那饑寒交迫的模樣大概比較獨特,攤主憑他敏銳的目光窺出我的難堪,於是八分錢一個的油旋兒,我沒有糧票,攤主收我一毛錢。既恪守誠信,言不二價,又機動而靈活,充滿人情,這就是陝西買賣人的傳統了,即便在比較艱難的時刻,這些傳承也如暗中的潛流,不絕如縷。珍惜每一個商機,秦人的商業頭腦從商鞅「廢井田,開阡陌,民得買賣」的時代就開始了。
我們到達大安鎮的時候,是下午。鎮街上比較冷清,除了過往車輛,幾乎不見人影。幾家有一搭沒一搭的店鋪,幾處冷冷清清的旅社,幾條懶懶散散的狗,一個安靜普通的陝南小鎮罷了。出乎意料,一群大安的賢人在路邊等著,他們說知我從此處路過,有話要說。原本是匆匆而過,既然是「有話要說」,便進到一間會議室,開始座談。我說大安冷清,賢人們說我小瞧了他們,他們告訴我,最早的大安是繁華的商貿之地,是通往四川水路、旱路的必經之地。陝西的布匹、日用、山貨、香菇、木耳、杜仲、厚朴、天麻,在這裏集中,四川來的雪花鹽用荷葉包了在這裏疏散,這裏常年住著全國各處來的商賈。街面上,飯莊、煙館、妓院、旅店、貨棧、船幫會、騾馬店一應俱全。從這裏往下走三十二公里是面臨嘉陵江的陽平關,那是個巨大的行船碼頭,載滿貨物的木船沿江而下,過大灘、朝天、廣元、閬中、南充到達重慶,這是水路。另一路是從大安南折,沿著金牛古道走昭化、劍閣、七曲山、梓橦進入成都平原,直奔成都。入川的蜀道最艱難的地段莫過於秦嶺,從漢中出發的入川蜀道雖仍險峻,畢竟是一條成熟的古道,沒有了秦嶺的莫測艱難。大安原本叫三泉,是陝南政治經濟中心,三泉唐武德四年(621年)設縣,是中央直屬縣,所以有人說,中央直轄縣全國只有一個大安,大安人牛得很。唐代著名詩人元稹路過三泉,留下詩篇:
我們在漢中下了高速,將百十年前的張大哥調上高速公路,張大哥也有權利將我拉上古道,我們置換于充滿隨意性的時空隧道。


這兩樣東西可稱寧強的名片,讓這個偏僻的小城名聲傳得很遠很遠。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前西北使用的火柴基本都標明了「寧強火柴」幾個字,這個火柴廠建於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當時管火柴叫洋火,儘管中國發明了火藥,但是由此衍生的火柴卻不是我們的專利。火柴廠在當時採取的是股份制,發行股票,經營理念十分先進。有個叫謝泗泉的商人,也有人說是謝廷麟,入股不分紅,帶有贊助家鄉的性質,贏了利的火柴公司感謝他,為他修了一座公館,即今天縣政府、檢察院的所在地。寧強火柴廠惠及了一大批人,且不說傭工,就是小孩子們平日靠糊火柴盒,也能賺出日常的零花甚至學費。無論社會怎麼改,怎麼變,寧強的火柴一盒兩分錢,一直不變,誰能不用火柴呢,真正的薄利多銷呀!八十年代作為報社記者,我採訪過寧強火柴廠,那時候的火柴廠還是很有規模的,一根根木頭,變成了一根根火柴,那神奇的過程讓人著迷,讓人流連忘返。
張大哥是從哪兒走的,張大哥是從戶縣鐘樓底下走的,背著包袱,帶著乾糧,那乾糧無外是幾塊鍋盔,用布包了,包的不是乾糧,是娘一顆糾結的心。包袱里那幾塊大洋是家裡的全部家當,是爹憧憬的夢,是兄弟姐妹的節衣縮食。錢糧之外,張大哥還背了一個沉重的粗布口袋,口袋上寫著大大的「張」字,平時是裝糧食用的,現在他裝了此行最珍貴的東西,與他同行的關中後生們,幾乎每個人都背了一個這樣的口袋,就連已經在外頭干成氣候的趙錢孫李的商號掌柜們,也無不將各自鼓鼓囊囊的口袋裝上騾車,那些口袋隨著他們向西向南,走進漢中,走進陽平關,走上了金牛道,走進了執著,走進了無限商機。
川陝公路是1935年開始修建的,各地個人都有應徵築路義務,自帶乾糧,自帶工具,政府沒有補貼。當年正值飢荒,工地上累死、餓死的「倒卧」隨處可見。明月峽棧道上方的石壁是道繞不過去的絕地,於是用炸藥,用開山機,硬是開出一條長八百六十四米、寬四點五米的「老虎嘴」。這條道路,一直到前年,還在使用,不少人是慕名而來,要觀覽明月峽風光,必須走川陝公路。川陝https://read.99csw.com公路翻越秦嶺,從寶雞過了秦嶺大樑的第二座高峰,在陝西鳳縣境內,此嶺被叫作「酒奠梁」,樑上築亭立石,為的是祭奠修建川陝公路而犧牲的工人們。

攝影師余平讓我先走,說他的車有點問題,需要修理一下,同時他還要買些東西帶在路上,晚一會兒出發,傍晚時候我們在漢中寧強縣集合。余平的一句「買些東西」觸動了我,司空見慣的話語細琢磨內涵竟然豐富悠遠,「東西」是物件,「物件」叫「東西」,不叫「南北」或其他……「買東西」話語的來源便是唐朝長安城內的東市和西市。東市在今日西安東部興慶宮、交通大學附近,歷史上的東市「東西南北各六百步,四面各開一門,街市內貿財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積聚」,東市周邊多達官貴人,所售商品精美細緻,檔次高貴。各六百步的正方形集市我細細地走過,大約是公共汽車一站的距離,這樣一看,這個市場規模便已經相當不小了。據說詩人白居易曾經在東市居住過,至今在那個位置還有一座紀念他的亭子,叫「東亭」,在西安交通大學的校園裡;西市位於城西部,因多居平民商戶,所售商品是來自國外及西域等地的「舶來品」,所以更為活躍熱鬧,更為大眾化、平民化。李白「天階踏盡無覓處,笑入胡姬酒肆家」指的就是西市的繁華與熱鬧。今天,西安的回民坊及小吃街,即北院門、鼓樓大街等地,雖然已不屬於西市範疇,但多少還自然地保留了唐代西市的部分風情。高鼻深眼的回民大叔,一臉的連鬢鬍子,戴著小白帽,那帽並非是簡單的白帽,仔細看白緞上還綉著暗花兒,十分的講究。回民大叔戴白帽,回民大嬸披著鏤空的紗巾,閃亮著彎彎的眉,操持著西安坊里特有的語言,出售著黃桂稠酒、紅番大石榴、熱騰騰的饢、散溢著甜香的鏡兒糕,牛骨熬的肉丸胡辣湯,這些大唐遺留的食品,讓人想到他們的先祖來自波斯,來自西部,李白所入的「胡姬酒肆」應該是他們的經營。我的外地朋友來西安,回民街坊是必去之所,為著那裡的獨特,為著那裡的灌湯包子、烤肉串、羊雜湯和柿子餅……當然更為著李白,為著那「斗酒詩百篇」的狀態。有位愛好美食的朋友說,在回民街吃半個月,大概不會重樣。超越歲月的熱鬧不唯是吃,還有看,入夜,燈火輝煌中,在鼓樓「8888」的罩護下,各類物品吃食,讓千萬人留戀於此,「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分明是進入了大唐盛世,走不動了。
金牛道上的文化沉積得太厚,隨手拾撿,都是歷史的凝結。
我喜歡和大樹擁抱,擁抱著大樹就如同擁抱著歷史老人,擁抱著我們的祖宗,它會傳遞給我們無數的信息,讓我們的認知變得厚重,讓我們的生命變得有質量。坐在濃郁的樹蔭下,我彷彿看到眼前走過的一隊隊人馬,有去有來,無冬無夏,他們在行走中,執著堅韌,勇往直前。張大哥也在其中,跟我一樣,他也正坐在路邊歇息,那個從家鄉背出的大口袋,被他緊緊抱在懷裡。在那張被太陽晒黑的年輕面孔上,我看到了熟悉的關中線條。
當然有戲謔成分在其中,也足見陝西人無論何時,在這裏都是行走中的主流。
水道、纖道、驛道、棧道、公路、鐵路、高速,時空在這狹窄的空間重疊,演繹,這裡是我們必須要來的地方,在這裏,我們會和祖宗相遇,聽他們粗重的喘息,聞他們身上的濃重汗味。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昭化城從上往下看呈葫蘆形,人們說這是聚財之城,白龍江和嘉陵江在昭化城下相匯,水意朦朧,青山如黛,面對著夕陽下古老的城門,面對著幽幽的古老街道,我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熟稔,好像是來過這裏,好像是剛剛走過街巷不久。是的,陝西祖先留給了我們這份記憶,這座城對我們並不陌生。城門外的大路邊立著「葭萌古國」的大石碑,這讓我惶惑,不明所以。後來請教當地文化人陳羊先生,他告訴我,昭化古稱葭萌,葭萌是蘆葦的意思,也是茶葉的最早稱謂,古蜀王封其弟葭萌在此建國,葭萌將茶帶進昭化,每年以葭萌名義向周進貢,以得到中原王朝的認可。昭化作為「全蜀咽喉」、「川北鎖鑰」,是兵家必爭之地,更是三國時期著名古戰場。城西天雄關至今有遺迹尚存,古柏、古道,下馬碑石,在山巔靜靜矗立;昭化城西還存留三國蜀漢名臣費禕墓,費禕深受諸葛亮器重,諸葛亮死後他為尚書令、大將軍,後來被魏的降將郭循刺死。昭化不遠的曲回壩,一叢翠柏環繞著鮑三娘墓,鮑三娘是關羽之子關索的夫人,文武雙全,荊州失守后,鮑三娘隨夫投奔蜀漢,戰死疆場……
棧閣連雲兮,馬哮車喧。
留收巴蜀兮,廩盈豐年。
昭化上接朝天,下望劍閣,是一個大轉運站。城內保留了縣衙、文廟、書院、貞節牌坊、孝子牌坊、古井、古石板路……明清年間,大批陝人通過昭化進入四川,不光有張大哥這樣的生意人,還有受朝廷之命,「秦民填蜀」,入川墾殖的普通百姓,負甲執戈的軍人,以及官員和文化人,小小的城市承載了太多的含量,稠密的驛館店鋪,讓這裏的商品集川陝之豐富,讓這裏的女子集南北之曼妙。民間有話說,到了昭化,不想爹媽,剛性的秦人到了這煙花氣頗重的溫柔之鄉,似乎個個要經受一番從心理到生理的考驗。老街有「陝西會館」,陝西人建的,現在叫「怡心園」,保留了關中天井四合院風格。因為陝西人來得太多,街上住宿大部為秦人,有家門上的對聯甚有意思: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大安往下不遠是嘉陵江碼頭陽平關,陽平關存在著一個歷史之謎,修建寶成鐵路的時候人們在鎮的古磚下頭髮現了一枚金印,上頭刻著「朔寧王太后璽」。朔寧是東漢公孫述隗囂的封號,隗囂根本沒來過陽平關,王太后的金印何以流落至此?一般來說,印與人是不會離分的,就是死了,印也要隨葬而去,除非是遇到了特殊的緊急情況。陽平關發現金印,對考古學者來說的確是個不好解釋的謎。有人分析,王太后的金印可能是因為隗囂兵敗,太后令王元入蜀求救的信物,結果這個王元把印丟失在陽平關……
秦蜀幾條道路,各有各的形制,各有各的精彩,褒斜道的悠揚,儻駱道的便捷,陳倉道的隱秘,金牛道的亮麗,但是無論哪一條蜀道都充滿了艱苦卓絕,充滿了膽戰心驚,「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古人有許多關於蜀道難的描述,最有名的當數李白從長安返蜀寫的《蜀道難》了:
明月峽山巔的金牛道是與江水、與棧道相平行的。秦漢時是一條羊腸小道,在唐代被拓寬為六尺驛道,鋪上了石板,在歷史長河中,這是一條用途最廣、使用率最高的道路,商旅們平時走驛道,不漲水時走棧道。它通過昭化、劍閣、成都、邛州直達打箭爐(康定)奔赴巴塘,到達藏區,這是我們這次要考察的道路,也是唐玄宗奔走成都的道路,還是張大哥以及年羹堯帶領陝軍們行走的道路。至今青石板的路面上還能看見隱約的馬蹄印,沿路的古樹還在忠誠守護。隨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川陝公路的建成,山頂的古驛道便告廢棄,據去過那裡的文友粟舜成介紹,「關嶺上人鳥散盡,關樓塌毀,營盤、街市皆成廢墟。如今再登關嶺,不過有數段約莫六尺寬的青石驛道、殘破古寺、營盤舊址以及星散的殘碑斷壁,聊供憑弔,如此而已」。
日過多少老陝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我站在陝西戶縣鐘樓下,凝望那座美麗壯觀的樓,初升的太陽照耀著樓上的琉璃瓦,照耀著那些和璽彩繪,泛出耀眼的光。熏熏夏風,滾滾熱浪,加上廣場播放的秦腔「有為王打坐在長安地面」,粗獷豪放,蕩氣迴腸,一切給人以火辣辣、熱騰騰的感覺。
中央政府監察院長於右任入蜀途中,品嘗了此饃,也連聲稱好。離開時讓隨行人員買了好幾封帶往重慶,凡嘗到者無不大加讚賞。王家核桃饃小如瓷盞,色橙黃,可以看見附著的核桃泥,味濃郁,未入口其香味已沁入肺腑。尤為可貴的是,這種饃即使在炎炎盛夏,「放置數日乃至逾旬,其色、香、味依然如初,沒有絲毫改變」。
棧道是明月峽的一大特色,始於先秦,名「嘉陵雲棧」。「途程險峻,道多棧閣,計數9318間」,「其險峻,為中國南北谷棧之首也」(《北棧圖志》劉福通)。我沒有見過真實的棧道,只見過懸崖上空洞的洞眼。我考察過秦嶺的連雲棧道,看起來不大的洞眼,當你臨近觀看,才知它是無比的巨大,方形,內里很深。三國時期曾有過火燒連雲的事件,我記得兩千年後,我將手探進那深洞,竟然還摸出了一手黑灰。明月峽的棧道在近年得到恢復,是個不小的工程read•99csw•com。當地人說,他們2010年5到12月,幹了大半年,投資1.7億元,才整出了部分棧道。現在我們行走其上,腳下江水翻滾,鷗鳥飛翔,心裏多少有點緊張,不知腳下的木板能夠支撐多大重量、多少時候。
三泉驛內逢上巳,新葉趨塵花落地。
山上有關,名曰「七盤關」,是金牛道的正路。我們在川陝路向南望,望不見古道,卻遠遠地看見連接寧強與廣元的高速公路,橫跨兩山,氣勢恢宏,車來車往,川流不息。相比較,川陝老路清冷平靜,半天不見一輛汽車。川陝路邊,黃花寂寞開放,幾隻農家的雞在公路上晃蕩,一隻慵懶的貓,太爺般地橫穿過馬路,全不把我們的人和車放在眼裡。空寂的路面反射著白花花的太陽,這裏沒有張大哥,也不見行走中的眾多鄉黨,他們已經沿著驛道翻山而過,早早地到達了朝天驛。「煙外船檣通廣漢,雲中宮闕望長安」,朝天是金牛道上一個險峻繁華的古鎮。
在朝天的明月峽臨江下望,岸邊落石無數,最大的一塊有樓房大小,上面刻著字「地震石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遺址」。就是說那場地震將臨江的川陝公路震塌,後來的許多都是重建的。
熱鬧繁華的成都,永遠保持著它的優雅閑適,永遠那樣清麗動人。
路邊出現了一排排大柏樹,它們緊靠108國道,與公路并行。柏樹們相對而立,樹中間夾著石板路,這是金牛古道的精華路段,那些柏樹自秦代便開始種植了,三國時張飛任巴蜀太守,命軍民在道旁種樹,故有「張飛柏」之說。東晉、北宋、明、清,一直種樹不斷,直到1984年,劍閣縣政府還動員群眾沿金牛道栽樹十九萬株,這條綠色的長廊被人們稱為「翠雲廊」,這是中華民族心勁的連接,沒有間斷過,沒有空缺過……杜甫贊它們「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李白說它們「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大樹們有的五六人合抱不能合圍,有的將山石包長在樹內,有的雙雙挺立根部相連,一條石板路,斑駁延伸,歲月在這裏依然鬱鬱蔥蔥。
去四川的第一站是漢中,不是目的地,是一個小小的歇息,漢中是關鍵的交通要道,是中國腹地通向四面八方的樞紐,是幾條蜀道的集結地。它坐落於秦嶺與巴山之間,是塊平整的大盆地,東西二百里,南北五十里,古人稱它,「北闞關中,南蔽巴蜀,東達襄鄧,西控隴蜀」。就是說,從漢中,往北可達關中長安,往南有直達四川的金牛、米倉、平陰三條「國道」,往右策馬到達隴西,往左沿漢江到達湖北,南宋丞相張浚也說漢中「前控六路之師,后據兩川之粟,左通荊襄之財,右出秦隴之馬。號令中原,實基於此」。漢中不光是軍事要地,也是物華天寶的豐碩之地,是旱澇保收的糧倉,稻米、菜蔬、山貨、藥材,更主要的是美女。至今,漢中的女子獨佔著陝西美女榜首,地產的豐富,氣候的滋潤,使這裏的女孩白皙勻稱,沒有川妹子的火辣,有的是漢江碧水般的潤滑和嘉陵江可貴的清澈。殷紂王的愛姬,中國著名美女褒姒,就是產於漢中的褒河,至今這裏地名猶存。漢中是西南行程路上的溫柔之鄉,是關中、陝南貨物的集中地。
這是康熙二年(1663年),張大哥背著沉重的口袋來到芙蓉街,來到了那個稀爛的泥塘,隆冬天氣,陰寒刺骨,張大哥將背上的口袋卸下,翻轉過來,把背了一路的東西——黃土,很鄭重地倒在泥塘中。張大哥看到,倒土的不止他一個,所有從陝西來的人都在做著這件積沙成塔的工作,塘里離他最近的土來自他的家鄉戶縣,來自他家屋旁的地里,跟著他走了一路,帶著他身上的體溫,泛著那個地域的黃色,如同他的父母。是的,即便走千里萬里他一眼也能認出自家的土來。他久久地站在塘邊,眼瞅著黃土慢慢變潮,變黑,漸漸地融入西南稀爛的黑泥中,初始還能辨出,慢慢地模糊了……不斷地有人把土攘進去,那些土來自涇陽、三原、渭南、戶縣、周至、藍田,都是他熟悉的地方,都是他熟悉的黃土,身前身後是他熟悉的鄉音……
憑山高地低,曲折同羊腸。
這片高屋脊的挑檐建築,嘉慶二年(1797年)又進行了一次修繕和擴充,變得更為恢宏壯麗。陝西會館自建成以來,經過了歷史的戰亂、浩劫,也經歷了數次修葺改變,當我們今天走進這座堂館,仍舊為它的恢宏典雅而震驚。高大的廳堂,粗壯的石柱,樸實莊重的氣勢,歇山頂、寬廊廈,屋脊上有二龍戲珠的雕塑,值得一提的是兩側的飛檐,一邊是武松打虎,一邊是悟空戰妖魔,那武松高舉起半截哨棒,使儘力氣朝老虎擊去,老虎更非一般老虎,青灰的皮毛,張著大口,耳背尾翹,蓄勢待發,一高一低,工匠巧妙地運用了飛檐的效果,將一組故事布置得栩栩如生。
當代,我喜歡駱玉笙唱的京韻大鼓《雨霖鈴》,從詞到曲,堪稱絕唱。


我們到朝天是在下午,街上很亂,到處是建築垃圾,小小的城鎮幾乎讓我們無法行走。記得鎮上有條古色古香的老街,一回兩回地路過,一次兩次地去過,這次來了再去,張家大哥、熱鬧陝幫、皇帝鑾駕、勇猛陝軍都不見了蹤影,連氣息也難尋覓了,整條老街已經坍塌得只剩了有數幾間,原來2008年汶川地震,波及得老街只剩了斷壁殘垣。汶川地震,當時遠在北京的我都有感覺,更何況近在咫尺的朝天,同青川、廣元、都江堰一樣,這裏也屬於重災區。朝天人正抓住機遇,改造舊城,小城正經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午飯過後,不敢停留,因為要走舊時老路,要過五丁關,那雞腸一樣的盤山路是要耗費時間的。朝四川走,勉縣是必經之路。勉縣尚屬漢中盆地之中,道路平緩,路邊有武侯祠、定軍山等名勝古迹,然而風光已與關中大異,地里長著碧綠的水稻,農戶院里有了芭蕉、棕櫚,黃牛變作了水牛,剛硬的關中口音變得細膩柔軟,田裡勞作的漢子變得清瘦緊稱。這段的108國道,是一條千百年來位置不變的老路,這條路上,不但走過張家大哥,還走過諸葛亮的千軍萬馬,走過萬萬千千的歷史名人。進入寧強地界,驛站的布置更加明顯,青羊驛、金堆鋪、金牛驛、五丁關、滴水鋪、百靈驛、黃壩驛、七盤關,自元代開始,三十里一驛,一百二十里一鋪(館舍),標出了古代國家道路的嚴格秩序。
以前我認為「五丁」是五個青壯男子,是修路的代表,後來有人糾正我說「五丁」是一個人,他的名字叫「五丁」,是蜀時玉妃溪邊的一個棄嬰,這些在《成都耆老傳》里都有記載。古代傳說和現實常常混淆,無論怎樣,我還是堅信那是一個堅不可摧的築路團體,絕不會是單獨的個體行為。一條河水將山脈衝開,沿河是一條蜿蜒山道,兩邊是陡峭石壁,形成一段幽深通路,這是張大哥和他雇來的騾馬走的道路,狹窄的道路,路面坑窪不平,直立的山壁,顫顫巍巍的棧道,頭頂不時有碎石滾下,人和馬都走得小心而艱難。

中午我們從廣元出發,走高速,不到一小時就到了劍閣,劍門關的雄峙與巍峨是我所見的最壯美的一座關隘,劍門山數百里峭壁,如一座萬仞石牆,與天銜接,不見飛鳥。大劍溪穿山而過,將山衝出一條縫隙,關隘就建築在東側,據說秦漢時鑿山為門,三國時「倚崖砌石為門」,從秦代到紅軍時候,這裏發生過大小戰爭一百多次。由於公路的修通,澗西邊的山崖被鑿出了一條寬展公路,從關樓下路過,劍門的險要只能作為遙遙的憑弔。前幾年我路過劍門,尚爬上樓,臨風而立,體會李白「劍閣崢嶸而崔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奇絕。2008年「5·12」地震,關樓震塌,聽說是又恢復重建了,可惜如同川陝路的「老虎嘴」一樣,原先的道路早早被攔截,要看劍閣,需提前買票,不買票您就鑽山洞,老老實實走新修的國道吧。鑽山洞什麼也看不見。
張家大哥們在數百年間,一次又一次,背包握傘,背鐘樓而去,進入了秦巴大山,奔向了蜀地的富庶與商機,將他們的父母妻小留置在關中的黃土地上,固守著心中的殿堂——老家。他們自己則慷慨地將生命和精神,以及僅有的財富投向了那片充滿希望的土地。抓住機遇,擺脫慣性,擺脫平庸,是秦地始皇帝及他的父輩們留給他的子民無可更改的基因,眼見著,張家大哥的身影進了秦嶺,我們必須跟隨上去了。
民國三十年(1941年),陝西省主席蔣鼎文路過寧羌,縣府以核桃饃做招待糕點。蔣一經品嘗,大加讚許!返回西安以後,特地給王家饃鋪頒發了一張「生產獎狀」,以資鼓勵!
崖口高處,刻著幾個鮮紅大字「西秦第一關」。越往裡走山越高,道路盤旋向上,路邊有「五丁村」的標識,有「金牛古道」的石刻。在村碑前停下來,走出車門更感到山路傾斜,堅硬的山風撲面而來,清澈的河水翻滾著向下而去。道路是古道原本的走向,已經叫作108國道,在張九_九_藏_書大哥身後變作了平整光滑的柏油路,古代被現代重複。我看到,在這條道路上,走著一幫鄉黨,有去蜀赴任的官員,有做買賣的商賈,還有被調去征戰的兵士,更有奔波在日子上的芸芸眾生。在張大哥的前面,還有很多,蕭何、王莽、諸葛亮、張飛、唐玄宗、劉禹錫……
嘉陵江對岸是寶成鐵路,從寶雞到成都,六百六十九公里,一出寶雞,火車基本在秦嶺內行駛,一條隧道緊連著一條隧道,讓人很難完整地看到窗外的山景,隧道都是開鑿在石壁上,車廂內就在明暗的閃忽之間,變換迅速。攀上秦嶺那一段,火車要由前後兩個車頭共同完成,后推前拽,十分艱難。從寶雞到廣元,距離不遠,鐵路竟然要跨江十六次,鑽洞三百零四個,過橋一千零一座。寶成鐵路的建成,解決了川陝之間大部物資的交流,它永遠是一條繁忙的交通線。
有人問,現在還有火柴廠嗎?甭管是寧強的還是北京、上海的,都關門了吧!在打火機風行的時代,火柴退出歷史舞台是必然的,首先它們對木頭的需求就不符合生態環保的要求。我不知道曾經讓我喜愛的寧強火柴廠現在是否存在,我幾乎沒有勇氣向當地人詢問,如同懷念留戀張家大哥,我同樣懷念留戀那個充滿木頭香味的工廠……追隨張家大哥的行走,是充滿懷舊、充滿傷感的行走,往事如煙,無論是大哥還是工廠。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如今的上當驛空剩了一片平地,路邊有幾戶農家,祥和而清凈。我站在石碑前,周圍是花朵,是嗡嗡的蜜蜂,向北遙望劍門山闕,峰峰相連,悠遠壯觀。俯視坡下,江水曲折,良田萬頃。千多年前的凄涼,千多年前的思念,都幻化在今天夏日的晴空下。
來到了褒河口,公路邊沿河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魚庄,我們像《水滸傳》里的武松一樣,進得店來,將行李卸了,揀靠河的桌子坐了,只叫店家快上魚來!店家不急,端來茶水、瓜子讓你慢慢嗑著,請懂行的跟著他到廚下去挑魚,有草魚、鯰魚、鰱魚、黃辣丁、鯉魚,說是從河水裡撈上來的,其實都是附近池子里的貨色,河裡哪兒有那麼多魚為你準備著,就是張大哥那會兒現吃也未必能立刻撈得出。不一會兒,燉魚用臉盆一樣大的盆端上來,盆里有魔芋、粉條、豆芽、青菜、土豆、豆腐一類輔佐,紅湯蕩漾,香飄四溢,別說吃,只是一聞便已經讓人迫不及待了。漢中與四川接壤,在吃食上就有了川味的特色,只是在麻勁上還沒有達到四川那樣的登峰造極,這更適合秦人的胃口。在夏日的高溫下,人人吃得熱汗淋漓,全身通泰,一邊吸溜著,一邊使勁喊叫:「怎的這樣貴!又漲價了嗎?」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到過陽平關,車站還沒有完全建好,簡陋偏僻,那時候到漢中必須在陽平關換車,上下火車沒有站台,需直接從車門跳到地上,地上是斜坡的碎石,著實需要一點功夫的。陽平關街上沒有人,破爛得難以提及,我找了個小旅社,倒是便宜,一塊五一晚。拉開被卧,一股臭味,只好忍著膩歪鑽了進去。第二天早晨一疊被,發現被裡竟然有一泡屎,就是說我和屎共同睡了一個晚上。
回頭再尋找張大哥,他辦完貨物已經背著他的大口袋進城了。
兩山夾峙的嘉陵江來自秦嶺,穿越于秦巴山地中,流至重慶,匯入長江,成為交通運輸的一條重要水路。其最險惡之處,莫過於明月峽一段,狹窄、湍急,逆流而上者,非縴夫拉縴而不能上行。這就有了江邊的纖道,至今,縴夫們的一個個腳印,一處處使力之處,一條條纖繩的勒痕,在纖道上一一可以找尋。
年年來迴轉,十船九打爛。
今天的廣元人在打造西北最大的水陸港——廣元港。
……
倘若張家大哥再來,從西安不過半天便可到達廣元,汽車物流,火車貨運,大哥輕輕鬆鬆在辦公室打電話就是了。
蜀道,因為李白的這首詩,成了專用的道路名詞。
我們從寧強一出來便捨棄了108國道,在七盤關南邊朝右拐上了老川陝公路,嚴格說更早的古路是七盤山上的古驛道,眼前這條道路是1936年民國政府為抗戰修建的川陝公路,很多地段與金牛古道並肩而行。七盤山本是秦嶺余脈,山到這裏已經趨於平緩,不知怎的卻突然性情大反,在寧強西部奇峰突起,要進四川,先翻這座大山吧。於是就有人寫詩形容這座七盤山了:

「天涯不改遊子心,海角無泯故鄉情」,在川的秦地商幫,準備在成都修建一座陝西會館,以便在這裏祭祀祖先,議事會商,宴請親友,借宿停留,聽戲娛樂。陝西人翻越秦嶺,奔走金牛,一路吃盡苦頭,下一步還要南下渝州,西去康定,為「貨暢其流」而竭力盡智。他們遠離故土,久羈異地,客地淹留,寄人籬下,其辛酸都深埋在各自的心裏,想家啊!「外來的燕子獨腳伙,本地麻雀幫手多」,他們也必須集結起來,有自己的地盤,述鄉情、聽鄉音、吃鄉食、見鄉人,自己給自己營造一個「陝西」,自己給自己開闢一個心靈舒展之所。
設為直轄縣是因為商貿的重要,集於大安的貨物或下四川,或轉關中,或去湖北,或行甘肅,地理位置的優越,將大安推到了風口浪尖。大街、小街好幾條,在這個不大的區域內留下了一個個拿得出手的商業世家,有名的店鋪是「中和店」,對面是「慶德昌」、「大生店」,大安的繁榮一直持續到改革開放,在人們希冀著成為「萬元戶」的時候,大安的街上已經有了幾十個「萬元戶」了。商人的頭腦是敏銳的,如今的大安人走出了大安,專門經營藥材生意,在中國的安國、亳州、禹州、無極等著名藥材市場上,都有大安人的影子,在山東滕州等山貨集散地,也有大安人躋身其中。水波不興的大安鎮,在外面活躍著一群商業精英,這是歷史使然。
沿著老川陝路我們來到了廣元。廣元原叫利州,是水陸碼頭,川陝公路的修建使它迅速繁華髮展,自民國以後成了西南經濟重地。在早先,它西南幾十公裡外的昭化要比它繁華熱鬧,那是金牛古道從朝天延伸下來的一個重要大邑。我們沒在廣元停留,驅車直接到了昭化,在那裡等待風塵僕僕從陝西過來的張大哥們。
對聯是光緒年間題寫的,將四川峨眉和陝西太華二山巧妙地結合在一起。蜀地的秦韻。
隨著張大哥的腳步我們來到了金牛道口,這裡是個三岔口,往右可以到陽平關,至青木川,往左進山過五丁關到寧強。如今的路口有金牛裝飾,金牛仰首面向金牛道,腚下有金。據說秦蜀相會,石牛屙金的地點就在此地,設置雕塑,目的是使當年的情景生動再現。戰國時代,秦王欲滅蜀,苦於無路,遂設計,「刻石牛五頭,置金於後,偽言此牛能屙金,以遺蜀。蜀侯貪,信之。令五丁來引牛,塹山堙谷,至之成都」。蜀侯作繭自縛,自己為自己修建了一條滅亡之路,我總在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程度,儘管《括地誌》、《華陽國志》等史書上多有記載,我還是不能相信,我不信一代王侯能傻到信石牛拉金子這個份兒上,這就是誰掌握了政權誰就掌握了話語權的典型例子。如果是蜀佔領了秦地,那就將是另一個版本了。其實據專家考證,早在三千年前,秦蜀之間就已經有了通行的小道了,後來隨著戰爭和交流的需要,小路得到不斷的擴展開拓,臨崖處又修建了棧道。
……窗外鈴聲兒斷續雨聲兒緊,房內殘燈兒半滅御榻如冰。
八十年代我在城門裡的石板街上轉悠,看到了制核桃饃的王老太太,慈祥微胖,一間門臉的饃鋪,香味溢滿半條街道。當時,老太太的老伴在旁邊幫忙,那是個退了休的大學教師,兩位老人是絕好的搭檔,使得香酥的核桃饃充滿了文化氣息。以後我每次到寧強,都要恬不知恥地提前給當地部門打招呼,「給我準備點兒核桃饃啊」!不是有意叨擾地方,是核桃饃必須提前預訂,王家制饃的數量有限,現吃現買絕無可能。核桃饃的做法很麻煩,得先將核桃仁去皮后與椒鹽、芝麻等一起製成餡泥,再將油麵經過三次發酵后,抹上核桃泥,放入烤爐里烘烤。王家核桃饃歷史悠久,最早是個天津廚子做的,是他們家的上門女婿。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慈禧到西安避難,地方官將核桃饃進貢,深得老佛爺喜愛。

過七曲山大廟,大廟是文昌帝君的家鄉,與旁邊的關帝廟相鄰,文武相連,互相匹配,形成了一大片考究莊嚴的建築群。大廟內文昌帝君的造像很有藝術品位,親切而平和,跟觀者有種親和力,我在帝座下虔誠跪拜,這是我們文化人的神,是我們心中那一片高尚的純凈,也是夜深人靜時,我們孤獨寂寞地在書桌前單調敲字時的默默陪伴者,如今相見,彼此心照不宣。殿內右側大柱上有個圓洞,剛好能伸進一隻手去,能摸索到洞內一個光滑物件,有人說是佛,有人說是小動物,多少人想看看它,卻怎的也掏不出。當初是怎麼放進去的呢?想不清楚。大廟內的錦旗無以計數,多是求學的學子敬送的,細看其中,考九九藏書上北大、清華的不在少數。廟祠在古蜀國便有記載了,在宋代又按帝宮規格加以修建,金牛古道、川陝公路、108國道在此合一,成為緊貼廟門的一條道路。不唯我這文化人,當年的張大哥們也肯定要駐足拜謁的。商人們對旁邊的關羽祠更情有獨鍾,那是保佑他們一路順暢、買賣發達的武財神。
之所以選戶縣為出發點,是有人告訴我,《康定情歌》,「跑馬溜溜的山上」那個「張家溜溜的大哥」是陝西戶縣人。我知道,這是種永遠無法調查清楚、無法了斷的說辭,但作為陝西人我欣然認可,「天下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地愛」,「溜溜的男子」,戶縣張家大哥首推第一!
修建陝西會館的動議提出,立即得到陝西商人的贊同,大家立刻集資在成都買地皮建會館。但是當地成都人有些欺生排外,不想賣地給老陝,做了許多工作,成都人才把這個滿是垃圾污水的爛泥塘高價賣給秦商,並言明不許動當地的一鍬土。隱忍是關中人的本色,陝西人明白,他們沒有挑揀的權利,他們只有接受的份兒。為了填平這個稀爛的坑,老陝們拿出了最簡單最執著的笨辦法,從各自的老家往成都背土,這成了一條必守的規矩,一個不可改變的約定俗成。在當地人驚奇不解的目光中,兩年時間,芙蓉街爛糟糟的窪地硬是被陝西來的黃土填平,這是怎樣的一種心勁兒,怎樣的一種毅力啊,今天站在恢宏的陝西會館前,我由衷地騰起一種衝動,一種擁抱祖先的衝動。敬佩、敬重之外是難以言說的感動。
穿過賓館,是一個樹木蓊蘙的院落,石橋、亭榭、幽竹、芳草,立時將街上的喧囂隔離開來,庭院中一左一右,兩棵巨大的銀杏爺爺般地站立著,至少在數百年以上了。楠木雕刻的花窗,高大厚重的門楣,嚴謹中顯得活潑。廊柱上有副對聯:
皇穹有象,飛來太華三峰
傍晚我們來到寧強,住在賓館里。寧強是通往廣元的必經之地,也是金牛道上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繞不過去的縣級城市。在明朝以前它叫羊鹿坪,是集鎮也是駐軍之所,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羌人起義,佔領陝南、川西大片地區。朝廷派兵鎮壓,在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設寧羌州。1935年紅軍到此,一度把寧羌縣改作申熙縣,是為了紀念紅軍領導蔡申熙的犧牲,申熙蘇維埃政府叫的時間不長,紅軍走了,沒叫起來。1941年國民黨元老於右任到寧羌,住在縣上的中央銀行,晚上,官僚們都擁到他的住處去求字,于右任給其中一位寫了「安寧強國」的大字,於是,寧羌便改叫了寧強。
我要說的是從清初到民國走出關中的一批人,我將焦點聚集在西南一地,因為這些人中不光是商人,還有普通百姓,還有徵戰的軍人,用康定文化學者騫忠康的話說,應該叫「陝幫」,陝幫的含義似乎更加廣泛,商業行為只是其中一部分。陝商也罷,陝幫也罷,總之在那個時代,他們走出去了,放射性地走到了中國的角角落落。他們在全國修了二百七十四座雕樑畫棟的大會館,有些是自己修的,叫「陝西會館」,有些是跟山西人一塊兒修的,叫「山陝會館」,無論是哪種會館,都如釘子一樣,牢牢地插入了異域的土地,成了當地的經濟、社會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以致至今不少地方存留著的標誌性的殿堂樓閣、高聳戲台,一查根源,大都是「陝西會館」。
進入院中,我們立刻被綠色罩護,一身暑熱頃刻退去,有清涼的風吹拂過來,帶來一股梔子花的清香。寬大廊廈的陰涼下有茶桌有清茶,啊,今天到了這裏依舊有回家的感覺。在這裏,我們已經無法見到背土的張大哥,無法見到首創建館的陝籍的老掌柜們,那些人走得遠了。
寧強另一個紀念物是核桃饃,這是只有寧強才有的絕活。
勸君滿盞君莫辭,別後無人共君醉。
金牛道上的行者中,還有一個不可不說的名人李隆基,李隆基在馬嵬坡縊死楊貴妃,沿褒斜道西南行,過漢中,走上金牛道,慢悠悠的皇家車隊在崎嶇山路上迤邐而行,蜀地多雨,歷史記載說他「初入斜谷,霖雨彌旬,棧道中聞鈴,帝方悼念貴妃,采其聲為曲,以寄恨,命名《雨霖鈴》,令跟隨而來的梨園弟子張野狐吹奏,而傳於後世」。
我對寧強的記憶有兩樣:火柴與核桃饃。
這是留在明月峽最早的詩篇,作者系漢代著名丞相蕭何,也是他唯一一首描寫明月峽的詩篇,被後人鐫刻在石壁上,「5·12」地震該石落入江中。
玉宇無塵,掛出峨眉半月
和現今高速道路建設一樣,驛道的修建也是封建社會一項重要的國家工程,道路的發展體現了這一時期國家經濟發展的概貌,晉朝時期,有種叫作「千里牛」的快馬傳遞,據說從山東兗州到河南洛陽,可以做到「日發暮還」,來回千里。元朝記載說,那些傳遞文件的人叫作「鋪兵」,他們「腰革帶,懸鈴,持槍,挾雨衣,賚文書以行。夜則持炬火,道狹則車馬者、負荷者,聞鈴避諸旁,夜亦驚虎豹也」。今天,我們在寧強縣境內仍舊可以見到一通道路《儀制令》石碑,那應該是最早的交通「警示牌」了,上面明確規定著:「賤避貴、少避老、去避來、輕避重。」專家說,南方、平原的驛道多享樂,北方的驛道多戰亂,特別是像蜀道這樣穿越崇山峻岭的險道,它存在的目的就是戰爭,是出擊和逃避。以唐朝而論,唐玄宗避安史之亂,唐德宗被反叛大臣朱泚追趕,唐僖宗躲黃巢造反,皆靠蜀道亡命,唐德宗的大女兒唐安公主因饑寒交迫,病死在滴水成冰的蜀道上。走蜀道,夏日要和蛇蝎、蠓蟲、野獸作戰,冬天大雪封山,棧道為冰所覆蓋,別說走,連站也站不穩了。無論哪條蜀道,從長安至漢中(梁州)都要翻越三座高峰,第一道坎就是秦嶺大樑,子午、褒斜、儻駱,北邊第一座高峰都叫作「秦嶺」,這似乎成了約定俗成,然後才是酒奠梁、柴關嶺、平河梁、月河梁、老爺嶺、土地嶺什麼的,各路有各路的叫法。通常,步行穿越秦嶺要半月左右,志書上記載,艱苦的山道上有「黃泉」之地,有毒蟲,還有吃人的花。
明月峽是金牛道上最壯美、最豐富的一段,沿著直立山壁鑿出的道路,老虎嘴一樣地凹陷著,每每走到這裏我都要下車步行走過,細細體會它的工程,體味它的艱苦卓絕。如今道路被截斷,入口修建了售票處,老虎嘴那坑窪的路面也鋪上了石板,裝上了雕欄,昔日的雄渾粗獷被風花雪月的情致替代,再不能前行至廣元,而得原路返回到朝天,將一場對先祖功績的體驗和敬畏變作了茶餘飯後的閒情逸緻,把驚心動魄變作了輕鬆觀光,變作了閑庭信步。明月峽是個難得的立體交通博物館,是我每到此地都要如數家珍般細細給同伴們說道的。那是祖先留給我們,我們留給後代的心勁兒。一代一代地變換,一代一代地增添……
廣元與陝西密不可分,不少陝西人走到這裏就留了下來,至今廣元城內陝西人成了一道風景。搞地方志的伊國華對我說,陝西人一批批從陝西那邊過來,最早是秦朝李冰修水利,帶的全是陝西人,後來是年羹堯,帶著川陝的兵去西藏鎮壓叛亂,民國時麻柳鄉來過許多逃避戰亂的陝西生意人,老廣元上下河街地區陝西人特別多,1985年建市,仍有不少秦人後裔在經商。解放戰爭期間,解放軍在廣元俘虜了陝西國民黨一個團,他們全留在了廣元,前幾年還有「陝西老兵會」。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修寶成鐵路,一批陝西人也沒走,至今上西壩鐵路小區的居民還是以陝西話為準……

昭化在民國以後變得凋落,主要還是因為道路。1936年修川陝公路,最初設計是從廣元到昭化再到劍門,昭化人從本位考慮,修路要佔農田,要出勞役,修成后還要不斷支應過境夫差,於是籌措了銀幣兩千塊,賄賂修路工程指揮部,讓他們繞過昭化。這樣一來,公路便改道,撇過昭化經過廣元直達劍閣,將金牛道上的昭化孤零零地丟棄在東邊了。昭化人沒想到,一時的偏安,使他們丟失了發展機遇,遠離了經濟動脈,在金牛道上躑躅停滯,那些張家大哥往返川陝,再也沒踏進昭化古城,怡心園的秦人也早早改了路線,風流的姐兒們也將溫柔搬到了利州廣元。
可能大家更熟悉的是老太太唱的《四世同堂》,「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我想,當年張家大哥走到這裏,停留的時間不會短,秦嶺的藥材、關中的土布、陝北的雜糧、隴南的山貨,都是他的目標。大安的溫柔富貴於他不過是過眼煙雲,執著的關中漢子有著家族遺傳的肅整與內斂,臨行前爹娘的教誨已如刻尺一樣刻在心裏了。在這裏他的休憩不是簡單的休憩,他要在這裏收集貨物,養足精神,打點行裝,以便繼續前行,背上背的已經不是簡單的爹娘給的小包袱了,那有限的銀圓,成了他的「貨」,成了他的希冀。通過街上的郵政點給關中的父母郵去一封報告平安的家書是必須的,全部的思鄉之情都凝聚在兩頁薄薄的信紙之中,說是思念卻絕沒有回去的意思,他得努力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