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三的回答依然是「嗯」或者「哦」。

逍三一邊用浴巾擦身體一邊說：「好熱呀。」

「買了吧。」

日和子想，為什麼呢，為什麼這個人不問青木怎麼了？對她來說，這是多年來都沒有解開的謎。

「凈瞎說。」

逍三不再調換頻道，似乎選中了一個，然而緊接著打開了電腦，問道：「晚飯是什麼？」

「看見你竊笑了。」

究竟怎樣才能想到那種事呢？

聽祐一這樣問，她的回答是不會。

「然而，當時的真實感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因為便當里有栗子飯。」

間隔片刻，日和子笑了。不是哧哧地笑，而是迸裂般的、開玩笑似的誇張地大笑。笑得沒法走路，站住捂著胸口。

逍三又嗯了一聲，日和子笑出來。

「這不挺好嗎？」

日和子把睡衣拿到了更衣室。

「你好像心情不錯呀。」

「在用烤箱烤雞翅，沒聞到味道嗎？」緊接著她又加了一句，「還有蔬菜燉肉。」

逍三沒有聽，已經買下來了。

她不小心又忘了，不能連著提兩個問題。

「請吧請吧，你慢慢吃。」日置祐一說。他是由總公司錄用的，大約半年前開始在這個店工作，是這裏最年輕的店員。祐一把幾個紙箱立在牆邊，說：「總是下雨。」

「為什麼笑？」逍三問。

「你說的青木，」這時逍三忽然指著眼前那戶人家，儘管素不相識，但外面有名牌，上面確實寫著「青木」字樣，「本來叫青木，卻是白色的房子。」

逍三還是買下了那個東西。日和子加快腳步，決定不再看任何東西。只要她看了什麼，逍三就會買。但他又接二連三地買了幾樣東西。帶小熊貼花的隔熱手套、沒用過的口紅。走在前面的日和子來不及阻止，也看不到他在買什麼。

「沒什麼。」

想知道事實，想說實話，想讓對方說實話，也許這是我從小的壞習慣。日和子一邊收拾餐桌一邊想。這麼說來，堅決不說實話就是逍三的優點了？

「星期天和老公去散步了。」她說出了聲，「老公給我買了好多東西。」

日和子無法理解，然而逍三好像就這樣認同了，也放心了，視九-九-藏-書線再次轉回電視上。

她辯解似的又說了一遍。之所以感覺香煙親切，或許是因為父親曾經吸煙，也可能是十九歲時喜歡的男孩吸煙。這麼說來，二十五六歲時交往的男人（一起去溫泉的男人）也吸煙。

「難道是失憶？」

日和子意識到其實這和他們沒有關係，只是想起了和逍三相遇前的自己。

原本他是好意……日和子嘆了口氣，便當一半都沒吃完。

許久無法停止笑聲。

如果再晚兩秒鐘，日和子肯定會這樣說出口。

「是的。就是穿過公園去車站路上，下了台階就到的那家。」

日和子承認逍三是個好人，也覺得好人逍三很在乎自己，卻總是深感寂寞。比如說，和真正觸摸逍三相比，觸摸他的衣服感覺更幸福；和逍三在場相比，更喜歡不在場的他。

或許察覺到日和子要發笑的樣子，祐一說。

上個月跟逍三說了這句話。那天晚上，逍三剛洗完澡出來，日和子注視著丈夫的裸體。他的身體在不停地膨脹，只有肌膚開始顯露歲月的痕迹。

「包括十五歲、二十五歲時的事情。就連四五歲時的往事，儘管是片斷，也還能記著。」

希望你關掉電視。

她想沏茶，站起身把水壺放到煤氣灶上。

為什麼和你無法實現語言上的溝通？

眼前的停車場和身後的辦公室都沒有別人。兩人之間放著煙灰缸，形狀酷似拐杖上放著一個倒置的大禮帽。午休時間，根本不吸煙的日和子為什麼會站在這裏？祐一儘管有點奇怪，也沒有在言語和態度上表現出來。

嗯。

那裡在賣一種小貓小狗吃的草。小小的花盆裡擠滿了漂亮的綠色。

儘管日和子笑著說太無聊了，內心深處還是有所觸動。

逍三似乎沒有聽見。從打開的電腦里傳出乏味的電子音。電視的聲音加機器的聲音、晚飯的味道、餐桌上的燈光。只要逍三回來，家裡就忽然變得那麼狹小擁擠。

「別買了。髒兮兮的，樣子還挺嚇人。」

日和子費了好大勁兒才從他身下拽出被子，邊給他蓋到身上邊問：「阿逍，你覺得這樣下去好嗎？」接著又問：「九_九_藏_書你想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他把裝在塑料袋裡的花盆遞過來，就像給不聽話的小孩買點心。

我的女朋友會。

昏暗的辦公室里，日和子吃便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事實」。這幾天，這個問題一直佔據她的大腦。好久沒有這樣了。本以為早就學會了不去考慮「事實」。已經多年不用考慮任何事情，本以為這個壞毛病自己差不多都忘了。

她驚呆了。她倒不是特別討厭吸煙，但從未想過會喜歡這種味道。逍三討厭吸煙，不管去餐館還是坐新幹線，理所當然地會選擇禁煙席位。

日和子捂著胸口，眼睛里浮出淚水。此時對她來說，「實話」已經不重要了。

選擇晚上的班是不想被太陽晒黑。一旦開始學才知道，即便是一個小時的只有中老年女性的初級班，晚上去逍三不在的地方也會心情愉悅。

憋在心裏的話接二連三冒出來。

「我們又在吃相同的飯菜。」

「嗯。」

「沒有。聞了味道。」

「知道了，」逍三回答道，「知道了。不要躺在被子上面，躺在被子下面行了吧。」

最初的日子，「實話」佔據了日和子的整個大腦。

日和子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祐一。自己和站在眼前的小夥子年齡只差十五六歲，卻感覺有上百年的間隔。

「因為想起來了。」日和子說著，舀起了燉蔬菜里的蕪菁，「現在想起來都忍不住笑，就是青木家房子的事。」

「不是失憶。我想是為了保護自己，在記憶上蓋了蓋子。」

現在想來，這是從初秋開始的，就是和逍三去逛公園義賣會那一天。和平時一樣，逍三很強勢。和平時一樣強勢，和平時一樣體貼。日和子笑著跟在後面，去了那個沒有摻雜任何語言的世界。她知道逍三隻會對老人、孩子和家人表現得體貼。

「我笑了？」

「不吸。」

不知是驚訝于妻子的笑聲，還是對「瞎說」這個詞產生了反應，逍三抬起頭。

阿逍，你也寂寞吧。如果我們在一起，兩個人都會寂寞。

「看來雨不會停。本來今晚還有網球課呢。」日和子說。她開始學網球才剛剛一個月。

對如此回ｒｅａd.9９cｓｗ•ｃｏm答的逍三，日和子已經不再生氣了。

那段日子，日和子每天都說此類的話。希望你能好好回答。希望你不要躺著而是坐起來。希望你能說點什麼。為什麼總是沉著臉？為什麼把包隨便亂扔？為什麼想和我生活？

「今天聞到了香煙的味道，感覺挺好聞。」日和子吃飯時說，「我自己都很驚訝，不過，確實挺好聞的。」

冷冷的空氣、安靜地無休止地落下的雨水的味道，還有香煙微甜的氣味。日和子不由得張大鼻孔低聲說：

沒有應聲。逍三開始仰面躺著讀雜誌，他好像剛才把那雜誌拿到浴室里看了。

這句話像唱歌一樣帶著節奏從她嘴裏冒出來。

「啊，嗯，那個青木呀。」

逍三隻「啊」了一聲，不知他是否還記著那件事。

不會嘰里呱啦地說個不停，或者又哭又鬧吧？

這樣太寂寞了，我如果和你在一起，會越來越寂寞。我不想這麼寂寞。

逍三的回答是「嗯」，隨後他手拿睡衣喘著粗氣向卧室走去，一路留下了濕腳印。

那段日子，日和子只要見到逍三，都想甩出「實話」，還想聽到「實話」。逍三隻會含含糊糊地來一句「嗯」或者「沒什麼」，而且看上去很不耐煩，還滿臉不高興。

逍三重複這句話時，是看到了一個腦袋上裝飾著羽毛的娃娃形存錢罐。

皺巴巴的盒子遞到眼前，日和子趕緊搖了搖頭。

「我說了，不想要。」

青木。這個詞成了日和子的咒語。只要在心中誦念，立刻能發揮效力，尤其在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日子里。

逍三隻嗯了一聲就不作聲了，日和子不知如何是好，開始有些自暴自棄，脫口說出了實話。其實原本沒打算說。

日和子又說了一遍。逍三扭過頭，微笑著說：「給你。」

「我覺得這樣不好。」

見日和子沒有回答，他坐起身穿上睡衣，隨後又躺到被子上。

日和子坐在床上自己這一側，俯視著陌生動物一樣的裸體。

「無論別人怎麼想，我都不在乎。」

也許就在這個時候，某個東西毀壞了。事後才想到，那就像火，應該是強烈的怒火。日和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本以為下一九-九-藏-書個瞬間自己會哭出來，但她笑了，一邊笑，一邊想自己為什麼如此悲傷，如此愚蠢。

「不過，挺好聞的。」

日和子像打嗝一樣橫膈膜抖動著，在公園旁邊的小路上說。

「買了吧。」

「實話」之所以危險，是因為不論是什麼，最後必然會抵達同一個終點。結論顯而易見：我們最好不要在一起了。

忽然想起了遙遠的往事，日和子不禁微笑。她微笑著問逍三：「你還記著青木嗎？」

「好熱呀。」他又說了一遍，然後一頭倒在床上。

你明明在這裏，卻像是不在。

當然，作為事實確實還記著。記著朋友夫婦給自己介紹逍三那一天的情景、之後兩人第一次去吃飯的情景，還有看電影、打保齡球、去動物園、周末的小旅行等。

怎麼能說出如此無聊的話呢？

便當盒裡裝的是栗子飯、炒菠菜、燉豬肉，再加上香橙。和昨晚的晚飯基本一樣。日和子合上飯盒的蓋子，大致包了一下就塞進包里。那些東西已經進了自己和逍三的胃，這種感覺怪怪的。

晚上，日和子對回家的逍三說。雨依然在下，逍三打傘姿勢不對，總把西裝的肩頭和褲腿弄得又濕又沉。

「你吸嗎？」

逍三換上了寬鬆的毛衣和運動褲。這不挺好嗎？日和子在心中反芻。我究竟想起了什麼，這個人連問也不問，為什麼能如此自信地說「挺好」？

「是挺好。」

是店長讓日和子先吃的，但她總感覺不好意思，因此低聲對眾人說道：「我先吃午飯了。」她不是正式員工，下班時間也比別人早。

「比如說，我能記住十九歲時的事情。」

「這味道真好聞。」

日和子感覺很愉快。其實原本有些期盼，但她還是回答道：「啊，好幸運。」

日和子，你是對丈夫冷淡的那種類型吧？

「嗯。」逍三附和著，視線依然衝著雜誌，說道，「好冷呀。」

他出了好多汗，雖然已是十月中旬，晚上相當涼了。

「好奇怪呀。」

那天在公園散步時，日和子一直在生氣。夏日的天空清澈湛藍，甚至讓人感覺空虛。

日和子說著，打開了面向停車場的後門。

聽逍三這樣說，日和子問道：「rｅad•9９ｃｓw.cｏm為什麼？家裡既沒有貓也沒有狗，我不想要這盆草。」

不能說實話。這樣的事，這個小夥子以後也能體會到嗎？

她想起之前曾被祐一這樣說過。

「你再好好擦擦。還有，不要直接倒在被子上。」

她舀起蕪菁放進嘴裏。

「就算和我分手，阿逍肯定也沒問題。」這句話脫口而出，那時她心裏想，其實和我分手對阿逍來說是一種幸福。

逍三來到日和子身邊，把袋子遞給她，說：「這些夠了吧。」

日和子不吸煙。一般人出於胡鬧心理或是裝酷，或出於好奇會去吸煙。大多數人遙遠記憶中的那根煙，她未曾吸過。

逍三打開電視后躺在沙發上，不停地換頻道，反問道：「青木？」

本想略帶挑釁地回應，聲音卻變小了。逍三並沒有在意。

「我想起來了。」

日和子說話時又想起了日置祐一的香煙。那是一種冷淡的吸法，似乎並非在悠閑地吸煙，而是想讓香煙在指間快點燃盡。

日置祐一正站在狹窄的屋檐下仰望著天空吸煙。他和日和子都戴著又結實又厚實的油布圍裙，胸口處印著一棵樹。

正在下雨。

「今晚看來不行了，好幸運呀。」

架子上堆的準備退貨的狗糧，牆上的掛歷，擺放著店員茶杯的辦公桌。牆壁很厚，在這間聽不到店內聲響的小屋子裡，日和子嘆了口氣。關於「事實」，怎樣才能和逍三達成共識呢？

「阿逍和我是戀人時的記憶。比現在年輕一百歲時的記憶。」

「真是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她想擠出微笑。這是兩個月前的事實，卻總感覺什麼地方不太對。儘管她心裏清楚，這樣想會失去逍三。

「什麼記憶？」逍三一邊脫下濕衣服一邊問。

門開了，一陣搬運摺疊好的紙箱的聲音，沙拉拉、吧嗒吧嗒。

「你吸煙了？」

「什麼？」

「可是，和你結婚前後的事情卻想不起來了。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是這個樣子？」

「看上去挺冷。」日和子寒暄道。

「是挺冷的。」對方應聲回答。

「確實是。」日和子抬起頭，差點笑出來。連不太了解的年輕小夥子，都能這樣用語言溝通，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