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五、情竇初開(2)

五、情竇初開(2)

"天兵天將就是天兵天將,不是長毛,長毛是清妖罵人的稱呼,天兵天將是受上天的旨意下凡間救窮人的,富人們和官府恨他們,才叫他們長毛……"
小靈傑當機立斷,伏在地上又往右挪動了四五步,估計離那位鄒老大足夠遠了,才又伏下,摸一下額頭,泥沙和汗已經粘到了一塊。
小靈傑回到家裡一點精神都沒有,老太太一看他回來,積聚一天的怒氣噴涌而出,隨手提了小破鞋底張牙舞爪地沖了過來。小傢伙只是病懨懨地抬頭看了老太太一眼,沒有半分求饒或是逃跑的意思,仍舊病雞似地坐著不動。老太太衝到面前覺出了不可思議,手舉到半空中擱下了。老太太心裏直嘀咕:"這小子今兒個出去是不是撞撞擊了邪了,咋這副德性。
呻|吟的女人身上一點衣裳都沒穿,赤身裸體地被繩子牢牢綁住四肢躺在床上,女人的嘴裏塞著一塊破布,眼裡閃著淚花。床很大,女人被綁成一個"大"字,床邊上還留有一大塊空兒。一個男人背對著這邊,兩隻手正在女人的胸上用力揉搓,女人掙扎不開,只有手腳發著顫痛苦地呻|吟。
小靈傑第一次聽老爹提起那位伯父時曾經想過跟他去打拳,但老爹說他死了。而且還引著小靈傑到他墳頭上去拜祭了一番。跑江湖的應該都是會有功夫的,要不碰上截道的早就把小命丟了。小靈傑肩頭一陣脹痛,不由的憶起了蔡爺爺輕描淡寫拍他肩膀那一下。對,蔡爺爺肯定是個有真功夫的江湖人。可是,小靈傑這個結論一下他又感覺出不對來了,來家裡的江湖人中,誰也沒有像他這麼有氣勢啊!
"這麼可愛的小娘兒們,這輩子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著第二個,唉!爺爺我都不忍心下手了,可惜呀!可惜!"
小靈傑一聽就覺得事情蹊蹺。前兩天他一個人跑到這裏拉屎,裡邊還連個人毛都沒呢?咋地一下子就冒出個老頭來,而且還是個怪老頭。小靈傑明白這些小傢伙們嘴裏的一個"怪"字意味著什麼,無非就是衣裳破點兒,鬍子長點兒,臉上臟點兒,頭髮亂點兒。這種人小靈傑見的多,他老爹那些舊日同行們趕個集串個門的萬一錯了飯頭就趕到他們家去白吃白住,那裡邊大多數人都可以擔當這麼一個"怪"字。
蔡爺爺和老爹促膝長談到夜半時分。小靈傑在旁邊打著瞌睡作陪,老爹沒讓他去睡他不敢擅自去睡,開始他還想聽聽老爹和他到底談些什麼,聽了兩句就沒興緻了,老爹一個勁說什麼王大哥對我天高地厚啊,李某人感恩待德,無能以報啊,到最後老爹眼裡泛起了淚花,咬牙切齒了一番。又提到了二孬的爺爺,當然是罵他的,老爹最後痛哭流涕,斷斷續續地說無顏再見王大哥於九泉之下,王大哥為李某人斷送了性命,李某人竟連他身後之事都沒有料理好。蔡爺爺也擠了兩滴眼淚,勸老爹說人都去了這麼久了,也算是入土為安,身後事沒有料理,該怪那個姓鄧的福氣,不必過分苛求自己人應該向前看,死的已經死了,活的要為死的受拖累那不太荒唐可笑了。小靈傑隱約猜出來蔡爺爺與埋在城裡的那個什麼"王大哥"有瓜葛但又不知道是什麼瓜葛。
小老頭說到"數十年時",語調更低,如同蚊子哼哼,若不是站得近,小靈傑幾乎就聽不見,說到"又是一個",小老頭又忽地把聲音一高,眼睛里的光芒也瞬間變得陰狠凄涼,看著小靈傑像是看到了殺父仇人。一股冷氣從小靈傑腳底升起,他幾乎要考慮怎麼逃走了,老頭忽然又是一陣大笑。
小靈傑大惑不解,既然苦日子快到頭了,他還那麼難受幹什麼,跟死了親爹似的。
老爹進了家門就把門從裡邊閂上,進了堂屋又把堂屋門也閂上,然後急切地問小靈傑:
老爹自言自語良久,又把媽媽和一群孩子叫到面前,告訴他(她)們官兵快要過來了,千萬不要亂跑,沒事就呆在家裡,媽媽似乎想說些什麼,被老爹用手勢制止了,老爹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啪"一拳捶在桌子上,狠狠地說:
老太太又氣又奇怪,問小傢伙出了什麼事他也不理。老太太沒辦法,坐一邊生悶氣去了。小靈傑想上去安慰兩句,連說話的精神頭都提不起,怯怯的到了裡間,脫了鞋躺在床上,看著頂篷發了會兒呆,不知不覺就進了夢鄉。
蔡爺爺笑完之後並不走開,一定要陪他聊上兩句。其實也不算聊天,只能是一老一少一問一答,蔡爺爺問他玩得痛不痛快、爹媽幹啥去了。小靈傑是每問必答,答完后決不多說一句話,蔡爺爺臨走前總要讓他代自己捎給他老爹一句問候,還要求小靈傑沒事就到他那兒玩,他說他有很多好聽的故事。
老爹在屋裡急匆匆地來回踱步,臉上陰晴不定的煞是嚇人。小靈傑不敢看他,低了頭想自己的心事。忽然,老爹又回過頭來問他:
他不滿歸他不滿,胡胡李的決定是不容改變的。小靈傑知道事情不可挽回便認了命。讓老三去通知周鐵蛋行動取消,當然他不敢給老三明說是什麼事,就讓老三告訴周鐵蛋說我哥和我爹要一塊去走親戚。
蔡爺爺已經擦去了老淚,笑咪|咪地沖他說:
貼著箱子向外探出半個腦袋,小靈傑一下就被看到的情景嚇得目瞪口呆了:
譬如說爬樹掏個鳥窩,下河逮個蛤蜊,老鷹抓小雞、小貓逮老鼠之類,提起來這些人都想乾嘔,一臉的不屑一顧。小靈傑也沒別的好主意,按理說三月天掏個鳥窩倒是比較好玩,鳥窩裡沒有黃嘴角的小鳥崽也有幾個給母鳥暖得熱乎乎的鳥蛋,可惜的是,整個李賈村眼下找不到一棵上面還有鳥窩的樹。這群人玩得高興時候沒想過留點節目以後玩,所以,曾經在李賈村安過營扎過寨偷吃過小米哺乳過小崽的喜鵲老鴉們全另覓寶地去了。
你們倆沒回家吃晚,你爹就心急火燎地找著我了,說小靈傑怕是和鐵蛋一塊去鬼地了,唉?要不是我老人家剛踩過道兒,輕車熟路的,你們倆,可就……難嘍!難嘍!"
"小娘兒們,別怪軍爺我狠心,我也是無可奈何,軍爺送你好好上路,黃泉路上你就怪你爹媽吧!怪他們為什麼讓你生為女人,而且還是這麼可愛的女人。"
老頭說完這些話就去睡了,小靈傑坐著熬夜。眼前一個勁總是有一個麻臉人來回晃動,一會兒是他跪在地上拿钁頭刨別人的墓坑,一會兒是他慘叫一聲死在亂草里。好在屋外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地給他壯膽,否則他真不知道自己會多麼害怕,他突然無端地有種懦怯,他懷疑自己坐過的某片草地可能就是趙麻子停屍的地方,那他屁股上可能還帶著趙麻子的森森鬼氣。小靈傑一會兒害怕得瑟瑟發抖,一會兒又高興得眉開眼笑,爺爺的話給了他不少鼓舞,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連鬼神也不敢近身,由此看來,膽子大些並不一定就好,趙麻子如果不是膽子太大,即使他壞事做絕,即便他拿把刀把他老爹殺掉,他也不會去鬼地,也不會被嚇死在那兒。
小靈傑興高采烈地跟著爹媽跑了一天。親戚們都知道李家有五個小公子,如今只帶來了一個,那這個肯定是五個小子里最受寵的,因此對小靈傑要多親可多親,小傢伙察顏觀色的本事本來就極高明,知道他的表現關係著老爹老媽的面子問題,因此也是著力表現,心甘情願地充了一天乖寶寶、好孩子。親戚們對小傢伙的機靈、聰明讚不絕口,胡胡李夫婦高興得眉眼都笑沒了。
小靈傑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氣喘吁吁地在一條長長的黑暗的地道里奔跑,後面肯定有什麼在追趕他,他能聽到那勾魂攝魄似的腳步聲,他不敢回頭看,害怕會失去跑下去的勇氣,他已經累得筋疲力竭,他甚至想停下來等死,他覺得死的滋味大約也不過如此,然而,耳邊有一個低語卻又清晰的聲音一直在命令他:跑下去,前面就是光明。前面沒有光明,只有一團漆黑,但他仍然在跑,不停地跑、跑,跑……
小靈傑滿腹怨氣地熬過了"破五",原以為上天有好生之德,會恩賜給他一個好日子,讓他們到鬼地再遛一圈。那知事實確如爺爺說的那樣,老天有時候就是不長眼,破五大雪鋪天蓋地落了一天,初六又奮鼓餘勇續了一天,初七才算緩了口氣,天明時候給了小靈傑一個短暫的驚喜,正吃著早飯,那些可惡的白傢伙就又在屋外飄舞起來了。小靈傑恨不得真想跳到天上去把那個漏雪的大窟窿給堵上,然後再"噼哩叭啦"地給負責看守窟窿的神仙幾個耳光,要像老爹紅著眼睛捧他屁股一樣狠,或者可以更狠些。初七一天小靈傑足足掰著指頭查數查到一千多個人的指頭。初八早上起來,小靈傑鞋都沒穿就赤著腳跳到院里,雪竟然不下了!雪果然不下了。
小靈傑被自己的推測整個征服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這麼聰明,簡直是聰明絕了頂,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嘴裏"嘿嘿"地笑出聲來。胡胡李狠狠地瞪了突然中邪一樣的二兒子一眼,又向屋裡間努了努嘴,小靈傑伸了一下舌頭,沖老爹擺了擺手。心裏仍是抑制不住地高興。
小靈傑對領兵打仗的事兒特別感興趣,聽著聽著就入了迷,飯也忘了吃,獃獃地坐著聽,農人read.99csw.com們說到最後一句"皇帝的兵怎麼這麼膿包"結尾,有的人還輔以一聲長嘆。好像是預感到李賈村又要面臨一次兵荒馬亂,大家都不作聲,悶悶地往嘴裏扒飯,小靈傑忽然想起來鬼地也駐上了兵。而且還是皇帝的兵,但是聽周鐵蛋的口氣那些兵也是一個個如狼似虎吹鬍子瞪眼的,怎麼會連盔甲都買不起的長毛兵都打不過呢?噢!小靈傑忽然明白了什麼,大家都是老百姓,老百姓當然要幫老百姓說話了。小靈傑對這種偏袒自己人的作法很不滿意,於是極不服氣地說了一句:
小靈傑到的比較晚,離土地廟老遠就看見狗柱手搭涼篷往這邊望。周鐵蛋不知到那兒了。狗柱看見頭兒之後神秘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小廟,然後趴在頭兒的耳朵上悄聲說:
蔡爺爺過了夜半才走,臨走時慈愛地撫摸了一下小靈傑的腦袋,摸得小靈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倒不是蔡爺爺用了什麼手段。只因小靈傑太怕他。胡胡李極力挽留怪老頭留下,怪老頭力辭不從,非回土地廟不可。
"老人家,你看不像嗎?"
老太太是把鞋扔了,心裏可怪上小孫子了,你個小笨蛋咋成了傻瓜一個了。平時猴能猴能的,唉!你昨就不搭個台階讓我借坡下驢呢?我老人家白活了一大把年紀,竟然連一個黃口孺兒都收拾不了。
"小鬼頭,你以為你肚裏那兩個小九九,能瞞得過你爹媽?
小靈傑臉上仍然是二十四分的迷惑,但是沒再問下去,周鐵蛋一看就明白了,自己沒解釋明白,立刻又補了一串:
小靈傑一連許多天一想到蔡爺爺那個怪老頭就從心底里嗖嗖地向外冒涼氣。事實上蔡爺爺對他真的很不錯,他不敢再去土地廟那塊兒玩耍,但在其他地方還是碰見了蔡爺爺好幾次,好幾次蔡爺爺都是佝僂著腰,背著雙手慢慢地走路,小靈傑可以盡量躲開,但要真是躲不開他還是要硬著頭皮上去打招呼的,老爹給他交待過,蔡爺爺是咱李家的救命大恩人,千萬不能慢待了他。小靈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雖然他不知道蔡爺爺對他李家有什麼大恩大德,和蔡爺爺走碰頭時他總是規規矩矩地垂著雙手、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蔡爺爺",然後退到一邊,讓他先過。蔡爺爺沒有再像第一次一樣對他露出一絲輕視的意思,也沒有像在他家那次一樣撫摸他的頭髮,只衝他和藹可親地笑一下,那絕對是忠厚長者見到他所賞識的晚輩才會有的燦爛笑容。這種笑容小靈傑在張老先生臉上見過多次,每一次都讓他心裏暖洋洋的,而蔡爺爺的笑不能產生那樣的效果。小靈傑只能覺出受寵若"怕"和芒刺在背的尷尬。
小靈傑已經記不起他"啊"了一聲之後的所有事情,他不明白蔡爺爺怎麼會在此時和他在一塊兒。倒是周鐵蛋醒來后沖他大嚷,"頭兒,還不快謝謝怪老爺爺,要不是他,咱哥倆兒就出不了鬼地了。"
爬到離帳篷有十多步遠時,小靈傑停了下來。沖呆在後邊的周鐵蛋打了個手勢,這個聯絡方式是他們看到燈光時臨時想到的,在家時他們考慮的是萬一沒有月亮,又沒燈光時的情況。這會是沒有月亮,燈光雖然淡了些,但離二三十步打個手勢還依稀看得到。小靈傑打了手勢后又往邊上爬了幾步,躲到一片草深而且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屏住呼吸,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帳篷周圍的草棵。
"孩子,你是這些人的頭兒?"
周鐵蛋畢竟比小靈傑大了幾歲,這方面的事兒懂得要多些,一聽頭兒竟能問出這麼個笨蛋的問題,臉上的鄙夷不屑立刻就露出來了。
小孩子的興緻變得就是快,嘗了幾天爹媽呵護、親戚疼愛的甜頭,小靈傑對自己從前的"叱吒風雲"竟有些忘卻,覺出在一群小孩子裏面稱王稱霸的可笑與可憐了。再說在那群人中,他時時刻刻得拿出一副頭兒的樣子,喜笑怒罵都得看著大傢伙兒的臉色,不敢稍有放鬆,要多累有多累。因而,到春節過完時,小靈傑對所謂的行動聚會的興趣已大不比從前,有一次周鐵蛋在外面貓叫春似地"喵嗚"了半天,叫得他極不耐煩,念及昔日情份,又不好翻臉,只得支使四個兄弟做出副兇巴巴的樣子把他轟跑了。
老頭的故事講完后,小靈傑意猶未盡,瞅著爺爺直出神,老頭慈祥地撫摸了一下他的腦瓜,笑著又加了幾句:
小靈傑心頭狂喜,以為他要把女人給放了呢!那知男人第二個"可惜"的"惜"字一出口,手中那把刀寒光一閃。……
小傢伙都屏住呼吸坐得端端正正。誰也沒有發現頭兒已經到了。狗柱一直在門外等人,沒有進來通知,還是小老頭沖他點了一下頭。周鐵蛋一回頭才發現頭兒就站在身後,其餘的幾個也看到了小靈傑,"忽啦啦"合站起來了,亂七八糟地跟頭兒打招呼,一聲聲親切的"頭兒"叫得小靈傑有些飄飄然。
回答完怪老頭的問題,小靈傑幾乎是虛脫著從廟裡出來的。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在怕那個怪人,但他的確是在怕,無緣由地害怕。他跑到一個角落裡,脫下外衣喘了幾口氣,好在天氣暖和了,汗濕透的內衣緊緊貼在皮膚上,緊裹得他十分難受。他想平靜一下心神,好好考慮一下怪老頭的來龍去脈,但是他感到力不從心,所有的想法一接觸靈魂深處烙上的那兩道銳利的眼光立刻便跑得一點兒不剩。他想不通為什麼會是這樣。
兩個人趴在地上看得聚精會神,連大氣都不敢出,其實,這兒會他們就是站起來蹦上幾蹦再打個滾也不會有人發現他們的行蹤。可惜他們不敢,怕萬一被兵逮住,逮住之後的後果他們沒想太嚴重,只是認定一點,鬼地肯定是進不去了。
小靈傑最愛聽人講故事。但他從沒敢去蔡爺爺那兒聽過,他扭轉不了心裏那股怯意。他想像對待其他長輩一樣對待蔡爺爺,他想像親近其他長輩一樣去親近蔡爺爺,有幾次他甚至已經看見了土地廟裡蔡爺爺佝僂著倚在牆上的身影,但是激烈地進行了一番思想鬥爭之後還是不聲不響地溜走了。
"小鬼頭,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沒聽說過清妖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轉世吧?萬一你們倆給清妖抓住,脖子上這顆小腦袋……哈哈……就保不住了。"
那些個兵團的兄弟們對小靈傑真可謂忠心耿耿,頭兒後來不理會他們了,他們就自己玩兒,頭兒一旦有事用得著他們,招呼一聲,"呼啦"一下就能到個十個八個的替頭兒吶喊助威。小靈傑在家憋悶久了,漸漸的又憶起兄弟們共聚河灘,人歡馬叫的盛況。於是"頭兒"的稱謂自然而然地重新讓他覓到了昔時的歡樂。
大家後邊的飯吃得都很快,吃完了也都不再打招呼,各自端了各自的飯碗往回走,小靈傑跟在老爹屁股後邊,嘴裏很不滿意地嘀咕:
當晚怪老頭就在小靈傑家裡吃飯。李家接待"三山五嶽"的高人多了。曹氏、老頭、老太太都不覺得有什麼異常。
飯場上的氣氛忽然間就凝固了,大傢伙兒忘了往嘴裏扒飯,直直地把目光射向小靈傑,有一個很悲哀地問小靈傑:
小靈傑不知道是什麼女人為什麼躲在帳篷里哭,他朝帳篷里看了看。帳篷上並沒有露出人影,眼前似乎是堆著一個大的四方東西,緊貼著帳篷放著,一個立棱把篷布頂出好大一塊。
小靈傑怕挨打,不敢說是他讓周鐵蛋去看的,只得把責任全推到周鐵蛋身上。
以後的幾天村子里寂靜,街上走過的人都陰沉著臉,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只各自在嘴裏"嗯"上一聲,便低了頭各走各個路。更讓小靈傑奇怪的是,平時滿街里說笑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個沒了蹤影,甚至連七八歲的小不點也找不見了,只有幾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太仍舊每天拄著歪脖拐棍顫悠悠地散她們的步。田裡幹活的也沒了女人,揮汗如雨地侍弄地的全是大男人,連送飯的都成了和小靈傑一時的那些弟兄們。
"誰他娘的活得不耐煩了,敢罵你大爺我,老子才他媽的剛合上眼,就有人在這兒哭喪!"
小靈傑高興完了就跑去找周鐵蛋。讓他通知齊眾兄弟正月十一如果沒雪,吃罷早飯準時出發。初八陰了一天,初九很好的日頭,農人們都曉得,化雪天要比下雪天冷,初九一天小靈傑老老實實呆在家裡矇著頭睡大覺,夢裡看到一個大晴天,暖風吹著,他們一群人歡笑著奔跑在婆娑的柳林里。……
小靈傑一看老爹懷疑上了他去過鬼地,連忙紅著臉辯解:
小靈傑不知道老爹是怎樣猜出他和鐵蛋是去了鬼地,那次蔡爺爺並沒有給他說明白到底怎麼把鐵蛋和他救出來的,回到家后老爹正在屋裡生氣,當然還有擔心,老爹後來說他相信蔡爺爺的本事,但是怕萬一蔡爺爺到了小傢伙已經被逮住了,那就是有通天本事也救不活死呀?還好,老爹見他平安歸來,也沒怎麼責怪他,只說以後別再頭腦一熱,就不要命的來回跑。小靈傑這次真是口服心服,唯老爹爹是從,不再亂跑,一有機會就去找蔡爺爺聊天。
小靈傑不再懷疑是蔡爺九九藏書爺救了他們,因為他知道蔡爺爺有真功夫,定了定神,小靈傑忽然神秘兮兮地問:
"頭兒,你知道小孩子怎麼生出來的,就是男的和女的在床上那個出來的。不過嘛!女人只能讓他老公搞那個,其他男人一碰她,她就要死。不死人家就會罵她破鞋。兵們最喜歡亂搞女人,搞完了就把女人殺死,我爺爺說,他小時候親眼看見一群皇帝的兵光天化日之下把一個婦女那個死了,有一個兵還用刀把婦女的奶|子割下來帶走了。"
"是真的嗎?"
"頭兒,廟裡出事兒了,不知從那兒跑來了一個怪老頭在裡邊住下了。軍師正在裏面探聽情況,你趕快過去看看。"
蔡爺爺猛地車轉了身,差點沒把小靈傑甩出去。小靈傑發現蔡爺爺的眼角里還掛著兩滴濁淚,不過眼神卻不悲哀而是憤怒,像一頭憤怒的老虎,顫抖著音調沖小靈傑大吼:
到底是什麼鬼把趙麻子嚇死在鬼地了呢?小靈傑隱隱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伸入他腦殼裡,竭力想找出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就是趙麻子被嚇死的答案,他幾乎敢肯定這些東西肯定存在於他大腦的某個角落,但那隻手翻來覆去鬧騰得他後腦勺直發疼,還是沒把那些東西找出來,小靈傑急得直想發瘋,他已經被這個怪怪的問題攪得如痴如醉,不能自拔,忘了是什麼時候。過了午夜,胡胡李起來準備去墳地上香,正看見他皺著眉頭,苦思冥想,於是沖他說:"你看你是咋的了,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小靈傑的腦袋裡正一團亂麻的地攪混不清、一聽"人不人,鬼不鬼"六字,靈台里忽地一陣空靈,霎那間他彷彿被一團霧氣卷到了那片陰氣森森、鬼聲啾啾的鬼地方。是夏天的夜半時分,他虛無漂緲地躲在雜草叢中纏繞成帶的霧氣里,磷火忽悠忽悠地從他腳下飛過,他並不害怕,只是感到好玩,他們發現的地洞就在他前邊不遠處。四野無聲、天地間凝固成混沌未開般的靜寂。忽然,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入耳朵,他不用猜也知道是趙麻子挾著酒氣過來了,趙麻子不知從那折了根還帶著綠葉的樹枝,一路分草拂花往前走一路嘟囔:"不就是幾棵荒草嗎?能嚇得住老子,老子連死人都敢抱住親嘴,哈哈哈!莫不是老天爺又給我送來了一個千嬌百媚的小娘們吧!哈哈哈!"小靈傑貼在草尖上,往趙麻子前面的那個地洞看了看,他知道趙麻子的死肯定跟地洞有關,果然,趙麻子正往前走,忽然站住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臉色由懷疑轉為驚恐,又由驚恐而至絕望,他竟然看見,前面明明平坦的地面上忽然冒出來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影子只露著兩隻明亮得可怕的眼睛和一口森森自牙,看不清臉面表情,小靈傑知道那隻不過是從地洞里鑽出來的穿著黑面罩的黑衣人,黑衣人沒有料到會在這兒遇上一個人。他情不自禁地低"嗲"了一聲,這一聲對趙麻子卻不啻是晴天霹靂,當頭棒喝,趙麻子慘叫一聲,恐怕是苦膽都嚇破了。當然是死在那兒了。
蔡爺爺緊緊地摟著他,嘴裏喃喃地對他說:"傻孩子,傻孩子,別怕,蔡爺爺在這兒呢!誰也不敢動你一根指頭。"他覺出蔡爺爺的淚珠一顆一顆滴在他脖頸上,滾燙滾燙。
"蔡爺爺,您老人家咋知道我跟鐵蛋一塊來這兒了,我們倆誰也沒告訴過呀?
小靈傑聽完之後真是嚇得眼都直了,他和周鐵蛋頭碰著頭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萬全之策,竟然那麼不值一提,還沒到地方就給人瞄上了,而且還瞄得那麼死,他不由得一陣后怕,要是兵們不想抓幕後主使,直接就逮他們倆,那他和周鐵蛋就真的成了鬼地的死鬼了。
男人跳下來后連衣裳都沒穿,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忽然從床下邊拔出一口刀,明晃晃亮閃閃的,男人對著刀刃惋惜地吹了兩口氣,嘴裏嘖嘖連聲。床上的女人好像一點力氣也沒了,一動不動地躺曹,只有胸口劇烈起伏,頭歪在一邊,小靈傑看不清她的表情。
都說百姓怕官,其實百姓怕兵比怕官要怕得更為厲害,李賈村祖輩上都是外地人,遷來此地的原因要麼是兵荒馬亂,要麼就是天災人禍。所以這些一輩一輩綿延到現在的李賈村村民提起兵無異於提起洪水猛獸,鬼地駐上兵馬的消息是小靈傑傳到李賈村的,當時是午飯時候,小靈傑跟著老爹蹲在牆角里吃飯,四周還有許多端著飯碗吃飯的人。農村裡飯場是小道消息傳播的最重要渠道,農人們都在這裏把各自所知的前三皇五帝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講出來聊以下飯。那天的話題是從一個什麼長毛的東西開始,大家七嘴八舌地發表各自的見解,小靈傑平生第一次聽到長毛這個詞,凝神仔細聽了一會兒,才大致知道長毛原來是一群窮苦老百姓組成的兵。這些兵們總是和皇帝的兵打架,而且還老把皇帝的兵打得大敗。
"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從小靈傑耳朵邊響過去,踢倒的草棵倒在小靈傑頭上,擦著脖頸痒痒的難受,小靈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響,隔了好一會兒才敢抬頭,光明處已經是十三個人了。
倒是胡胡李的樣子畢恭畢敬。幹什麼事也沒了往日的洒脫勁,一個勁地束手束腳,丟東忘西。
一入帳篷,小靈傑立刻就後悔起來。後悔的不是帳篷里沒什麼值得他看的,只要是在帳篷裡邊,不管是什麼東西他都會強迫自己感上興趣,他鑽進來后發現自己是心甘情願跳入了一個籠子。帳篷門口有兵,其他地方有埋伏,在帳篷裡邊只要稍一動作,被兵發覺,他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乖乖地束手就縛,聽憑兵們處置。
小靈傑覺得一顆心"蹭"一下從嗓子眼蹦到了嘴裏,嘴裏發苦發澀發腥,腦子像被火球猛地烘烤了一下,剎那間奇熱無比,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大叫了一聲"啊——呃!"……
小靈傑還沒來得及回答,那人又自言自語了一句,眼淚似乎都快要掉下來了。
皇帝派出去統兵的大將軍也被長毛打死了好幾個,皇帝氣得好像又坐不穩龍椅了,一個勁地派兵和長毛打仗,打來打去,長毛的兵越打越多,還在南京也立了一個朝廷,皇帝姓洪。長毛立了朝廷之後,發誓要把大清皇帝趕跑,聽說長毛里打頭的兵已經打到了西邊安徽一帶,很快就要打到北京了。
因為小靈傑的決定是晚上在鬼地過夜,至少要天明才能回來,周鐵蛋如果同意去回來就必須得有充足的思想準備捱住他老爹一頓毒打。那知周鐵蛋聽完小靈傑的設想連眉頭都沒有習慣性地皺一下就答應了,小靈傑提醒他似地沖他晃了晃拳頭,臉上還裝出一副凶神惡煞似的醜樣兒,周鐵蛋很為自己的醜事羞澀,紅著臉對小靈傑說:"我不怕,反正我爹也不敢往死里打我。"兩個人一拍即合后便開始謀划具體事項。包括什麼時候動身,帶什麼東西,萬一被兵們逮住該怎麼脫身等等。
小老頭的語氣仍是威嚴多於溫和,好像他是指揮人慣了,話一出口就是命令式的。小靈傑到此時已經覺出小老頭決非常人。他家裡由於老爹吃過江湖這碗飯的緣故,三教九流的人沒少見,但沒有一個像小老頭這樣。他覺得這個人可能會是微服出訪的大官。要不沒有這種滲入到骨頭裡的氣勢。微服出訪的大官是奶奶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里經常出現的人物,奶奶說大官要出訪,就得換上老百姓的衣裳。有些還扮成沿街乞討的要飯花子。但是不管他扮得多像,明眼人還是一眼能認出來,因為大官當官久了,都有那麼一股氣勢,看著就是當官的。小靈傑對小老頭由疑感而至敬佩。但小老頭這句問話分明是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人總是這樣,如果你對他滿不在乎,那麼他說什麼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一旦你對他有了感情,特別是有了敬意。那他如果稍稍表現出來一點對你的輕視或者貶低,你是絕對無法忍受的。小靈傑眼下面臨的就是這種處境,他忍受不了小老頭那挑剔夾雜著懷疑的眼光。他認為自己受了莫大的恥辱,他想發火,想臭罵一通這個不識相的老傢伙,但他沒有,在部下面前他必須控制自己。
"鄒老大,你個狗娘養的滾出來吧!不滾出來又要挨皮鞭了。"
周鐵蛋看小靈傑隱蔽停當,從腰裡掏出了一個彈弓,那是他們平時打鳥用的,這下派上了用場。周鐵蛋用的子彈是隨手從地上撿起的小石頭子,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如果打泥彈當然順手,不過泥彈容易給人看出痕迹,不如就地取材來得穩妥。
小靈傑不能再遲疑了,張老先生教他的"待時而動",現在已到了時候,他輕輕地把拖到地上的篷布掀起一角,兩隻眼睛四處輪了一圈,帳篷里東西不多,那個有立棱的是個四角包著銅皮的黑箱,他掀起的地方正好在箱子的一面,呻|吟聲是從被箱子擋住的那部分漏出來的。
那個兵沒有發現他們,他們倆由斜坡一直爬上高崗,爬到高崗上的密不透風的深草里時才長出了一口氣,眼前就是他們發現深洞的大致方位,那堵牆不見了。似乎就在洞口那地方有一個大大的半圓形的帳篷,九*九*藏*書帳篷門開在兩個人正對的背面,因為帳篷里的光在那漏出一大塊,在草地上照出一長條白斑。帳篷有大約一半被荒草包圍,另一半前邊是裸|露的土地。帳篷外邊沒有看到兵。兩個人趴在暗處勾了勾手指頭,於是按原定計劃周鐵蛋負責警衛,小靈傑往前去看情況。
小靈傑的奇怪只壓在心裏,沒敢問過老爹,他知道老爹不會告訴他什麼。他不明白,鬼地的兵到底是厲害還是不厲害,說他厲害吧,他連長毛都打不過,說他不厲害吧,老爹還叫他們獸兵,而且他們能將李賈村的人一個一個弄死。小靈傑沒有想到如果是村人都被弄死,他們一個也跑不掉,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們村一村的人都被弄死會是什麼樣的一個場景,他不服氣,倔強的天性和兒童的好奇心使他又把鬼地之行當成了一次必須實施的計劃,老爹的話大部分他當了耳旁風,一小部分他記著,就是鬼地很危險,他不想再帶太多的人,人多事容易被兵發現,他只需要有一個伴就行,無庸置疑,周鐵蛋是他做選擇的第一人選。
男人說著說著忽然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連眼淚恐怕都笑出來了,笑完后男人"呸"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把刀尖垂到女人高聳的奶|子上,用力往下一摁。女人垂在一邊的頭倏地抬了起來,眼睛瞪得好像就要裂開眼眶迸將出來,額頭上青筋暴起老高,她肯定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就那麼支撐了一小會兒,小靈傑心裏"怦怦"直跳,擔心她的胳膊怕是要被剛才那一刀拗斷了,因為他聽到有兩聲很大的類似於木頭斷裂的"格格"聲。
女人雖然哭得一臉淚,看起來仍很好看,只是臉孔蒼白了些,頭髮亂得象一團雜草,有一小撮被淚珠粘在臉上。小靈傑之所以驚呆僅僅是因為他以前從未見過女人脫|光過。他想不到女人還會被脫|光綁在床上,那個男人在幹什麼他不懂,不過顯然是在干好事,小靈傑已經不能思想,他完全忘掉了爺爺給他講的那個趙麻子的故事。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當然他不敢過去把那個男的轟跑,把女的解下來。事實上,他的心裏漸漸有一絲從未體會過的顫慄,瀰漫開來,到大腦,到手,到腳,他兩腿發軟,所有的血液一會兒工夫似乎全部衝到了臉上和大腿間,燒得他嘴唇發乾,頭腦發脹,大腿間一陣燥熱,他覺得自己的小雞兒忽然硬硬地頂在褲頭上了,他想不出為什麼,但他測想要是壓在那個好看的女人身上肯定很舒服,他甚至也想跑過去揉揉那個女人的奶|子,揉得她更加痛苦,淚流得更多,最好把破布從她嘴裏掏出來,讓她聲嘶力竭地叫喊,……
想歸想,小靈傑一步跨過廟門,抬眼一看,方知自己的看法錯到了極點。廟裡因鐵蛋和一群小孩圈成了一圈,仰著下巴瞪著眼往圈中間看,圈子中間的那個人就是狗柱所說的"怪人"了。小靈傑看他的衣著打扮沒什麼奇怪的,但一眼看上去心裏湧出來的想法就是這個人里裡外外透著奇怪,甚至還有那麼一點神秘。圈子中間是一個小老頭,說老頭是因為他確實很老,面容枯槁得像秋風吹落的干樹葉,留著很長的鬍子,黑的白的都有,但梳理的卻很整齊,長長的垂到胸前,像戲台上的鬚生。說他小是因為老頭的身架的確不大,坐下來占的地方還不如狗柱多,但卻沒有一點猥瑣的感覺。特別是那一雙眼睛,精光暴射,掃誰一下能讓你心寒半天。小老頭窮的土不土洋不洋,外面罩著一件黃色的長袍,但卻跟當地的長袍樣式不大一樣,奔波的時間可能太長,黃色已被風塵染成土灰。頭上包了一塊布,也是黃色的,黃布在後腦上挽成一個大疙瘩,看起來有點累贅。穿得鞋倒是本地貨色,千層底布鞋,就是農人們出門走長路老穿的那種,既結實又輕便。小老頭正盤著腿坐在圈子中間沖周鐵蛋他們微笑,那笑彷彿也不是一般人能笑成的,讓人覺得很舒服卻又產生不了親近感,似乎那笑里有一種威嚴,這大概就是張老先生所說的"高貴"吧!小靈傑不動聲色地站在圈外,心裏暗暗揣摸著,他想憑自己的"生活歷練"猜出小老頭的路數,好在屬下面前再露一手。
等女人再次摔倒后,男人似乎動了點善心,用手指在女人身上很輕很輕地撫摸了一下,說:
我以前一向是沖不到面前他就跑上來幫我舉住鞋底了,口口聲聲叫著再也不這樣了。這次咋了,你不是讓你老奶奶下不了台嗎?噢!你以為我老人家只是嚇唬你,不敢跟你動真格的,你小子等著,看我不……"。老太太眼一閉,猶豫了兒猶豫,終於"啪嗒"把鞋底撂牆角去了。她還真捨不得打!
小靈傑醒來以後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紅紅的日頭就懸在頭頂,是正午時分,睜開的眼睛一陣刺疼。但他還是看清楚了坐在他旁邊的蔡爺爺和周鐵蛋,噩夢中的那個追趕者不知到哪去了,小靈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仍是心有餘悸,一看到蔡爺爺那慈祥的笑容,忽然有一種在外邊受了委屈后回來看到媽媽時的激動,淚水在瞬間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從草上爬起來一頭扎到蔡爺爺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天黑後起了風,亂草撲簌簌地亂動,像一群人揮舞著手臂。兩個人又等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往前爬動,路是白天他們看好的,沒什麼大的障礙。兵在天黑的時候換了一個精神點兒的,一樣的行頭打扮,一樣的紅纓槍,一樣地靠著柳樹,只是槍被他一頭抓在手裡,一頭拖在地上。而且,他的兩隻眼睛還隔一會兒往四處看看,儘管看得不很用心,看到兩個人藏身的地方時兩個人還是不免心驚膽戰。
如此一來,這個春節小靈傑就成了老爹走親戚必帶的寶貝。馬不停蹄地忙活了三四天,又接著忙活著過元宵節,等定下神時候,已經是正月尾、二月頭了。
"人都說趙麻子是被閻王爺收去了,因為他犯了天條,人呀!如果虧了心,壞了良心,早晚都會有禍臨頭的,別以為做了壞事沒人知道,人不知道神知道啊!做人,就應該堂堂正正的做人,只要行得直,走得正,就是半夜鬼來敲門也沒啥好怕的。"
兩個人一動不動地趴著,好在還沒有蚊子,地上的草軟綿綿地貼著肚皮,麻酥酥的還算舒服,日頭完全掉進子牙河裡之前他們一人吃了點帶來的干饃,沒有水,兩個人怕咬出聲響,含在嘴裏用唾沫和口水泡開后才敢一點一點往下咽,滋味不太好受,半個干饃就把他們兩個一人捉弄了一頭汗。
周鐵蛋本來睡得正香,他是靠著蔡爺爺坐著睡著的,小靈傑這麼一攪和,周鐵蛋也睡不穩了,一頭栽到了地上。
老爹給小靈傑介紹說這個怪老頭是蔡爺爺。小靈傑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又冒出個蔡爺爺,而且還是個讓他怕得要命的蔡爺爺。老爹的話他不能不聽,小靈傑平生第一次怯怯地叫了一聲蔡爺爺后便不再言語。
"好孩子,我給你說,以後不管誰問你鬼地是不是有兵,你都要說不知道,千萬記住這一點。還有,不管你以前去過沒去過,以後再不要到鬼地去了。"
飯桌上老爹和蔡爺爺談得極為投機,老爹此時恢復了正常,手裡抓著筷子東指西划,唾沫星子濺了坐在旁邊的小靈傑一臉。蔡爺爺也忘了體面,長袍脫下來撂在一邊,內衣扣子也解開了一個,露出裏面清瘦的胸脯,蔡爺爺似乎很喜歡喝酒,而且酒量很大,老爹敬過去的酒從不推辭,杯到酒干,喝到高興時還拿筷子敲著碗邊,嘴裏和著節拍哼些古里古怪的東西。小靈傑越發大惑不解,這個蔡爺爺到底是那路神仙,竟值得老爹這麼敬重,一口一個大叔地叫,還去給他買了壺酒,要知道老爹可是從不沾酒的。要說蔡爺爺是個大官吧,小靈傑有些懷疑了,大官都是知書達理,威嚴端莊的,那有這麼隨隨便便,不拘小節,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肆無忌憚的樣兒,倒像是走江湖的綠林豪客。小靈傑忽然想起老爹給他提過的他那個拜把子的大哥,當過山大王,特別有能耐。
根據小靈傑剛才的觀察,那個立棱旁邊沒有埋伏,小靈傑不知道帳篷里他看不到影子的地方是不是也埋伏著兵,所以不敢輕舉妄動。耳朵貼地仔細地聽了好久,女人的呻|吟聲愈來愈大,愈來愈痛苦,但是在靠帳篷另一側的地方。除此之外,帳篷里再無其他聲響。
男人本來是穿著上衣的,他好像是個頭目,小靈傑從床邊扔著的一大堆衣裳里看到一件鐵甲,頭盔也有,被他扔到床腿邊上了。男人忽然也把衣裳脫了下來,一縱身壓到了女人身上,女人顫得更加厲害,只是仍然不能出聲,男人的身體像春風吹過的麥浪,一起一伏地好久,忽然就"哼"了一聲翻了下來,一晃眼的當兒小靈傑看見他的胸口長著密密的黑毛,一直長到肚子上,黑磣磣的很嚇人。
周鐵蛋還告訴小靈傑,說他在帳篷里看到的那回事是兵們在演戲,為了逗引出他們認為的擅入死地者。
"鬼地不是住上皇帝的兵了嗎?聽說也很厲害,你們怎麼不過去瞧瞧?"
他敢肯定趙麻子碰到的絕對不是鬼,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不過他的出現太突如其來,而且又是在那個人們常認為有不祥之物出現的地方。
"爹九_九_藏_書,我以前沒去過鬼地,說鬼地有兵的事是拴柱乾的,然後周鐵蛋不信,就去看了,一看果然是有的。"
小靈傑更加迷惑,會是蔡爺爺救了他嗎?那幾天他在白天一直沒碰到過蔡爺爺,還以為他探親訪友去了,也沒太在意,誰知再碰面竟是在這兒。
"拴柱,拴柱他爹,噢,對了,一定是拴柱他爹從那兒得了信,回家閉著門說,讓小拴柱聽去了。唉?拴柱他爹,老實人,你不出來說大家就永遠不知道了嗎?"
吃晚飯的時候,怪老頭竟然真的來登門拜訪了,依舊是那身打扮。小靈傑被曹氏叫醒后揉著眼出了裡間,正看見他和老爹面對面說話,怪老頭不知說些什麼,聽不大清,反正老爹是在那頻頻點頭。
其他的地方又沒什麼好玩的。遊戲嗎?能想到的都玩兒完了。
小靈傑的思緒又忽忽悠悠地飛回家裡、坐在爐邊。他幾乎敢斷定趙麻子就是被他看到的那個夢一樣的場面嚇死的。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轉眼間到了三月份,子牙河岸的春意一天濃似一天,田野里到處是鳥語花香,綠肥紅瘦,渲染出無邊春色、萬般景緻,農人們從冬日的倦怠和慵懶中醒轉過來,開始三五成群地出現在各家的田邊地壟上。胡胡李夫婦一開春就下了地,修犁整耙,準備春耕、忙活得不可開交,這下可好,小靈傑又沒人管了。
男人拿刀在空中挽了兩個刀花,忽然一回頭對女人說道:
"那咱們老百姓的苦日子大概要到頭了!"
"皇帝的兵就是住到鬼地了嗎,不信他們自己瞧去唄,有什麼好難受的!"
如是跑了個把日,小靈傑的書沒讀會多少,身體倒鍛煉得強壯了些。胡胡李也想過檢查一下他的功課,但是苦於自己不識字,所以也不知道兒子的書讀得怎麼樣,反正是一本書看完后,你翻到那一頁他都能"哇啦哇啦"讀上一通。胡胡李也沒往深處想,孩子還小,一天讀一點一天讀一點,日積月累時間長了,自然會讀出些名堂。
胡胡李夫婦下地前都要給小傢伙交待交待,不讓他隨便亂跑,讀書要緊,小靈傑每次都應承得嘎巴脆。只是爹媽一出屋門,他就豎著耳朵趴到牆上聽音,估摸著爹媽走得看不著家門了。書一合,就往外跑,老太太一眼瞄見,顛著小腳氣喘吁吁趕出大門,小傢伙跑的早沒影了。
"我聽周鐵蛋說的,他和別人一塊去那兒玩過,剛好看見的,有很多很多!"
那些兵對著罵了一通各回各地,小靈傑看準了他們的潛伏地點,一丁點一丁點地從夾縫中往前挪,挪到帳篷邊上時,手指已在地里摳得熱疼熱疼。他放鬆了一下心情,把手指放在嘴裏含了一會兒,驀地聽到帳篷里一陣女人的呻|吟,呻|吟聲不大,好像是塞住嘴但沒塞緊漏出來的,聽著很是凄慘。
這一天的活動是到土地廟去,就是村口的那個破爛的小廟。具體事情小靈傑沒有想出來,到土地廟只是第一步,要在那裡商討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最近這一段關於如何玩耍的問題很讓小靈傑傷腦筋,鬼地是個好去處,但是聽拴柱說那裡駐上了兵,小靈傑派周鐵蛋去調查過一次,果然有兵,都穿著花花綠綠的戰袍,還有的披著鐵甲,十分威武。兵們都端著紅纓槍在河坡上左顧右盼地來回走動,看見人來遠遠的就跑過去阻攔,不讓過去,模樣兒很兇惡。鬼地是去不成了。
小傢伙拍著腦袋"嗬嗬"傻笑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笑得胡胡李心裏直發毛,不自禁地想起了誰告訴他的一句話:小孩子時候太聰明的人越長會越傻,傻到最後就會變成傻瓜。不下雪胡胡李也很高興,過年之後親戚家裡還沒走動走動,窮人的春節短,一過正月十五,再跑著拜年就沒喜氣了。
"小傢伙,不簡單,不簡單,數十年後一旦大展鴻圖,又是一個弄權奪利的好手,哈哈哈!"
老三出去后小靈傑想來想去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放在平時,能出門走趟親戚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好事,一年中,能輪著兄弟五個在親戚家露面的機會也就春節后這幾天,去就去,撈兩個壓歲錢也未嘗不可,反正那個深洞一天半天也跑不了堵不住,晚去兩天正好可以晒晒地皮,跑跑水氣,免得弄髒了新衣裳。
小老頭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回答,微微有些發怔,但瞬間就仰天大笑起來。很難相信這麼一具瘦小的軀殼裡竟能發出這麼宏亮的笑聲,小靈傑的耳朵里轟轟作響,再看周鐵蛋他們,已經拿手把耳朵眼塞住了。小靈傑沒塞耳朵眼,並不是想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他只是覺得那樣有失體面。
立刻就有人沖小靈傑躲的地方大叫:
蔡爺爺捻著鬍鬚,一副未卜先知的樣子:
兩人只看見了一個兵靠在一棵柳樹上打瞌睡,頭往下一栽一栽,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來睡一覺,紅纓槍被他斜杵在鬆軟的沙地上,晚風中紅櫻舞成碗大的一朵紅花,槍尖被日頭照得明晃晃的,這個兵沒有穿鐵甲,衣裳也不像戲台上的戰袍,倒像農人下地勞作時穿的破爛衣裳,上衣袖子短而寬、腰身很大,褲腿很窄,束在黑色的薄衣靴里,衣裳和褲子都是深紅色,在胸前綉了一個字,兩個人都認得,是"兵"字。兵的帽子像一個大空心陀牛,頂上也有一簇紅纓子,帽子外邊是白底有鮮紅的道道,像是淋漓著的鮮血。
周鐵蛋瞄準的目標是帳篷門外那塊光條房邊的一片深草,那地兒離兩個人都比較遠,萬一有埋伏從草叢裡竄出來,要包圍那塊地方也不至於走到他們倆身邊。
不管怎麼說吧!從鬼地歷險回來后,小靈傑和蔡爺爺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蔡爺爺的故事果然很多,而且都很好聽。不過,小靈傑漸漸發現,蔡爺爺講的故事都和長毛有關,不過蔡爺爺管"長毛"不叫"長毛",叫"天兵天將",管"皇帝的兵"叫"清妖"。第一次蔡爺爺給小靈傑講故事時,小靈傑就聽出來蔡爺爺說的是長毛的故事。因為蔡爺爺那個故事里的"天兵天將"都是窮苦老百姓,他們也是最近立了個朝廷。他們也派先鋒官想打到北京。蔡爺爺講完后眯著眼睛坐起來,背對著小靈傑長嘆了一聲,肩膀似乎在微微顫動,小靈傑不明就裡,急切地想驗證一下"長毛"是不是"天兵天將",於是他扳住蔡爺爺的肩膀搖晃著問:
小靈傑恍然大悟了,苦日子到頭原來就是死,怪不得大家都那麼傷心呢!
此刻兩個小人都趴在離鬼地不遠的一片亂草叢裡,五月的草瘋了似地鋪滿那一片無人居住的荒地,兩個人觸目所見儘是旺盛而茂密的一人多深的草棵,綠得哈口氣似乎都能冒出汁水,黃昏的日頭在草梢上滾滾,給草葉鑲上了一層黃澄澄的毛邊。鬼地的綠柳黃沙映著西天怪異的雲彩,被兩人眼前密密的草切割成魚網大小的色塊兒,很美很美。
小靈傑不敢再想下去,只得換個話題,問周鐵蛋那晚上帳篷里的人在演什麼戲。其實這個問題他一醒過來就想找個人問問,但那時他又想起爺爺說趙麻子時候他一問竟然挨了批,所以一直憋在心裏,但那幾天卻老是一閉眼就想起那個女人高高聳起的奶|子和好看的臉蛋。
小靈傑也是起了個大早,乖乖地等著準備吃完早飯借故溜掉,胡胡李的計劃是在飯桌上通知的,小靈傑猝不及防,差點沒把手裡的飯碗失手掉在地上。
小靈傑這下明白了一回事,原來李賈村裡女人都藏在家裡是怕被兵那個,但"那個"到底是啥呢?他還不清楚。可惜周鐵蛋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就這些還是他裝睡才聽到的。
小靈傑不知道,小老頭給他說的那句話是周鐵蛋他們幾個進來後到目前的第一句話,小老頭顯然看出了這群看野馬似的孩子在小靈傑面前的順從與服貼,似乎是有點不相信,小老頭把眼前高高低低一大堆孩子一一掃了一遍,臉上收起了矜持的微笑而代之以驚奇,一字一頓地沖小靈傑說:
蔡爺爺主意打定,先收拾了監視周鐵蛋的那幾個清兵,然後一鼓作氣沖入了帳篷,帳篷里的人是早有準備的,那個大箱子里裝的就是伏兵,但還是被一隻手挾著周鐵蛋,天神一般衝進來的蔡爺爺嚇了一大跳,猝不及防之下,帳篷外尾隨進去的兵和箱子里跳出來的兵被蔡爺爺砍瓜切菜般砍翻了十來個。其餘的寒了心,只是圍著吶喊不敢上前,就趁這工夫,蔡爺爺一腳踢開了小靈傑他們發現的那個地洞入口,抱著他們倆個跳了進去,等兵們反應過來跳下去追趕時,他們早已跑遠了。
以後小老頭再沒說要緊的話,只是很隨便地問村裡住了多少人家,誰家有錢,誰家窮。然後問小孩子們怎麼不念書,最後是單獨問小靈傑的,問他爹叫什麼名字,問他家還有什麼人,問他歡不歡迎自己到他們家作客。
開春以後胡胡李對二小子加強了控制,一天到晚讓他呆在家裡看張老先生給他送的書。小靈傑雖然在張老先生的"短訓班"是出類拔萃的"高材生",但是畢竟沒有根底。再說三兩個月時間,有一大半耗在《百家姓》、《千字文》上,其他的聖賢之言也沒有講多少九_九_藏_書,小靈傑看著那一頁一頁的墨圪瘩直發急,看著看著頭一圈一圈的大,原因很簡單,小孩子一玩瘋了,再想讓他下苦功夫不太可能。再說了,張老先生那些書里有許多字小靈傑並不認得,這是一個絕佳的借口。胡胡李小時候跟道人學拉胡琴時,遇到難題也是怕得要命,推己及人,他明白讀書人讀到生字味道也不好受。事實上小傢伙不好受是不好受,但決不是因為遇著生字耽誤了工夫,而是讀書本身就耽誤了他玩耍的工夫,獨個兒呆在屋裡瞅著窗外樹上嘰嘰喳喳叫著呼朋引伴往來覓食的小麻雀出了幾天神,小靈傑終於找到了一個名正言順地跑出去玩兒的理由,他給老爹說遇著生字先積著,積到一些時隔兩三天抽些空閑去找老先生問一次,胡胡李還當了真,以為兒子真是要用心讀書了,滿口應承。小靈傑是去找過張老先生,而且也問過問題,不過他每次一去半天,有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外邊玩兒。只有半個時辰的工夫用來跑去找老師,問問題,再跑回來在外邊玩耍。
小石子疙里疙瘩用著顯然不太順手,小靈傑只聽見"颯"的一聲,也沒鬧明白石子落到那兒去了,四外的吆喝就響起來了,大叫著"誰"的聲音至少有七八個,緊接著就是一陣紛亂而雜沓的腳步聲,帳篷四周的草里幽靈般地站起來十多個人箭也似地撲向帳篷前面那道光條,小靈傑倒吸了一口涼氣,在心裏面默默算了一下。在那片草里來回走動著尋找的共有十二個人。都是人高馬大的漢子。
小老頭笑畢,屋樑上的浮灰"卟卟"地直往下落,周鐵蛋忙著扑打身上的灰土,小老頭一步跨出人圈,站到小靈傑面前,輕輕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小靈傑差點坐下去,他很奇怪這個乾巴老頭怎麼這麼大手勁。小老頭仰天打了個哈哈,然後把目光死死釘在小靈傑臉上,還是一字頓地說,但音調明顯有些沙啞低沉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傷心往事:
小靈傑不知怎地對這個怪老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抵觸情緒,好像他搶了自己什麼心愛的東西,他覺得自己的一切平日認為很得體的舉動在他眼裡都顯得苯拙幼稚,乃至可笑。他不想回答怪老頭的問題,或者說是想給怪老頭耍個滑頭,但是不可能,怪老頭直視他的目光中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他胸口憋悶,他不敢和怪老頭對看,他害怕怪老頭的眼睛會伸出兩把輕巧的鉤子,從嘴裏把他的想法全部勾出來。
送走蔡爺爺,老爹閂了大門就上床睡下了,不一會兒響起了粗重的鼾聲,小靈傑看著黑洞洞的窗戶怎麼也睡不著,這個蔡爺爺到底是什麼呢人?小靈傑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捱到東邊窗戶上泛起魚肚白,勤快的公雞開始叫了頭聲,他才沉沉睡去。
"頭兒,你連這都不懂,唉?頭兒,就是逼|奸唄!就是男的想要和女的那個,女的偏偏不想那個,就是逼|奸。"
小靈傑明白鄒老大就在他附近,不敢再抬頭看,於是把頭埋到草棵里,只聽得身後一兩步之遙的草棵"忽喇忽喇"一陣響動,接著是一聲長長的哈欠,再下來是罵人的粗話。
世上的事真是很難預料,說不定你就那麼一瞌睡的當兒老天爺就把你的命運給扭上七八道彎,小靈傑後來躺在蔡爺爺懷裡聽他講故事時,想起以前對他的懼怕和畏怯,簡直就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還記得很清楚拉近他和蔡爺爺距離的那回事。
蔡爺爺救他們倆的經過小靈傑是聽周鐵蛋說的。小靈傑聽完后嚇得接連做了兩天惡夢,夢醒后就摸自己的脖子,看是不是在夢中被人割去了腦袋,周鐵蛋是這麼說的:
小老頭依舊笑咪|咪地看著他,他勇敢地去觸碰了一下小老頭眼裡那兩道攝人心魄的寒光,然後漫不經心地回答:
那天蔡爺爺趕到之前,周李二位已經潛伏到那片草叢裡了,蔡爺爺眼睜睜看著兩個傻小子在那裡玩雕蟲小枝,但是卻不敢聲張。事實上,小靈傑他們倆一潛入鬼地就給兵們的巡哨發現了,實際遠沒有兩個小傢伙想象的那麼簡單,因此,兩個小傢伙自太陽落山之前的潛伏直到鬼地的一舉一動都在兵們的掌握之中。兩個人之所以一路暢通無阻地爬到帳篷外邊的主要原因是兵們故意給他們倆讓開了一條路,就是說他們從哪兒過那兒的兵就悄悄溜走。因為那些兵不敢相信過來的只有兩個小孩子,他們想放長線釣大魚。蔡爺爺一路上不聲不響地放倒了十來個明崗暗哨,好不容易才進到周李二位所在的那塊草地,眼前的景象讓蔡爺爺大吃一驚,小靈傑和周鐵蛋一前一後隔了幾十步遠,兩個人身後的草里密密麻麻谷穗一樣排著的都是嚴陣以待的兵。兩個小傢伙不知天高地厚地拿彈弓投石問路了一把,一看沒有什麼危險,小靈傑便自以為得計,試摸試摸鑽帳篷里去了,蔡爺爺和二位之間隔著由兵們構成的一道屏障,插翅也難飛進去,只得眼睜睜看著小靈傑鑽進了帳篷,心裏暗暗叫苦,可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明白那些兵的目的不是這兩個小傢伙,而是小傢伙背後隱藏著的大人。蔡爺爺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個好主意,正急得嗓子冒煙,忽然間前面那些兵都一個個繞過周鐵蛋圍到帳篷四周去了,僅剩下了兩三個繼續監視周鐵蛋,蔡爺爺恍然大悟,兵們是以為主謀者已經進了帳篷,才縮小了包圍圈,這下可給他創造了可乘之機,他原來不敢下手是因為兩個人隔得太遠,救出一個后勢必要被發覺另一個可就救不出來了。這下子免了他後顧之憂,蔡爺爺在刀尖上打了幾十年滾,身經大小千余戰,憑這點陣勢如果心無旁鶩,是絕對嚇不倒他的。
"以後的地里活我一個人包了,日他娘的,這世道,老百姓的苦日子真的快到頭了。非得一個一個被這群獸兵弄死不可!"
小靈傑沒見過蔡爺爺發這麼大火,嚇得半天沒吱聲,從此以後再也不提長毛,只說天兵天將,也說清妖。
"蔡爺爺,您說的天兵天將就是長毛吧!"
呻|吟聲里又摻入了哭聲,不倫不類的,有點像被他們逮住幼雛的老鴉跟著他們盤旋翻飛時的叫聲。他不能不看那邊出了什麼事。害怕和刺|激兩者之間他更傾向於後者。
"好孩子,鬼地真的住上兵了嗎?"
那些人當然找不到什麼,嘀咕了幾句一個罵了句娘就要走開,一個兵忽然想起什麼來了說:
周鐵蛋和小靈傑是背著家裡人偷偷溜出來的,他們選擇的時間是下午,鬼地有鬼小靈傑本來就相信,況且如今又住了那麼多兵,鬼怕陽氣,就算有鬼那麼多大活人怎麼著,也把鬼嚇跑了。所以他們決定下午去,在附近藏到晚上再偷偷溜過去看看情況,然後根據具體情況另行安排下一步舉動。
日日盼、夜夜盼,好不容易盼到正月初五,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大雪,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半天也沒個停的意思。小靈傑的滿腔激|情被這場雪澆成了透體冰涼。呆在屋裡像被捕鼠籠逮住的小老鼠,東瞅瞅西看看,看見什麼都生氣,瞅見什麼都想罵娘。吃罷午飯後,小靈傑絕望了,一次計劃得好端端的二探鬼地的行動泡了湯。天快黑的時候,周鐵蛋和栓柱在李家大門外"喵嗚,喵嗚"地學了幾聲貓叫,這是他們的暗號,小靈傑箭也似地衝出去,兩個人嘴唇青紫,抖抖擻擻地站在雪裡,還不停地跺著腳。小靈傑出來后,三個商量了好久,誰都沒有更好的主意,最後不歡而散。小靈傑絕對沒想到,他們這個被無限期推遲執行的行動的流產竟然救了他一命。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鄒老大咋地沒過來,莫不是給人割了腦袋。"
雪化了兩天,初十黃昏地上才隱隱露出黑色的路面,屋檐滴滴答答流下的水在院里未消觸的雪地上衝出一道道死蛇似的黑痕。小靈傑忽然無由地害怕那個洞口會灌進雪水,那天走得匆忙,再說那地方几乎就沒有人煙,他們只找了些枯枝雜草在洞口支篷了一下,連浮土都沒有想到埋上一些。害怕歸害怕,眼下小靈傑沒辦法跑去看看是真的。況且十一就要再去,也不急在一時。小靈傑做夢也沒想到,老爹一個倉促之極的決定把他的全盤計劃破壞的煙消雲散。
胡胡李正月十一本來沒打算要去走親戚,早上起來推門一看,天上紅通通的日頭,地上雪差不多化盡,殘存的一點和地面的疏土凍在一塊,梆硬梆硬,正是出門的好天。胡胡李回頭跟曹氏商量了一下,決定趁好天先到老太太的娘家侄兒那兒去一趟,然後再順路下去看看近門的一個表姨,出於輕鬆起見,兩個人決定只帶一個小孩,而且兩個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小靈傑。
小靈傑不想就此罷休,女人的哭聲和偌大一個幾乎空空如也的帳篷更刺|激了他的好奇心,他根本沒有想到他現在的所做所為萬一被兵們發現,他的小命可以被那些兵找到一千條理由殺死一萬次。沒想到後果才膽大,一膽大自然更不會去想後果,小靈傑曲著身子,兩隻手緊摳住帳篷裡邊地上的一塊凸出的樹根,吸緊小腹,一點一點把整個身子慢慢從篷布外縮到帳篷裏面,像一條忙著蛻皮的蛇。
兩個傻大胆計劃得很周密,小靈傑最初找周鐵蛋商量時沒有一點把握,周鐵蛋人樣樣都好、能幹、實誠、夠意思,就是骨頭有點軟,據說他老爹晃晃拳頭都能嚇得他做三天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