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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難始末

災難始末

「沒事,你就這麼倔著吧,我絕對不會給你開窗。」
「威士忌!」
「你太倔了!」
「疙疙瘩瘩?」
一條小姐正坐在窗邊的座位上喝檸檬茶。看到我,她眼中帶著笑意,麻質套裝的領口露出橙色絲巾和奢華的金項鏈。
十點多,敦也說他還沒吃飯,我為他做了茶泡飯。茶泡飯行嗎?我問,敦也嗯了一聲。他看我要現做米飯,便一個人調了金湯力,從冰箱里拿出黃瓜,邊喝邊啃。
「是啊,當然了。」
我小聲說著,調子像唱歌一般。
接下來是洗衣服。床單、窗帘、枕套;睡衣、浴巾、印染的床罩。洗衣機轉了四回,所有的布都洗了。順便把穿的也全脫掉,一起徹底清洗。
我把「食品加工服」的裙邊卷到腰際,坐在床邊檢查自己的腿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時我又發出第二聲哀號。
我動作不同以往地起了床,雙腿並齊站到地板上,腳心冰涼。從直筒的睡衣——白色的泡泡紗上沒有任何裝飾,敦也不滿地稱它為「食品加工服」——裙邊伸出來的雙腿,一眼望去幾乎讓人愕然地左右失衡。不是浮腫這麼簡單,右腿足足有左腿的一點五倍粗,腳踝乾淨利落地徹底消失,漲成白色的皮膚眼看就要撐破。我心底發出哀號,怎麼回事?
翌日晚上,我們又在東京的酒店裡一起喝了酒。
「放開手!」
這一年來,敦也一直在向我求婚。要說我喜歡敦也哪兒,就是他如此富有忍耐力,性子不急不躁。但現在豈是為這種事揚揚自得的時候?
「別這樣!」
我坐在褐色的凳子上,掀起薄薄的化纖裙子。
他把臉埋在我的肚子上說。那一瞬間,我全身僵硬。洗澡,洗澡!是啊,我完全忘了。我們總是一起洗澡。
臉從雙手上怯生生、怯生生地抬起,我因安心和疲勞吐了一口氣,然而在撥開頭髮的瞬間,我看到了比夢更駭人的東西。左胳膊的內側,從胳膊肘到手腕整整一面都覆蓋著紅色的同心圓,熱熱地腫脹著。千真萬確,和之前的小腿肚是一樣的同心圓。
「算了,不用了。」
「麻疹呀……」電話里,媽媽思索著,「水痘的話得過了。」
「又來了啊!」他幾乎是嘆息般說,「什麼啊?」
無論怎麼清洗貓咪、清洗貓咪,跳蚤依然沒有滅絕。我在近三十年的人生中一次都沒想過假如房間某處有跳蚤,那種戰戰兢兢度日的心情會是怎樣,會是多麼無可奈何。這麼待著的時候,它也許躲到了襪子縫裡,一想便要把全身衣服扒下來檢查。也許它剛剛跳到了膝蓋上,一想就快哭了般跑去洗澡。拜託,請不要靠近我!最終我向跳蚤哀求起來,彷彿向看不見的敵人叩拜祈求。
這人明明沒看雜誌,似乎能看到他那張正鬧彆扭的臉。
推開摺疊門進了電話亭,插入卡按下號碼。這個時間,敦也也許在看電視,小口喝著金湯力。敦也很喜歡深夜播放的節目,比如文化人關於政治的討論或五十年前的電影,他說那讓人平和,可以很放鬆。我不懂,但是喜歡看觀看這些節目的敦也。當然,我也一邊喝著金湯力。多麼平和,可以很放鬆。
不巧的是熟人休息。這家醫院雖小卻很正規,還有別的護士在。一個上了年紀、個子很高的禿頭醫生給我看病。三分鐘就結束了,結論是這裏不是皮膚科,無法診斷。
我在廚房淘著米,只嗯了一聲。完全正確的結論。
「什麼啊,你還沒到生理期吧。」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媽媽馬上不高興了,說:「還不是都怨你不注意身體。」
「真是奇怪的傢伙啊!」
敦也很不滿。我把餐具放到水槽里,打開水,殘留在盤子上的番茄醬濺向四周。光右邊腿肚上就有九十一個紅色斑點,大腿上、肚子上和胳膊內側也星星點點,紅紅地、圓圓地腫脹著。自己看都會起雞皮疙瘩,開什麼玩笑。
在自動售貨機買了香煙,靠在電線杆上吸。被路燈照著的自己的影子很孤獨,但好像又很滑稽,像個不良中學生。一剎那,我覺得非常孤單,接連吸了四支煙。
然後整個下午,咖啡、咖啡,還是咖啡。
我跪在床邊,先溫柔地撫摸威士忌。光澤的毛髮,天鵝絨般的手感。威士忌喉嚨咕嚕咕嚕作響。
丟下幹了一半的掃除,我騎車奔去寵物店。一邊飛車一邊在心裏念咒語,什麼都會做,什麼都會做,什麼都會做!我麻利地選好需要的東西,以前這家熟悉的店鋪總是一進來便待上三十分鐘,今天五分鐘就急匆匆飛奔離去。籠子中的小貓小狗身上,不可能沒有跳蚤,一隻都不可愛。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動物全都帶著跳蚤!
我回答道。女醫生似乎過意不去,慌忙搖了搖頭。
「給你打好幾次電話了,你聽了吧,錄音電話。」
嘴巴張得好大,她在傾訴不滿,小小的下顎上長著鋸形的小牙。橡膠做的粗糙的除跳蚤項圈與美麗的貓咪很不相配,感覺好悲哀,我的所作所為讓她太可憐了吧。我驟然心一緊,打開玻璃門把威士忌抱起來。已經沒有聖莎拉的香味了。相反,黑色的鬆軟身體里傳來近似小蘇打和海草的味道。塗抹在項圈上的廉價藥品也飄蕩著果汁糖般甜膩的香氣。
這回我發出了聲音,真是如同恐怖電影的午後。
馬路對面的公用電話映入眼帘,我忽然很想聽聽敦也的聲音。那聲音雖然粗野,但絕不幹澀,溫暖洪亮。
我徑直走出家,一條把屋裡的空氣全都吸走了,再待下去很快就會窒息。我坐電梯下了樓,晃晃悠悠走在夜路上。離滿月只剩下三天了,月亮圓圓地坐在頭頂。沒有地方去,又不能回家,我只能胡亂在附近走。夏季的黑暗濕潤而稀薄。
我太恐懼了,無法回答,只是注視著敦也的雙眼。
早上,番茄汁、咖啡。
進了房間,寂靜無聲。拜每日掃除和洗衣所賜,客廳里十分乾淨,但因為撒了太多殺蟲劑地板有些黏,我孤零零站在那裡,思考著威士忌一整晚都在這兒想什麼。對忽然降臨在身上的災難,她是怎麼想的呢?難道聰明的她已經醒悟到跟主人相親相愛的生活不過是夢幻,一切都是錯覺了嗎?明白了我對她的感情不是沒了,而是一開始就不存在?
打了三次沐浴露,也沒發現跳蚤。我想起來,從抽屜里拿出塑料梳子,一邊打著沐浴露,一邊拿它梳威士忌的毛,從根部起仔仔細細地梳了兩三次后看了看手裡,梳齒上夾著四隻黑黑胖胖的跳蚤。神啊!我在心裏喊道。我竭盡全力,終於保持住平靜,千萬不能因恐懼扔了梳子。
「晚上好!」
「太差勁了,你!」
說起來,我在遙遠的記憶里想到,被跳蚤叮了至今五天,電話一直都設的錄音留言。
「就是這意思——help yourself。」
「對不起。」
我含糊地笑了,透過窗子看傍晚的新宿。一條很會表揚人,若是以往,她這些話馬上就會讓我欣喜,若是以往的話。
他的眼神似乎很欣喜,他用力抱住我的腰,我內心卻恐懼萬分。
跳蚤,跳蚤。我在心裏重複這個詞。
我被他熱心的語氣吸引,從雜誌上抬起頭來,一個男人正九*九*藏*書盯著我,他長著一張像小學生那樣孩子氣的圓臉。味覺的見識。
回到公寓,一條已經不在了。
「天長了啊。」
我嚴肅地放出話來。
「你慢慢洗吧。」
哎?
我很想挽起T恤的袖子給她看看胳膊上的疹子。脫了牛仔褲,乾脆赤|裸裸地叉開腿,像哼哈二將般佇立在她面前。
中午,冰激凌(因為在工作)。
我沉默不語。
嗯,我點頭,拿著自己的杯子和酸橙汁來到客廳,打算聽敦也的抱怨一直聽到最後。這幾周來,敦也是怎樣焦躁不安,我又是多麼隨心所欲,還有平素我是多麼弔兒郎當。
媽媽的「又或者」無窮無盡。我把話筒貼在耳朵上,關閉了聽覺開關。媽媽的聲音成了聲響,世界被封鎖起來,輪廓扭曲。只有這個腫脹的小腿肚詭異地栩栩如生地宣告著——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我覺得它不是我的腿了,而像是一種別的生物。
很悲情的聲音。
我的生活中,同跳蚤戰鬥成了頭等大事。每天都在掃除、洗衣、給貓咪洗澡,不管去哪兒都帶著噴霧式殺蟲劑。坐之前噴椅子周圍,睡覺前噴床上,上廁所時噴馬桶。十天量的藥膏四天就沒了,去拿新的時,女醫生用混雜著畏懼和同情的目光看著我的胳膊,只說了句貓必須處理掉。我特別害怕露出皮膚,於是總穿著長衣長褲,把褲腿塞進厚襪子,天天這麼一副打扮。六月一過半,有些日子特別悶熱,便早早打開冷氣對抗。
我沉默不語,敦也一個人繼續說著。
喵。
遞過來的茶色袋子里裝著鮮亮圓潤的櫻桃。
「會得膀胱炎哦。」
那是啊,女醫生說,被叮成這樣的話,精神多少會受到點打擊,就疏忽了。
「你去哪兒了啊?」敦也嘩嘩翻著雜誌,「還是你裝作沒在家?」
……他以為我是什麼呢!
只有一個人,就是皮膚科的那位女醫生痛心疾首。「弄成這樣,還真是群惡劣的跳蚤啊。」她皺著眉頭說,「真想照幅照片,作為受跳蚤迫害的嚴重病例留著。」
「跳蚤?」敦也似乎一臉莫名其妙,他反問道。
敦也似乎非常香甜地喝著茶泡飯,看著棒球新聞。慢吞吞的、很平和的表情。
透過陽台看到天空,仍是明亮的傍晚,這是六月夜晚的帷幕。
「你好。」
「它和麻疹一樣嗎?」
過了兩三天,敦也再來的時候,我也因此可以笑臉相迎。為了不讓他看到皮膚,穿了夏季開衫和飄逸的長裙。已經不再是長衣長褲厚襪子的打扮,威士忌的塑料廁所也當大型垃圾扔了出去。
「威士忌身上有跳蚤。我胳膊和腿都被叮得厲害。」
「又或者風疹是三日疹的別名吧。啊,我記得是,感覺是這樣。」
「萎靡不振可不行啊。」一條聲音如天使般說道,「小澤不懂的,你的文章,怎麼說呢,那種水靈靈的感覺。」
沒有,我只是如此回答。「沒有,我掛了啊,晚安。」
暴風驟雨般的夜晚。浴缸里放滿水,自己的頭髮和身體也比平時洗得更用心,洗完澡已是清晨。從摘掉窗帘的陽台窗子能看到灰色的天空。我頭髮濡濕,穿了一件T恤來到陽台。早晨的空氣涼爽清新,遠處那色彩格外飽滿水潤的綠蔭搖曳不定。妙不可言的充實感。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緩過氣來」這句話,跳蚤消滅了!
分手吧。這樣就能立刻解決。
我來到廚房,默默做起三明治。在胚芽全麥切片麵包上抹了黃油和芥末,再在五六片從肉店買的切得薄薄的火腿肉里都夾上生菜塞進麵包,還咯吱咯吱吃了墨西哥玉米片。一邊吃,一邊做了兩個大大的三明治,每個都斜著切成兩半。我站在廚房,像是被什麼附體般吃得一乾二淨。中間從冰箱里拿出礦泉水,咕咚咕咚喝完又接著吃。跳蚤的事、威士忌的事、小腿的事,我什麼都沒想。腦海中一片空白,我往那片空白里一味填充三明治。
威士忌擠出的聲音如同蚊子叫。
喵——
「知道了。先洗澡吧,像以往一樣兩個人洗。」
「哎呀,不過……」
「一點也不癢啊。」
我目光依舊停留在正在看的雜誌上,好像回答說「但我喜歡這個」之類的。
「以為我花心呢?」我膝蓋跪在地板上,緊緊抱住他的頭說。
「……」
「不是的。」我無力地笑笑,站起身,「真對不起,下次再慢慢聊。」
「哦?呵呵。」一條含笑看著我,「終於要作決斷了?」
我以為我喜歡貓。究竟為何會有這種誤解?對貓抱有的(我以為的)感情如此簡單、如此輕而易舉就崩潰了。這種程度的感情,真的只是這種程度的。
我正想收拾盤子,他坐著緊緊摟住我的腰。
「請!」
「對不起,我今天有點事。」
因為的確沒料到,我的聲音里流露出切切實實的出乎意料。敦也背對著我,不悅地說:「怎麼了?!」他光著的腳白得異樣。深藍色的襪子團成一團扔在旁邊。
進到廚房,冰箱門上貼著便簽。
我更劇烈地搖著頭。瘋了一般,頭都要晃掉了,我的心裏滿滿的都是醜陋的肌膚,一味地搖著頭想把那影像趕出去。
即便這樣,我也知道敦也會原諒我。
喵——
我怒吼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很尖厲的吼聲。
我覺得這一定是夢,絕對是夢的延續。然而它們卻無視我的注目,同心圓依舊是同心圓,明目張胆地待在那裡,待在我白皙柔軟、略微豐盈的胳膊內側。
我老實地說,在玄關凝視著敦也的臉。久違地看到想念的戀人,很開心。
「威士忌。」
我完全沒有食慾。就算隱藏在薄薄的棉布下,那又丑又腫的紅紅的小腿肚在心裏也清晰可見。嗖嗖地噴上了殺菌劑,我祈禱那份冰涼能起到消炎作用,今天沒穿絲|襪,穿了褲子出來。
我面不改色,默默站在那裡,聽到客廳傳來了棒球新聞。我知道那台電視上面有威士忌。她一直在看這邊,即便不回頭,我的脖子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她銳利的視線。
這我也記得。
「今天我回去了。」敦也在客廳里冒出一句。
「好孩子。」
藥膏增加到兩種,在以前塗的半透明藥膏的基礎上,還要塗氣味、形狀都和廣告畫顏料一模一樣的的黏稠的白藥膏。重疊著塗,所以半透明會排斥白色,不好塗。但塗抹上的一瞬間,冰冰涼,感覺很舒服。醫生建議為改善體質吃些糙米飯,但我不打算為了跳蚤改變飲食生活。想叮就叮,反正我的表面積有限。我用疲憊的大腦茫然地想著,內心平靜。
這是指特定的蟲子呢,還是有毒蟲子的總稱?我思索著反問道。老爺爺不回答,又接著說:「或者是某種過敏。前一天吃的食物也可能是病因。」
「我被跳蚤叮了。」沒辦法,我說。
還是難以置信。我的確養了一隻貓。但威士忌(她的名字)很有教養,絕不是那種和跳蚤勾結在一起的輕佻的貓。雖然胖,可她擁有一雙金色的眼睛,是只美貌出眾的貓咪,漆黑的毛鬆軟而有光澤,抱在懷裡有種聖莎拉香水的味道。每周我都拿聖莎拉香型的沐浴露給她洗澡。她自己也很愛清潔,經常整理毛髮,九-九-藏-書而且一次都沒在屋裡方便過。就連生病的時候也規矩地去外面方便完再回來。威士忌很高傲,又非常聰明。她不可能幹這種讓我挨跳蚤咬的事。而且我從小就養貓。媽媽喜歡動物,不光是威士忌這樣的上等貓,連髒得一塌糊塗的野貓或者瞎了一隻眼的小可憐,媽媽不管什麼都往家撿。即便如此,兩個女兒不都皮膚光滑地順利長大成人了嗎?
「現在的聲音,你在喝酒嗎?」
回去的路上,我儼然把別的詞語全忘了,只重複著這個詞,無論在電車裡還是在公交車上。因為不出聲地重複,語言失去了退路,在我的身體里積蓄,我簡直就像在腦海中投放了好幾萬隻跳蚤。等回到家的時候,一定連大腦溝回里都滿滿的全是跳蚤。
「那個,」只有我認為讓女醫生看病要比讓男醫生看更需要勇氣嗎,「昨天早上起來就這樣了……」
「……」
皮膚科的患者中孩子居多。從讓母親背著的小小孩到低著頭、埋頭于耳機節奏的高中生。大家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但不裸|露出來就不知道那皮膚有多醜陋,是化膿還是潰爛。我覺得皮膚病這個詞擁有其他疾病沒有的陰鬱。這麼一想,感覺愈發悲慘。低下頭,柔和的粉色塑料拖鞋上,印著金色的醫院名稱。
最初找到的不是跳蚤。比跳蚤更小,是黑色的點點,大小如磨碎的胡椒,撒滿威士忌全身。
我推著敦也的頭掙脫開他的雙臂,驚訝于自己竟如此慌亂。
「你養動物吧?這是跳蚤,動物身上的。」
「今日子?」一條滿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怎麼了?好像很累。」
終於給貓洗完澡,我太長時間彎著腰,都沒辦法馬上恢複原來的姿勢。
「真下小姐!」
「去洗澡吧!」
雖然如此,我還是鬆了一口氣。我要是摔倒撞到頭死了,或者在浴缸里睡著溺水了,他一定都能發現。
「什麼啊?」
「我給你開些葯,首要的是把跳蚤消滅了。三天後再過來吧。」
女醫生放下裙子收回手,乾脆地說,「不過被咬得可真厲害,到這種程度的很少見。」
「嗯,算是吧。」
我打開大門一喊,她馬上擺起了架勢,金色的眼睛里滿是不安。
如預想的一樣,威士忌對新廁所看都不看一眼。就算把她抱進去,她也極盡輕蔑地哼著跳出來。
「看你喝酒很痛快嘛。反正都要喝,不如喝點平時喝不到的、貴一點的多好啊。」
「我不想!」
第三次被叮的時候,我真的切身感受到神經這東西越磨越粗。即便看著這無數咕嘟咕嘟帶著熱氣腫脹的同心圓,我也沒發出哀號,也沒多麼震驚。左腿一直緊繃著腫到腳踝,從肚子到腰也被咬得厲害,我已經無力嘆息了,甚至覺得心裏某個角落一直等待著變成這樣。似乎懼怕的事情變成了現實,我便得以從恐懼中解放出來,如釋重負。我完全沒有了戰鬥的精力,對跳蚤的憎惡也涌不上來了。
「這個我來!」
我指著塑料箱子說,聽起來就是在找借口,不禁煩躁不安。一條瞪大了眼睛回過頭。
我一邊往廚房走,一邊盡量若無其事地說。實際上不也沒什麼事嗎?這麼慌亂真像傻瓜。
前天,我確確實實還屬於那邊,在心平氣和地喝酒。
「……不過是被跳蚤叮了,你到底要怎麼樣啊?」
「有點疙疙瘩瘩的啊。」
「……」
「怎麼回事啊,到底?」
我明白了一件事。世界可以大致一分為二——被跳蚤叮了的人的世界和沒被跳蚤叮過的人的世界。
說話大大方方的一條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五年來一直擔任我的編輯。我把裝著稿子的牛皮紙袋遞過去,她笑著說最近那篇隨筆評價很好,整齊地剪到肩下的直發搖曳著。
「……求你了。」
「什麼?怎麼了?嚇我一跳啊,那麼大聲。」一條晃動著蓬鬆的秀髮,面帶微笑,「工作還在攻堅吧。小澤說了,今日子的稿子,有負期待地給斃了。」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一遍「求求你回去吧」。
喵——
「不過啊,」敦也並沒有退卻,「你要也是愛酒之人,就應該嘗試一下所有的酒,擴大味覺的見識。」
我又說了一遍,這回一隻手按住她的脖子,撥開她肚子上的毛尋找跳蚤。聖莎拉的味道輕輕地飄散開,威士忌身子顫抖著,彷彿全身都在厭惡地傾訴——把手從我脖子上拿開!但我手上的力氣卻沒鬆懈。威士忌一定在想,這樣的屈辱還是第一次,她發出纖細的喵喵聲抗議。
我充分運轉著百分之二的神經,或微笑或附和,或攪拌著咖啡或看著窗外。剩下百分之九十八全都集中在桌子下方被米色褲子裹著的緊繃的右腿上。
「我掛了,問爸爸好。」
「摁一下八頻道!」
我對威士忌心存抗拒,除了一天一次給她洗澡的時間以外,根本不碰她,這一點讓我驚訝。光想想抱緊那個柔軟肥碩的黑色身體,那心胸寬廣地懷擁無數跳蚤的身體,我就全身汗毛直立。我曾經愛撫著那鬆軟的東西,享受著毛髮在臉頰上的觸感,僅僅這些回憶都讓我想吐。這不是理性層次的事,而是生理層次的。她也對我異常恐懼,自己的主人忽然翻臉不認人,性情大變還殺氣騰騰,因此她完全不靠近我。誰會相信我們是從她還是小貓崽時就一起睡的貓咪和主人,威士忌現在對我而言除了恐怖什麼都不是。我把她放到外面的時候,一定在想就這樣別回來了多好。然而乖順的家貓威士忌總是按部就班地回家。
老爺爺似乎很驚訝。
吃完后,感覺體內充滿了力氣。我直接抓起錢包出了門,在附近的藥房買了兩種殺蟲劑(噴的和煙熏的)、除跳蚤粉、除跳蚤項圈,還有貓咪用的沐浴露。
跟這人說不明白嗎?我用盡渾身力氣,身體掙脫了敦也。
我用盡全力搖頭代替回答。敦也的雙手愈加用力。
「哎喲哎喲,小威你要出去嗎?」
翌日清晨,我哀號著睜開眼睛。我夢見了跳蚤,很多跳蚤在我臉上爬,想要張嘴說話,結果連嘴裏都進去了。我哀號著,在夢裡瘋狂地吐著唾沫,把手指伸進舌頭深處,拚命地試圖把跳進去的跳蚤扒出來。這麼做著醒了,我哭得一塌糊塗。就算明白是夢,也擦拭不去嘴裏的不快。嗚咽因恐懼而僵硬,我雙手覆在臉上。
「今日子?」
這人在說什麼呢?說的什麼事?我混亂的大腦里想起了一條小姐的留言。那條自相矛盾、毫無意義、如外語一般不知所云的留言,還有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臉——敦也和一條一樣,他們都在膜外面。好絕望,還不如牛奶管用。
「但不是麻疹,這點我確信。」
我和敦也都一言不發地喝著金湯力。棒球新聞那虛情假意的明朗氣氛充滿了房間。
「老女人?!」
貓咪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我脫了鞋,把挎包放下,毫不客氣地走近她。
「得過吧?是不是叫三日疹?我感覺你得過了。」
「你聽好了,不管什麼樣的膿包我都不在乎,我都不介意,絕對不要緊。」
一條向貓走去。
「好了,給膿包們上藥吧。」
手腳有些熱,好乏,昨天的酒勁還沒退盡,但是我不九-九-藏-書討厭這種慵懶。稿子寫完了,電話關著,我久違地貪婪享受著能睡到餓醒的快樂,很滿足地懶懶翻了個身。
我沒說「哪能顧得上你啊」。敦也的後腦勺十分讓人懷念,讓人疼愛。微風從紗窗吹進來,是啊,今天是周六。我完全忘了敦也。
敦也和我的共同點就是酒,他尤其喜歡金湯力,曾豪言說真想拿桶喝呀。三年前第一次見面時,我們也在喝酒。記得敦也喝白蘭地,我是梅酒,都加了冰。是敦也先開口的,他多管閑事地說,在這種地方喝梅酒太浪費了。當時我們在飛機上,隔著過道相鄰而坐。
從冰箱里拿出牛奶,往杯里倒了一半喝下。冰冷的液體落入喉嚨和胃,我閉上眼睛確認著這種感覺。我覺得只有牛奶是可以信賴的現實。在膜的內側,牛奶仍是現實。我以為我喜歡一條,她溫柔、漂亮又優秀,我們彼此惺惺相惜。把空杯子放到桌上,我用手背擦了下嘴,肩膀輕輕放鬆下來。不過說起來,我從很久以前起就看不上她穿的衣服。杯子內側隱隱留著白色印記。
女醫生對呆若木雞的我說道,用像是小孩子偷偷塗了媽媽指甲油般的手指,麻利地寫下處方。
「知道了,這個月的連載,你還沒寫完吧?」一條語氣明快地說道,「用深夜的掃除逃避?」
敦也用試探的目光盯著我,愕然般輕輕笑了。「然後呢?」
掃除也花了兩個半小時。從床下到鞋櫃,從電視後面到堆在地板上的書山縫隙,我通通掃了一遍,擦了一遍。讓我驚訝的是,仔細一看到處都落著跳蚤糞,每一次我都起雞皮疙瘩。不會放過你哦,絕對不放過!我心裏熱血沸騰。
殺菌劑不管用。脫下衣服,我瞬間感到失望和厭惡,其實脫掉衣服前就知道會這樣。純棉的褲子只有右腿緊繃,腫脹的肉塊在裏面痛苦地吐著熱氣。連走路這種舒緩的運動都無法適應,每走一步都感覺皮膚快要綻開了。
就這些,我說。但不是叮了一點點或輕輕地叮,那樣子看著都覺得很慘,全身真是丑得讓人毛骨悚然。說是讓蟲子叮的,更像是膿包。
威士忌和以往一樣在床上蜷成一團。太陽斜著射進房間,她嫌麻煩似的只抬起頭,用金色的眼睛說「你回來了」。遠處傳來施工的聲音。
一段時間我就這樣一動不動,等待著夢的感覺像潮水一樣退卻。要知道會做這種夢,昨晚我就自殺了……臉上被汗水、淚水和唾液弄得黏黏糊糊,我一邊痛苦地嗚咽一邊發自內心地這麼想。
空白處畫著笑臉。我徹底意興闌珊。多麼奇妙的留言啊!沒問題,今日子一定可以寫出來。沒問題,今日子一定可以寫出來。沒問題,今日子……
我說,那是快哭出來的聲音。你的廁所在外面哦,一開始我是這麼教她的。在房間里方便的話,我可饒不了你。
「被叮了九十一處呢。」
「這個嘛……」說著媽媽又思索起來,「又或者得三日疹的是小奈,你得的是風疹?」
我瞪著敦也,好不容易發出聲音。此刻甚至感覺自己的戀人很可憎。
我像對跳蚤一樣鄭重懇求,可話沒傳到一條的耳朵里。她腳步輕快(小腿肚沒有一處傷痕)地消失在廚房。「我給你沖杯咖啡吧。」
仔細一看,斑點在大腿上也有幾處,左邊的小腿上也有。胳膊內側和肚子上也出現了幾個。稀稀落落的,又熱又小的紅色同心圓。
等候期間,我決定回想一下前天吃過的食物。這樣能分散一下注意力,之後被醫生問到也能馬上回答出來。前天——感覺那麼遙遠——我幹什麼了呢?小腿肚還很光滑的時候(真有過那種時候嗎)。我追溯著遙遠的上古回憶,試著記起前天吃過的東西。
「我都說不用了呀。」
我不管她,向她靠近。她瘋狂地滿屋亂竄,我追趕著把她逼到廁所門前。
「過來。」我假惺惺地發出溫柔的聲音,一下子撲到打著哆嗦、身體僵硬的威士忌身上。
「失禮了。」
「什麼啊,你這是。」敦也從我身上移開視線,霎時驚慌失措地說,「這種話你還真說得出口。」
「我不都說就這些了嗎?」
僅僅是一瞬間的事,但是我這麼想了。連自己都被嚇到了,著實要好好反省一下如此簡單的思維模式。我和敦也甚至考慮要結婚呢,敦也性情溫柔,對人生積極進取,可以依靠,都是我這人既武斷又輕率。反省的素材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我順利完成了反省工作。然而在大腦深處,「想要分手」這個就發生在剛才的現實,卻奇妙地清晰刻印在記憶里。
「馬上……」沒有誇張,我聲音有些顫抖,「我馬上放水。」
我們無休止地爭論。那就看到成田機場能喝多少杯來決勝負吧,是敦也還是我如此提議的呢(我們有時也聊到那次,但兩人都堅持說不是自己),反正大局已定。到成田機場的時候,我們倆意識還清醒,卻走不好路,很煩心。
威士忌在玻璃上蹭著臉,忽然甜膩膩地叫了一聲。
右腿肚整整一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紅色斑點。沒有縫隙,真的是密密麻麻。那些大概直徑五毫米的斑點像被蚊子咬過一樣明顯發紅,無一例外地輕輕隆起,還帶有淡紅的邊緣。這些同心圓徹底覆蓋了小腿!我太過恐懼,一時間無法移開瞪大的雙眼。
說著,敦也露出了微笑,我卻沒笑,被按住的雙臂微微顫抖。剛才我還能笑出來,真是不可思議。無法置信剛才我們還一起喝酒,很普通地聊天。一想到也許會被人看到肌膚,我就害怕得近乎窒息。
不是道歉就能算了的。敦也莽撞地邊往屋裡走邊說,但那聲音告訴我危機已經過去了。
「吃點什麼呢?」
首先洗貓,吭哧吭哧地仔細清洗。新沐浴露比聖莎拉的泡沫更豐富,但有些異味,似乎是海草的味道。威士忌沒有像平時一樣眯起眼睛,稍稍有些鬥雞眼,鼻子很緊張。啊,我想貓咪就是這樣「緊鎖眉頭」的吧。她都沒有喵喵叫一聲,一動不動。
然後,有一天我猛然意識到,威士忌並不會生跳蚤,所以她是從什麼地方帶回來的。就像我一個勁地跑去看皮膚科,去拿葯。多簡單的事!我應該給她買的不是除跳蚤粉也不是項圈,而是貓咪用的廁所和鋪在廁所的貓砂,然後也許就是除臭劑。為了威士忌不用去外面,為了跳蚤們不進家裡來。
飯後,我們吻了一個長長的吻。敦也的嘴裏面因為茶泡飯熱得嚇人。
敦也不情不願地出了廚房,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或者說都沒工夫鬆口氣——又鬱悶起來。浴室的危機過後便是床上的危機,而且會持續一整晚。今夜躲過去還有明天,明天躲過去還有後天,每一天都確確實實在等著我,太麻煩了。
她板起面孔說道。我站在原地,目送著一條瀟洒地走向收銀台,目光無法從她那健康漂亮的小腿上移開。
「毒蟲?」
「給你打了多少次電話也聯繫不上,你那邊又全然沒有消息。」
喵。
「跳蚤?跳蚤能弄成這樣嗎?光小腿肚就有九十一個疹子。」
敦也在玄關穿鞋,背影看起來很受傷。
「哇,真嚴重啊。」女醫生毫不掩飾地撇著嘴,用塗著濃艷https://read.99csw.com的粉色指甲的短手指按了按我的小腿肚。
「喂,給,小禮物。」
「我問你麻疹呢。」
別碰我。說著,我覺得一切都清晰了。我害怕的不是看到我的肌膚后戀人會覺得噁心。敦也噁心也好不噁心也罷,都無所謂。肌膚醜陋地同戀人共浴,肌膚醜陋地同戀人相擁,滿是膿包的腿纏著戀人的腿,滿是膿包的腰上劃過戀人的手指,忍受不了這些的人是我。敦也的心情不是問題,我覺得如此重要、如此深愛的不是敦也,而是我自己。我想這又是讓人大跌眼鏡的結局。
低低說了一聲,女醫生的手就伸到了裙子深處,使勁按了一下我的大腿根。
跳蚤,跳蚤。
敦也把帶泰迪熊的鑰匙放到鞋柜上。我默默看著,敦也的臉上滿是苦澀。
錄音電話里每天都有敦也的聲音:請聯絡。他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結果卻重複著相同的話:請聯絡。聲音時而憤怒,時而受傷。我聽著這些話,卻既不悲傷也不開心,也沒覺得歉疚。奇怪的是,我希望變回光滑的肌膚和戀人同床,但這個懇切的願望卻同敦也毫無關係。
我抽泣著打開陽台的窗,目送著威士忌飛奔而去。旁邊房間的陽台上開著盆栽的牽牛花。素雅的紅色映入眼帘,那紅色輕輕地膨脹開,化成淚水不停流下。我蹲下身,雙手覆在臉上,如發泄般痛哭。喉嚨和胸口發出的聲音猶如哮喘的孩子喘不上氣。
皮膚科位於二樓,候診室的狹小遠超上午那家醫院。房間中央有根粗大的四方白柱子,患者們圍坐在那根柱子周圍,如同在開小型篝火晚會。柱子上貼著海報,有寫著「消滅大麻」的,還有寫著「艾滋病檢查很簡單」的。
敦也的聲音很大。我嚇得抬起眼睛,越過敦也的肩膀,目光同威士忌對在一起。她在電視上蜷成一團,只有臉朝向這邊。鬆軟的黑色身體,炯炯有神的金色眼睛。
「今日子。」
脆弱的、似乎馬上就會哭出來的聲音。
「不可以哦!別把威士忌放出去,那個,我買了廁所,想訓練她。」
太荒唐了!
「不可以!」
敦也聲音甜膩地撒著嬌,壓在我後背上。「喂喂,太危險了。」說著我轉過身把盤子接過來,麻利地洗起來。一個個毛孔都意識到敦也的視線,我感覺全身似乎都變成了右邊的小腿肚,後背恐懼地緊張起來。波濤洶湧般的危機感——敦也與外表不同,很野蠻——讓我的心臟都快崩潰了。硬硬的牛仔褲簡直就是我的貞操帶。
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翌日清晨房間里也沒有方便過的痕迹。我已經預料到一半了,然而還是失望透頂。要是不喜歡廁所,那地板也好,椅子上和床上都可以啊。哪兒都行,要是能在哪兒方便的話……多簡單的事,小嬰兒都會。我也好好給威士忌喝水了,並且把她關在家裡。但她一整晚都沒屈從於尿意。
出了電話亭,抬頭仰望月亮,輕輕嘆了口氣。敦也到底喜歡我什麼地方呢?
女醫生根本沒當回事。我卻怎樣都無法相信這竟然全是跳蚤乾的。
威士忌在窗旁來來回回,喵喵叫得很吵。
「你幹什麼呢?好嚇人的打扮。」
我一定面如厲鬼。對跳蚤極度的憎惡幾乎讓我昏厥過去。掀開身上的被子,我趴著尋找跳蚤。抻直床單上的褶皺,把枕頭從枕套里拽出來,一根一根用指甲摳印染床罩上的絲線。然而只找到了跳蚤糞。跳蚤們彷彿是在愚弄人類、嘲笑人類,留下了好多糞。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一定要把你們全部抓住,一隻不剩地都殺了!
敦也說,碩大的手掌從裙子上面抓住我的屁股。
我又補充道,痊癒之前別跟我做|愛。
「也許是毒蟲。」
水靈靈的感覺?!多麼陳腐空虛的表達啊。這個人什麼事都這麼能說,好像我的事她全明白一樣。
我問:「生氣了?」他依然氣呼呼地側著頭,帶刺地吐出一句「當然了」。
玻璃門裡威士忌在叫。那是暗號,意思是說想去廁所請開門。昨天一天都關著她。
回到家時,敦也來了。他隨意躺在地板上,正喝著罐裝啤酒翻看雜誌。
你怎麼了?說著,敦也向我靠近了一步,我恐懼得快要昏厥過去。求求你別過來,我傾盡全力,低聲哀求。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等回過神來已經五點多了,裝修施工的聲音都已停止。剛才從角落裡怯怯窺視狀況的威士忌,不知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蜷成一團酣睡著。我忽然感受到強烈的食慾,站了起來。想一想,從昨天早晨起就什麼都沒好好吃過。
不過真是好胖的跳蚤,而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當然看不出表情,但怎麼說呢,跳蚤全身都在宣示惡魔般的囂張。我帶著挑釁注視著塞滿梳齒的醜陋跳蚤。這些噁心的生物,把我的右腿弄成這樣,弄得像個石榴。你們吸了我的血——我那獻血時被表揚血清值很高的血——變得如此肥碩。湧上來的憎恨幾乎讓我暈倒,我一心揮舞著梳子,跳蚤不斷地落下來,不斷地,不斷地。
我緩緩下了床。如現實般真實的噩夢之後,便是如噩夢般荒誕的現實。究竟哪個才是我活著的地方呢?只有憎恨在無聲地滲入身體,所有的一切我都恨死了。骯髒的跳蚤,若無其事撒播著跳蚤的威士忌,絲毫不起作用的除跳蚤粉、除跳蚤項圈還有沐浴露,賣給我這些的藥房大叔,還有不知道我這些想法悠閑度日的所有人,所有的我都恨死了。
醫生模稜兩可地笑笑,他的笑臉卻一點都沒讓我放鬆。
喝著冰鎮的伏特加,我們吃了略早的晚飯。敦也煮了意大利麵,做了番茄醬。他做意大利麵時,我的任務就是用礤床兒擦芝士,把西式醬菜切碎,僅此而已。電視的新聞用的是我們喜歡的背景音樂。把音量調到最小,畫面虛無地褪了顏色,如同玩具一般,很有趣。
威士忌扭著身體抗拒我的雙臂,啪地落在水泥地面上。她穿過鐵柵欄,如同說再見一般飛奔進黎明的街道。
「擺出這種表情也不行!」
第二天我去了醫院。不知道該去看什麼科,所以先去了有熟人在那兒當護士的醫院,而且內科、兒科、X光設備都有。右腿越來越腫、越來越熱,一個個斑點頭上還尖尖地鼓起小小的白色膿包。腿肚僅僅是和床單摩擦都有種不愉快的抽痛。淺淺的睡眠異常混濁,我黏黏糊糊出了一身汗。坐在陰暗抑鬱的候診室里,手伸進柔軟的花朵圖案化纖長裙下面,摸了摸火熱地呼吸著的膿包們。怪物!真讓人毛骨悚然,湧上來的說是恐懼,不如說是厭惡。我腦海中和心裏面都裝滿了自己的小腿肚,心情變得無比凄慘。那份凄慘支配著我,比不安和恐懼更強烈、更讓人厭惡。候診室的氣氛讓我心驚膽戰,連廉價人造革長椅的觸感都讓我覺得悲慘。
我覺得右腿不對勁。緊繃著,無法活動自如。我仍保持著側躺的姿勢,啪地試著動了一下腿。啪,啪啪。被子和床單之間的縫隙里,熟悉的空氣被攪亂了。睡意的黏膜迅速脫落,在毫不費力就清醒過來的可悲的意識里,右腿的異常已經毋庸置疑。
被前台叫到名字,我從戴耳機的高中生身read.99csw.com旁穿過,打開診室大門。一陣宜人的風,正對面的窗戶開著。
「今日子!」
「好涼的嘴啊。」
我把手伸向賬單,一條卻以驚人的速度奪過那張紙片,表情轉瞬變回了編輯式的。
「我不說別這樣嗎?」
敦也走後我馬上鎖上了大門,一點都不傷心。
「開玩笑的。」
女人的聲音。一個感覺像職業保齡球選手或高爾夫球選手的年輕女人穿著白大褂坐在桌前。厚重的大木桌。緊貼著肉剪得短短的指甲上塗著花哨的甲油。
我慌忙移開身體。敦也詫異地看著我,馬上很不愉快地扭過臉去。
小奈是小我兩歲的妹妹,結了婚,現在住在大阪。
我的能量全都耗費在和跳蚤的戰鬥上,或者說同跳蚤強迫症的戰鬥上,所以工作必然敷衍了事。姑且把稿紙的格子都填滿已是上乘表現,交了兩篇被斃了一篇也算幸運(或者該說憤慨)。每當看到手腳上的疹子,都會想只要這些醜陋的疙瘩消失,我就別無所求。與光滑的肌膚相比,什麼文章的節奏、語言的曼妙,那些之前覺得比什麼都重要的東西,都根本無所謂。這種想法幾乎顛覆了我的人生。
我跟她私人話題也不少。兩人年齡相仿,又都沒有結婚,有還不錯的收入,有一個戀人一隻貓,周遭的狀況也很相似,家也離得近,所以一條在許多事上對我頗為照顧。她煮了新上市的土豆會給我分些,第二天去銀行也問問我有沒有事要辦,是個漂亮溫柔、能夠依賴的編輯。
半夜,白葡萄酒、葡萄酒蒸貝殼、帶臘腸的比薩、蘆筍沙拉、兩個蛋糕(連敦也那份),然後金湯力、金湯力、金湯力。
「怎麼了?」
戰戰兢兢地摸了一下,有些熱,就連手掌的涼意都讓它們輕微地疼痛,簡直就像一個個斑點在無言地發出痛苦的哀鳴。多醜啊!我可憐的右腿,小腿前側蒼白,腿肚一側通紅,儼然怪異的五子棋,已經腫得不能再腫了,它正默默承受痛苦。
「然後呢?」
說著她脫了鞋迅速進屋。「掃除?哎呀,這個時間掃除會打擾鄰居的。」她一本正經地教訓我。
「怎麼了?」
半睜開眼,朦朧的水藍色蔓延開來。稍稍動了一下頭,這回白色透進來,那是沒有聚焦的條紋。我把雙手緩緩伸進柔軟的枕下,涼涼的很舒服。肚子餓了,所以我判斷現在是下午。門外傳來電鋸的聲音,斜對面的人家正在裝修。我半夢半醒,在朦朧的意識里感知到晴朗的天空。木匠幹活發出的聲音,只有在晴朗的日子才會如此悠閑。
「好吧,是因為敦也?」一條帶著戲謔的眼神說。
「今日子你的文章很有節奏感。」
無論是作為編輯還是朋友,這一定都是她發自內心的訊息。但對我而言,卻連爬在鄰家窗台上牽牛花花盆邊的螞蟻那樣大小的意義都沒有。留言貼上的文字,一個一個宛如象形字,只是匪夷所思又罕見的符號。自從被跳蚤叮過後,我的周圍就附上了一層膜。工作啦一條啦,都是膜以外的事。
晚上,兩片法式麵包、水、一根黃瓜、半袋墨西哥玉米片(因為還在工作)。
「我想今天要是再被趕回去的話,就分手。」他在椅子上豎起一條腿,「我是做好精神準備來的,你這種女人我已經受夠了!」
「……」
我非常努力地沉默著。知道哪怕稍稍露出一點聲音,我都會怒吼、大喊或哭泣,又或者三樣一起來,總之會給人看到無法彌補的醜態。
明白那是跳蚤糞時,我震驚得啞口無言。有跳蚤,有跳蚤啊!我條件反射地退後一步(威士忌跳起身,飛一般跑到房間的角落裡避難)癱倒在地上,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空了。
敦也苦笑著。「傻瓜!以為你死了呢。也許摔倒撞到頭了,也許洗澡時睡著溺水了。你看,經常有啊,什麼獨自生活的老女人,死後一周都沒被發現。」
這是我最討厭的說話方式。拿「還不是」這個詞從完全沒有關係的方向引出結論,純屬母親這種人的惡癖。
三天後再去皮膚科,小腿肚的浮腫徹底消退。看來那個寫著NF121的白色片劑和透明的乳白色藥膏起了作用。皮膚上依然殘留著紅色斑點,但是外圍的淡紅色消失了,不再是同心圓。又拿了十天的葯。女醫生的指甲今天也是怪裡怪氣的粉色。
「我想你了。」
他一邊不負責任地說著,一邊拿香皂異常認真地洗起手來,這舉動讓我無盡悲傷。就像接觸了很髒的東西一樣,我在心裏說。可不就是很髒的東西嘛,我拿自己開起玩笑,淚水忽然湧出來,一發不可收拾。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雙眼嘩嘩冒著熱熱的水,止都止不住。
我虛張聲勢地回答,耳後傳來微溫的氣息。回頭一看,敦也雙手拿著餐具站在那兒。
「好孩子。」
醫生皺起眉頭,口氣忽然變成鄰家的老爺爺。
「對不起。」
「沒問題,今日子一定可以寫出來。」
「傻貓!」
「給你鑰匙!」
「……」
一瞬間,我眼中浮現出又紅又腫的小腿。從肚子到腰也密密麻麻覆蓋著醜陋的濕乎乎的膿包們。左胳膊和右腿上也留著數量龐大的印記。
好好去醫院看看。媽媽說。沉默了片刻,她又像找借口般補充道:「水痘確實是得過了。」
一條問。我們倆都愛吃,每次見面都以工作為借口去吃飯。若只是交接稿子,傳真就可以解決,特意見面其實更是為了吃。
「開什麼玩笑!傻透了,我不知道什麼跳蚤或膿包,不過以我們的關係,應該不會在意這些啊,不是嗎?」
我是無所謂。
按下四個數字時我忽然煩了,停下手,放下話筒。伴隨著嘈雜的聲音,電話卡被吐了出來。只在這種無處可去的時候才打電話,我覺得自己太自私太無恥,真的很無恥!
「你就這麼信不過我嗎?」
門鈴響後,輕快的聲音傳來。打開門,一條小姐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兒。
「……我覺得喝自己想喝的才是喝酒呢。」
「……今日子?」
我唔唔地點頭聽著,雖然心有所想,但耳朵里並沒聽漏敦也說的「本來呢」,說的「不管什麼時候」。我嘩啦嘩啦搖著杯里的冰,微微的陌生感留在耳中。
我用一隻手蓋住半張臉,拜託請不要再欺負我了。我拿起電話走進廚房,從冰箱里拿出橙汁倒進杯子。
感覺她就像在對我滔滔不絕地講外語。深藍色連衣裙加白色緊身褲,珍珠耳釘和細細的金戒指。一條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想。
「啊,吃飽了!」敦也靠在椅子上,吐出來的氣息一股大蒜味。
「讓我一個人洗?」
「……不過呢,拿小威出氣的話,她就太可憐了。忽然要教她上廁所,這不是亂來嗎?」
到了晚上威士忌也沒上廁所,乖乖地在房間的角落裡睡覺。知道「放我出去」這種控訴沒用,她就再沒要求過。多倔強啊!我繼續著白天的掃除,斜眼瞪著她的睡臉。
「什麼啊,把人當成流氓一樣!我說,你怎麼了?」
「首先,小威絕對不會在房間里方便吧?今日子,你不是很引以為豪嗎?現在卻……」
敦也如我說的,放開了手。
「今日子,」敦也抓住我的雙臂,用力得讓我很痛,「喂,你冷靜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