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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散步

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散步

「把那塊最好的抹布拿來!」
他的眼睛對黑暗已經習慣,只是看不了書,這使他很沮喪。他一本接一本把書取下並翻閱著,他真能認出一些書的題目。後來他便爬上梯子。他想知道,上面有沒有什麼秘密。他掉了下來,嘴裏卻說,我不痛!地板是硬的,可是書是軟的。在書店人們掉下來是掉在書上。他完全可以把書堆在面前,但覺得堆得亂七八糟不好,所以在拿新書以前,就把舊書放回原來的位置上。他的背脊很疼,也許他太累了。要是在家裡他早就睡了,在這兒不行,激動的心情使他毫無睡意,但是他的眼睛現在連最大號字體的題目也認不出來了。這使他很生氣,他計算了一下,如果不上街,不去上那個該死的學校,待在這裏要花多少年的時間才能把這裏的書讀完。人們為什麼就不能待在這裏呢?!他早該攢錢買張小床住到這裏來。媽媽為他擔驚受怕,他也有點害怕,因為這裡是這樣的靜。街上的煤氣燈已經熄了。周圍籠罩著陰影,有鬼吧?夜裡它們就都出來了,坐在書上看書,它們不需要燈火,因為它們的眼睛很大。現在他不敢從上面拿書,也不敢從下面拿書。他爬到櫃檯下面,牙齒直打戰。一萬冊書,每冊書上都有鬼,所以才這樣靜。他偶爾還聽見鬼在翻書。這些鬼看書的速度和他一樣快,他應習慣於跟它們在一起。不過它們有一萬個,要是有一個會咬人的鬼咋辦呢?誰要是摸到鬼,鬼會發怒的,認為是有人取笑它。他縮成一團,鬼在他上面飛走了。漫漫長夜過去了,天亮了,他卻睡著了。當大家打開大門時,他還不知道。他們看見他在櫃檯下面,把他搖醒。起初他好像還在夢中,後來便號啕大哭起來。他說他們昨天把他關在這裏,他害怕媽媽著急,她肯定到處找他了。老闆詢問了他,知道他的名字后,便打發一個店員送他回家。這位店員給他媽媽講明情況,請她原諒:這個男孩是被誤鎖在書店裡的,身上好好的,沒發生什麼意外,他本人向孩子的母親致以深切的慰問,母親相信是真的,很高興。現在這個當年的小騙子有了個大圖書館,並且出了名。
「誠實大街24號。」
因為他沒有一丁點兒觀察人的興趣,所以他總是低垂著眼睛或昂頭不看人。哪兒有書店,他了如指掌,聽憑自己的本能行事。如果老馬尚能識途,那他也能辦到。他散散步,看看有什麼陌生的書籍,這些書激起他的反感,也多少能使他休息。在他的圖書館里一切都很有條理。早晨七點到八點之間,他自由地活動活動,享受一點別人所通常享受的自由。
「想呀。想到印度去,那兒有老虎。」
誠實大街二十四號樓五層即最高層是他的圖書館,住宅的大門用三把很複雜的鎖鎖著。他打開門穿過前廳,前廳里只有一個衣架。他步入書房,小心翼翼地把書包放在一張扶手椅上,然後他便在他那並排四間寬敞的圖書館里走了幾步。四周牆壁一直到天花板全都是書。他慢慢舉目看著這些書,天花板上邊開著天窗。光線由上面射下來,他感到高興。邊窗是他數年前跟房主激烈交涉后砌死的。這樣他就多了一面牆,即第四堵牆,可以多放一些書了。他感到光線從上面均勻地照亮所有書架是比較好的,對書來說也是比較合適的。那種引誘人們觀察大街熱鬧的誘惑力——這是非常浪費時間的惡習,也是人們天生的習慣——隨著邊窗的堵塞而一筆勾銷了。他之所以能完成他的最高宿願,應歸功於他的思想和決心。他擁有一個豐富多彩、井井有條、四周封閉、自成一體的圖書館,在這個圖書館里沒有多餘的傢具,沒有閑人把他從嚴肅的思想活動中引開。
他年輕時有少數人遇見過他,他的模樣他們已經想不起來了。他們一再給他寫信向他要照片。他給人家回信說,他沒有照片,而且也不想有照片。他說的這兩種情況都是事實。至於其他要求,他願意考慮。他三十歲上就說,他要把他的腦袋捐贈給一家醫學研究所作研究大腦用,但他沒有另寫遺囑。怎樣來解釋他那驚人的記憶力呢?也許他的大腦有一個特殊的結構,或者比一般人的大腦更重一些。他在寫給那家研究所所長的信中說,他雖然不相信,天才就是記憶力,就像最近一些時候以來人們認為的那樣。他本人也算得上是個天才,但是拒絕利用他那具有驚人記憶力的大腦進行科研活動則是不科學的。他的大腦就是他的第二個圖書館,和他那真正的圖書館一樣豐富多彩、可靠,這是大家公認的。他坐在寫字檯旁寫論文,論文中最精確的引證細節他腦子裡都有,用不著到圖書館去找資料。也許為了以後驗證行文及其出處而要查一下現有資料,但僅僅是出於學者的責任感。他想不起來因疏忽大意曾經犯過記憶方面的錯誤,即使他做的夢也比平常人更具有鮮明的結構。模模糊糊、毫無色彩的幻覺,這樣的夢他從未做過。他夜裡做夢也井然有序,他所聽的聲響都有其正常的聲源。他所講的話都是很理智的。總之,一切都合情合理。研究他精確的記憶和非常清楚的幻夢之間是否存在著可能的聯繫不是他的專長。他極其虛心地指出並且請求,不要把他信中所談到的個人情況看做是他的傲慢或一派胡言。
「能記住。我現在要上學了。」
「這類事兒您大概經常發生吧?」
「出什麼事啦?」
雖然他可以盡情享受這一小時,但他是有節制的,九*九*藏*書橫過一條熱鬧的馬路之前他總要猶豫一陣子。他走起路來喜歡步履穩重,為了不著急走路,他寧可等待適當的時機。有人向另一個人打招呼說:「請您告訴我,姆特大街在哪裡?」被問的人什麼也沒有回答。基恩感到奇怪,在大街上除了他,居然還有沉默寡言的人。於是他便看也沒有看一眼地聽下去,聽聽這位問話者對這種沉默到底不作答覆的人作何反應。「對不起,你能告訴我,姆特大街在什麼地方嗎?」這位問話者把他有禮貌的問話升了級。不幸得很,他仍然沒有得到答覆。「我想,您大概沒有聽清我的話,我想向您打聽一下,勞駕,請您告訴我,到姆特大街怎麼走。」基恩並沒有什麼好奇心,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他想看一下那個沉默者,但他自己決不開口說話。這個人無疑是在思考問題,不希望別人打斷他的思路。此人又是什麼也沒說。基恩很讚賞他。在上千人中居然有這麼一個人不吃這一套。「喂!您聾啦?」問話者大嚷起來。現在這位沉默者該反擊了吧,基恩這樣想,並開始對他所欣賞的沉默者失去了興趣。誰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嘴巴呢,如果他被人家侮辱的話?於是基恩便轉向街道,這時正是穿越馬路的好時機。由於對繼續發生的沉默感到驚奇,他又停了下來。這位沉默者仍然隻字未吐。可以預料的必然結果是,問話者將更為強烈地發泄他的憤怒。基恩希望發生一場爭論,這樣便可表明那位沉默者不過是平庸之輩,而他,基恩本人,這位散步者才是無可爭辯的具有特別性格的人。他想,還是往前看,別管他們了。但事情就發生在他右邊。那位問話者正在大發雷霆:「您真不懂禮貌!我十分客氣地向您詢問,您怎麼不吭聲!您好不知趣!您這個無禮之徒!您是啞巴嗎?」那個人還是不吭聲。「您會後悔的!我才不在乎知道不知道姆特大街在何處呢!誰都會告訴我這條大街在哪裡!但您會後悔的!您聽到沒有!」那人根本沒聽。為此他更加尊重那位沉默者了。「我要把您交給警察局!您知道我是誰嗎?您這個骨頭架子!這難道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應該有的態度嗎?!您這身衣服是從哪裡偷來的?從當鋪里!看上去就是!您胳膊下面夾的是什麼?我要給您點顏色瞧瞧!您上弔去吧!您應該知道您是什麼玩意兒!」
人們終究沒有必要研究每個行人的愚蠢行動。夸夸其談是威脅學者的最大危險。基恩寧可寫而不願說,他掌握十幾門東方語言,懂幾種西方語言那是不在話下的。各國文學他都知道。他頭腦里有許多名家名言,並能成段地背出來、寫出來。許多文章應歸功於他。許多古代漢語、印度語、日語文章中殘缺不全的地方是他完善起來的。為此別人很羡慕他。殘缺不全的古代珍品太多了,他要做許多工作。他特別細心,為了某個問題可以花幾個月的時間去考慮;他慢條斯理令人厭煩,他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他在文章中對每一個字母、一個詞、一句話都要經過反覆思考直至認為無懈可擊方肯發表。他至今的論著就其數量而言很少,但每一篇論文都成了他人上百篇論文的理論基礎,並且奠定了他那個時代首席漢學家的聲譽。他的同行專家們非常了解他的論文,幾乎都能背下來。他寫下的句子都是經典的,具有約束力的。遇到爭執不下的問題,人們便去求教他這位最高權威。他也是與漢學相近的其他科學領域的權威。他很少給別人寫信。他要是給誰寫信,誰就會在他寫的唯一的信中獲得許多教益和鼓勵,這些教益和鼓勵可促使人們從事數年的寫作,肯定會獲得豐碩的成果。他從不親自和別人打交道。一切邀請他都回絕。不管哪個學府的東方哲學講台需要學者,人們首先就舉薦他,但他都鄙夷地婉言謝絕了。
「我也住在那兒。我怎麼沒見過你?」
「九歲過啦。」
「是的,我就愛看書,老想看,爸爸就把我的書拿走。我想上中文學校,那兒可以學到四萬個漢學,而這許多字不會在一本書里出現。」
他取出一支削尖了的鉛筆並在空頁寫上:「九月二十三日七點三刻。在姆特大街我遇到一個人,他向我打聽姆特大街。為了不羞辱他,我沉默了。他為了弄明白,又問了幾次;他的態度是有禮貌的。突然他看到標誌大街名字的牌子豎在街旁。他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他沒有趕快溜走——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早就溜走了——而是大發雷霆,遷怒於我,對我進行最粗暴的辱罵。要不是我讓著他,我完全可以避免這一難堪的場面。誰更蠢些?」
「你能認字嗎?」
「城牆太厚太高,誰也爬不上去。正是為了這一點才造城牆的。」
「弗蘭茨·邁茨格爾。」
「不行,不行,孩子。我要工作。至少一個星期以後。」
小小的基恩,其圖書館只有兩萬五千冊藏書,不過到了那種時刻,他也會從容地步這位偉人後塵。
「我只是說說而已,您知道,我這圖書館可是價值連城啊!」
女管家很快就來了,她敲著虛掩的門。他沒有回答。她把頭伸進來問道:
「誰寫的這本書?你還記得嗎?」
「弗蘭茨·邁茨格爾。跟我爸爸的名字一樣。」
「你喜歡什麼:巧克力還是書?」
「你幹嗎不馬上告訴我呢?」
基恩非常痛心,他認為,這些淫穢書籍會腐蝕那孩子如饑似渴要讀書的健康的精神世界。某些壞書他以後之所以要讀九九藏書,就是因為這些書的標題他很早就熟悉了的緣故。怎樣才能控制人幼年時期的接受能力呢?一個孩子剛會走路並能拼讀字母,就聽任崎嶇道路的擺布,不由自主地接受那些專營書籍買賣的小商販的愚弄,這就不好了。小孩子應該在一個有意義的私人圖書館中長大,每天只跟嚴肅的有學問的人交往,在那智慧、深沉而又抑制的氣氛中,頑強地習慣於過著那時間和空間都非常嚴謹的生活。什麼樣的生活環境能比這一切更能幫助無知的孩子們度過他們的青少年時期呢?這個城市中唯一的、擁有一個真正的私人圖書館的人就是基恩,他不能接受孩子到他那裡去。他的工作不允許他分心。孩子會吵吵嚷嚷,要有人照顧他們,要照顧他們就需要一個女人。燒燒煮煮,有一個女管家就行了,而照顧孩子就得有一個媽媽。要是一個媽媽僅僅就是媽媽倒也罷了,可難道她會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滿意嗎?一個女人所學的主要科目就是如何做一個女人,她會提出各種要求,一個誠實的學者就是在夢中也不會想到去滿足這些要求。他對女人從來都是無動於衷,他將來還是無動於衷。這樣,像那個凝眸看書、不時動動腦袋的男孩子就吃虧了。
「書。」
他每天早上七點至八點散步,經過書店時也總愛看看書店的櫥窗。他飄飄然地認為,淫穢書籍越來越泛濫成災了。他擁有這個大城市最大的一家私人圖書館。他自己總是隨身帶著少量書,他熱愛他的圖書館,在他嚴格、繁忙的科研生活中,只有圖書館能佔據他生活的一席,他對圖書館的酷愛,促使他對圖書館採取了嚴密的安全措施。書籍,哪怕是很破舊的書籍,都很容易誘使他去購買。幸虧大多數書店都要到八點以後才開門。偶爾也有想取得上司信任的書店學徒來得早一點,等著第一位來上班的職員,從他手裡莊重地接過鑰匙,叫道:「我七點就來了。」或說,「我進不去呀!」這麼大的熱情很容易感染基恩這樣的人。他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才沒有馬上跟進書店。在小書店的店主中,常有一些起得早的人,他們七點半就開門忙開了。而基恩為抵制小書店對他的誘惑,便自詡其裝滿書籍的書包。他別出心裁地把書包緊緊夾住,以便使自己的身體儘可能多地接觸到它。他的肋骨也透過他那單薄而寒酸的外衣觸及到了它。他的上臂向側面垂下正好夾住書包,而前臂則從下面托住它,他那張開的手指則撫摩著心愛的書包,恨不得將書全部握在手中。如果書包不小心偶爾掉到地上,拉鎖——雖然每天早上臨走前總要檢查一番——就會在危險的時刻張開,而裏面寶貴的書籍就會弄髒,他最厭惡把書弄髒了。
「還想到哪兒去?」
基恩厭惡謊言,從小他就愛說真話,除了上面說的那個謊言以外他想不起來自己還說過什麼謊言。就是那個謊言,也受到他的譴責。剛才跟那個學童的談話,使他想起了那個謊言,而那個學童正是他少年時代的影子。算了,他想,馬上就八點了。八點整開始工作,該為真理服務了。科學和真理對他來說是相同的概念,而要接近真理就必須同人斷絕往來。日常生活便是謊言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的表面現象。有多少行人,就有多少騙子,所以他連看都不看他們。那些組成群眾的蹩腳演員中有誰的模樣迷惑了他呢?他們馬上就改變了模樣,他們所扮演的角色連一天都堅持不下來。這是他預先就知道的,所謂經驗在這裡是多餘的。要想取得成就,就必須有事業心和頑強奮鬥的精神,不僅僅是一個月,一年,而是終生不渝。如果人有什麼性格的話,那麼這個性格就決定人的形象。他自記事起,就是又高又瘦。他只是偶爾在書店的櫥窗里看到自己臉的模樣。他家裡沒有鏡子,到處都是書,哪有放鏡子的地方?但是他知道,他瘦骨嶙峋且嚴峻,這就夠了。
基恩是在最後一刻取消出席會議的。他寄給某一位受到特別優待的人的手稿中有一些諷刺的話。如果人們除了聽聽豐富的餘興節目還要工作的話——這是他為了人們的普遍幸福所根本不希望的,那麼,他請求把這小小的玩意兒,這兩年的工作成果,提交給大會。他的新的、使人吃驚的科研成果他總是留到此時此刻才公布。他抱著懷疑而又認真的態度在一旁關注著他的科研成果的影響及其引起的爭論,好像他在推敲討論中使用的字眼是否雄辯似的。大會容忍了他的嘲弄。百分之八十的出席人都把他看成台柱子,他的成就是無可估量的。大家都祝他長壽,他要是死了會把大多數人嚇死。
「沒出什麼事,快把抹布給我!」
「太棒了!我來!我一定來!今天下午行嗎?」
「你想到外國去嗎?」
「沒見過,這是我猜出來的。」
「你想爬過去嗎?」
「看看。」
「你知道得真多!你想必讀過很多書了。」
「你多大啦?」
基恩走路兩腿僵直,步履沉重,踏在地毯上特別有力。可幸的是,他這樣沉重的腳步並沒有產生哪怕是很小一點的迴音。在他的圖書館里,即使一頭大象踩在地板上也不會有什麼聲音。所以他對地毯特別珍視。他相信,雖然他離開圖書館一小時,他的全部書籍一定還是井然有序,安然無恙。於是他便打開書包,取出其中所有的書籍。他進門時,習慣於把書先放在寫字檯前的椅子上,以便他在八點鐘坐下來開始工作以前就把這些書整理九*九*藏*書好,否則他要忘記的。他利用梯子把那些書歸放到原來的地方。儘管他非常小心,最後一本書——因為快完畢了,就著了點兒忙——仍然從第三個書架上掉了下來,這個書架他夠得著,用不著梯子,可是這掉下來的書卻是他最喜愛的《孟子》。「笨蛋!」他衝著自己嚷道,「野蠻!文盲!」他十分心疼地從地上拾起書,匆匆地向大門走去。還沒有到達大門,他就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返回來,把靠在對面牆上的梯子儘可能輕地挪到出事的地方,雙手捧起《孟子》,放在梯子腳邊的地毯上。這時他才走向大門,打開門向外大喊道:
「哈哈,你是在上學的路上逛書店的吧?你叫什麼名字?」
今天早晨在歸途中,他站在書店櫥窗前,一個男孩子突然插到櫥窗和他之間。地方有的是,幹嗎要這樣呢?基恩覺得這是不禮貌的舉動。他通常總是站在離櫥窗一米遠的地方。儘管這麼遠,他還是不費勁地讀著櫥窗里的文字。他的眼睛還能運用自如,對於一個終日看書、寫作的四十歲的人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每天早晨,他的眼睛都一再使他相信,他的視力很好。隔著一段距離他就能很好地看到櫥窗里廉價的通俗讀物,並表示他對這些書籍的蔑視,因為它們跟他的圖書館里高深的書籍有霄壤之別。男孩子個子小,而基恩的個子則出奇的高。他蠻可以毫不費勁地越過男孩子的腦袋看過去。他本來指望能多少得到男孩子的一些尊敬。在他向男孩子指出其不禮貌舉動之前,他退向一邊,看著男孩子。孩子凝視著書名,慢慢地、輕輕地啟動著嘴唇。他耐心地一本一本地看過去,每幾分鐘就轉一下頭,望一望在街的另一邊、一家鍾錶商店的上方掛著的巨大的鍾。現在已是七點四十分。顯然男孩子害怕耽誤什麼重要的事情,他沒有注意到後面的這位先生。也許他在默念著什麼,也可能在默記書名。他有條不紊地默記著,人們清楚地看到他在默記時目光停留在什麼地方。
「真的?難得,難得。怪不得你站在這兒愣神呢。」
她把他看透了,並確實感到惱火:「教授先生,我請您別這樣說話!」這「請您」二字,如尖刺一樣透過她那油腔滑調的話語,尖刻地表現出來。看她那神氣她要辭職了,他想。他馬上安慰地解釋道:
「那麼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呢?」
基恩這時被人推了一下,有人把手伸向他的書包並打開了它。他猛一使勁——這勁兒遠遠超過了他平時的力氣——從陌生人手裡奪回了他的書包,敏捷地轉向右邊。他本想看看他的書包,但目光卻落在一個矮胖子身上,這個人對他嚷道:「無禮之徒!無禮之徒!」這時基恩才意識到那個沉默者、那個別人沖他發怒也控制住自己嘴巴的人正是他自己。他安然地轉過身子,背朝著那個張牙舞爪的文盲。他的這一舉動恰似一把刀子把那人的胡言亂語切斷了。那個胖侏儒所謂的禮貌之詞沒有多會兒就統統變成了厚顏無恥的污穢之言,但這無損於基恩。他無論如何要比原來所想的那樣快得多地越過馬路。隨身帶著書的人,要避免動手動腳,而他總是帶著書。
第一個房間是書房。前面是一張寬大而又古色古香的寫字檯和一把扶手椅,另一把椅子在對面角落裡,這些就是全部陳設。此外還有一張狹長的沙發床,這是基恩很不願意看的,因為他只在上面睡覺。牆邊靠著一架可移動的梯子,它比沙發床還要重要,它整天從一間屋子移到另一間屋子。其他三間屋裡只有書架,沒有椅子、桌子和柜子,沒有破壞整體美的火爐。漂亮而又厚重的地毯鋪滿了地板,和那四門大開渾然成為一個大廳的圖書館的嚴肅而黯淡的光線相映成趣。
「人站在梯子上頭很容易出這樣的事。請您當心。」
從他的答話中,她聽得出,這是他在自己埋怨自己。她感到奇怪,忍不住要探個究竟。「對不起,教授先生!」她話裡帶著譴責,走了進去。她第一眼就看出,出了什麼事兒。她匆匆走到書那邊。她的藍裙子很厚,而且一直拖到地毯上,人們看不到她的腳。她的頭歪著,一對招風耳又寬又平。因為頭向右邊歪著,右耳朵擦著肩,並被擋住了一部分,所以左耳朵就顯得大些。走路或說話時她總是搖著頭,兩個肩頭也就交替著晃來晃去。她彎下腰,拾起書本,用抹布在上面徹底地擦了十幾下。基恩不想搶在她前頭去干這件事,他向來就反對客套。他站在一旁註視著她是否認真地做這件事。
基恩笑眯眯地繼續往家走。他是難得笑的。一個人的最高願望就是擁有一個圖書館,這樣的願望也是少有的。他九歲時就嚮往書店。當個書店老闆在書店裡面走來走去,這種想象那時對他來說是輕率的。書商是國王,而國王不是書商,當一個店員他自認為太小,當跑腿的又要經常往外跑,如果他只是幫著拎拎書籍包裹,那他跟書有什麼關係呢?他主意已經打定好久了。一天他放學后沒有回家,他走進城裡一家最大的書店,看到滿滿六大櫥窗的書。他一進去就大哭起來。「我要出去,快,我害怕!」他哭喊著。有人給他指出廁所在什麼地方,他記得很牢。他回來時,感謝了人家,並問,他能否在這裏幫幫忙。他那紅撲撲的臉蛋真惹人喜歡,這張臉剛才還被那莫名其妙的恐懼弄得變了樣兒。他們便跟他交談起來,他對書知道得很多,他們覺得這孩子年紀小,真聰明。傍晚九_九_藏_書時他們派他去送個很沉的包裹。他是乘電車來回的,乘車的錢他早就攢夠了。天暗了,商店關門前他才回來報告,任務已經完成,並把收條放到櫃檯上。人家給了他一塊酸糖作為報酬。當職員忙著穿大衣時,他便悄悄地溜到後面,到那個安全的廁所里躲起來。誰都不知道,大家這時想到的大概都是如何消磨晚上的時間。他在那裡等待良久。數小時后,夜深了,他才敢出來。商店裡很暗,他便找電燈開關,白天他沒有想到這一點。當他摸著開關時,他又害怕開燈。他擔心有人會在街上看見他,把他送回家。
「是呀。」
出於同情,他一反常態和這個男孩子交談。他很想用一塊巧克力來擺脫自己樂於誨人的感情。但情況表明,確實有九歲的兒童,寧要書而不要巧克力。接著發生的情況更使他驚訝,這個男孩子居然對中國感興趣,並違反他父親的意志去讀書,中國文字之難嚇不倒他,反而激勵著他。他從未接觸過中文,但第一眼就能認出那是中文,真是聰明過人。別人給他書看,他不敢去摸,也許他因為手指臟而感到惶恐不安吧。基恩檢查了他的手指頭,發現是乾淨的。要是換個人,即使手指頭臟也要去抓書的。他著急了,因為學校八點上課,但仍然待到非走不可的最後一秒鐘。他像一個知識的飢餓者一樣,馬上答應了基恩的邀請。他父親對他也許管得太嚴了。他最好就在今天下午來,就在基恩工作的時間來,他們就住在同一幢房子里。
「有人在樓梯上走過,您是從來不看的。我可早就認得您了。您是基恩教授,當然不是學校里的教授。媽媽說您不是教授。但我相信您是因為您家有個圖書館。瑪利是我家的女僕。她說這簡直不可想象。我長大了也要有個圖書館。您的圖書館里想必什麼書都有,各種語言文字的書,也有這樣一本中文書。現在我該走了。」
他生來就不是講演者的材料。講授課程獲得報酬使他對高等學府的講台興味索然。他的粗淺的看法是,那些在中學授課的搞一般普及教育的人可以到大學講台上來講課,以便讓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學者、研究人員投身到他們的研究工作中去。一般的中級人才反正也不缺。他所要講授的課程,由於他要對聽者提出非常高的要求,所以不可能有很多人來聽。他的考試估計也不會有人通過。他的意圖是,讓那些不成熟的年輕人長時間考試不及格,直至他們年及三十而學到了一點東西,不管他們是出於無聊還是開始懂得要認真學習,也不管他們學到的哪怕是暫時的很少一點東西,才能通過考試。那些經過周密的智力測驗合格后被接納到他的系去聽他講課的人,就使他犯愁,這些人至少不會有什麼作為。十個通過非常難的預考而挑選出來的大學生在一起學習,比他們混雜在一百個懶散的酒徒——大學里的一般大學生——中無疑要好得多。他的考慮是重要的,原則性的;他要求教研室會議不要去討論這個建議。儘管他本人並不重視這個建議,但這建議卻是值得重視的。
「你在這兒幹什麼呢,孩子?」
最後這句話表明,他對自己也不含糊。他對任何人都鐵面無私。他滿意地收起筆記本並設法把那個人忘掉。他寫的時候,書滑到了不適當的地方,他把書包重新整理好。在最近的街拐角處他看到了一條狼狗,嚇了一跳。狗用繩子牽著,在前面帶路,後面跟著一位盲人。如果人們並沒有注意狗,也能從盲人右手握著的白棍子認出他是一位盲人。即使最忙碌、無暇顧及盲人的人,也會對那條狗投以讚賞的目光。狗用嘴巴耐心地把人向兩邊推開,因為它皮毛美麗而又健壯,大家都喜歡它。突然盲人從頭上脫下帽子抓在手裡,一手抓著棍子,一手把帽子向行人伸過去。「請行行好,給點兒狗飼料錢吧!」他懇求著。鋼鏰兒紛紛而下。大街上頓時擁擠著人群,把盲人和狗圍在中央。交通堵塞了,幸虧在這個街拐角處沒有警察值勤。基恩在一旁看著這個乞丐,他穿著破舊,但臉透聰慧,因為他不斷地抽|動著眼睛周圍的肌肉——他眨著眼睛,蹙眉皺額——基恩不相信他,認為他是一個騙子。這時來了一個大約十二歲左右的孩子,熱情地把狗拉向一邊,向帽子中投進一枚很重的紐扣,盲人向前凝視著,比先前稍稍熱情地感謝一番。那紐扣投進去發出的聲音如同金幣發出的聲音一樣。基恩心裏一震。他抓住孩子的頭髮,因為他被擋住了,就用書包照他的頭上打過去,並喊道:「不知羞恥,居然欺騙一個瞎子!」當事情發生以後,他才想到,那書包里裝的是書。他大吃一驚,他還從來沒有作出過這樣大的犧牲。那個男孩子哭著溜了。為了表達一般的、較低水平的同情,基恩儘其所有的零錢投入盲人帽中,周圍的人無不點頭讚歎。他現在覺得自己謹慎些了,似乎有些小家子氣了。狗又挨近了,不久,當警察來時,狗牽著盲人慢慢地走了。
她沒有料到他的話是這樣平易近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隨後便滿意地走了。她走了以後,他大大譴責了自己一番。他談起他的書就像最蹩腳的小商販一樣喋喋不休。可是,他如何使女管家令人滿意地對待他的書籍呢!她不知道這些書的真正價值。她一定以為,他要用他的圖書館搞什麼投機買賣呢!人就是這樣子!
基恩想起了他生活中的一些情況,這些情況表現了他深居簡出、不善辭令、不求虛榮的read.99csw.com本質。但是他對那個無恥、莽撞的傢伙,亦即對那個問路的、後來又罵他的傢伙越來越氣憤。可是,我現在有什麼辦法呢?他自言自語地說。他走到一座房子的房檐下,四下里看了看——沒有人看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狹長的記事本。封面上用細長的有稜角的字體寫著:蠢事記。他剛看到這個標題,就打開本子。筆記本有一半以上都寫過字了。他把一切打算忘記的事情都寫到上面去,並且寫有日期、時間、地點。現在再寫上這件事情,這又是一件很形象的蠢事。最後總有一句恰當的新警句。他從不看他收集的那些蠢事,看看標題就夠了。幾年以後他想以《漢學家漫步散記》為題出版這本蠢事集。
「這兩個字是『孟子』,哲學家孟夫子,他是中國的大人物,生活在二千二百五十年以前,他的書人們至今還讀。你能記住嗎?」
基恩對這次談話不後悔,這樣的例外是他允許的,花點精力好像也是值得的。他在思想上是把那個走遠了的孩子當作未來的漢學家來歡迎的。誰對這門生僻的科學感興趣呢?男孩子愛踢足球;而成年人則愛追名逐利,在花街柳巷裡消磨空閑時間。為了能睡足八小時,八小時無所事事,其餘的時間他們就只好去干那令人討厭的工作了。他們不僅向上帝要飯吃,而且把一切都交給上帝安排了。中國人的天帝更嚴格,更威嚴。即使那個男孩子下星期不來——那是很可能的——他在腦子裡也記住了一個名字,這是一個很難被人忘記的名字,哲學家孟子。意想不到的機遇能給人的生活確定方向。
「能啊。」
他下意識地對日語手稿鞠了一躬后,終於坐到寫字檯邊。
「什麼也沒幹。」
「爸爸要罵的。」
「這不過是你的想象罷了。」
「是嗎?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這是我算出來的。」
然後她像遞給他一個乾淨盤子一樣地把書遞給他。她本來是很想跟他接著話茬兒聊下去的,但她沒有成功,他只是簡短地說了聲「謝謝」,就轉過身去。她明白這一切,於是便走了。當她抓住門把時,他突然轉過身來虛情假意地問道:
在那些通常都是議論紛紛的會議上,基恩是被人們議論最多的對象。那些先生們,在漫長的生活歲月中變得沉默、膽怯而又目光短淺的那些耗子們,隔幾年碰一次頭,卻一反常態,大發議論。他們互致問候,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但什麼名堂都沒有說出來。宴會上他們笨拙地碰杯。他們激動地、非常高興地舉起各自團體的小旗幟和他們的榮譽牌走了進來。他們不斷地用各種語言發誓。縱使不贊成,也要例行公事。休會時,他們便打賭了:基恩這次真會出席嗎?大家議論他比議論一位有名望的同事還要多,他的態度引起人們的好奇心。他從不接受給予他的榮譽;十多年來他都堅決迴避了那種種祝賀以及那種種違背他青年時代意願的向他表示慶賀而舉行的宴會;他每次大會上都預告要作一個報告,臨了都是另外的人替他念他的手稿。所有這一切都被他的同事們看作是拖延時間故意不來。有一次,也許就是這一次吧,他會突然出現在大家面前,因為他長期不露面,這次來他將得到大家的尊敬和更加熱烈的歡迎,他將被大家歡迎擁戴為大會的主席,大會主席他是當之無愧的,而且他會以他的方式,以缺席人的身份擔任這個職位。但是那些先生們搞錯了,基恩沒有來,相信他會來的那部分人輸了。
「中國。那兒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城牆。」
「中文!中文!」
他加快速度,匆匆回家。現在肯定已八點鐘了。八點開始工作,誤了時間使他很難過。他不時偷偷地揉揉自己的眼睛,當他感到一切都井然有序時,才覺得舒坦和放心。
基恩發誓,一旦眼睛瞎,便自願去死。只要他遇到盲人,這種令人痛苦的恐懼便遍及全身。他喜歡啞巴;聾子、癱子或其他殘疾人他都漠然處之,瞎子卻使他不安。他不理解,這些瞎子居然不去結束他們的生命。即使他們掌握了盲文,他們的閱讀能力也是有限的。亞歷山大的圖書館主任埃拉托色尼,是公元前三世紀一位博學多才的學者,他擁有五十萬卷書,在八十高齡時他吃驚地發現,他的眼睛慢慢地不聽使喚了。他還能看,但不能再看書了。要是別人早就會坐以待瞎了。他意識到不能看書無異於瞎子。朋友和學生請求他不要離開他們,他會心地微笑著表示感謝,但幾天後便絕食自殺了。
「你住哪兒?」
彼得·基恩教授,瘦高個子,是位漢學家,腋下夾著一個書包,他把那本中文書塞進鼓鼓囊囊的書包,小心翼翼地關上拉鎖,目送著那個聰明的孩子,直到孩子在遠處消失。他生性沉默寡言,鬱鬱寡歡,卻無緣無故地和一個孩子攀談起來,這使他不得不責備自己了。
「孟子,哲學家孟夫子,生活在二千二百五十年以前。」
「好。你可以到我圖書館里來看看。你跟我的女管家說,是我讓你來的。我給你看印度和中國的圖畫。」
「你可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你以前見過中文書嗎?」
「不對,不對。別管那櫥窗里的書啦,那儘是些壞書。我這包里有好書,等一下,我給你看。你知道這是什麼文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