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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珍妮弗·伊根:恩賜與掠奪

第二輯

珍妮弗·伊根:恩賜與掠奪

隨著時間來到2020年,伊根在十幾年前寫下的預言似乎並未實現。至少目前來看,用文字講故事的方式還沒有被取代。但是伊根的讀者並不會在意它們是否兌現、何時兌現。事實上,伊根所寫的並非預言,而是一種籠罩著人類的、無限迫近的可能性。伊根將人性放置於這樣的可能性里去試煉,用這個溫暖的故事,表達了一種對人類情感的信賴。無論世界如何變化,無論每個人外面的金屬殼有多厚,對彼此的愛總是可以從它的罅縫裡鑽進來,融化內心的堅冰。從某種角度說,伊根用PPT所寫的小說能夠打動我們,正是證明了人類情感打敗了科技對其構成的威脅。這既是伊根的勝利,也是人類情感的勝利。

少年殘像

在這段故事的結尾,羅伯特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和男子氣概,跳入冰冷的河裡游泳,溺水而亡。而我們很清楚,這也是他希望獲得薩莎原諒的一種贖罪方式。瀕死的時候,他聽到薩莎在耳邊敦促他:打敗它,打敗它!彷彿只有薩莎能看到他們無形的敵人正在爭奪他的生命,要他放棄生命的意志。那時我們會更明白,他們對彼此的感情,是兩個殘缺的孩子之間的互助和扶持。這種殘缺無法被健康的人理解,也無法被健康的感情治愈。
值得留意的是,這個篇章使用了比較少見的第二人稱敘事。事實上,伊根在構成小說的13個篇章里,使用了多種不同的文體,使每個故事都與其他不同,也使那些故事所發生的時間點,都具有獨特的氛圍。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在這個通篇使用第二人稱的故事里,「我」這個人稱在最後的一剎那出現了,也就是小說的最後一段:
這個薩莎早年的故事,不僅使我們了解了這個人物,同時也讓我們知道,她將在未來很多年裡要面對的重要課題,那就是如何處理自己的精神困境。時間將會作用於她,帶來改變的契機,至少伊根願意將時間的仁慈,更多地施予這位可愛的女主人公。但是在薩莎的幾個故事中,我們也會看到一種反覆,因為人是很難徹底改變的,少年時的困境所反映的並不只是當時的麻煩,而是靈魂的天然缺損,它將會伴隨一生。所以治好的心疾會再次發作,驅走的陰影會再次籠罩下來。但是正因為人很難改變,這種反覆也可以成為一種失而復得,失去的感情又找到了,失散的人又回來了。一如薩莎最終和德魯重新在一起。時間的潮水來了又去,沖走了很多東西,又帶回來一些。在薩莎的故事里,伊根讓我們看到那些時間中的尋回之物。珍視記憶,並且心有所期,有一天就會等到時間將它奪走的東西歸還。我們知道薩莎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她領到的時間的恩賜最多。
泰德直到現在才明白昨天不知為何竟未理解的事情:他的外甥女在異國他鄉孑然一身,一貧如洗。
最初寫作的那些年,珍妮弗·伊根同時是一名記者。她採訪樂隊歌手、模特和明星,也採訪一些離家出走、染上毒品的青少年。有些採訪對象後來成為她小說人物的原型。特別是迷茫的青少年,出現在她的很多小說里,她以深刻的洞察力和豐沛的同情心,寫出了他們特有的敏感與脆弱。敏感與脆弱無疑是他們的弱點,但同時也是他們的天賦,使他們不凡,使他們耀眼奪目。《惡棍來訪》里有很多這樣的青少年,他們遭遇到某種成長的困難,如同深陷沼澤,無聲地奮力掙扎。有人成功了,有人沒有。在這部小說里,有兩個男孩死去。伊根試圖讓我們感到,長大絕非一件容易的事,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順利通過這段生命九*九*藏*書旅程所設置的全部路障。
自這之後,敘述忽然跳開,以多年後泰德的視角來看待這段往事,同時交代了那時候薩莎的情況——她和德魯重逢並結婚,生了兩個孩子,看起來很幸福,但是泰德同時提醒我們她的生活「有喜也有憂」。至於「憂」是什麼,我們要到後面的故事里才會知道。但是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到,此次尋找之旅使原本疏遠的泰德和薩莎走近了,泰德後來經常會去看薩莎和她的家人。因為這次尋找讓泰德更加了解薩莎,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先前的偏見消除,變成了憐愛和認同。那個親密的、心靈相通的時刻出現在這個章節的最後,敘述把我們帶回了泰德和薩莎並排坐在窗前的那個時候:
2011年,珍妮弗·伊根的長篇小說《惡棍來訪》一經問世,橫掃各項文學大獎,包括2011年度普利策文學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有人稱之為最具實驗性的魔方體,有人認為它是一種后後現代小說。這部小說收穫的所有讚譽,幾乎都包含著對其別緻的形式的認可,以及它所展現出的獨屬於這個時代的特質。
《惡棍來訪》由13個故事組成,故事的時間順序被完全打亂,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更久遠的過去。有趣的是,在大多數篇章里,伊根並沒有把年份和日期直接告訴我們。我們如同跟著人物一起在時間中旅行,忽然推開一扇門走進一個故事里,卻不知「今夕是何年」。我們需要通過人物此時的年齡,一些事件相隔的年數去推算,最終確定自己置身於哪塊時間的甲板上。比如,在《X's和O's》里,男主人公本尼的孩子克里斯托弗剛出生三個月,而在《金箔療法》里,他的孩子上小學四年級,九歲左右,我們由此得知後面的故事是在前面的故事過去九年之後發生的。要把這13個故事所發生的時間都找到,如同解一道頭緒紛繁的數學題,但同時也會得到極大的樂趣——讀者通過閱讀所獲得的只是散落一地的拼圖塊,要得到完整的圖畫,他們必須自己動手將它們拼在一起。當我們列出這部小說的時間表,也將對小說的整體結構有更清晰的認識:小說的第一、二兩章發生在2007年左右,第三章是1979年,第四章是1973年,第五章來到了2011年,第六章又去了1998年,第七章是2005年,然後是2010年和2011年,再返回1995年和1993年,最後兩章是未來時,發生在2020年。在這樣的時序之下,讀者往往已經知道了人物後來的命運,又進入到他的早年時光。敘述者有意打破了線性敘事的束縛,將故事從因果的傳送帶上解脫出來。這一敘述方式,無疑澆滅了那些熱衷於追問「後來呢」的讀者的好奇心,因為「後來呢」有可能一開始已經知道,那從來不是敘述者挽留讀者待在故事里、繼續讀下去的一顆砝碼。

心靈的圖表

對那個時代的孩子來說,完整成篇的文字未必是故事的必要載體,與之相比,表格、示意圖以及數據似乎更容易用來表達他們的想法,講出他們的故事。當然,在PPT里我們仍然要用到文字,但那些文字是碎片化的、說明性和概括性的,不再具有連成一片蔓延、繁殖的強大力量,它們被隔絕在圖表的邊框裏面,顯得很孤獨。同時,圖表呈現出一種后工業時代的荒涼之感。每個人都被蒙在一層數據化的殼子裏面,通過冰冷觸感的界面和他人溝通。而伊根用這種形式所講述的故事,恰恰也是一個關於孤獨和隔膜的故事。艾莉森用PPT呈現的是她的日常生活,從中我們https://read•99csw.com了解到,他們一家人生活在荒涼的西部沙漠,她的哥哥林肯是一個患有孤獨症的少年,具有很高的音樂天賦,但音樂也成為一層金屬殼,把他和外界隔絕起來。在林肯身上,伊根延續了整本書里都在涉及的問題少年的主題,呼應了薩莎的少年時代,構成了她人生的另一重反覆。艾莉森告訴我們,她的父母很相愛,但是他們中間始終隔著一個人,就是在他們大學時代溺水身亡的羅伯特。這段往事在他們的家庭中,猶如一個地下室的房間,艾莉森能看到那扇緊鎖的房門所投下的陰影。在這個家庭里,雖然各個家庭成員之間充滿了種種隔膜,但是艾莉森希望我們看到,愛還是穿過那些屏障,抵達了彼此。我們好像感覺到有一種靈魂散發的熱量,從冰冷的表格邊框里溢出來,打通了那些被阻隔的房間。即便是支離破碎的文字,依然具有它的魔力,生動地展現了女孩細密的心事。我們可以將這個PPT看作女孩內心空間的外化,它與薩莎少年時代的故事《再見,我的愛》也構成了某種呼應和反覆,只不過因為時代的變遷,內心空間的搭建材料、呈現方式有了巨大的變化。但是伊根想讓我們看到的並不是這些變化,而是沒有被這些變化所改變的事物。
關於薩莎早年的成長困境,在另一個故事里有所展現,從順序上,它被放在這篇《身體之外》的後面。這部小說里的時間看似是無序的,其實每篇安置在什麼地方,都經過了作者的精心選擇。比如在關於薩莎的幾篇故事中,有一條隱含的線索,即我們不斷了解她、走近她的過程。小說最開始,我們知道她有偷竊的毛病,在接受心理治療。《身體之外》里羅伯特聲稱,薩莎早年吸毒,做過妓|女,我們隱隱覺得這些事或許是真的,因此對薩莎也抱有某種成見。然後我們來到了這篇講述薩莎早年時光的《再見,我的愛》里。在這篇小說里,伊根正是利用了我們對薩莎的成見,她選擇了一個和我們同樣抱有成見的敘述者——薩莎的舅舅,讓他帶著我們的疑慮上路,去發現真正的薩莎是什麼樣。那時,還在讀中學的薩莎離家出走,一個人去了那不勒斯,和家裡斷了聯繫。這位泰德舅舅要去義大利工作,就被薩莎的媽媽派去尋找薩莎。泰德本想隨便找一圈交差,沒想到還真遇到了薩莎。兩人吃了一頓飯,舅舅說教了一番,勸她早點回家,末了發現自己的錢包被外甥女偷了。他找到了薩莎的住處,堵在門口,最後薩莎終於讓他進去了。簡陋的小房間里,放著學習的書籍和薩莎從各地收集來的紀念品。這些紀念品也曾出現在《身體之外》里,它們來自薩莎去過的不同地方,更來自薩莎曾經歷過的各個時間。它們是時間旅行的紀念品,是記憶的證物。泰德還注意到,窗戶中央掛著一個衣架彎成的圓環,搞不清楚是幹嗎用的。窗外的太陽正落下去,他和薩莎坐在床邊,看著外面。在他的想象里,薩莎應該過著醉生夢死的墮落生活,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除了時間表,讀者可能還需要繪製一張人物圖。這部小說涉及幾十個人物,他們之間具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在13個故事中,有的人物是其中一個故事的主角,在另一個故事里則是配角,或者只露了一小面,又或者只是被提及。另一部比《惡棍來訪》早兩年問世,並且也獲得普利策文學獎的作品《奧麗芙·基特里奇》也採用了類似的結構,每個故事各自獨立,又互相關聯,它們共同呈現了一組人物的群像。如果說這種文體介乎于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之間,那麼《奧麗芙·基特里奇》可能更https://read.99csw.com偏向于短篇小說集那一端,而《惡棍來訪》更偏向于長篇小說。這是因為《惡棍來訪》的故事之間,除了以相同的人物和呼應的情節作為連接之外,還有一根隱形的脊柱,那就是「時間」。每個故事都像是一個點,我們把它們連綴起來,就可以看到人物命運的軌跡,他們在歲月中的起起落落,離開或堅守,這條曲線蘊藏著時間之於個體的豐富意義。最終,時間成為凌駕于每個故事之上的更為抽象和深刻的主題,使它們體現出一種整體性。
《惡棍來訪》這個題目取自一句諺語:「時間像一條惡棍。」時間就像惡棍那樣上門來找麻煩,將人們洗劫一空。伊根筆下的人物在時間的造訪下,不斷經歷著失去,整部作品瀰漫著懷舊和感傷的氣質。小說所指向的過去,主要是20世紀80年代,一群深受嬉皮文化影響的年輕人追尋著他們的音樂夢想,新世紀的到來,唱片業的衰敗使他們的夢想觸礁,帶著頹唐的意志走入了中年的迷茫期。本尼和斯科蒂曾是少年時代的好友,在經歷了婚姻和事業的挫敗后,兩人再度聯手,完成了一場精彩的演唱會,並通過新媒體的方式募集粉絲,獲得了巨大的反響。小說還寫了和本尼、斯科蒂一起長大的那群女孩以及他們當時的音樂偶像。小說就像從一個旋渦中央向四周散開,逐漸延伸到遠處,所觸及的更多人物被邀請到這個故事里來。於是,犯過罪的公關公司女老闆、有精神問題的記者、過氣的女明星、某國獨裁的將軍次第登場。從結構上來看,本尼居於這個巨大旋渦的中央,和他相關的人物及故事最多,可以說他是這本書的男主人公。小說的另一條線索,則是圍繞著曾擔任本尼助手的女孩薩莎展開的。她少年時代曾是個問題少女,大學時經歷了最好朋友的溺水身亡,成年後依然擺脫不了精神隱疾的困擾——總是無法控制自己去偷竊。她與男人頻繁約會,卻很難建立穩定的感情。後來通過來自21世紀20年代她女兒的講述,我們知道薩莎和大學時的男友德魯恢復聯繫,離開了喧囂的紐約,在西部的沙漠中生活,並且有了一兒一女,雖然生活仍有煩惱,但是她似乎已經走出了年輕時的困頓和迷茫。同樣,薩莎也像一個旋渦中心,她周圍的人物——舅舅、好友、女兒,甚至包括一個有著露水情緣的約會對象也都出現在小說中,並且擔當敘事者。傳統小說中,主角往往是固定的一個或者幾個人,主要情節圍繞他們展開。但是《惡棍來訪》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這種中心化,13個故事有13個敘事者,讓很多相對次要的人物發聲,講出自己的故事。這種去中心化的散點敘事,也是後現代小說的一個特點。在一個更加紛繁、多元的世界里,單一敘事中心所帶來的封閉性和權威性遭到破壞。更多的人物、更多的信息湧入故事,使之分裂、衍生,變成一系列的小故事。每個人物只擁有一小片舞台、一小簇關注,其他時間他們不得不摘下主角光環,到別人的故事里跑跑龍套。
《惡棍來訪》這部小說的形式特別之處,還在於其中的一個篇章是用PPT來呈現的。伊根使用大量圖示和表格,以及有限的用以說明的文字講了一個很完整的故事。故事被安置在21世紀20年代,敘述者是薩莎12歲的女兒艾莉森,似乎旨在預言一種發生在近未來的敘事革命。
伊根沒有過多去展示薩莎在異域的外部生活,她讓我們去關注的是這個女孩的內心。結尾的這個場景為我們留下了很多想象的空間。我們可以想象,每天傍晚,這個女孩哪兒也不去,守在異鄉狹小的出租屋裡,凝視九九藏書著窗外的太陽,等著它落入自己的圓環。那是一種孩子氣的執拗和天真,一種渴望將世界擁入懷中的熱情。為了那一刻的滿足,她可以忍受漫長的孤獨。僅憑這一畫面,我們已經非常了解薩莎。她的放逐並不是一種自我放棄,她只是選擇了獨自去面對成長的困難。她的內心仍舊守護著一種信念,嚮往著美好的事物。好像還不止這些。這幅落日圖景所傳達出的東西,遠比我們可以闡釋的更多。它所刻畫的人物,是具象的、生動的,難以概括和總結。所以我們可能無法說清楚薩莎是什麼樣的,但是我們覺得自己的確了解她。可以說,這個出租屋裡的落日進入圓環的時刻,是對薩莎內心世界的展示,我們和泰德一起抵達了那裡。
雖然《惡棍來訪》拋棄了線性敘事,故事在時間中循環往返地繞圈,但是當讀者按照時間軸重新排列,把每個拼圖塊放在它應該在的位置,還是會得到一幅完整的畫卷。也就是說,讀者還是會看到有起有落的人物命運曲線,並獲得他們最終的結局,從這一點上來說,和線性敘事的小說沒有差別。所以我們也可以說,這種對「線性敘事」的破壞,只發生在故事的表面。或者說,伊根只是為我們增加了獲取線性敘事的故事並掌握它所表達的意義的難度,讓這條路徑變得更曲折。由此我們看到,在對敘事的破壞性上,《惡棍來訪》可能走得並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麼遠。它的後現代性,更多地體現在它的形式而不是精神內核上。在對時間的思考上,伊根似乎急於去肯定它的價值,反而落入某種俗套的窠臼。最終我們會發現,她要寫的並不是時間之惡,而是時間的仁慈,這可以從幾位主要人物的結局看得很清楚:本尼和斯科蒂東山再起,重獲成功,而薩莎擺脫了精神困境,尋回愛情,擁有了婚姻和家庭。伊根試圖告訴她的讀者,時間並不僅是惡棍,同時也給予了人們豐厚的饋贈。主人公的追求總是會得到回報,這是一種信奉「美國夢」的樂觀,也符合大多數讀者的期望。不過,任何主流的價值取向,都是創作者應該警惕的,因為那很可能是一種無形的束縛。優秀的作家有時也很難擺脫,所以我們經常會看到一些來得過於輕易,或者過於牽強的圓滿結局。《惡棍來訪》里,本尼和斯科蒂迎來的逆轉性勝利,多少有點這種傾向。時間搖身一變,從一條惡棍變成了聖誕老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僅如此,還會變得很好。伊根對讀者的承諾,似乎有點太多了。不過,即便如此,讀者可能還是情願站在伊根那一邊。畢竟時間的殘酷很容易看到,即便現在不能,也終將看到,然而關於時間的仁慈,嗯,請告訴我再多一點吧。
在這裏,我們會發現「你」和「我」所指的都是羅伯特,但它們似乎指代著羅伯特的不同部分。一部分在對另一部分說話,稱另一部分為「你」。這一章的題目取作《身體之外》,已經告訴我們這個說話的聲音在哪裡。它是羅伯特遊離在身體之外的那部分意識,它們好像飄浮在空中,用一種置身事外的視角來看待發生在羅伯特身上的事,將他稱為「你」。而最後一刻,當生命將要結束的時候,這部分意識也受到威脅,終於無法再冷眼旁觀,只好回到身體里,和「你」共同組成了「我」,同死神進行最後的搏鬥。由此可以看到,這種第二人稱敘事的文體,絕不僅僅是一種呈現形式,伊根藉此向我們展示了羅伯特的逃避型人格。他拒絕面對自己的性取向,也無法承擔自己所犯的過錯,因而將這一切都推到「你」的身上,這樣他就可以擺脫面對和承擔所帶來的痛苦和折磨。這種人格分裂正是精神九九藏書困境的寫照。然而,羅伯特逃避的本質原因,是他無法接受自己的靈魂有任何不潔,那是一個孩子對污穢和世故的笨拙反抗。他抓著那份純真不放,所以無法通過關卡,進入成人世界。這個故事受到羅伯特視角的限制,結束在他的意識熄滅的那個時刻。關於這個事件給薩莎和德魯帶來的衝擊,我們要在後面的故事里,通過其他人物的側面講述才會知道。很多年後,他們重新聯絡上對方,並且走到了一起。所以我們知道他們分手了,應該是因為羅伯特的事故。這個夾在他們中間的多餘的人被清除了,卻給他們的感情留下一條很深的溝壑,使這段快樂的青春生活落下了帷幕。在《惡棍來訪》里,每個故事都只是一個時間的截面,如同一個狹促的車站,人物短暫地相聚在那裡互相取暖,而在下一個故事里,他們早已離散,奔向自己命運的下一程。
你跪在薩莎的身邊,呼吸著她熟睡時那股熟悉的味道,對著她耳語對不起和我相信你和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以及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下半輩子會一直有我縈繞在你的心頭之類的話,直到河水緊壓著我的肩膀和胸膛,把我擠醒,我聽見薩莎對著我的臉尖叫著:「使勁!使勁!使勁!」

惡棍抑或聖誕老人

儘管小說的形式很炫目,但《惡棍來訪》所探討的主題卻非常古老,它就是「時間」。「時間」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在小說領域里,它也是最難征服的猛獸。因為它以其無邊無形和無處不在的屬性,反抗著作者為之賦形,將個人意志加諸之上。然而很多偉大的作家,還是會向這一難題發起挑戰。普魯斯特、福克納、喬伊斯、托馬斯·曼……他們用自己獨特的時間觀去締造小說的血肉和靈魂。一部關於時間的小說,或許應該包含著作者對於時間的獨特理解,在《喧嘩與騷動》里,時間是停滯的;在《魔山》里,時間是螺旋的;在《追尋逝去的時光》里,我們可以回到過去的時間。《惡棍來訪》的扉頁上引用了普魯斯特的兩段話,珍妮弗·伊根在向心愛的作家致敬的同時,暗示了這部小說對於普魯斯特的時間觀的接納和繼承。
其中一個死去的男孩叫羅伯特,是小說中某一章的主人公。他的困難來自發現自己可能是同性戀,他沒辦法順利接納這樣的自己,至少現在(他正在讀大學)還不能。在這個篇章里,三個主要人物構成一種三角形的關係,薩莎和德魯這對情侶之外的第三條邊,羅伯特愛著薩莎,同時也愛著德魯。對德魯的愛里摻雜著慾望與好奇,而對薩莎的情感則更加微妙,我們很難去定義它,那似乎是一種更精神性的、更聖潔的情感。他們的感情在這一段故事開始的時候已經牢固地締結。我們知道,這時的薩莎已經走出了迷茫混亂的少年時代,進入大學,繼父暗中找了人監視她,希望確認她已經變成了正常人,而薩莎為了證明這一點,決定找個人充當她的男朋友。當她找到羅伯特的時候,羅伯特的疑問是,為什麼是我?薩莎自己或許也並不能說出其中的因由。因為驅動她的力量並非理性,而是一種直覺,使她在人群中認出了他,知道他是自己的同類,他們一樣具有某種成長的障礙。不同的是,現在薩莎有了跟德魯的愛情,躋身正常人的行列之中,出於嫉妒心和對德魯的佔有慾,羅伯特向德魯揭發了薩莎不堪的往事,試圖將其打回原形。
就在這時,他發現太陽落在了窗戶當中,落在了那個粗糙的圓形鐵環中間。他驚喜交加,朝薩莎扭過頭去。薩莎望著太陽,輕聲說,「看,它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