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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第 六十七號病人 18

第三天第 六十七號病人

18

「坐第一班渡輪?」
「是有害生物,沒錯,我明白。即使它們認為跟你保持著安全距離,可瞧它們蹲在那兒望著你的那種姿態,還有移動時的那種速度,你還來不及眨眼它們就從洞里進進出出……」他抬頭望著星星,「好吧,或許尊貴這個詞用得不恰當。那務實怎麼樣?它們是異常務實的動物。」
「那個,呃……」
他謝謝小夥子借火給他,然後繞到醫院正面,遇到正擁在那裡的一群人,有的在交談,有的在點煙。他看到瑪麗諾護士對特雷·華盛頓說了些什麼,同時把手搭在他肩上,特雷聽罷仰頭大笑。
「顯然。」
「我並不暴力啊。」泰迪說。
「隨便走走,在島上四處看看。」
「是。」院長垂下手臂,向前走了幾步,兩手交叉背在身後,那本小書就壓在脊柱尾部。然後他轉過身,兩腳分開,像軍人那樣站著,眼睛盯著泰迪。「你說你出去散步了,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了解你,孩子。」
泰迪來到考利屋子後面時,已幾乎邁不動腿。他從屋后繞過來,走上通往醫院大門的那條路,感覺這段距離好像有今早四倍之遠。這時有個人從暗處冒出來,走到他身邊,挽住他的胳膊,說:「我們還在想呢,你到底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他點點頭,「癌症,聽說就是其中一種。」
「你這麼認為?」
院長搖搖頭,「我們這類人彼此了解已經有好幾個世紀了。我對你了如指掌。我想你很悲傷,我真的這麼認為。」他撅起嘴,低頭盯著自己的鞋。「悲傷沒什麼關係。對一個男人來說很可悲,但我覺得沒關係,因為它對我不起作用。但我同時也認為,你很危險。」
兩人一時無語。然後院長開口道:「記住那些枷鎖,黑鬼。它們是你的朋友。還有,要知道我非常期待我們的最後一支舞。啊,那將會是怎樣的一場殺戮啊。」
考利緩緩吸了口煙。「你聽錯了吧。」
考利把身子從牆上挪開,指尖夾著的香煙晃晃悠悠。「你沒有搭檔,執法官。你是隻身一人來的。」
他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諾伊斯的理論也不過如此。毫無疑問,泰迪此刻完完全全孤身一人。沒錯,被反鎖在裏面。不過就他目前的觀察,沒有人監視他。
四下里空無一人。
「你啊,執法官。你這開的是什麼怪玩笑?」
泰迪說:「你這兒有沒有過一個名叫安德魯·利蒂斯的病人?」
他繞到醫院大樓後面,看到一個雜工正坐在平台上抽煙,胸口一陣發脹。
泰迪身子前傾,讓小夥子幫他把煙點上,然read.99csw.com後抬起身,朝他感激地笑了笑。這時他想起那個女人告訴過他,抽他們的香煙會怎樣怎樣,於是把煙從嘴裏緩緩吐出,沒有吸進肺里。「你今晚好嗎?」他問。
院長微笑著說:「是啊,不用再擔心了,孩子。」
「恰克?」考利慢條斯理地說。
泰迪轉過身。考利走下台階朝他走來,碰了碰泰迪的胳膊肘,朝圍牆走去。「你去哪裡了?」考利問。
「哦,你是說那些老鼠?」他說。
「哦,是嗎?」
「『我們』,」考利說,「第一人稱複數。」
「千真萬確。」
「什麼意思?」
泰迪站穩腳跟,他能感覺到血液在手臂中涌動。
「不然我也不會做這一行了。」考利向頭頂吹出一縷煙。
「迷糊什麼?」
泰迪說:「哎,他在這兒嗎?」
「波士頓。」考利回答,「我們有套公寓在那裡,她和孩子們需要離開這裏休息一下,所以就休假一周。有時候你會有那種想要離開的念頭。」
院長握緊他的手臂。「那就好。我們剛才都去悠閑地散了個步,是不是?」
他的聲音輕得出奇,簡直有些娘娘腔。
「老鼠。」
泰迪望著此人的雙眼說:「只是老鼠。」
小夥子用大拇指往身後一指,「都在那兒,開什麼大會呢。不知道是什麼事。」
「是的,沒錯,」院長低語道,「『我與身上的枷鎖結為好友。』」
男宿舍里十分冷清,一個人影都沒有。泰迪來到他的房間,把雨衣掛進衣櫥,然後尋覓恰克回來過的跡象,卻毫無所獲。
「這再好不過了。」
「恕我不敢苟同。」
「啊。」考利雙肩往後伸展,脫下白大褂搭在手臂上。「我很高興你對這個感興趣。」
「我想是吧。」
「嗯,我就是那樣說的,一點沒錯。順便問一下,你有沒有見到他?」
「什麼不要緊?」
「什麼?」
「噢,你又來了。」
「你老婆現在在哪兒?」泰迪問。
「你是如何認識他的?」
泰迪走上前,那個又瘦又高的黑人小夥子抬起頭看著他。泰迪掏出一根煙,問道:「有火嗎?」
「如何?」
「我想你肯定過得很愉快。」
言畢,他轉過身,走上通向他屋子的那條路。
「到時候我就離開這座島,不會再給你添亂了。」
他的皮膚像蠟燭一樣白,滑得好像噴過漆,而且隱約有些透明。泰迪注意到,他的指甲跟皮膚一樣白,長得幾乎要彎成鉤,但修得十分精緻。他的雙眼才是最突兀的地方,那是一種柔軟的藍,充滿了陌生的驚嘆。一雙嬰兒才有的read•99csw.com眼睛。
考利回之以一笑,「我想這點我們可以做到。」
「這個陌生人還做了什麼?」
「他認為不要緊。」
泰迪在他嬰兒般的眼睛里看到了歡喜。他想象著此人的心臟,是黑色的,在他的胸膛里跳動。「那你試試看啊。」他說。
「是拜倫的詩,」院長回答,「你會記住這一句,對不對?」
「能不能?」院長向他靠近。
考利向他揚起眉。
泰迪一時語塞。此刻他的腦袋不停地嗡嗡作響,兩腿幾乎站不直。
「隨你怎麼想。」院長身子前傾,嗅了嗅泰迪臉龐左側的空氣,然後又把頭移到右側。
「我還好。人都去哪兒了?」
考利舉起一隻手,「不,不,我不是要對你的情緒發表個人看法。不是的,我是想說,由於你在場,煽動了很多病人的情緒。你也知道——大偵探來了嘛。這讓幾位病人有點緊張。」
「想少抽點。」
「真的?」
泰迪又假抽了一口,暗暗希望沒有被注意到。他懷疑是否應該矇混著走上樓梯,指望小夥子把他當作另一個雜工,也許來自C區。他從小夥子身後的窗戶望進去,發現走廊被擠滿了,人們正紛紛朝前門走去。
「今天下午C區里傳言說,有個不明身份的男子穿著雜工的制服出現在一樓。」
考利笑了,兩眼望著他。
「嗯,既然病人已經找到,我就到島上四處逛逛。」
「發現了什麼有趣的嗎?」
「是啊。不過治療的方法也越來越多。」
「沒印象?」
大門旁是那個警衛,泰迪可以看到有些房間里的燈光。除此之外,周圍一片空寂。他向醫院大樓走去,登上台階,一拉門,發現上了鎖。他聽到鉸鏈的咔嗒聲,於是望出去,只見警衛打開了大門,到外面與他的同事會合。大門再次關攏時,泰迪從醫院大樓門前往回走,聽見鞋子與混凝土平台摩擦發出的聲音。
「打算戒嗎?」
考利又垂下頭,下巴貼向胸膛。「沒什麼印象。」
「嗯,可不是嗎?」考利用手撓了撓頭,「我想告訴你件事,執法官,我並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很高興總算遇到你了,院長。你好嗎?」
「又是這個。」
他想過要坐在床上,但他知道如果這樣做就會昏睡過去,可能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會醒來。於是,他走進浴室,往臉上潑了些冷水,用濕漉漉的梳子把平頭梳得整齊發亮。他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快要散架了,血液稠得像麥芽糖,雙眼凹陷,眼圈發紅,膚色土灰。他又朝臉上潑了幾捧冷水,擦乾后出去到院子里。
考利聳九_九_藏_書聳肩,「難道我應該聽說過?」
考利看著他說:「真的。」
「不是你的錯。這是因為你代表的形象,而不是你個人的問題。」
考利從領帶上拈起一些絨毛,用手指輕輕彈出。「這個陌生人顯然在制伏危險分子方面很有經驗。」
考利擺擺手。「就是普通偏執狂的那種妄想。比如說,全世界的人都一起抓他。」他點燃香煙,抬眼看了看泰迪,雙目在火焰中炯炯發亮。「那麼,你馬上就要離開嘍?」
泰迪對著考利遞過來的那包香煙舉起一隻手,「不,謝了。」
泰迪望著他。院長的手摩挲著腹部那本小書的封皮,笑著,露出滿口黃牙。
考利說:「嗨,聽錯也是難免的。我以為一分鐘前你提到『我們』呢。」
院長後退一步,泰迪微笑著說:「這番話可不像平常你會說的,是吧,院長?」
「那麼,你也許該去沖個澡,」泰迪說,「把你身上的狗屎衝掉。」
「去哪裡?」
考利嘆了口氣,「我屋子裡到處都放著用來接水的桶。閣樓沒救了,一塌糊塗。客房的地板也一樣。我老婆一定會抓狂。她的婚紗就在那個閣樓里。」
「總之,我聽說他出了點狀況,被送到這裏來了。」
「噢,」那人說,「我好得不得了。你呢?」
考利聳聳肩,「我只是有點迷糊。」
「呃……」泰迪說。
「回家,執法官。既然雷切爾已經找到了。渡輪通常在上午十一點左右到這裏。我估計你中午就能回到波士頓。」
是院長。
「我很抱歉。」
院長報之以同樣的淡淡一笑。
「唔——」院長站直了身子,「孩子,我好像聞到了恐懼的味道。」
「也許是好事。我在雜誌上看到,煙草可能跟一堆可怕的病有關。」
院長的臉沉了下來。「不,沒有。人很愚蠢。他們吃喝拉撒、濫交、繁殖後代,這最後一條尤其不幸,因為如果人口能大大減少,這個世界就會變得美好許多。白痴、雜種、精神病和品德低劣的人——我們生出來的就是這樣一些人。我們就是用這些人來毀壞地球的。現在在南方,他們想讓黑鬼們規規矩矩的。不過我要告訴你,我在南方待過,孩子,那裡的人都是黑鬼。白皮膚黑鬼,黑皮膚黑鬼,還有女黑鬼。到處都是黑鬼,他們比兩條腿的狗還要沒用。至少狗還能時不時地嗅出點氣味。你就是個黑鬼,孩子,你就是塊下等料,我從你身上聞得出來。」
院長拍拍他的背。「那些老鼠,沒錯!它們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尊貴感,你不覺得嗎?」
考利聳聳肩,「確實發生了這種事。九-九-藏-書
「我的暴力能不能征服你的?」
院長在腳邊啐了一口唾沫。「你要多暴力就有多暴力。我知道,因為我要多暴力就有多暴力。不要因為窘迫而否認自己的殺戮慾望,也別讓我覺得窘迫。撇開社會的約束,假如我是你享用一頓美餐的唯一阻礙,那麼你會用石頭砸爛我的頭,吃掉我的肉。」他身體前傾,「如果現在我一口咬住你的眼睛,你能阻止我把你弄瞎嗎?」
「非常極端,」考利說,「他總是胡言亂語,講一些荒誕不經的事,煽動每個人的情緒。」
「很好。」考利說,「來支煙嗎?」
「真是難以想象。」
「很好,先生。你呢?」
「哦,當然了,我們這裡有很多老鼠。」
兩人來到醫院大門口,原地轉身,面朝考利的屋子和遠處的大海,院長這才鬆開泰迪的胳膊。「你喜歡上帝的最新賜禮嗎?」
考利點點頭,「我以為你說,『只要有人叫我們起床』。叫『我們』。」
院長向前走了幾步,轉過身面對泰迪。「造成這一切,還能有什麼別的原因嗎?原因就在於我們,出自我們中間。我們做這些事要比呼吸還自然。我們發動戰爭,焚燒祭物,掠奪並殺害自己的同胞,讓漫山遍野都躺著散發惡臭的屍體。為了什麼?為了向上帝證明,我們以他為榜樣。」
「是說你。你力量微弱的最後一搏,他認為這不礙事。但我可不這麼想。」
「嗯?」
「我的搭檔,」泰迪說,「恰克。」
泰迪正要向他們走去,這時考利在台階上叫住他:「執法官!」
「什麼玩笑?」泰迪說,「我只是想知道他在不在這裏。」
空氣竟然暖和起來,變得潮濕而黏稠,蟋蟀和蟬也開始鳴叫。泰迪在院子里漫步,希望恰克比他先到,也許正和他一樣在到處閑逛,然後兩人不期而遇。
「諾伊斯。」考利說。
考利點點頭,露出溫和的微笑。「可是你會去的。」
「不是吧?」
泰迪搖搖頭,「他是個我認識的人,他——」
「上帝賜予我們地震、颶風和龍捲風。他賜予我們朝我們頭頂噴火的高山,以及吞噬船隻的大海。他賜予我們大自然,而大自然是笑裡藏刀的殺手。它賜予我們疾病,讓我們相信人最終難逃一死。他賜予我們創傷,只是為了讓人感覺到生命正從中流失。他給了我們慾望、憤怒、貪婪以及污穢的心,是為了讓我們展開暴行,以向他表達敬意。沒有任何道德秩序像我們剛才目睹的這場暴風雨那樣純粹,絕對不可能有。只有這個——我的暴力能不能征服你的?」
「這個嘛,」泰迪說,「九-九-藏-書過了明天早上,你就不用再為我擔心了,是吧,院長?」
「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去了?」
「有。」
「什麼?」泰迪發現自己的聲音也低沉下來,一陣莫名的刺痛讓他不由得顫抖。
「那就好。」
泰迪問:「聞到什麼了?」
「我們才剛認識。」泰迪說。
泰迪能聞到他的口臭。「能不能怎樣?」
「哦。」
「恰克。」
「每個人都有權擁有自己的看法。」泰迪說。
「好極了。那你有沒有碰到島上的本土居民?」
「不,」泰迪說,「我不明白。」
「就要有這種態度。」院長低聲說。
「不能再好了。」
「還有這種事?」
「真的?」
「那麼,他胡謅了什麼呢?」泰迪問,「講了什麼荒誕的故事?」
「非常愉快。」
「真的。」
「怎麼了?」泰迪問。
院長向他邁了兩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腦袋朝向泰迪,用嬰兒般的眼神盯著他。「你哪裡都別想去,孩子。」
泰迪說:「我不確定我——」
「有道理。據稱該陌生人——請注意,我無法核實這個消息——與一個大家都知道是偏執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人做了一番長談,那人叫喬治·諾伊斯。」
「誰?」考利問,聲音里有點被激怒的意味。
「是的,就是這樣。」
「對不起啊。沒錯,這麼說吧,他會讓大家心情不快。事實上,在兩周前,他把人激怒了,惹得一名病人揍了他一頓。」
「屋頂修得怎樣了?」泰迪問。
小夥子點點頭,「還有一些病人,我們打雜的多數都去了。我在這裏待著是因為這扇門的門閂有點不好使。不過,除我之外,每個人都在那裡。」
「啊,這樣的話就沒關係了。」
「嘿,沒有什麼比八卦消息、閑言碎語更有意思了。」
「上帝的賜禮。」院長說,手臂掃過暴風雨肆虐過的地方。「我第一次下樓看到家裡客廳內的那棵樹時,覺得它就像上帝之手,正向我伸過來。當然不是真的這樣,而是一種比喻,它向我伸出手來。上帝喜歡暴力。你明白嗎?」
考利倚著牆,一隻腳抵在上面,神色疲憊,泰迪從他皺起的白大褂和鬆開的領帶就能看出來。
泰迪看著眼前這個男子,在那雙完美的眼睛中感覺出一種病態。
泰迪一手放在胸前。「當時我是在說自己嗎?」
泰迪向他擠出僵硬的笑容,「只要有人叫我們起床。」
「醫生,我來這裏才三天,已經有這種念頭了。」
「諾伊斯。」泰迪重複道,「沒錯,那個人——他有妄想症,是吧?」
「打仗的時候。」泰迪說。
「這年頭,死法還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