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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巴巴的餅乾

乾巴巴的餅乾

不過,我有時也在她們的邀請下,去這種聚會上露個面。有時去看頗不專業的搖滾樂隊的演出,有時以請教數學問題為由和一群人去圖書館,有時放學后在街上喝一種叫邁泰的難喝的雞尾酒。
總之,我想儘快從車上下來。寬人把車停在有護欄的路肩上,大大地出了一口氣。他從牛仔褲的口袋中掏出皺巴巴的香煙,叼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看他的側臉,好像在生氣。
把車挪到陰涼處,我們在車旁吃了便當。便當實在太有少女情趣了,寒酸而且味道單調。吃完后,我們已無事可干。
初中畢業后,我時常去肉店玩。我們只是隔著炸土豆餅的鍋和擺著肉的玻璃櫃檯閑聊一會兒而已。
「那些人玩得高興嗎?」
「喂,咱們去哪兒玩吧!」臨近傍晚,我去商店街的一角買了他炸好的土豆餅,邊吃邊問,「你哪天休息?」
「我一個人不行,必須和有駕照的人一起。」
所以在我眼中,女子學校的朋友們都非常成熟。她們成熟而活潑,有女性魅力,而且思想前衛。
他們不喜歡我。那些看起來很溫和,其實頭腦簡單的男孩們不喜歡我。
「下車。」
有時,我會對丈夫這樣說:
我家在狹窄衚衕的一角,所以停在門前的車異常顯眼。那不是寬人父親的車,而是店裡一個叫茂田的工作人員的。藏青色的車非常破舊,也沒有空調,寬人就像在炸土豆餅一樣,通紅的臉上布滿了汗珠。
「真是蠢女孩的房間。」姐姐以前經常這樣說。
「今天會很熱,戴帽子了嗎?」
回去的時候沒有拉著手,我抱著西娜默默走著。時間還是正午,可我們乘上了車,按原路返回。開車的寬人還是那麼忐忑不安,有兩次走錯了路,仍然沒有打開收音機。我感覺寬人眼角的傷疤又紅又腫。
在十七歲之前,我一直住在同一個小城中。那是位於東京邊緣的通私鐵的小城鎮,既不是都市,也不是鄉村,只是人口逐年增多。只有車站一帶繁華,城鎮裏面都是住宅和田地。當時還通那種綠色的慢車,現在當然沒有了。那車搖晃得厲害,車內還充滿汽油味。
我望著正在游泳或躺在海灘上的人,半是自言https://read.99csw.com自語地說。
「沒關係,車這東西,一踩油門就會自動跑,一踩剎車就會自動停止,你不是經常坐嗎?」
二層左側是我的房間,裏面放著十七八歲女孩子屋裡應該有的一切,有書、唱片、廉價的化妝品等。牆上還掛著乾花。
「我小的時候,人們都叫我阿圓。」
我把西娜抱下車,讓它在四周走動走動,可沒走幾步,它就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死活不願再走了。
在家中,家人都叫我阿圓,因為我曾是個圓滾滾的胖娃娃。現在想來,那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稱呼,但一直被這樣叫,我也覺得十分自然,並沒有任何抵觸。而且家裡人把葡萄也稱為阿圓,讓我感覺葡萄是特別親切的東西。給別人寫信時,總在署名后畫上葡萄,好像那是我的標誌。
我們決定去下面的水邊。那裡有鋼筋水泥搭建的台階,貝殼、鳥糞、晒乾的海草和小段繩子糾纏在一起,粘在台階上。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只有對河村寬人說話時,語氣才會變得如此強硬。
湛藍耀眼的天空像打磨過一般。
我覺得他們不會高興,確切地說,他們沒有高興的道理。
那個早晨,我忽然想到和寬人去兜風時應該把西娜帶上。
能開車去兜風,是她們想和大學生交往的理由之一,所以對方必須是有錢的學生。這些男孩子,或是戴著小小的毛線帽,或是穿著進口襯衫,無一例外地性格溫順,看上去笨頭笨腦。他們喜歡的不是快餐店,而是有酒喝的咖啡屋,但酒量並不好。他們打高爾夫的技術好像比打網球好,滑雪比游泳更擅長,還無一例外地和家人關係和睦。
那是個悶熱的夏天。
在這樣的交往中,如果有人說我可愛漂亮,或者說和我性格相投談得來,我就要高呼萬歲了。
和總是出問題的哥哥以及成績優秀的姐姐不同,我是一個平淡無聊的女孩子。
我並不認為這是自作自受,只是感覺無聊之極,覺得我做的事情最後總是出現奇怪的結果。沒料到寬人害怕開車,我一直深信所有的男人都會開車。
我家在車站南側,寬人工作的肉店在車站北側。要去見他,必read•99csw.com須經過鐵道口。那兒不時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緊挨著有一家鰻魚店,周圍總是瀰漫著烤鰻魚的煙霧和味道。
寬人的聲音低沉沙啞,他把香煙扔到路上,伸出一隻腳踩滅。我不願想回去的事,也不想再坐車了。
「真由美小姐,你的愛好是什麼?」
父親在大學里當老師,母親沒有正式工作,她擅長西式裁剪,有時會在家中接些活兒。家裡的樓梯平台上放著縫紉機和各色花樣的布。
我沒有這樣的交際圈,更沒有戀人。
「咱們就到這兒吧,西娜已經累得不行了,又開始吐了。」
結果,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多大樂趣,我們無事可干,也無話可說。和寬人一起出去玩,只有那麼一次。
西娜極不情願地挪動著腳步,寬人默默地抓住我的手,我並沒有甩開他,我們就手拉著手往前走。寬人的手很熱,汗津津的。我非常緊張。手拉著手沒有感到愉悅,反而覺得憋悶無聊,想儘快解脫出來。所以,我希望寬人能鬆開手。
我扭頭看著一直坐在駕駛座上,開著車門吸煙的寬人。
西娜暈車了,在後面的座椅上吐了兩次。我把西娜放到膝蓋上,為它搔著脖子和下巴,低聲地哄它。車內的溫度越來越高,整個車廂中瀰漫著便當的味道,那是我在媽媽的幫助下做好的。
無法忍受耀眼的光線和沉默,無法忍受右手被包裹住的窒息感,我說著停下了腳步。
「乾巴巴的餅乾」是媽媽想出來的說法,指那些加了碎椰果、碎杏仁、碎果乾等東西的餅乾。吃起來口感差,還分不清到底是什麼味道,家裡人都不喜歡,所以別人送的什錦餅乾中,這種餅乾總是留到最後。
他就是這樣一個少年。
寬人發自內心地說。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被拯救了,即使閉上眼睛,無數的光亮也沒有消失。儘管依然能聽到歡笑聲和音樂,但它們變得遙遠,不再刺耳。頭頂被曬得熱熱的,手腳和身體的重量讓我覺得特別愜意,感覺那是某些具有現實色彩的簡單的東西。
肉店老闆的兒子河村寬人和我是小學同學。他沒有上高中,在父親的店裡幫忙,是個身體健壯的男孩。小學時男女生一般不在https://read•99csw.com一起玩,但從小學時代起,他就經常主動找我玩。對我來說,他是個很特別的男孩。他眼角有個小疤痕,每次有人問到,他總會認真地解釋:「來家中玩的堂兄帶了一把飛刀,這疤痕是被那東西划傷后留下來的。」
太陽把整個世界曬得火辣辣的,我們朝著人少的布滿岩石的地方走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鞋底踏到沙子上的聲音。大海呈現出灰藍色,海水一點也不清澈,看上去渾濁厚重。但是走到近前一看,才發現大海閃爍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光芒。整個海面都閃閃發光,那光芒在不停地搖晃、綻裂,又重新生成,反反覆復,形成無數尖銳微小的漣漪。
媽媽站在門口,用手臂擋著陽光說。空氣中的每一個顆粒都猶如盛滿陽光一般閃閃發光。
感覺不到絲毫的快樂。既不美麗也不溫柔。儘管如此,還是想起那個夏天的事。想起當時過於晴朗的天氣,想起自己是個總愛繃著臉的女孩,想起在肉店工作的河村寬人、紫色的口紅,以及凈相信荒唐話的十七歲。
那個夏天,我剛滿十七歲,的確很年輕,可年輕並不是那麼快活。家裡有長我七歲的哥哥和長我四歲的姐姐。我總覺得有價值的事,還有讓大人們吃驚不已的事,都讓他們先做盡了,剩下的事就像乾巴巴的餅乾。
那時,我的酒量已經很大了,但在男孩子面前盡量不怎麼喝。因為我深信男孩子討厭喝酒的女孩。我當時深信不疑的事情還有許多,比如認為男孩子喜歡的香水是Fidji或Joy,而喜歡麝香味香水的話,會讓男生覺得是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人。
車上有收音機,但寬人說聽的話會走神,沒有打開。我也不好意思跟他說話,只好一個勁兒盯著地圖看。
「是嗎?」
「我想開車去兜風,你能借到你爸的車嗎?」
就這樣,到達目的地海邊(我深信只要去兜風,一定要去海邊)時,我們倆都已筋疲力盡,悶悶不樂,誰也不理誰,只有天氣依然那樣好。
「應該高興吧。」
那次兜風可以說是糟糕透頂。
媽媽親手做的床罩也布滿小葡萄花樣。和爸爸一起去百貨商店時發現的印有葡萄的素燒杯九-九-藏-書子,一直用到現在。
海岸上一片雜亂,有色彩各異的游泳衣、鋪在地上的墊子、海濱旅行包、遮陽傘等。我們沒有打算游泳,所以倒無所謂。人們的歡笑聲(聽起來為什麼是「哇哇」或「呱呱」呢?沒人會發出那樣的聲音)被閃閃發亮的天空吸了進去。
沙子黑黑的,很潮濕,一走動就會沾到鞋底,使腳步變得沉重。在《浜千鳥》和《海》那種每次聽都感到無比寂寞的民謠中,曾唱到海岸上這種又黑又沉重的沙子。那時我還沒見過國外攝影集中滿是白沙的明亮海濱。
「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和男孩子約會。」
「我在副駕駛座上給你看地圖。」
我跑下樓梯,從老地方(就是客廳的沙發下面)把正在睡覺的西娜拖出來,包在破爛不堪的浴巾中,抱在懷裡。
在約好的上午八點,寬人準時來接我。他摁響車喇叭時,我待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里,正想盡辦法用睫毛夾把又短又直的睫毛卷上去。我為那一天選擇的服裝是牛仔褲配上媽媽做的帶有葡萄花樣的襯衣。為了搭配襯衣上的葡萄,還塗了紫色的口紅,估計我那天的樣子看上去怪異而病態。
「我哪天都行,可去哪兒呀?」
「你不下車?」
「這裡能通行嗎?」
和我同歲的寬人當然還沒有駕駛執照。不過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有時會開店裡的車。愛喝酒的父親偶爾把他叫到酒吧中,替自己把車開回家。
「剛才的標誌是什麼意思?」
車中非常熱,還飄著一股奇怪的氣味,像塵土的味道,又像好久沒洗的衣服的味道。寬人緊張地開著車,總是不放心地問:
話脫口的一瞬間,卻感覺這和我原本想表達的截然不同,我想說的,是一切都無所謂、一切都無法改變的那些日子里的事。
土豆餅很燙,黃色紙袋上滲出星星點點的油。
我在市中心的女子學校上學。那是一所古老而美麗的學校,體育課上甚至還要練日本長刀。在我滿十七歲的那個夏天,哥哥和姐姐都已不在家中了。他們是意志堅強的孩子,不斷向外拓展人生。哥哥沒有找固定的工作,一邊打工一邊四處遊盪,根本不回家,後來他經營咖啡館,現在已有了兩個孩子。姐姐當時正在read•99csw.com北海道上大學,和在那兒結識的男子結了婚,後來她做了牙醫,現在仍然在北海道生活。
「啊,空氣真好。」
後來我上了大學,有了朋友,有了戀人。曾數次出去兜風,世界已經不再像乾巴巴的餅乾了。
她們之中有幾個正在和大學生交往。就算不是真正的交往,她們也會建立一個自己的交際圈,比如在圖書館、附近的公園、咖啡廳,以及當時流行的衝浪用品店中認識一些朋友,和他們發展到一見面就會打招呼的程度。
「聽沒聽到很怪的聲音……」
我一個人下了車,和海浪那黏潮的味道相比,我覺得被太陽烤熱的瀝青氣味更濃烈一些。椰子油甘甜的味兒也隨風飄過來。透過護欄俯瞰,海岸的風景刺眼又無聊。前方停著的汽車中傳出喧鬧的音樂。
滿臉汗珠的寬人這樣回答。他用頭上已變黑的長筷子不停地翻動大鍋里的土豆餅。
我對開車一無所知,卻一味地這麼慫恿他。
家中除了父母和我,還有西娜。西娜是一隻蘇格蘭母狗,有牙周病,還患有慢性耳炎,嘴巴和耳朵非常臭。十五歲的西娜走路已經搖搖晃晃了。在被哥哥姐姐丟下不管這一點上,我覺得自己和西娜同病相憐。
乾巴巴的餅乾。
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經常覺得自己是塊乾巴巴的餅乾。
他說汗水流到眼睛里了,我只好為他擦掉。他還說手裡出汗,弄得手滑,但他的手一刻也不能離開方向盤,所以沒辦法為他擦掉。
發生肉體關係時,如果對方是處|女,男孩子會害怕,這也是我深信不疑的事情之一。所以我一直想,在遇到真正喜歡的男人之前,無論如何也要為他丟棄處|女身份。對我來說,這是近似貞操觀的想法。
男孩子們經常這樣問,還會問「喜歡聽什麼樣的音樂」、「休息時幹什麼」。對於每個問題,我都無法作出完美的回答,便經常說:「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什麼音樂都聽。」「不清楚幹什麼。」而且,我能感覺到對方已經後悔向我搭話了,結果就越來越無地自容。
被稱為阿圓的我,當時喜歡讀的書首推《叢林故事》。總是放在枕頭邊,睡覺前拿在手上翻一會兒。即便不拿起來讀,也肯定要用眼角瞄一眼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