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狼口逃生的男孩 1975 第二章 四天

狼口逃生的男孩 1975

第二章 四天

另一個傢伙油頭狼微笑著應道:「我就喜歡這種帶勁兒的貨色。」
一伙人全笑了,嘲笑他的眼淚。小麥卡菲在廁所里張牙舞爪地跳來跳去,蹙著一張臉,模仿著這時已哭得不能自已的大衛。當大衛終於稍微平靜下來,收起眼淚,但還不住地抽著鼻子時,小麥卡菲卻再度甩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不偏不倚就抽在原來的位置,力道也同樣強勁。
「真是漂亮。」他母親對著一團冉冉升空的煙霧輕聲說道。
吉米聳聳肩。「還好。」
除了大衛。大衛回屋裡去了。吉米從消防水柱底下衝出來,擰乾褲腿,穿回剛剛脫下的T恤,然後跑到烤架前排隊等著領熱狗——就是在那時候,他猛然發現大衛不見了。慶祝大衛歸來的狂歡會還熱鬧著,大衛卻悄悄進屋去了。他母親顯然也一樣。吉米抬頭看看位於二樓的大衛家:小窗的窗帘都拉上了。
他母親在牛仔褲口袋裡一陣摸索,掏出她的劍牌香煙,點著一根,然後急急地吐出一大口白煙。「我想他明天應該不會去上學。」
「就是那兩個綁架大衛的嫌犯中的一個。他們逮到他了。那傢伙死了。在獄中自殺的。」
吉米領了熱狗,坐在大衛家對面的街邊吃了起來。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看到對面二樓一扇百葉窗拉起來了,大衛就站在窗邊,緊盯著他瞧。吉米舉起吃了一半的熱狗,朝大衛揮揮手,但大衛毫無反應。吉米又試了一次,大衛依然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吉米看不清大衛臉上的表情,但卻可以感覺到他的眼神,空洞與責怪。
不是所有人都會趁在走廊與他擦身而過時低聲喊上一句「同性戀」,或者是故意把舌頭在兩腮之間動來動去。事實上,大部分同學對大衛只是視而不見。但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沉默的態度比什麼都糟糕。他感覺像是被流放到孤島的罪犯——孤立無援,求助無門。
他們偷的是一輛敞篷跑車。大衛聽說車主是某個老師的朋友,不過謠言沒說清楚到底是哪個老師。吉米與威爾趁著放學后全校老師和他們的親友在教員交誼廳參加年終晚會的當兒,從學校停車場把車偷走了。吉米開車載著威爾,在白金漢區繞了好大一圈,一路囂張地亂按喇叭,對路邊的女孩兒用力揮手,還拚命踩油門加速前進,直到招來過路警車的注意,最後終於在羅馬盆地附近直直撞上了停放在柴爾斯平價購物廣場後頭的一輛垃圾車。威爾下車的時候扭傷了腳踝,而原本只要再翻過一面鐵網牆就能逃往一片無人空地的吉米卻回過頭來,企圖把威爾救走——大衛總愛把這段情節想象成戰爭電影里的一幕:在一片槍林彈雨中(大衛當然不太相信警察會為了這種小事開槍,但這麼想象確實比較酷),英勇的士兵回頭援救受傷的夥伴。警察當場逮捕了這兩個偷車小賊,吉米和威爾因此在少年看守所里待了一夜。因為離學年結束也只剩幾天了,於是學校讓兩人回來把六年級讀完,只是通知他們的父母儘快幫兒子辦理轉學。
吉米的母親朝他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大衛一閃身,消失在窗后。吉米的母親是個瘦小的女人,有著一頭顏色淡得不能再淡的淡黃頭髮。她雖然瘦,肩頭卻彷彿時時擔著千斤重的磚頭,總是弓著身子,拖著腳步走路。她還常常嘆氣,她嘆氣的方式往往讓吉米無法確定,她究竟知不知道那嘆息聲是從自己身體里發出來的。吉米看過她母親懷他之前照的相片——相片里的她豐潤且年輕多了,像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吉米後來算過,她當時確實差不多就是那個年紀)。那時的她有著一張圓潤的臉,眼角與額頭還沒有那堆細紋;面對著相機鏡頭,她笑得燦爛而動人,只是眼神中卻隱約藏著一抹恐懼,或者是好奇,不過吉米也說不清。他父親跟他說過千百次了,說他母親為了生他差點兒丟了性命,她血流不止,連醫生都沒把握能止住那來勢洶洶的鮮血。他母親從此就像丟了半條命似的,身體再沒好過一天,他父親這麼說。當然,生小孩的事也就到此為止。那種事經歷過一次就夠了。
在西恩的夢裡,整條街都會動。裏面瀰漫著蘋果氣味的大車在他眼前打開車門,腳底的街道緊緊擒住他的雙腳,把他往車內推送。大衛就在車裡,蜷著身子,瑟縮在後座離車門最遠的一角。街道死命把西恩往車內推送,而車內的大衛只是張著嘴,無聲地哀號著。夢裡的他除了那扇敞開的車門和車子後座的景象什麼也看不到。他看不到那個警察模樣的男人,看不到他那個坐在前方乘客座的同夥,也看不到吉米,雖然他知道吉米自始至終都在。他只看得到那扇車門、大衛,還有散落在後座地上的垃圾。而這個,他終於意識到,正像他甚至不曾意識到自己已經聽到的警鈴聲——那輛車的後座竟堆滿了垃圾。快餐店的包裝紙、揉成一團的薯片袋、啤酒和可樂罐、裝咖啡的隔熱紙杯,還有一件九九藏書骯髒的綠T恤。西恩在醒來后細細回想夢境時,才赫然意識到,夢裡的後座地板上的情形確實是他當時親眼所見,而他竟始終不曾想起,直到現在。即使在警察來到他家,要求他回想——仔細回想——是否曾遺漏任何細節還未告知警方時,他都不曾想起後座地板上那一團髒亂,因為他當時確實不記得這一切。但這一幕畢竟藉著夢境再度回到他頭腦中了,而這是何等關鍵的一幕——它讓他在當時便以某種甚至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方式感覺到,這車,這所謂的警察和他所謂的夥伴,確實不太對勁。在現實中,西恩不曾親眼見過警車後座,但他無論如何都知道,警車後座怎麼也不該是這般景象。也許就是在這堆垃圾底下藏著一顆吃剩的蘋果核,車裡才會瀰漫著一股蘋果氣味。
「啊,那也好。」吉米說道。母子兩人相視而笑。
他母親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當她終於回過頭來時,臉上再度出現了平日那種倦容,剛才那抹微笑消散得無影無蹤,幾乎讓人懷疑她從來就不知道該如何微笑。「嘿,吉姆。」
大衛·波以爾失蹤四天後便乘著警車回來了。他坐在警車前座,護送他回來的兩名警員任他開關警笛,還讓他摸了摸鎖在置物箱底下的霰彈槍槍托。他們頒給他一個榮譽警徽,而且在他們送他回家那天,瑞斯特街上還擠滿了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全都等著捕捉波以爾母子團聚的一幕。臨下車時,其中一名警官尤金·庫比亞基還特地繞到另一邊,把大衛從車裡抱出來,先把他舉得高高的,然後才讓他降落在他那又哭又笑、顫抖不已的母親面前。
「是嗎?」
「怎麼了?」他說,有些發窘地對他母親一笑。
西恩問道:「那他的同夥呢?」
大衛抬頭,淚眼婆娑地看著小麥卡菲,一心期望能在他臉上看到一絲同情,甚至憐憫——憐憫也行。但他只是半憤恨半嘲弄地看著他。
不過,置身這群人之中的鮑爾小姐卻似乎顯得有些不自在。吉米看得出來。她對大衛說了幾句話,並親了他的臉頰——她一共親了他兩下——之後,其他人便圍了上去,她則退到一旁,站在坑坑窪窪的人行道上,抬頭看著四周那堆歪歪斜斜的三層公寓樓,以及上頭那些斑駁捲曲的瀝青紙和底下暴露出來的木板。在吉米眼中,此時的她看來似乎更年輕,卻又更難以接近了;彷彿她突然間變成了修女之類的人物,摸摸頭髮,檢查自己儀容是否整齊合宜,皺皺小鼻子,馬上就要吹毛求疵起來似的。
那之後大衛就很少看到吉米了,一年最多遇到一兩次。除了上學,大衛的母親根本不讓他出門。她堅信那兩個壞人還在外頭,開著那輛瀰漫著蘋果味的棕色大車,虎視眈眈地等待著,像熱追蹤導彈一般瞄準大衛不放。
他父親這才回頭看著他。「沒錯。你總算可以不用再做噩夢了。」
破玩意兒。吉米的父親昨晚是這麼跟他母親說的:「就算那孩子活著被找回來了,八成也已經成了個破玩意兒——早不是原來那個樣了。」
「我明天就會在學校里碰到他了。」
大衛想起了彼得斯先生,他母親的一個偶爾會來家裡過夜的朋友,曾經跟他這麼說過:「男子漢絕不可忍的侮辱有兩種:有人朝你吐口水,還有就是甩你耳光。直接給你一拳就算了,要是有人那樣對你,你逮到機會一定要把他宰了。」
他終於掙脫了母親的懷抱。他站在路中間,看著圍繞在大衛身邊的那群人,他希望自己當初也上了那輛車,現在就也能體驗到大衛此刻感受到的那種關愛的目光,那種與眾不同的感覺了。
有人打開消防栓,水柱像一股終於得以釋放的嘆息,往瑞斯特街猛烈噴洒。孩子們甩掉鞋子,捲起褲腿,在四濺的水花中跳躍奔跑。冰激凌小販也趕到了,要大衛想吃什麼儘管拿,老闆請客。連那個死了老婆的怪老頭巴基諾——脾氣火暴的老傢伙,成天只會開窗大吼,要人家他媽的安靜一點兒,還會拿BB槍打松鼠(要是沒大人在場,他連小孩都照射不誤)——都打開窗戶,把喇叭搬到窗邊,接著,狄恩·馬丁渾厚的歌聲傳遍了整條街,《留下回憶》《振翅高飛》,還有一堆吉米平日聽了就想吐的懷舊老歌。但今天則不然,今天就適合聽這些歌。今天,這些歌就像繽紛的綵帶一樣,在瑞斯特街上迎風翻飛,與嘩嘩的水聲相互應和。在「豬排」兄弟店后的小房間開設賭場的那些人搬出幾張摺疊桌與小烤肉架,不久又有人拖來幾個裝滿施利茲牌與納拉岡塞特牌啤酒的小冰桶,不大工夫,肥滋滋的烤熱狗和烤義大利香腸的味道便飄散開來。空氣中繚繞的煙霧、嗆鼻的燒炭味,還有不絕於耳的開啤酒罐的砰砰聲,讓吉米不禁想起了芬威棒球場、夏日周末,以及當身邊的大人放鬆心情,變得像個小孩子的時候,那種充滿胸懷的喜悅,那種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看起https://read.99csw.com來都變年輕了,所有人都彼此搭肩談笑的美妙時刻。
瑞斯特街上彷彿正在進行某種節慶宴會,眾人忙著四處搶鏡頭,一心希望能在電視上或明天的報紙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是呀,我認識大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一起在這兒長大的嘛,唉,真是個不錯的孩子,感謝老天讓他平安歸來。
這一巴掌打得清脆響亮,其中一個七年級學生像個女孩似的倒吸了一口氣。
她一隻手擱在吉米膝上:「一切還好吧,我的美國大兵?」他母親常常用不同的昵稱叫他,通常是當場隨興叫出口的,吉米總搞不清楚那名字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什麼?」
吉米從母親的肩頭看過去。他父親步履蹣跚地從屋裡走出來,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一張臉則因剛睡醒或是酒喝多了——更有可能是兩者兼有——而顯得有些浮腫。他父親睜著惺忪的雙眼,看著眼前熱鬧的一幕,一臉困惑。
然後大衛會告訴他腦海里那個聲音,他不是小王八蛋。他是那個狼口逃生的男孩。有時,為了趕走那些影像,大衛會在腦海中重複播放自己逃生的經過,巨細靡遺從頭至尾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他注意到地窖門上靠近鉸軸處有一道裂縫;他聽到大肥狼與油頭狼出門買醉時汽車引擎啟動的聲音;他用一把缺了角的螺絲起子死命地去鑽那道裂縫,裂縫愈來愈大,直到銹痕斑斑的鉸軸終於整個兒被他撬開,門板隨之裂開一個刀形的大洞。這個智斗惡狼的男孩就從那個大洞鑽出地窖,頭也不回地往樹林里跑去,靠著傍晚殘餘的日光,終於找到一英裡外的一家埃索加油站。當那個不等天黑便早早亮起的藍白相間的圓形招牌映入大衛眼帘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色的霓虹燈光直直地刺入他眼底,觸動了某些東西。就是這感覺讓大衛兩腿一軟,跪坐在林間沙地與老舊的柏油地面交界的地方。加油站的主人朗恩·皮亞洛發現的就是這樣一動不動的大衛——雙膝著地,雙眼緊盯著那塊霓虹招牌。朗恩·皮亞洛是個精瘦有力的男人,有一雙似乎可以徒手將鉛制水管一折兩段的大掌;大衛後來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象,如果狼口逃生的男孩是電影里的一個角色,那麼事情又會怎麼發展呢。當然了,他和朗恩會因此發展出一段情誼,朗恩將教會他一切本該由父親教給兒子的事情,然後他倆會騎著馬,背著兩管來複槍,展開無盡的冒險之旅。他倆將分享一段永難忘懷的回憶,朗恩與男孩。他們將會成為一對傳奇英雄,獵殺過無數在荒野中徘徊的惡狼。
吉米後來果真偷了車。距離他們上回計劃在西恩家那條街偷車過去了差不多一年。這件事讓他被路易·杜威開除了,從此得搭校車穿過半座城市,到卡佛學校去體會一個來自東白金漢的白人小孩置身於一所幾乎全是黑人學生的學校里是什麼滋味。當然,他還有威爾為伴。大衛不久后就聽說這兩人成了卡佛學校里人見人怕的瘟神,兩個瘋到不知恐懼為何物的白種小鬼。
吉米抬頭看去。他再度看到大衛靜靜地站在窗邊,凝望著他。他房裡的燈亮了,昏黃的燈光從他背後幽幽地向外流淌。這一次,吉米甚至不想再試著朝他揮手了。警察和記者都走光了,沒了他們的提醒,街上這群酒酣耳熱、玩得正來勁兒的人大概早忘了這宴會原來是為何而起。吉米可以感覺到大衛孤零零地待在那間狹小的公寓里,除了他那半瘋的母親外,就只有一屋子老舊的棕色壁紙和昏黃微弱的燈光陪伴著他。
你也是,吉米很想這麼告訴她。
至於在平頂區,反正大半的房屋前根本沒有草坪,籬笆也多半年久失修,搖搖欲墜,所以說,媽的,就隨它去吧。要開心就盡情開心吧,因為,去他的,就當作是老天欠你的。這樣的日子里沒有老闆上司,沒有社會福利調查員,沒有高利貸派來的討債打手。至於警察——現場就有兩個警察,玩得可開心了,庫比亞基警官手裡拿著一根剛下烤架的辣香腸,而他的夥伴則正往褲袋裡塞一罐啤酒,等著待會兒解渴用。記者早走光了,太陽也漸漸偏西,整條街都沉浸在晚餐時間特有的溫暖光輝里。但今天這條街上的女人不煮飯,所有人都不必回家。
父親離開后,西恩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床墊上擱著一隻用厚實的紅色橡皮圈緊緊纏繞住的全新的棒球手套,裡頭躺著一顆全新的棒球。
但在學校同學的眼中,他卻只是那個「被人干過的男孩」。他們隨心所欲地想象那四天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天早上,在學校廁所里,一個叫小麥卡菲的七年級男孩逮到大衛站在便池前解手,於是湊過來問道:「他們有沒有叫你吸啊?」他那群同在七年級的朋友跟著在一旁訕訕地怪笑,還頻頻弄出親吻的吱吱聲。
「哎喲,還真是。」小麥卡菲尖聲說道。豆大的淚珠沿著大衛兩頰滑落下來九九藏書,他感覺臉上那陣麻麻的感覺漸漸轉變成刺痛,但他哭不是為了這個。他從來就不是那麼怕痛,也不曾因為痛而哭出來。即使是上回他從自行車上跌下來,腳踝讓腳踏板狠狠地劃破了,事後在醫院足足縫了七針,他都沒有哭。是廁所里這群男孩表現出的那種赤|裸裸的惡意讓他一時招架不住。那種仇恨、厭惡、憤怒與鄙視全都朝他湧來。他不明白,他一生中從不曾刻意去招惹過任何人,但他們就是恨他。這種仇恨讓他覺得孤立無援,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覺得自己骯髒而渺小。他哭是因為他不想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吉米沒有搭腔。
破玩意兒,吉米一邊想著,一邊緩緩放下揮動的手。他看見大衛朝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便拉下百葉窗,轉身回到那間貼著棕色壁紙的小公寓里去了——那間只有時鐘的嘀嗒聲會劃破一片死寂的小公寓。吉米感到那股悲傷彷彿在他體內找到了溫暖的歸宿似的,在他心底扎了根。但他甚至不期望它能離開他心底,因為他隱約明白,任何努力都只是徒勞。
綁架事件過去一年後的某天,西恩的父親走進西恩房間,向他宣布了兩件事。
最終,吉米在路易·杜威也沒能再待多久,上學路上那段沉默的時光也一併消失了。吉米在學校有個形影不離的哥們兒,威爾·薩維奇。此人個頭不高,卻是學校里人人——包括老師——聞風喪膽的人物;他的腦容量約莫和猩猩不相上下,已經連續留級兩次,脾氣卻火暴得很,動不動就發狂。校園裡流傳著一則笑話(不過沒人敢在威爾面前提起),他們說別人的父母忙著幫子女存大學學費,而威爾的父母光忙著幫他存保釋金了。在大衛上那輛車之前,吉米在學校里就已經老是和威爾混在一起了。吉米有時會默許大衛跟在他倆後頭,去學校餐廳搜刮零食或是攀爬校舍屋頂,但自從上車事件發生后,大衛就連這項特權都被取消了。大衛有時會恨吉米對他這麼無情,有時卻又不禁注意到,之前偶爾籠罩在吉米身上的那團烏雲現在卻無時無刻不在跟著他,像是某種厄運之環。吉米看起來老了好幾歲,眼底總有揮之不去的憂傷。
他聳聳肩。「還不就那樣。」
吉米想要再靠近她一點兒,但他母親卻對他的掙扎視若無睹,依然把他緊緊摟在胸前。他眼睜睜看著鮑爾小姐往瑞斯特街與雪梨街的轉角走去,對著什麼人死命地招手。一個嬉皮士模樣的年輕人開著一輛嬉皮車模樣的黃色敞篷車往街角駛來,被陽光曬得有些褪色的車門上頭還漆著幾片紫色的小花瓣;鮑爾小姐上了那輛車,揚長而去。哦,不,吉米心想。
大衛·波以爾足足出了好幾天風頭,不只在平頂區,幾乎全州的人都認識他了。第二天的《美國記事報》頭版就用斗大的字體寫道:「小男孩去而復返」。底下還附了一張照片:大衛坐在他家門前的台階上,他母親的雙臂從後方擁住他,交叉在他胸前,兩人身旁則擠了一堆搶鏡頭的小鬼,一個個全咧著嘴,笑得很開心。除了大衛的母親。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剛在冷天里錯過了一班公交車似的。
吉米站起身,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他感到一股熟悉的衝動,像針刺般搔弄著他不安的心。他多想一拳打在什麼東西上頭,或是去做些真正刺|激的事。但他的胃又叫了,他這才想起肚子還沒填飽呢,希望還有熱狗剩下。吉米舉步朝人群走去。
對吉米而言,就是像這樣的時刻讓一切都變得值得了——即使是在挨了他老爸一頓毒打,或是剛發現他什麼心愛的東西被偷走了那種最黑暗的憤恨深淵里,這樣的時刻都能讓吉米重振精神,重新愛上在平頂區度過的日子。管他多久的積鬱、怨恨與不滿,管他工作如何操勞,管他親不近鄰不睦,這裏的人們似乎總能在瞬間就把一切都拋到九霄雲外,喝吧,笑吧,彷彿他們的生命中從來就沒發生過任何不美好的事。在聖派崔克節或是白金漢日,有時在國慶節,或者是紅襪隊在九月的球賽里表現神勇,屢戰屢勝,或者在像今天這種失而復得的難得時刻,這裏的人們總要拋開一切,全街狂歡,陷入某種瘋狂的節慶氛圍里。
「嗯,沒錯。將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哪。」
另一個傢伙也死了。車禍死的。西恩希望那傢伙當時開的就是那輛瀰漫著蘋果味的大車,希望他開著那輛車衝下懸崖,直奔地獄而去。
「他們逮到其中一個傢伙了。」
他作勢要再甩他一巴掌,大衛轉過頭,縮著脖子。小麥卡菲卻領著他那群黨羽大笑著揚長而去。
大衛突然舉起一隻手。他把手掌舉至齊肩處,卻半天都不動。吉米朝他揮手時,突然感到一陣刺骨的悲傷竄進體內,在深處緩緩地蔓延開來。他不知道這股深沉的悲傷究竟因何而起,是因為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鮑爾小姐,還是整個這片地方,或者是因為那個站在窗邊動也不https://read.99csw.com動、只是痴痴地舉著手的大衛;但無論是何者——其中之一或是全部加在一起——他都能確定,這悲傷一旦竄進他體內就再也不會出來了。十一歲的吉米坐在街邊,卻再也不會覺得自己只有十一歲了。他感覺自己老了。像他父母一樣老,像這條街一樣老。
他母親這時卻突然盯著他瞧。夾在指間的香煙高舉在耳邊,眯著雙眼,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搜尋。
「看著我!」小麥卡菲說道。大衛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
「他哭了。」有人說。
「什麼事?」
大肥狼搖搖頭。「想把他弄上車?看他不咬掉你一根大拇指才怪。這小王八蛋就容易多了。」
如果兩人碰巧同時走出家門,吉米·馬可斯有時會靜靜地走在他身邊,一言不發地陪他走到學校,因為他要是不這麼做反而會顯得奇怪。此外,兩人如果在學校的走廊上碰到了,或是剛好一起排隊準備進教室,吉米會輕輕地對他說聲「嗨」。有幾次,兩人目光偶然交會時,大衛在吉米臉上看到某種混雜著尷尬和憐憫的情緒,彷彿確實有話要跟他說,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吉米本來話就不多,最多就是在他心裏又有什麼諸如跳下地鐵軌道或是偷車之類的瘋狂點子在蠢蠢欲動時,他才會多說兩句。但無論如何,大衛都覺得兩人的友誼(老實說,大衛並不怎麼確定他倆曾經是朋友;他感到有些羞愧,卻又不得不承認,自己多半不過是個勉強跟在吉米後頭的跟屁蟲)從大衛爬上那輛車而吉米卻定定地站在街邊那一刻起,已經永遠成為過去了。
「果然沒錯,」小麥卡菲說道,「你果然吸過老二。」
「你可以多開口說點兒話。」他母親說。
「看著我!」
小麥卡菲說道:「死怪胎,你有話想說是吧?嗯?想要我再扁你一拳是吧?你這死同性戀!」
「我剛剛看到了你們老師。很漂亮。」
「我真的很高興你沒上那輛車,寶貝。」她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吉米看到了她眼中閃爍的光芒。接著她站起來,朝其他幾個正在聊天的母親們走過去,始終背對著她的丈夫。
「被逮到的那個傢伙,」他父親說,「跟警方說另外那個傢伙早在一年前就出車禍死了。這樣你安心了吧?」西恩從父親的眼神中清楚地看出,這將是他們父子間最後一次提到這件事。「好啦,洗洗手準備吃飯了。」
大衛漲紅了臉,用顫抖的手指勉強拉上拉鏈,轉頭看著小麥卡菲。他努力裝出兇狠的表情,但小麥卡菲只是皺了皺眉,然後啪一聲甩了他一巴掌。
大肥狼與油頭狼——大衛在心裏這麼稱呼他們。大衛寧可不把他們看成人。他們只是兩頭披著人皮的惡狼,而大衛自己則是故事里的另一個角色——「被狼帶走的男孩」,「自狼口逃生后穿過陰暗樹林安全抵達埃索加油站的男孩」,「始終保持冷靜機警等待逃生機會的男孩」。
大衛回到學校不出一星期,那些當初還在頭版上同他笑得很開心的孩子就開始叫他「死怪胎」。大衛在他們臉上看到一股惡意,但他並不確定他們是否真的明白那惡意到底是怎麼回事。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大衛的母親說,他們八成是從父母那裡聽來一些不乾不淨的話;你根本不必理會他們,大衛,等他們叫膩了自然就會忘了這一切,明年大家就又是朋友啦。
大衛點點頭,卻依然不明白,是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點,還是他臉上有什麼他自己看不到的記號,才會讓人總是想欺負他。比如說那輛車上的那兩個傢伙。他們為什麼獨獨挑上他?他們為什麼知道他會跟他們上車,而吉米和西恩就不會?大衛事後回想起來,事情似乎就是這麼回事。那兩個傢伙(大衛其實知道他們的名字,至少是他倆用來稱呼彼此的名字,但他根本不想再讓那幾個字進入他的腦海)事前就知道西恩和吉米不會輕易上他們的車?西恩一定會轉身跑回家,搞不好還會大吼大叫,而吉米,他們恐怕得先把吉米敲昏了才能把他弄上車。在連趕了幾小時的路后,大肥狼曾這麼說過:「你有沒有看到那個穿白T恤的小鬼?你有沒有看到他是怎麼死盯著我看的?惡狠狠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死樣子。將來誰遇上他誰倒霉,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尖頂區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們當然也有街坊宴會,但那裡的人總會在事先精密計劃,確定該申請的許可都申請到了,但到時卻還提心弔膽,要小孩兒小心來往車輛,別踩壞鄰居的草坪——哎呀,當心點兒,我剛油漆過那排籬笆哪。
「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哪,少年拳王阿里。」她回以一笑。
他最喜歡她這麼叫他了——「吉姆」——這讓他覺得跟母親更親近了。
吉米吃掉最後一口熱狗。「嗯,過幾天吧。」
他母親點點頭,又吐了幾口煙。她一手托肘,邊抽煙邊凝望著對面二樓的窗戶。「今天在學校還好吧?」她說,看起來並不真的期待吉米回答。
這事後來像潮水般在九九藏書校園裡傳開了,三年級以上的學生全都聽說了小麥卡菲在廁所里對大衛做了什麼事。最後,招致非議的竟是大衛當時的反應。大衛不久便發現,即使是那些在他剛返回學校時對他還算友善的同學,現在也開始對他避之猶恐不及。
「不過也沒關係啦。酷一點兒也好,女人就吃這套。」
大衛知道事情並非如此。他們畢竟只是兩匹猥瑣的餓狼,只會在最黑的夜裡尋找最近最軟弱的獵物。但他們最近確實更頻繁地出現在他腦海里,大肥狼和油頭狼的模樣,以及他們在那四天里對他做的事。這些影像很少侵擾大衛的夢境,而是常常會趁著他待在他母親這幢死寂的公寓中,試著以看漫畫、看電視,或是開窗凝望外頭的瑞斯特街打發漫長的沉默時,悄悄竄進他的意識里。它們一朝他襲來,他便閉上眼睛,試著將這些影像驅逐出去,試著忘掉大肥狼的名字叫亨利,油頭狼的名字叫喬治。
「你把我摟得那麼緊,我哪有機會。」
亨利和喬治——某個聲音總會伴隨著那些排山倒海而來的影像在他腦海里尖叫著這兩個名字。亨利和喬治、亨利和喬治、亨利和喬治;你這小王八蛋!
那幾扇緊閉的百葉窗不知怎麼了,竟讓吉米想起了鮑爾小姐。他想起她爬上那輛嬉皮車的模樣,想起自己曾盯著她右邊的小腿與腳踝,看著它們彎起,縮進車裡,然後車門關上。他突然感到有些自慚形穢,有些落寞悲哀。她要去哪裡?她現在是否正在公路上,讓風掠過她的發梢,就像樂聲飄過瑞斯特街?夜幕是否正要掩住嬉皮車裡的兩人,隨他們往……往哪裡去呢?吉米想知道,卻又不想知道。他明天還會在學校里見到她——除非學校也打算為慶祝大衛的歸來而放假一天——他想趁機問她,但他終究不會開口。
吉米還是沒說話。他常常不知道要跟他的父母說些什麼。他母親無論何時看起來都這麼疲倦。她的目光幽幽地飄向某個未知的地方,只是一個勁兒地抽她的煙,吉米一句話常常要反覆說上好幾次她才能聽見。他父親則通常是一副怒氣衝天的模樣,即使不是,吉米也知道眼前這個幾乎稱得上是好父親的傢伙隨時都可能翻臉,轉眼又會變回那個滿心苦澀的醉鬼,而吉米便成了他發泄怒氣的對象——半小時前還能惹得他哈哈大笑的一句話,半小時后卻成了他痛打吉米一頓的理由。吉米還知道,無論他怎麼逃避,怎麼偽裝,他體內確實流著這兩人的血液:他兼有他母親的沉默和他父親那種突然而至的暴怒。
至於第二件事情,他父親正要往房門口走去時,突然止步,以隨意的口氣告訴了他。
他母親縮回放在他膝上的手,抱緊自己,以抵禦隨夜幕降臨而漸深的寒意。「我是說後來,他還沒進屋之前。」
「哦?」
吉米再度感到慶幸,慶幸自己沒上那輛車。
第一件事情是拉丁學校接受西恩的入學申請了,他九月上七年級時將轉學到那裡。他父親說他和他母親都以他為榮。這輩子還想有點兒出息的孩子都應該去那裡。
大衛坐在廁所地板上,希望自己能有那種勇氣——那種殺人的勇氣。他會先宰了小麥卡菲,他想,然後是大肥狼和油頭狼,如果他們真讓他再遇上的話。但事實是,他發覺自己根本就辦不到。他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就是要對別人那麼壞。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除了想象自己是鮑爾小姐的男朋友之外,吉米有時也會想象自己如果是鮑爾小姐的兒子,一切又會是何種光景。
結果證實,吉米錯了。
除了記者,瑞斯特街上還擠了一堆旁觀的人——有大人、小孩、郵差,以及在瑞斯特街與雪梨街轉角開了一家潛艇堡快餐店的長得圓滾滾、綽號「豬排」的兩兄弟,甚至連大衛與吉米在路易·杜威的五年級老師鮑爾小姐都趕來了。吉米站在他母親身邊。他母親擁著他,讓他的後腦勺緊貼在她胸前,一隻汗濕了的手掌則貼在他額頭上,彷彿想藉此確定吉米沒有染上任何大衛染上的東西。庫比亞基警官把大衛高高舉起的時候,兩人相視而笑,像一對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似的,而美麗的鮑爾小姐則忘情地為兩人鼓掌——吉米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妒意。
「你今天還沒跟大衛說過話哪。」
我差點兒也上了那輛車,吉米很想告訴旁邊的人。他尤其想告訴鮑爾小姐。鮑爾小姐是個美女,漂亮白皙。她的上排牙齒有一顆長得有些歪,一笑就會露出來;但在吉米眼裡,這個小缺陷只會讓她看起來更美更迷人。吉米很想告訴她自己也差點兒上了賊車的事,看看能不能讓她也用那種表情看著自己,就像她現在看著大衛一樣。他還想告訴她,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他想象的是年紀大一些的自己,就是大得足以開車的那種年紀,開車載著她四處兜風,讓她不住地對著自己微笑;他們還要一起去野餐,而不論他說什麼都能逗得她開懷大笑,露出那顆可愛的牙齒,然後還伸手碰碰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