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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眼西納特拉 2000 第七章 在血泊中

愁眼西納特拉 2000

第七章 在血泊中

「沒錯,暫時是這樣。」懷迪說道,「還有,是『警官』,不是警察。」
「先生,我們得麻煩你將你的武器放在草地上。」
吉米當年對他老子恨之入骨,當然明白以前那套也好不到哪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媽的,這之間總該有個中庸之道可循吧?偏偏現代大部分的父母總是忙不迭地往另一個極端走。小孩子要疼也要管,總要讓他們明白,老子疼你愛你並不代表你就可以肆無忌憚,爬到太歲頭上動土。老子畢竟還是老子,規定就是規定,大人說不行的時候就是不行;你惹人憐愛並不表示你就可以橫行霸道。
「誰說的,吉米。誰說的。」
康利嘆了一口氣。
西恩再次望向對岸泥地上的腳印,這才注意到腳印左上方似乎還有一些抓痕,應該是被害人掙扎著要爬上河岸時留下的。「怎麼樣?有想法嗎?要不要猜猜看昨晚這裏到底他媽的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說,她怎麼可能會錯過娜汀的初領聖體禮呢?
「你穿套裝一定很好笑,爸爸。」
吉米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眺望東白金漢平頂區的邊緣,心裏想著:義大利。
「他們說你的血液里就是有那些因子。」安娜貝絲說道。
就拿此刻正好經過吉米座位的這兩個小混賬來說吧——兩個小子,一路拉拉扯扯,推來推去,任修女怎麼噓他們,依然我行我素,大聲笑鬧,甚至開始對著人群擠眉弄眼地耍寶;更叫人難以置信的是,有的大人竟然還對著他們微笑。要換成以前那個時代,男孩的父母早就站出來,揪著他倆的耳朵讓他們離地三英寸,先賞個幾巴掌,再小聲威脅回家還有得瞧,然後暫時鬆手讓兩人落地站好。
吉米展臂擁她入懷,滿心希望時間能就此暫停,像照片,讓快門就停在這一刻,管他幾小時還是幾天,直到他們準備好要走出這一刻為止。他轉頭在安娜貝絲頰上輕輕一吻,她又往他懷裡縮了縮,兩人的目光始終緊緊鎖定在小女兒身上,他們的小天使。
西恩感覺自己腦子裡又響起了尖銳的鳥鳴。「嗯,肯特,你在這邊多久了?」
「是這樣嗎?」她問道。
吉米不動聲色,雖然那股如釋重負的感覺在瞬間沖刷過他全身的血管——他那番九成真的話成功地說服了她。如果和安娜貝絲之間一切順利的話,他就再也不必去說服別人了。
吉米牢牢地鎖住安娜貝絲的目光,任她探進他的眼底,搜尋一切蛛絲馬跡。他知道她正企圖找出他這段話的破綻,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謊。他衷心希望自己這番話能說服她。這段話他已經在腦海里反覆修改過很多次了,等待的就是這樣的時機。而事實上,這段話也幾乎全是實話。除了一件事。一個他立誓無論如何要帶進墳墓里的秘密。他直視著安娜貝絲的眼睛,等待她做出最後的判決,一邊試著抹去那些硬要闖進他腦海里的影像——神秘河畔的深夜,男人雙膝落地,下巴沾滿橫流的唾液,一遍遍尖聲求饒——這影像有如電鑽鑽頭,死命地要往他腦袋裡鑽。
「我們是警察。」懷迪亮出警徽,「這下你相信了吧?聽我說,先生,把劍放在地上。」
吉米再度感覺到神秘河在遠方汩汩奔流,消失在州監大溝混濁漆黑的深處,遠離他,朝遠方的歸處奔流而去。
「劍道,」肯特說道,「武術的一種。我周二、周四上武館跟著師父學,每天早上就自己練習。我剛剛就是在練劍。就這樣,沒什麼。」
「我們找到一隻鞋子。」懷迪說道。
當然,你可以恩威並施,用你的中庸之道好好地把子女養大成人,但這卻一點兒也不保證他們就不會讓你傷心失望。比如說今天,比如說凱蒂。沒去店裡上班就算了,眼看竟然連她小妹的領聖體禮都要錯過了。他怎麼也想不通,她腦袋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大概什麼也沒在想吧,問題就出在這裏。
西恩看了懷迪一眼,懷迪扮了個鬼臉。他倆清楚得很,這個叫肯特的傢伙看也知道,被嚇成這樣,諒他沒那能耐撒謊;他們也知道,那武士劍送鑒定組鐵定是白送,不可能有問題。但規矩就是規矩,他們還是得一步一步照著做,該送去化驗的證物就要送,該寫的報告一份都不能省。難怪他們桌上永遠有堆積如山的待處理檔案。
他倆一直待到最後——他們並肩坐在寬敞的前廊上,抽煙聊天,啜飲淡啤酒,點頭微笑送走一批批酒足飯飽的客人,直到夏夜晚風挾帶寒意徐徐吹來。吉米脫下外套,披在安娜貝絲肩上,然後繼續告訴她關於監獄與凱蒂,關於瑪麗塔那個橙色窗帘的夢的種種。而她則對著他娓娓訴說,說自己夾在一群瘋狂野蠻的兄弟之間成長的經驗,說那年冬天她憑著一身舞技獨闖紐約最終黯然而歸的故事,說她在護士學校的種種。
肯特被這麼一問,又緊張起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眼片刻,緩緩地把那口氣吐出來。「當然當然,呃,我昨晚到朋友家參加一個聚會,然後和女朋友一起回我家。上床的時候差不多是三點。今天早上我和她喝過咖啡后就出門來這裏了。」
吉米把她抱了起來,她漿得筆挺銳利的套裝裙擺掃過他的手臂。他用力親吻她的臉頰。「寶貝,寶貝!」
他愈想愈氣,心裏明白待會兒一見到凱蒂,父女倆免不了又要好好「溝通」(安娜貝絲是這麼說的)一下了;過去這幾年,他倆這麼「溝通」的次數越來越多了。read.99csw.com
康利喝道:「媽的——你是聾了還是怎樣?叫你放在地上沒聽到嗎?」
懷迪的對講機一陣怪響,他將它湊到唇邊。「包爾斯?」
「你好,肯特,我是州警隊的狄文。我可能要麻煩你再往後退幾步,離武器遠一點兒。」
管他是溝通還是吵架。媽的。
「正確。完畢。」
男人懸空的那隻腳終於著了地,緩緩轉頭望向朝他節節逼近的四名大漢;他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一、二、三、四,四把槍,槍口全朝著他。他手一扭,刷的一聲,劍尖對準了前方的四人,不知是打算刺過來還是要依言棄械。西恩一時也糊塗了。
「算了吧,我他媽的連想都不敢想。」懷迪說道。
「凱倫,」她說道,「凱倫·休斯。」
至少在吉米眼裡是如此;他或許是少數願意公開承認的,沒錯,他就是偏愛自己的孩子,而且偏愛得理直氣壯。這一代的孩子普遍奉「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為真理,目無尊長,連在父母面前都口無遮攔,髒話連篇,而且眼神往往空洞迷濛,眼底似乎又蘊藏著某種因為看太多電視或是打遊戲玩電腦上癮而造成的盲目狂熱。他們常常讓吉米想起彈珠檯上的小銀珠——這一秒還一副遲緩的模樣,下一秒卻瘋狂加速,彈彈跳跳,一路鏗鏗鏘鏘,東沖西撞。他們只要開口要什麼東西,通常都能得逞。要是遭到拒絕,他們就更大聲地再要求一次;如果答案還是吞吞吐吐的一個「不」字,他們就放聲尖叫。而他們的父母——吉米以為他們錯就錯在一步讓就步步讓了——通常也就屈服了。
「營地?」
那是一首瑞琪·李·瓊絲的曲子,吉米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裡頭的一段歌詞總是能深深地打動他。「喏,再會吧,男孩們/我親愛的男孩們/我的愁眼西納特拉……」吉米擁著安娜貝絲隨歌聲起舞,一邊看著她的眼睛,唱出這一段歌詞。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全然的放鬆平和,當瑞琪·李·瓊絲悠悠的吟唱聲再度隨和聲響起時,他也再度跟著輕聲唱道:「再會吧,寂寞大街。」他微笑著望著安娜貝絲那雙澄澈晶亮的綠眼,而安娜貝絲則回報以柔柔淺淺的一笑,柔柔淺淺卻足以撼動他的心肺。就這樣,兩人相擁而舞,雖是首度共舞,那默契、那熟稔契合的身形卻像之前已經共舞過無數次了。
「我也不知道。應該可以這麼說吧。」
「什麼武器?」
娜汀隨其他孩子一起從教堂後門走出去的時候,吉米心裏對凱蒂的氣已經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憂慮與擔心。不管凱蒂之前怎麼瞞著他半夜偷溜出去和男孩子鬼混,她從來沒讓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失望過。她們打心底崇拜她,而她則對她倆萬般寵愛——帶她們去看電影,溜直排輪,吃冰激凌。最近這個禮拜,凱蒂煞有介事地把下周日的遊行吹得天花亂墜,彷彿白金漢日是什麼與聖派崔剋日還有聖誕節同等級的重要節慶似的。她周三晚上還特地提早回家,領著兩個妹妹上樓,說是要幫她們挑選周日看遊行時要穿的衣服。她坐在床上,任妹妹們忙進忙出,衣服換過一套又一套,七嘴八舌地詢問她關於衣服、眼神,還有走路姿態的意見。當然,這場小型發表會開下來,兩個女孩共住的那個小房間早已亂得像颶風過境似的,但吉米卻一點兒也不在意——凱蒂正在幫兩個小妹妹製造回憶,一如他當年為她所做的那樣,費心經營,讓即使最平凡的日子也變得重要而難忘。
「血跡往那邊去了。」採證小組的女人說道,伸手指向公園深處。小徑越過一座小木橋,消失在對岸茂密的樹林深處,一路往兀自矗立在公園彼端的廢棄的汽車電影院的巨型白幕蜿蜒而去。「這邊還有更多血跡。」女人拿著筆順手一指,西恩和懷迪沿著她手指的方向轉頭看去,小徑另一邊,小木橋橋頭附近的草叢上果然沾著點點噴濺的血跡;橋頭那棵枝繁葉盛的楓樹恰巧形成一把天然的保護傘,那血跡才沒讓昨晚的大雨沖刷殆盡。「我猜她應該曾經試圖往橋下跑。」
「馬上到。」
娜汀隨行列緩緩前進,眼看已經接近吉米這排座位了。安娜貝絲事前就警告過娜汀,要她不準對著她父親擠眉弄眼,那樣有損儀式莊嚴,但娜汀還是冒著讓母親臭罵一頓的危險,趁機瞄了吉米一眼,硬是要讓父親知道她有多愛他。除此之外她倒是挺安分的,低著頭,不敢多瞧外公希奧和佔滿吉米後面一整排座位的六個舅舅一眼。吉米對小女兒的懂事感到很欣慰:她母親把界線劃得很清楚;她最多敢在界線前方晃上一遭,越界倒不至於。小娜汀低著頭,左眼隔著面紗偷偷地往一邊瞟,吉米迎上她的目光,用垂放在腰間的右手若有似無地對著她動動三根手指,再無聲地對她做出一個誇張的「嗨」的嘴形。
「你能交代一下你昨天深夜和今天一早的行蹤嗎?」西恩問道。
「潛水員?」
「對。我們還需要傅列爾副隊長以及地檢署的執勤檢察官即刻到場支持。」
肯特望了望四人身後百碼外的停車場。「十五分鐘吧,最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聲音愈來愈有自信了,甚至還帶點兒憤憤不平,「在公園練習劍道不犯法吧,警察先生?」
「我快要拿到黑帶了。」肯特突然說道。
「偷竊。犯罪。」她聳聳肩,「你知道我在說什read.99csw.com麼。」
懷迪指指身後的小徑,市民花園就依偎在小徑拐彎處後方。「在花園裡。一隻六號女鞋。」
吉米從啤酒罐後頭對她露出一抹微笑,舉罐又啜飲了一小口。
那天,吉米就是拖著這一身疲倦走進教堂,參加安娜貝絲的哥哥威爾·薩維奇和泰芮絲·西基的婚禮:好一對其貌不揚的新人,同樣的五短身材,同樣火暴的爛脾氣。「早生貴子」是婚禮上老掉牙的賀詞了,吉米卻只能想象這兩個人製造出一窩扁鼻子壞脾氣的小雜碎,任誰也分不清哪個是哪個的一窩小渾球,沿著白金漢大道呼嘯來去,煽風點火惹是生非。吉米當年還帶徒弟的時候,威爾也是他那一夥的成員;對於吉米咬牙挺身代眾人去蹲了兩年苦牢,出來還有三年的假釋期要挨,他自然是感激涕零。事實上,要不是吉米當年硬要娶那個波多黎各裔的馬子,否則身材五短、腦容量也大不到哪裡去的威爾大概會把吉米當作偶像來崇拜。
安娜貝絲抽出一根香煙,吉米幫她點著了。她說道:「我以前曾經迷戀你迷戀得要命,你知道嗎?」
瑪麗塔過世后,平頂區的街坊鄰居紛紛交頭接耳:看吧,早說過了,偏偏要娶個外國人,逆道而行註定要落得這樣的下場。那個凱蒂,嘖嘖,倒是個美人胚;混血種十之八九都長得不錯。
西恩轉頭定睛一看,那紅點已不再是個紅點了:那是一小塊三角形的破布,顫巍巍地掛在一根大約與成人肩膀同高的樹枝上。他們三個人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凱倫·休斯率先打破沉默,往後退了一步,舉起相機從四個不同的角度各拍了幾張相片,然後伸手在隨身背包裡頭一陣摸索。
他用手肘推推懷迪,引著他往那邊看去。凱倫·休斯看到后立即再度舉起她那台局裡發的尼康相機,連按了幾下快門,然後直起腰來,過橋下到對面的河岸上,就近又拍了幾張相片。
西恩和懷迪同時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
在威爾和泰芮絲的婚宴上,吉米邀請安娜貝絲共舞,在場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兩人互擁,隨音樂搖擺的身影、凝視彼此的角度,真是再明顯不過了。他摟著她,大手掌輕撫過她的腰背,而她則順著他的動作往他掌心倚去。他倆從小就認識啦,現場有人輕聲說道,雖然他是比她大了幾歲。姻緣天註定哪,說不定那個波多黎各女人是註定要早死。
肯特怔怔地看著懷迪彎下腰去,用條手帕墊在劍柄上,小心翼翼地撿起了地上的武士劍。
「在哪裡?」
「也許吧。」這回換他聳肩了。「我血液里的東西可多了。有那些因子並不表示就一定要做那些事。」
娜汀·馬可斯——吉米與安娜貝絲的小女兒——周日早晨在東白金漢平頂區的聖西西莉亞教堂初次領受聖體。她雙手合十,頭戴白紗,身穿純白套裝,像個小新娘或天使似的,和四十個孩子一起,由中央走道向前方的聖壇魚貫而去——其他孩子的腳步都歪歪扭扭、猶猶豫豫的,只有娜汀的腳步是那麼輕盈流暢。
西恩跟著也站起身,放眼四望,無言地感受著公園的廣闊,那些高高低低的樹叢,那些起起伏伏的土丘,那些大大小小的渠道。他回頭望了一眼小木橋:底下是一彎小溝,溝水甚至比州監大溝的水還要黝黑,還要混濁污穢,上頭常年漂浮著一層晶亮的油污,夏天更是蚊蠅孳生的絕佳溫床。西恩注意到橋下岸邊幾株正在冒芽的小樹間隱約有一個紅點;他立刻朝那邊走去,採證小組的女人隨即跟了上來。
「我的意思是,比如說你好了,對舞蹈的熱情一直都在你的血液里,我沒說錯吧?」
遠遠看去,安娜貝絲的臉平靜沉著,平凡得幾乎叫人過目即忘;但湊近再看,你會發現那層平靜的表象下頭隱藏著許多複雜難解的東西,彷彿隨時都有些東西正在積極地醞釀著。
「嗯,」他說道,然後從擺在兩人之間的石凳上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來。「所以說,沒錯,我當年是闖得不錯。但我被抓去坐了兩年牢,老婆沒了,女兒一團糟。」他點著煙,深深地抽了一口,一邊思索著要如何把接下來這一段他已經在腦海里想過很多遍的話好好地說出來。「我女兒已經夠可憐的了,安娜貝絲,我這樣說你聽得懂嗎?我絕對不會再讓她受一樣的苦,絕對不會再讓她兩年見不到爸爸了。我媽身體不好,再撐也沒幾年了;我要是又去坐牢,她挺不住了,那我女兒呢?讓社會工作者帶走,然後送去哪裡?某座專為小孩子準備的鹿島監獄?我他媽的絕不允許。這就是現實。所以說,管他血液里血液外,我他媽的是絕對不會再走回頭路了。」
一瞬間,他感覺一切都無所謂了,此刻就算有人拿槍掃射過他的背後,他也都無所謂了。他很快樂。快樂得無以復加。
凱蒂,他幾乎脫口而出。我的老天。凱蒂。
那個手握武士劍的男人背對州監大溝,單腳站立,憑藉懸空的那隻腳的力道緩緩扭腰轉身,長長的劍以某種詭異的角度高舉在頭頂。西恩、懷迪、索薩和康利悄悄朝他逼近,面面相覷,彷彿在問:「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啊?」男人繼續著扭腰轉身的動作,對從草坪另一邊朝他圍過來的四名大漢渾然不覺。他將長劍高舉過頭,然後再緩緩降至胸前。西恩等四人離他只剩不到二十英尺的距離了,男人卻恰恰轉了一百八十度,正好背read.99csw.com對著他們;西恩看見康利的右手悄悄往腰間探去,解開槍套的皮扣,把手擱在他的克拉克手槍上。
「不會吧?你對我?」
吉米轉頭看著娜汀一步步往聖壇這頭走來,滿心的驕傲讓他對凱蒂的氣(他是氣,但憤怒底下卻始終隱約藏有一絲憂慮)消了不少,雖然他知道這口氣遲早會涌回他的胸口。對出身天主教家庭的孩子來說,初領聖體是件大事——讓大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教堂接受眾人的誇獎讚歎,典禮結束后再被帶到恰克起司餐廳大吃一頓——吉米堅持這樣的日子就是要讓孩子當主角,讓他們盡情開心,也算是為他們製造一些難忘的童年回憶。所以他才會對凱蒂的缺席這麼生氣。好,她是只有十九歲,沒錯,她小妹的事情或許比不上男孩子或是新衣服或是半夜偷溜進一些證照檢查不嚴的小酒吧等等來得有趣,來得刺|激。這些吉米當然了解,所以他向來留給凱蒂不小的自由空間;但想想當年吉米是怎麼費心為她經營這樣的日子的,她今天竟然這麼沒心沒肺,實在是他媽的夠不上道的。
吉米微笑著點點頭,回捏了她的手一下。毋庸置疑,安娜貝絲和她那一眼看穿他心思的超能力,她那堅定溫柔務實的性格和永遠適時出現的掌心一捏,絕對是他生命的基石。她是他的妻子、他的母親、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姊妹、他的情人和他的告解神甫。沒有她,吉米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恐怕早就被扔回鹿島,甚至是更加惡名昭彰如諾福克或西杉關之類的高度設防監獄,帶著一口爛牙蹲著那暗無天日的苦牢。
「放心,她不會有事的。大不了喝醉鬧頭疼,就這樣,沒事的。」
索薩看著康利。「媽的,你是在詐唬我嗎?」
「這劍本來就沒磨利過啊!」肯特說道。
娜汀收回目光,繃著一張小臉,企圖掩飾方才那抹微笑,但這一幕早就讓安娜貝絲看在眼裡了。她用手肘頂頂吉米腰間。他轉頭向她,漲紅了臉,勉強應了聲:「怎麼了?」
終於讓準備打烊的餐廳經理轟出前廊后,兩人漫步前往薩維奇家,正好趕上目睹威爾和泰芮絲以夫妻身份吵的第一架。於是他們從威爾的冰箱里提走一紮啤酒,一前一後溜出大門,往黑蒙蒙的赫禮汽車電影院走去,在州監大溝旁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在黑暗中靜靜地聆聽溝水緩緩拍岸的聲音。赫禮汽車電影院早在四年前就關門了,但近來每天早晨,這附近總有來自公園管理處與交通運輸部的挖土機和卡車川流不息地進進出出,把沿著州監大溝延伸開來的這一大片空地翻得體無完膚,到處都是泥土和撬開的水泥塊。據說州政府打算把這裏改建成公園,但眼前卻連個公園的雛形都看不出來,汽車電影院的影子倒還在,污泥和柏油堆出來的棕黑色小山後頭,巨大的白色銀幕依然隱約可見。
「嗯……」
吉米起身離座,與安娜貝絲和莎拉一起沿中央走道往教堂外走。安娜貝絲捏捏他的手,從他緊繃的下巴和迷濛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
「媽的。」他碰碰她的手臂,「你現在可沒事了。」
安娜貝絲丟給他一副「這筆賬回家再好好算」的表情,然後便回過頭去,抿著嘴直視著前方,嘴角卻忍不住微微抽|動了幾下。吉米知道自己只消故作無辜狀問聲:「有問題嗎?」安娜貝絲的臉就綳不住了——教堂就這點兒怪,總叫人忍不住想聳肩傻笑;何況吉米向來就會逗女孩笑,無論何時何地,也無論發生了什麼事。
她點點頭。「你以前常常會來家裡找威爾,有沒有?天啊,我那時才十幾歲,十四還是十五?光是聽到你的聲音從廚房那邊傳過來,我渾身就忍不住要起雞皮疙瘩。」
「就是警察局,」西恩說道,「我們給它取的別名。」
西恩看著懷迪利落地起身,往小徑前方不遠的拐彎處的市民花園跑去,他兒子的曲棍球衣的下擺迎風拍打著他的腰側。
「你們他媽的是什麼人?」
懷迪將長劍遞到西恩面前,要他自己看。長長的劍身悉心上過油,白花花亮晶晶的,乾淨得像是剛剛才打出來的。
吉米站在教堂前方最高的台階上,遠處的州監大溝隱約可見。一條暗紫色的帶子橫亘在高架快速道的另一邊,大溝北側這頭就只有緊鄰的州監公園還有一絲綠意。吉米眯著眼,分辨出矗立在公園正中央的巨型銀幕,白亮亮的,從快速道後方勉強露出頂端一角。汽車電影院申請破產保護后,州政府就以低價收購了這一大片土地,交由公園管理處接管;這麼多年了,那古老的銀幕僥倖被保留了下來。公園管理處後來花了足足十年時間整理這片土地,清除一根根原來用來支撐音箱的水泥柱,重新鋪上草皮,沿著州監大溝修建自行車專用道以及慢跑小徑,用籬笆圍了個市民花園,甚至蓋了幢船屋,還為方便獨木舟下水而在岸邊鋪了斜坡道;問題是,州監大溝不過這麼長,獨木舟下水沒划幾下就不得不掉頭。物換星移,就是那片銀幕始終屹立不倒,讓公園管理處從北加州運來的兩排成年巨樹圍了起來,矗立在死胡同的盡頭。每年夏天,當地的莎士比亞劇團都會在那裡舉行公演;他們在白色銀幕上畫上中世紀街景,手拿道具長劍,在舞台上跳來跳去,出口凈是些諸如「且聽我道來」或是「果不其然」之類文縐縐、狗屁不通的台詞。兩年前的夏天,吉米曾經帶九*九*藏*書著全家人去看他們的演出;第一幕都還沒結束呢,安娜貝絲、娜汀還有莎拉就全都昏睡過去了。只有凱蒂還醒著,坐在毯子上睜大了眼睛,手肘撐在膝蓋上,掌根頂著下巴,看得津津有味,於是吉米也只得陪著她看下去。
西恩感覺站在自己左側的康利再度開始往前逼近,眼看就要撲上去了,趕忙出手制止他。他鎖定男人的目光,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懷迪突然蹲下來,歪著頭,凝視著橋下。「我猜她在橋底下躲了一陣。後來兇手追上來了,她才往對岸跑,繼續逃命。」
「嗯,肯特,可不可以麻煩你就只跟我們同事走一趟?」
娜汀的微笑誠摯而燦爛,比她那一身白衣白紗白鞋都要潔白純凈,吉米的心底眼底霎時竄過一股熱乎乎的暖流。他生命中的這幾個女人——安娜貝絲、凱蒂、娜汀,還有莎拉——就是有此等神奇的魔力,隨便一個眼神一抹微笑,就足以讓他雙腳像兩團融化的冰激凌似的,站都站不穩了。
「啊?哦,肯特。」
西恩噓了他一聲,同時在男人前方十英尺處停下腳步,腦子裡卻滿是後方六十碼處滴落在慢跑小徑上的點點血跡的影像。方才他們四人都看到了那些血跡,也明白它們代表的意思,一抬頭卻赫然看到「李小龍」在那邊舞弄著一把模型飛機那麼長的劍。這傢伙看來年紀頗輕,大約二十五歲上下,頂著一頭深棕色捲髮,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穿著白T恤和灰色運動褲。
但他之後好一會兒都不曾轉頭看安娜貝絲,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儀式,看著孩子們依次自神甫手中領來那片薄薄的聖餅,兩手捧在掌心。他將被手汗微微汗濕了的典禮程序手冊捲成筒狀,不斷輕輕拍打自己的大腿;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娜汀將掌心的聖餅移到舌頭上,然後迅速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低下頭去。安娜貝絲靠過來,在他耳畔喃喃道:「我們的小寶貝。天啊,吉米,我們的小寶貝!」
西恩抓了抓鼻尖,點點頭。「我們得暫時留下你的劍,肯特,待會兒還得麻煩你和我們一名警員回營地坐坐,回答幾個問題。」
西恩嘴角泛開一抹笑意,朝懷迪點點頭。「嘿,肯特,你剛剛是怎麼回事啊?那動作在我看來還挺像芭蕾的。」他聳聳肩,繼續說道,「帶把劍是有些不配啦,不過……」
男人的下巴微微地抬了一下,彷彿是聽見了,身子卻依然在從容地轉圈。
西恩回到慢跑小徑上時,那個來自採證小組的女人已經在那裡了。懷迪·包爾斯用對講機通知現場所有州警隊隊員,要他們扣留公園內外一切可疑人物,然後往西恩與女人這邊靠過來,蹲下。
吉米越過娜汀的頭頂看著站在一旁的安娜貝絲與莎拉,感覺自己的心被某種暖洋洋的東西塞得滿滿的,滿得他說不出話來,彷彿全身的骨頭都化成灰了。
「就是地上那把劍。麻煩你往後退幾步。你姓什麼,肯特?」
「沒錯,我也被刺到了,」吉米說道,「這衣服甚至還不是穿在我身上呢。」
「就這周六,」肯特說道,汗津津的臉一下亮了起來,「花了我足足三年時間,呃,不過,嗯,所以我今天才會一大早就跑來這裏練習。練功可是每天的事。」
「劍道。」
娜汀用兩隻手指的指背將面紗往旁邊一推,與她母親常常為她撥去掉落在眼前的頭髮的動作如出一轍。「這件衣服好刺哦。」
懷迪聳聳肩,然後舉起他的無線電對講機聯絡勤務中心。
呃,幾乎無以復加。他懷抱最後一絲希望在人群中搜尋凱蒂的身影,希望她能在最後一刻趕到。然而,他卻只看到一輛州警隊的巡邏車疾駛過白金漢大道,在街口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大彎,逆向闖入羅斯克萊街的左側車道,尖銳刺耳的警笛聲狠狠地劃破了周日早晨的空氣。吉米聽到引擎低沉的怒吼聲,看著警車繼續加速,往羅斯克萊街盡頭的州監公園全速前進。幾秒鐘后,一輛沒有懸挂車牌的黑色轎車尾隨而至,雖然沒有警笛聲相隨,卻不容人誤認它的身份;它同樣以時速四十邁的高速,在羅斯克萊街街口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大彎,引擎隆隆低吼。
「那是什麼,肯特?」
「但現實並不允許你再跳下去,於是你也只好放棄了,對不對?這並不容易,但你還是得面對現實。」
吉米後來的表現卻讓眾人跌破了眼鏡。吉米·馬可斯,道上傳說中的妙手天才,年紀還沒大到可以合法走進酒吧就已經出道帶徒弟的人物,轟動一時的凱達科技失竊案以及一堆數也數不清的大小竊案背後的主謀,竟然真的金盆洗手,從此退出江湖了;他的意志之堅定,與道上關係了斷之乾淨,直叫人以為他這是在嘲笑他們。媽的,真正嚇人的還在後頭呢!謠傳吉米有意盤下艾爾·第馬柯的雜貨店,讓老人退休養老去,而盤店所需的資金據說來自他當年在凱達科技那一票中暗扛下來沒讓警方查封的那筆錢。吉米·馬可斯要穿上圍裙改行當雜貨店老闆?
吉米把娜汀放下來,一個感覺突然竄過他全身的血管。某種冰冷無情的確信,某種一切赫然都說得通了的悲涼感受。他看著兩輛警車一前一後從高架道底下呼嘯而過,向右轉入州監公園。他感覺得到凱蒂在他的血液里,和隆隆的引擎聲、尖銳的輪胎磨地聲一起,和那些毛細管那些細胞一起。
也許她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也許她真的遇到了某個有著電影明星九九藏書般的俊臉又風度翩翩的臭小子。也許她只是忘了。
「為什麼?」
「副隊長已經上路。地檢署也已經通知過了。就這樣嗎?」
西恩說:「不過她為什麼偏偏要往公園裡頭逃呢?我的意思是,公園到底就是州監大溝了呀。她為什麼不幹脆回頭往入口那邊跑呢?」
尼龍布,西恩相當確定,也許是從某件外套上被扯下來的,上頭沾滿血漬。
凱倫找出一把鑷子,把布塊從樹枝上小心翼翼地夾下來,湊在眼前端詳了一會,然後才放進一隻小塑料袋裡。
「先生,」西恩說道,音量之大終於喚醒了這隻可憐的呆瓜,讓他定睛瞅著西恩,「幫個忙,行嗎?把劍放在地上。聽我說,你就鬆開手指,讓它掉在地上就可以了。」
「合身一點兒應該就不會。」
他呆立在原地,西恩這會兒已經相當確定他是嚇呆了,劍鋒會朝向他們只是出於本能,至於身體其他部分則早已被嚇得不聽大腦使喚了。
西恩彎下腰去,低頭看著黝黑的溝水。接著,他目光往前方一掃,瞥見對岸濕軟的泥土地上有一個看似腳後跟印的小凹痕。
「你看。」懷迪用劍鋒抵住自己掌心,用力一抽。「媽的,我家的湯匙都比這利!」
「也許她根本就搞不清楚方向了。這裏頭這麼暗,何況她還吃了一顆子彈。」
吉米實在搞不懂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而凱蒂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她宣稱這次經驗讓她有很深的「感觸」和「領悟」,之後的半年還常常提到說高中畢業后要搬去義大利長住。
娜汀翻了個白眼,然後抓著面紗一角搔刮吉米的下巴。「癢不癢?」
「我是包爾斯警官。照現場情況判斷,應該是凶殺案無誤。我們需要所有警力支持全面搜索州監公園。如果能聯絡上潛水員更好。」
他是在出獄一年後、假釋期還有兩年才滿的時候認識安娜貝絲的。那時候,他和凱蒂之間的關係才剛開始加溫起飛——她的戒心還在,卻似乎愈來愈習慣有他隨時在她身邊;而吉米也慢慢習慣了那永無止境的疲倦感——他一天工作十小時,還得滿市奔波接送凱蒂上下學,在他母親家和託兒所之間往返。他又倦又怕;這是當時與他形影不離的兩種感覺,日子久了他甚至以為它們會跟著他過完一輩子。他常常會在恐懼中驚醒——害怕凱蒂在睡夢中翻身時一個不小心讓床單枕頭悶死了,害怕經濟持續不景氣,自己遲早會丟了工作,害怕凱蒂下課時在操場玩時從單杠上摔下來,害怕她會需要什麼他負擔不起的東西,害怕自己將在這種愛與責任與恐懼與疲倦的交互煎熬中過完這一生。
吉米和安娜貝絲對三個女兒當然也是百般寵愛。他們總希望女孩們能快快樂樂無憂無慮,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父母的愛。但疼愛子女和放任子女為所欲為總還有一線之隔,而吉米總是很清楚地讓女孩們知道那條界線在哪裡。
「還要你說!」懷迪說道,卻狠狠地吃了一個白眼——凱倫·休斯一旦板起臉來,那冰冷的目光還真能凍結人心。「啊,不好意思。我是說,還要您說啊。」
「哦。」西恩說道。
「警官,花園需要你的支持。」
那晚上演的是《馴悍記》,吉米根本沒有看懂——劇情約莫是講一個傢伙怎麼馴服他兇悍的未婚妻;吉米搞不懂這樣的劇情能有什麼看頭,但他猜想應該是自己聽不懂古英文才會參不透其中的奧妙之處。就凱蒂看得入神,一會兒大笑,一會兒陷入沉思,看完后還跟吉米說這實在是「棒透了」。
「你叫什麼名字?」
「爸爸,爸爸!」娜汀突破一群朋友的包圍,往剛剛走下最後一個台階的吉米這邊狂奔而來,直直撞進他懷裡,嘴裏還不停地嚷嚷著:「爸爸,爸爸!」
「什麼因子?」
「呃,當然。」
西恩同她握了下手,然後兩人便全神貫注地繼續朝紅點靠近,甚至不曾注意到懷迪走近的腳步聲,直到他終於氣喘吁吁地站在橋上,俯視著兩人。
在場面失去控制、什麼人動了槍或是那傢伙搞起切腹那套之前,西恩搶先清了清喉嚨,開口問道:「嗯,先生,先生,對不起,請問一下?」
「叫他們先不要碰。」凱倫·休斯說道。
「布魯爾。」他說道,往後退了幾步,雙手高舉,十指張開,彷彿已經確定他們隨時都會朝他開槍似的。
「啊,好。」男人說完手一松,長劍直直掉落在他腳邊的草地上,發出一記悶悶的巨響。
「我不是在對你下評斷。相信我。」她的表情模糊難辨,甚至連聲音語調也是。吉米無從猜測她到底想聽到什麼樣的回答——他還會去走回頭路?還是他已經浪子回頭了?他遲早會靠那些旁門左道發筆橫財?還是他永遠不會再去碰那些東西了?
「嘿,我說肯特啊,」懷迪說道,肯特沖他露出一臉微笑,「還真辛苦你了是吧!不過,你以為他媽的誰在乎啊?」
吉米即將假釋出獄的消息一傳出來,一堆人便早早排隊等著邀攬他入夥。說到闖空門這行,歷來多少道上的高手都是出身平頂區,而吉米入獄前更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高手中的高手。面對這些熱情的邀約,吉米只能再三拒絕:不了,真的承蒙大家看得起,不過我不打算走回頭路了,為了孩子嘛,這你們應該能理解吧;但眾人卻只是一味微笑點頭,根本不相信他能撐多久。等你嘗到苦頭,得在繳汽車貸款和給凱蒂買份像樣的聖誕禮物之間做選擇時,回頭路你會搶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