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

2

有天晚上,灌了許多酒之後,我站在旅店房間的鏡子前,思忖著應該刮掉鬍子,再把頭髮剪短,這樣我就跟肖恩生前幾乎一樣了。我們是同卵雙胞胎,有著一樣的淡褐色眸子、一樣的淺棕色頭髮、一樣的纖長體格——但是很多人不會意識到這些。因為一直以來,我倆都不遺餘力地打造與彼此截然不同的形象。肖恩戴隱形眼鏡,舉杠鈴練出一身的肌肉。我則戴普通眼鏡,大學時就蓄起了鬍子,離開高中籃球隊后再也沒碰過杠鈴。我臉上還有那道疤痕,就是布雷肯里奇事件中的那個未婚妻給我留下的,那是我的戰鬥勳章。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格倫希望我說的話,不過我想我應該說對了。我猜從他聽說有兩個警察在樓下大廳與我見面並告知我哥哥故去的消息時,他就瞄上了這個故事。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不必直接向我提出建議,我自己就會想到。他需要做的,只是拋出一個簡單的問題。
格倫是個好編輯,他將一篇報道的可讀性視為重中之重,這就是我喜歡他的地方。在新聞這一行里,編輯們分為兩個派系:一派只重視事實,他們會把事實拚命地塞進一篇報道中,讓報道不堪重負,幾乎沒有一個人能把報道從頭到尾地讀下來;而另一派注重遣詞造句的功夫,從不會讓所謂的事實成為優美文辭的阻礙。他喜歡我,就是因為我寫得一手好文章,他差不多完全讓我自行選擇寫什麼。他從不向我催稿,我上交的稿子他也從不嚴格審改內容。我很早就認識到,一旦他離開這家報社,或者由於降職或升遷而離開本地新聞編輯部,我的好日子多半就到頭了。每一個本地新聞編輯,都會打造自己的班底。如果他走了,我大概又會回到日常警務那一塊,從警方日誌里勾選一條條簡訊,跟那些毛毛雨的案子打交道。
但是這個早上,我尋找的不是報道素材。我在這一摞報紙中翻查往期的《落基山新聞》,以及我們的競爭對手《丹佛郵報》。報紙通常不怎麼報道自殺事件,除非案子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我哥哥的死亡是夠格的,我覺得這事很有機會見報。
在科羅拉多的寒冬里,他們開著反鏟挖土機,掘開地層的冰凍線,掏出大塊大塊的凍土,以開鑿一個墓穴。我的哥哥被葬在博爾德城的綠山紀念公墓里,距離我們小時候住的宅子不到一英里。我們在孩提時代,每次去肖托誇公園參加夏令營遠足時,都會駛過這片公墓。
高大的綠山聳立在墓園中,就像一座巨大的祭壇,將聚在肖恩墳塋旁的這一小簇人襯得更加渺小。賴莉當然在場,還有她的父親與母親,以及我的父親與母親。出席葬禮的還有韋克斯勒、聖路易斯和另外十來個警察,還有一些無論肖恩、我或者賴莉都不曾保持聯繫的高中時期的朋友,最後,還有我。
我在他桌子前的軟墊椅上坐下時,他剛打完一個電話。他約莫比我大五歲。十年前我剛進這家報社時,他已是大牌記者之一,就像我現在這樣。不過最後,他進入了管理層。現在,他每天西裝革履,桌子上放著一個腦袋上下晃動的小塑像,那是來自丹佛野馬橄欖球隊的隊員塑像。他一天里幹得最多的事就是打電話,總是小心地關注著從辛辛那提的集團總部吹來的政治風向。他成了個四十多歲、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有妻子、兩個孩子和一份收入可觀的薪水,但這薪水還不足以買下他妻子看中的那片住宅區的一套房子。這些都是那回我們在溫庫普酒吧喝啤酒時,他告訴我的。過去四年裡,我只見他出去喝過那麼一次。https://read.99csw.com
肖恩下葬的那一天,我並沒有跟父母說太多話,雖然我跟他們、賴莉和賴莉的父母同乘一輛高級轎車。我們已經很多年沒有過有實質內容的交談了,就連肖恩的死亡也不能打破我們之間的隔膜。二十年前,我姐姐薩拉死後,他們對我的態度就發生了變化。他們似乎懷疑:我,作為那次事故的生還者,是故意做出那些事導致姐姐死亡的。呵,就是因為我活了下來。而且我非常確定,從那以後,我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令他們無比失望。我覺得那一次又一次微小的失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日積月累,就像銀行賬戶里的存款利率一樣,日息微薄得懶得結算,到最後卻發現足夠人們舒舒服服地靠著利息享受退休生活。我們就是陌生人,我只在那幾個避不過的節日里才去跟他們見上一面,因而那天我們之間實在沒什麼話可說。除了賴莉偶爾發出像受傷小動物一般的哀泣,偌大的車廂就像肖恩的棺材一樣,安靜得可怕。
「謝謝你能來,」他說,「我只想再說一次,我對你哥哥的事情抱以深切同情。如果你覺得還需要一些時間緩緩,完全不成問題。我們會想辦法為你湊出假期。」
我注意到他不再稱呼肖恩為麥克。肖恩,已經不再是警察圈子的一員。
我無法理解。什麼時間?什麼空間?他得出了某種令他絕望的結論,卻從不跟我們探討一下。他既沒有伸手向我求助,也沒有去找我們的父母,或者賴莉。是不是我們應當率先向他伸出雙手,即便在我們不知曉他隱秘的創傷之前?我獨行的這一路上,得出了結論:這是不可能的。他本就應該先向我們求助,他理當先做出嘗試,因為他沒有這麼做,他剝奪了我們援救他的機會,令我們陷入痛苦與內疚的深淵無法自拔。我意識到我的悲慟中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怨恨。我怨恨他,怨恨我的雙胞胎哥哥,因為他居然這樣對我。
遊離于空間之外,超脫時間之際。
「那你為什麼也還在查那個線人?」
「謝謝。但是我可以回來工作了。」
斯卡拉里說,現場發現了一句遺言,但是他拒絕透露其內容。他表示,可以確信工作中的困難給麥克沃伊帶來了很大壓力,但他同樣拒絕談及麥克沃伊生前遇到的具體問題。九*九*藏*書
麥克沃伊在博爾德城長大,並一直生活於此地,已婚,但尚未育有子女。他已有十二年警齡,極富經驗,晉陞很快,任職於人身侵害調查組,該組負責處理本市所有的暴力事件。
「你對肖恩的看法改變了?」
接下來的星期一,我回到報社,重新開始工作。走進新聞編輯部時,我感到有好幾道目光落在我身上,不過這沒什麼不尋常的。每次走進來時,總有那麼幾個人會打量我,我能感覺得到。我有一份編輯部里人人羡慕的好差事。沒有每天的例行苦差,沒有當日截稿時限的逼迫,我可以在整個落基山區自由自在地遊盪,只用撰寫一個主題:凶殺案。所有人都喜歡精彩的謀殺故事。有時,我把一樁槍擊案拆解成幾個專題,追述兇犯和受害者的生平,描述他們命運相交的致命一刻。有時,我又會寫一樁發生在櫻桃山上流社會的謀殺案,或者萊德維爾小鎮的一起酒吧槍擊案。販夫走卒的案子,鴻儒雅士的案子;毛毛雨一樣的小案子,駭人聽聞的重大兇案,我哥哥是對的,只要寫得好,報紙就會大賣特賣。而我就是干這個的,我就擅長從容不迫地講故事,並且把它們講得娓娓動聽。
「不,我只是習慣把所有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我想知道他跟那個線人談了什麼,或者說他們是不是真的碰頭了。你知道,洛夫頓一案還在偵辦中。我倒是想把這個釘子案給破了,為了肖恩。」
我是抬棺人之一,跟我的父親一起抬前杠。我之前從來沒有見過的兩位警察擔起了中杠,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也隸屬於肖恩所在的人身侵害調查組。韋克斯勒和聖路易斯負責抬后杠。聖路易斯身材過於高大,韋克斯勒又未免太過小巧。唉,就跟馬特和傑夫一模一樣。於是我們扶靈抬棺的這一路,靈柩的後半部分總是斜斜的,我估計這畫面會令人感到有些怪異。我們頗為費力地抬著靈柩,我卻有些神思恍惚,總覺得肖恩的身體似乎正在棺材里搖來晃去。
肖恩高中畢業后就去服了兵役,退役后當了警察,這一路一直留著短寸頭。後來他上了科羅拉多州立大學的在職課程,成功拿到了學位。在警察局裡,有文憑才能升上去。我畢業后則在紐約和巴黎瞎混了幾年,後來才走上念全日制大學的路子。我的夢想是當個作家,最後卻成了記者。我暗暗告訴自己,這隻是權宜之計。我已經這樣告訴自己十年了,也許還要一直自我鼓勵下去。
「放手吧,傑克。讓過去的就這麼過去吧,這樣我們大家都會好過些。」
匆匆路過這裏時,我們從未留意過那些石碑,一次都沒有,也從未想過這墓園的方寸之間就會是我們的最後歸宿。而現在,它成了肖恩的最後歸宿。
這不是官方為警員舉辦的那種慷慨激昂、濃墨重彩的葬禮,那種規格只屬於那些因公殉職的警察。雖然可以爭辯說肖恩同樣死於工作,但警察局並不這麼認為。所以肖恩沒有得到風光大葬,而局裡的大多數警察也沒有來參加葬禮。在以「細藍線」自居的警察行當里,很多人覺得自殺是具有傳染性的。九九藏書
我猜對了。《落基山新聞》沒有一篇關於肖恩的報道——估計是出於對我的尊重,但在肖恩死後第二天,《丹佛郵報》在本地新聞版的某一版面尾端刊登了一篇六英寸長的報道。
格雷格·格倫的辦公室位於編輯部大廳的後部,有一整面玻璃牆,這使他能夠掃視全場,觀察一排排格子間里埋頭工作的記者們;在沒有霧霾遮蔽視線的時候,他還可以通過西牆的一溜窗戶眺望遠處的山脈。
我不再質疑官方結論了,但並不是韋克斯勒或者聖路易斯說服了我,是我自己說服了自己。我的決心在時間與現實面前日益被侵蝕。某種程度上,每過一天,我會更相信甚至更能接受肖恩自殺了這個可怕的事實。而我停止質疑的另一個原因是賴莉。在那個可怕的晚上的第二天,她告訴了我一件就連韋克斯勒和聖路易斯都不知道的事:肖恩一直在看心理醫生,每周一次。雖然警察局也向警員提供這類心理諮詢,但肖恩選擇用自己的秘密渠道,因為他不希望局裡出現流言,影響他的地位。
「我要寫一篇關於我哥哥的報道。」我說。
據官方消息稱,本周四,丹佛警察局一名負責調查丹佛大學學生特麗薩·洛夫頓遇害案的資深警探被發現死於落基山國家公園,有明顯飲彈自盡跡象。
他點點頭,但並沒有讓我離開的意思。我就知道,這次召喚的意義並不僅限於此。
「我記著呢,我只是還有些疑問。難道你就沒有嗎?」
丹佛警探死於國家公園
葬禮結束后,我請了兩周假,加上報社允許的一周喪假,一個人開車去了落基山區。在我眼裡,落基山脈永遠那麼氣勢恢宏,這裡是能讓我的傷痛最快愈合的心安之處。
斯卡拉里拒絕回應麥克沃伊留下的遺言里是否提及目前仍未告破的洛夫頓案,對該案是否是麥克沃伊遇到的工作困難之一也不予置評。
斯卡拉里說,目前尚不清楚麥克沃伊自殺前前往埃斯蒂斯公園小鎮的原因。他表示對這起死亡事件的調查仍在進行。
「你們找到那個提供消息的線人了嗎?跟肖恩在斯坦利見面的那個?」
但是對亡者懷恨在心太難了。我沒辦法一直生肖恩的氣,而唯一能稍稍消減怒火的方法就是質疑警方的說辭。於是,我就陷入這種循環:否定,接受,憤怒;否定,https://read.99csw•com接受,憤怒。一次又一次,周而復始。
在特柳賴德的最後一天,我給韋克斯勒打了個電話。我聽得出來,他並不樂意接到我的電話。
「沒有,傑克,沒那個運氣。我向你保證過,一旦這事有進展就一定會告訴你。」
就在那個晚上,在旅店房間里,我久久凝視著鏡中的自己,但最後我既沒有刮掉鬍子,也沒有剪短頭髮。我不住地想著躺在冰冷地下的肖恩,愁腸百結。我決定了,到我死的時候一定要火葬,我不要在地下受苦。
就在這一刻,我知道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了。噢,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但它一直隱藏著未露身形,直到格倫拋出那個問題。然後,我的任務理所應當地來了。
我的電腦嘟嘟響了起來,屏幕頂端彈出一條信息,是本地新聞編輯部的召喚。我又得重新投入工作了。
我辦公桌上的電腦旁已經堆了一摞一英尺高的報紙,這是我寫新聞報道的主要素材來源。我訂閱了南到普韋布洛北至博茲曼的所有日報、周報和月刊,從中挑選出那些講述凶殺案的有潛力的豆腐乾新聞,然後把它們擴充為長篇紀實報道。可供選擇的素材非常多:從淘金熱時代起,落基山帝國就充斥著暴力事件,雖然跟洛杉磯、邁阿密和紐約這些城市比起來還差得遠,但我從來不缺素材。我總能從這些犯罪活動或者調查報告中發掘出與眾不同的東西,雕琢后便能為讀者呈現令他們眼前一亮的驚嘆,或者牽動人心的悲傷。這就是我的工作——開採這些原料。
最令我牽腸掛肚的就是那句遺言。警方的說法是這樣的:我的哥哥離開斯坦利酒店,驅車穿過埃斯蒂斯公園小鎮,來到貝爾湖。他停下了警車,卻沒有熄滅引擎,而是讓發動機繼續突突地轉了一會兒。他沒有關暖風,等熱氣凝在擋風玻璃上,蒙上一層霧氣后,他起身用戴著手套的手指在玻璃上寫下了那句話。他是反著寫的,所以在車外就可以直接讀出來。這就是他留給這個世界——還有他的父母、妻子和雙胞胎兄弟——的遺言:
格倫辦公室的一面牆上釘著最近七天的報紙頭版,每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掛滿了七天的那一版取下來,再把最新的頭版釘上去。我猜他這麼做是為了跟蹤新聞動態,以保證社裡報道的延續性,也可能是因為他再也不能像一個記者那樣署名發表報道,於是貼上這些版面,以這種方式提醒自己現在正管理著所有記者。他此時放下了電話,抬頭看向我。
發現這位警探屍體的是公園的一名巡守員。當天下午五點左右,他聽到了一聲槍響,於是前往該停車場查看。
我意識到,肖恩開始看心理醫生,正是我去找他說我想報道洛夫頓一案的時候。我猜那時候他大概是想把我從這案子的旋渦里推出去,以免我陷入跟他一樣的苦痛。我願意這麼想,告訴自己這就是他所想的。在山裡的那些天,我就緊攫著這個念頭自我安慰。
公園管理局的官員已將這起死亡事件移交丹佛警察局調查,該局的特別調查組正在跟進。特別調查組組長羅伯特·斯卡拉里警探表示,初步跡象顯示這是一起自殺事件。read.99csw.com
「差不多吧。這星期我還沒跟他們談過。」
我沿著七十號州際公路一路西行,穿過拉夫蘭隘口,越過山嶺,駛向大章克申市。我開得很慢,這一段路足足開了三天。有的時候,我停下來滑滑雪;有的時候,我只是將車停在避車道上,默默想著事情。駛過大章克申市后,我轉道向南,拐去特柳賴德,第二天就到了。我的切諾基一路上都保持著全時四驅模式。我在西爾弗頓住了下來,因為這裏的住宿費更便宜。我每天都滑雪,就這麼過了一個星期。到了晚上,我要麼在旅店客房裡整宿喝聖鹿利口酒,要麼就在某個滑雪小屋裡靠著壁爐繼續喝。我想方設法地耗盡身體機能,希望能讓頭腦也隨之放空,但總是不成功。肖恩,肖恩,我腦子裡全是肖恩。遊離于空間之外,超脫時間之際——他最後留下的這句話就像一個謎語,我怎麼都無法丟開不想。
出於某種原因,我哥哥從事的這份崇高事業辜負了他,甚至要了他的命。這個簡單的結論給我帶來的悲慟一直都無法消退。我一次次飛速滑下山坡,寒風仍能穿透我的太陽鏡,把我的眼睛刺得淚流不止。
「特別調查組呢,他們怎麼說?還是他們已經就這麼放過去了?案子結了?」
不管怎麼說,這個餌我收了。從那以後,我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你在回憶里能清晰地標出一個人生平的關鍵節點,我的生活也隨著那句話而完全改變了,就在我把自己的打算告訴格倫的那一刻。那時我自以為對死亡還算了解,以為自己懂得什麼是邪惡。但其實,我一無所知。
肖恩·麥克沃伊,三十四歲,被人發現死於其駕駛的丹佛警察局未標識的警車內,該車停放于貝爾湖的一個停車場,就在埃斯蒂斯公園小鎮通向落基山國家公園的入口附近。
我讀了兩遍這則報道,這裏面並不包含我還不知道的消息,但它對我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似乎是因為我覺得我知道,或者說我開始萌生一個想法,能夠解釋肖恩為什麼要去埃斯蒂斯公園小鎮,並且一路驅車直到貝爾湖。總有那麼個緣故,只是我之前不願多想。我剪下這則報道,裝進一個馬尼拉文件夾,又把文件夾塞進桌子的抽屜里。
「好,那我們現在說點工作上的事。現在你手頭上有什麼計劃嗎?憑我的記憶,在你……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你那會兒正找著下一篇報道的素材。我想著要是你回來了,干點事忙起來說不定對你有好處。就像那句話說的,投入工作有利於身心舒暢。」
麥克沃伊生前任人身侵害調查組的組長,最近正負責偵辦十九歲大學生洛夫頓遇害一案。洛夫頓的屍體三個月前在華盛頓公園被發現,系被勒死並慘遭肢解。
「我有我的疑問,跟你一樣,就是有些地方還沒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