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靴子
貼畫
日和子發現自己很享受發牢騷這件事。真正的阿逍一現身，這套公寓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儘管他不說話，但他的存在明顯打破了原有的寧靜。
日和子隨聲附和。實際上，她並未感覺有三個孩子的千奈|美比只有一個孩子的洋子更值得佩服，兩人差不多辛苦。
朋友的聲音中夾雜著苦笑。日和子感覺朋友像是有些為難，但心情變得明朗堅定，覺得不用管那麼多。估計另外兩人也一樣，掛斷電話后依然興高采烈。
逍三連附和都省略了，問道：「晚飯是什麼？」
日和子端出加了冰塊的冰鎮綠茶，還有一種叫乳脂松糕的點心。這點心在雜誌上登過，看上去做法簡單，她也試著做了做。四人份的。夏末來的兩位客人是她學生時代的朋友，還有其中一人的女兒。孩子名叫梓，大家都叫她阿梓，她也這樣叫自己。這個三歲孩子就像被帶到陌生場所的小貓小狗，光著白白胖胖的腳丫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不過，真的是在工作嗎？」洋子用調皮的口氣說，「咱們打她的手機吧。」
「你好像很疲憊，今天忙嗎？洗澡水燒好了，先泡澡嗎？」
這是一個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發現，而且沒有懷疑的餘地。日和子被這個發現徹底擊垮了。別說對閨中密友，就連對逍三也不能說。她頓時不知所措。
聞到了烤魚的味道。
「當然不會。」
「沒關係。」逍三坐在餐桌旁。兩人斟上啤酒，互相碰杯。
「真可愛。」
「怎麼了？為什麼笑？」
「沒事。困了吧？」
阿梓剛才一直在房間內巡視似的走來走去，連浴室和廁所都看了個遍，這時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而且是餐桌底下）老老實實地玩耍。「怕她萬一鬧，連她喜歡的動畫的錄像帶都裝來了。」千奈|美說的那個大手提袋裡，看容量簡直像裝了要出去住一晚所需的行李。阿梓從裏面拿出娃娃、著色本、彩色鉛筆、小火車、圖畫書、小型茶具，不停地拽出來擺在地上，不知想起什麼，又放了回去。
聽千奈|美這樣說那位朋友，日和子想，我們是從什麼時候ｈttｐｓ://ｒead.９９csｗ.cｏｍ開始說一些互相吹捧的話呢？她忽然察覺想到這些問題的異樣感中夾雜著寂寞的成分。
「一個人？」
「魚。你早晨沒刮鬍子？」
「嗯。」
逍三又嗯了一聲，日和子笑了。
「什麼意思？」逍三獃獃地問。
「廁所的那個，是什麼？」逍三在客廳問。
三人時隔一年沒有見面了。還有一位單身朋友原本說好要來，但臨時要加班，沒法來了。
「再貼幾天沒關係吧？」
現在朋友們已經完全放鬆下來。
她的眼睛被孩子的一舉一動吸引，一直無法移開視線。孩子腦袋太大，看上去不太協調，而且走路速度極快，甚至有些怪異，就算不會摔倒，感覺也會撞上什麼東西（比如說桌角或電視）四腳朝天。
日和子想，和學生時代相比不可能沒有變化，畢業都二十年了，誰都會上年紀，千奈|美的容貌也和年齡相符。儘管如此，卻感覺沒有變化。也許因為這樣一天天變老是預先定好的，而且周圍的人都知道。
日和子覺得可笑，哧哧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疊衣服，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既愉快又可愛。
「那個」是貼畫。日和子停下手中的活專門去看了。廁所角落裡有張小洗面台，對面有個小鏡子，在鏡子的右下角挨著貼了三張貼畫。貼畫不是塑料的，而是紙的。有一頭綠髮的裸體小孩（也許是天使，也許是雷公）、擠眼睛的黑貓，還有大紅色的蒸鍋。
日和子正把豌豆撒在剛從冰箱拿出來的高野豆腐上，反問道：「哪個？」她故意扯大嗓門，蓋過電視的聲音。
想到這些，日和子露出了微笑。
不能對阿逍說的事。
「她好努力呀。」
兩人開始吃飯。焦急等待的人，焦急等待的奇妙感覺。廚房的溫度和亮度似乎比剛才稍微高了一些。這個人究竟以怎樣的粗暴方式打亂了房間的和諧呢？那是由日和子與她的逍三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氛圍。
她想起白天在廚房盯著自己的阿梓那柔軟而沉重的視線。
洋子一邊笑，一邊說著俏皮話九_九_藏_書，還咯吱咯吱地嚼著梨。
「順便去打高爾夫了。」逍三盯著電視畫面對日和子說。
剛要解釋，日和子又閉上嘴巴，太無聊了。她笑著搖了搖頭，話中帶刺地說：「對不起，我總是忘記不能連著給你提兩個問題。」
「無聊。」日和子笑了。但眼前這個男人似乎對戀人的行為表示認可，這讓她微微感覺心痛，只是微微的。
虛構的丈夫。這想法讓日和子感覺到涼颼颼的寂寞。但和現實的丈夫相比，也許自己更多的是被虛構的丈夫守護，更依靠虛構的丈夫。
「喝啤酒嗎？」
日和子想，這不合情理呀。這情況完全不合情理。和逍三相遇之前，自己的人生是令人懷念的、遙遠而無害的。然而，她想趕緊將這些推到一邊，否則擔心會失去逍三。
「是貼畫。」她聲音明快。
逍三沒有回答。
「沒關係。」
日和子感覺自己擠出了笑臉，但聲音近乎耳語，近似笑臉的表情也極其敷衍。阿梓吧嗒吧嗒地一步步走到母親身邊。日和子覺得很累。
「那個是指什麼？」
「太讓人吃驚了，也可以說是夫唱婦隨吧。」
阿梓的母親下田（舊姓大浦）千奈|美臉上綻放出笑容。除了濃濃的睫毛膏，她那晒黑的肌膚上沒用任何化妝品。撩起黑色長發的手指和手腕，纖細卻都是健壯的肌肉。
要是能早點回來就好了，日和子想。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我沒注意，不知什麼時候阿梓貼上的。」日和子一邊整理餐桌一邊解釋，「本想揭下來，可下不了手。因為太可愛了。」
此時日和子還沒有預料到，從那天起一直到揭下貼畫擦乾淨痕迹的那段日子，每次去廁所都會想起那個對女友和逍三都不能說的發現，想起那種真實且無可挽回的感覺。
這並非謊言，但又並非全是事實。她害怕觸摸那貼畫，又擔心揭下來會感覺寂寞。
日和子心情明朗、步履堅定地去了廚房。恰恰在這時，也就是自己的心情正要倒回二十歲時，和往常一樣，出於某種恐懼般的不安，她特別想見到逍三。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在完read.99csw.com全沒有想過逍三的瞬間，或者說逍三從自己的意識和人生中消失的瞬間——
「我的女朋友會。」
看清真相才有的安心感讓日和子的心情更加輕盈。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和逍三在身邊相比，他不在身邊時，自己更愛他。
日和子探出頭又問了一遍，而丈夫完全被電視吸引過去了。日和子與其說是無語，不如說是驚訝。她無數次感到驚訝。
「別提這些過分要求了。你們大白天的在喝酒？」
千奈|美說著伸手利落地將女兒拽到大腿上。
她忽然想起在園藝店工作的一位年輕小夥子說過的話。
日和子從白天打開的烘乾機里取出洗好的衣物，攤到床上。她喜歡疊衣服。在沒有逍三的房間一件件認真地疊好，比起觸摸真正的逍三，觸摸他的衣服感覺更快樂更幸福。
「怎麼了？」
蟹江（舊姓鈴木）洋子說，又像是要徵求日和子的同意，問道：「是吧？」
「這個呀，」千奈|美打開了話匣子，「有人在吉祥寺的酒吧忽然遇到了她，她已經結婚了，她丈夫經營電話俱樂部還是夜總會……」
逍三似乎想表明自己認真聽了，又補充道：「嗯。還有魚吧？」
「日和子，你是那種對丈夫冷淡的類型吧？」
逍三和剛才通電話的朋友一樣去公司了，他很少休息日上班，但說不會太晚回來。
不協和音。但這與單調的和音相比，多麼具有魅力呀！
日和子和千奈|美都笑了。「不好吧。」「別打了。」雖然嘴上在一個勁兒阻止，想打電話的心情卻抑制不住地湧上來——不是在心中，而是涌動在三人之間。
收拾完客人用過的餐具，提前準備好晚飯。只有自己和逍三兩人的餐桌。
日和子不知該如何應答，也伸手從盤子里拿了一個。那是朋友帶來的梨。
客人回去后，逍三還沒有回來。但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房間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這樣一來，日和子已不再希望逍三早點回來了。
日和子無法從貼畫上移開視線。紅色的鍋、黑色的貓、綠髮小孩。這些本不是這裏該有的，即便在這裏，依然是屬於其他九九藏書地方或其他世界的東西。
逍三原本鬍子稀少，他也清楚，所以有時不刮鬍子就出門。
「不會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不會又哭又鬧吧？」
日和子忽然感覺到了視線，原來腳下站著阿梓，她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臉。
「什麼意思？」
「梨挺甜，真不錯。」千奈|美看著日和子說，「有好多品種，不知道選哪種好，猶豫了許久。」
逍三隻是嗯了一聲。
日和子微笑著低語。
「是嗎」、「然後呢」——日和子隨意地加上幾句催促的話語，但同時心裏想，這和那種感覺相似，簡直如出一轍。就是一年有兩三次，她在娘家和父母說話時會忽然感到毫無道理的焦躁。那總是突然降臨，而且一旦出現就很難平息。焦躁、不安、無依無靠。於是想趕緊回到逍三所在的地方恢復平靜，或者儘早見到逍三。
傍晚，綠茶里的冰已經完全融化。
「阿梓已經三歲了，能說好多話。」
「你忘了，就是剪著娃娃頭，感覺挺文靜的那個。」
「因為阿逍你……」
「對了，我去削你們拿來的梨。」
逍三沒有回答，只穿著T恤和短褲打開了電視。
「當然還是大馬戲團了。」
日和子對回家的逍三一一彙報。
大馬戲團？日和子意識到跟丟了話題。不論是千奈|美還是洋子，已不再談論在吉祥寺某人巧遇某某人的事情了。
「到了晚上就長了。」
「看上去要摔倒，好嚇人。」日和子說。
「千奈|美和洋子一點變化也沒有。她們以前就很時髦，現在也是。」
「記是記得，可名字說不出來了。她怎麼了？」
「確實。」
「好熱呀。」
阿梓就像忽然發燒了一樣渾身無力地坐在媽媽的大腿根上，兩人正好面對面。那樣子說是靠在媽媽身上，倒不如說像被吸住一樣和媽媽緊貼在一起。日和子不禁問道：「沒事吧？」
洋子剛自言自語地發了句感慨，阿梓就手拿小火車抱住了母親的腿肚子。
「我再來杯茶。」洋子說著打開了冰箱。
突然，真的是突然一下子，日和子理解了：比起阿逍在的時候，我更喜歡不在身邊的阿逍ｒeaｄ.９9csw.cｏm。
日和子現在看清楚了，不通過逍三這個濾光鏡看事物，會忽然有種異常的清晰感。
他說著躺在沙發上，摁著遙控器的按鈕不停地換頻道，這樣子讓日和子想起阿梓。阿梓倒也沒有埋頭苦幹的熱情，更確切地說是在漫不經心地玩，卻能那麼專心地在地板上推小火車。
「日和子，你還記得那個老家在新潟的叫什麼名字的人嗎？就是畢業后成了劇團演員的那個。」
那位朋友確實在公司。至少她是這樣說的，從聲音和周圍的氣氛也能明白不像是撒謊。三人挨個拿過話筒，興高采烈地打招呼：「還沒結束嗎？」「差不多弄完了就過來吧。」
三人聚在一起從不談論自己的配偶，不知為何都默然地擺出一副根本沒有丈夫的面孔。日和子覺得很有趣。而在以前，只要聚在一起，就會唧唧喳喳地不停談論同一個男人，或是其他男人。
一起搬動那許多盆栽時，小夥子曾對她這樣說。
這樣一來，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乳脂松糕粗糙的口感、剛才抑制不住地想見到逍三的衝動、女友沒完沒了的聊天、極度一成不變的狀態，這些都讓自己陷入了不安。
聽到這個回答，日和子不知道自己是放心了還是焦躁不安。因為是星期天，她心想，因為是星期天，在工作之外如果還能打高爾夫，對逍三來說應該是好事。因此她開口說：「真不錯。」隨後又問，「你喝啤酒，還是先去泡澡？」
「啊，我也要。」千奈|美舉著杯子催促，這讓日和子倍感親切——遙遠的記憶中我們的氣息。
「也不是，其實脾氣挺大的。」
她是怎樣貼在這上面的呢？想起阿梓的身高，日和子感到不可思議。難道是坐在座便器上翹著身子貼的？還是使勁伸著胳膊貼的？不管怎樣，貼畫被緊湊而熱鬧地貼在鏡子上了。
「不過，你竟然養了三個孩子，真是讓我佩服。」
「這孩子真省心。」
窗外，夜色驟然沉重起來。日和子猛地拉上窗帘，猶豫片刻又重新拉開。不著急，再等會兒，估計也就是疊衣服的時間。
千奈|美的回答前半句是對日和子，後半句是對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