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親愛的夫人

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親愛的夫人

「您說些什麼呀,如今的男人就那麼回事兒!」
「不會那麼粗暴吧?」
「親愛的夫人,您大概……不至於……想說……」這個店員驚訝地揚起他的眉毛,兩隻眼睛滴溜轉,顯出懷疑的神氣。他揉了揉眼睛。
只要她不在跟前,他在工作時就感到滿意和舒服,可是多數情況下她只離開他兩步遠。
他一邊緊張地聽著,一邊怒氣沖沖地看著。他感到外頭那位婆婆媽媽的顧客和那個店員進行激烈的爭論是在支持他。她像所有的婆婆媽媽的顧客一樣談論格勞斯。他究竟應該怎樣對格羅伯說呢?對他說得太多,他肯定會膽大妄為地回擊你,今天是星期三,他做得出來,而我又要失去一位顧客;說少了又怕他不理解。乾脆給他一個簡短的命令。那麼要不要見一見那位顧客呢?不見。不如背朝著她。這個格羅伯在他和她面前都要尊重。
「對不起。您大概是不願意。我付給您錢還不行嗎?」
「非常非常感謝您的好意,親愛的夫人。如果真這樣的話,我可真要吻您嬌小的手了。」
「親愛的夫人,如果您知道我叫什麼名字,您會笑話的。我叫格羅伯,而格羅伯的意思就是粗暴。」
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在嘲笑。
「這有什麼好笑話的?我才不笑話呢!格羅伯是個名字,而您根本不粗暴。」
她實在想不出什麼招兒,為了找個話茬,她就說:
這老哥兒倆根本沒有想到她包里有這麼多錢。當著那圓圓臉、黑頭髮的老哥兒倆的面,她就慢條斯理地數起鈔票來。「好傢夥,她真有錢!」他們興奮地想著。數完以後,她就把鈔票小心翼翼、整整齊齊地裝進手提包,關上後轉身便走。在門檻旁邊她又轉過頭來說:「老闆先生對規規矩矩的顧客根本不重視!」
她手裡抓著支票氣得直發抖。
「愛」和「愛情」都是台萊瑟從廣告中學來的詞語。在她年輕的時候,她習慣於正統的說法,後來,她在主人家裡也學到了這個詞兒,但它對她來說卻是一個被欣賞的外來詞兒。她自己從來不講這種神聖的令人快慰的詞兒。但是她卻利用每一個機會:凡是她讀到「愛情」這個詞兒,就細細地玩味起來。那個時候徵婚廣告使得招聘廣告都相形見絀了。讀著招聘廣告上的「高報酬」,她就躍躍欲試地伸出胳膊,張開手指,又收攏起來,似乎摸著了早就期待的沉甸甸的金錢了。此時她向旁邊的徵婚廣告欄里看了看,目光在那上面停了幾分鐘,然而她沒有取消她的打算,到手的錢無論如何不能丟了。她只是在一陣可怕的短時間內使「愛情」那玩意兒佔了點兒上風。
台萊瑟真想拍手叫絕,但由於她欣喜若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那個店員猶豫了一會兒補充說:「我給您留了一個床墊!」
「由此可見您有一顆純真的心,親愛的夫人。您先生一定是位豁達大度令人羡慕的人。」
現在他明白了,她又是要傢具。他剛才不禮貌,曾衝著她把門打開。看來她暈倒過去是他的責任,確實不應該那樣猛烈地開門。她受驚了,而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她只是責備了幾句就原諒了他。為了補償她受到的震驚,他也該答應她買傢具的要求。
格羅伯的眼睛里顯出生氣的神色。他嘲笑地看著她那上了漿的裙子。他盡量留神不看她那張臉。他那甜嗓子裏面似乎有股焦煳味兒。他知道這是為什麼,所以一聲不吭。當他到達商店門口需要讓女人先走時,他才出於老習慣,一邊開門,一邊說:「請吧,親愛的夫人!」
「您說說,老闆先生,在我們這兒有過不相信我的顧客嗎?」
「您好,親愛的夫人,大駕光臨敝店,不勝榮幸之至!親愛的夫人,如果我可以問的話,您想買點什麼呢?」
「但我還沒有想到這上頭,我們倆先去吃飯吧!」
「我去請醫生吧。」
「我不會感到慚愧。我也不需要感到慚愧。如前面講過的那樣,站在這樣出色的臀部旁邊——對不起,我想說的是手。親愛的夫人,您決定買哪套傢具?是不是就買這一套?」
「我先請您吃午飯。」
「親愛的夫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倒不是這麼看。我想,您大概也就是三十剛出頭,不過這沒關係。我認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臀部。臀部一定要看得出來才好。如果說臀部有是有,就是看不出來,那還有啥意思呢?您想想看,是不是這麼回事兒——您倒有一個渾圓的……」
「對不起,就不能有個例外?我付錢。」
她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了傢具店,直接往家走,一直走到她丈夫的書房裡。
「我差點兒死了,」她簡單地說道,「我暈倒了,心臟停止了跳動,工作太多,房間里太熱,在這裏非死不可!」
「我要提醒您,親愛的夫人,您九-九-藏-書可不要忘記您的主要任務!您為您先生買張好床是會得到好處的。您先生睡得好,您就可以和他干您願意乾的事,親愛的夫人,請您相信我。婚姻的幸福不僅表現在吃的方面,而且也表現在傢具方面,特別是表現在卧室傢具上,我想強調,更重要的是表現在床上,也就是所謂的夫妻雙人床吧。請您理解我,親愛的夫人,您先生也是人哪,他喜歡您的花容月貌,可是如果睡得不好,他從您這裡能得到什麼呢?他要是睡得不好,情緒也就不好。他要是睡得好,喏,他也就愛接近您啦。我要告訴您,親愛的夫人,您可以相信我,這事兒我還是懂的,我在這方面已工作了十二年,在這兒就有八年。如果床不好,臀部再漂亮有什麼用?男人根本不感興趣。即使您先生也是如此。您就是跳東方色彩的腰功舞,把自己打扮得再嬌艷,脫|光衣服站在他面前,也就是說裸體站在他面前——我可以保證,如果您先生情緒不好,這一套也沒有用,他碰都不想碰您一下,親愛的夫人,這是能說明問題的!您知道,您先生會幹什麼,假定說,親愛的夫人,您已經年老,而這也不好——我說的是床也不好,那麼您先生就會到外面去挑選好一點的床。您想會挑選什麼樣的床呢?我們公司的床!我可以給您看看我們的獎狀,親愛的夫人。您會感到驚訝,凡購買我們的床結婚的都是美滿婚姻,沒聽說過買我們的床結婚的夫婦中有離婚的。我們盡我們的力量辦,顧客都滿意。我特別想向您推薦這套傢具,親愛的夫人,這兒的這套傢具我尤其想向您推薦。」
「對對,我馬上就想到了,親愛的夫人。不揣冒昧,當然是為一對夫婦的啰?」
「您的一片好心深深感動了我,親愛的夫人,但是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我們老闆可不開玩笑。」
他極力使自己忘記,她已經選好了一套卧室傢具;極力使自己忘記她向他索取的那一筆購買傢具的錢。
「老闆先生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的,親愛的夫人。就我而言,這當然是求之不得的,親愛的夫人。」
「不開玩笑!」她激動地回答說,「這麼多的事情要干,真把人煩死了。難道我是傭人嗎?」
那個小個子老闆匆匆忙忙回到他的辦公室。遇到這種情況他就是這樣一走了之。他要是開口,人家馬上就會看出他在說謊。幾乎跟每一個女人打交道時他都是這樣的不幸。孩提時他跟母親是這樣,後來跟他的妻子、他從前的一個女速記打字員,也是這樣。他和女速記打字員的感情當初是這樣建立起來的:當他的女速記打字員為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在他面前訴苦時,他總是以安撫「母親」的心情來安撫她。他結婚以後,她就不允許他雇女職員。因為不時總有一些婆婆媽媽的人光顧商店,所以他就在商店後頭辟了一間私人辦公室。今天來的這位女人沒準兒也是個婆婆媽媽的人,他受不了。只有實在需要他時,他才出來。他給了格羅伯報酬。格羅伯明白,他的老闆在婆婆媽媽的女人面前束手無策。格羅伯很想成為這個商店的股東,為了使他的老闆屈服,他常常在顧客面前出老闆的丑。格勞斯先生是「格勞斯和母親傢具公司」的老闆。他的母親還活著,並且還過問營業情況,每周兩次,星期二和星期五她就來檢查賬目,訓斥店員。她計算精確,所以很難騙得了她。但是格勞斯卻成功地騙了他母親。他不搞這種自欺欺人的辦法就無法生活下去。他是名正言順的老闆,店員也得買買他的賬,因為他母親對店員的訓斥大大地幫了他的忙。在他母親來店巡視的前一天,即星期一和星期四,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到處發號施令,大家都服服帖帖,不敢怠慢,因為如果有人膽大妄為不聽他的話,他第二天就會告訴他的母親。星期二和星期五母親總是待在店裡的。那時店裡鴉雀無聲,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他自己也一樣。這倒是挺好。只有星期三和星期六店員們才敢放肆一些。而今天恰恰就是星期三。
「怎麼啦?你從這兒走了以後就噁心啦?」
「請您允許我再說幾句,親愛的夫人,我決不會騙您的。我要向您推薦的,一定有推薦的價值,這一點您完全可以相信我,親愛的夫人。我可以給您證明這一點,親愛的夫人。——您好啊,老闆先生!」
他深感沮喪地搖搖頭。
「對不起,我這個人說一不二,誰聽了都會相信的。」
有一天,十點鐘左右,她正在那裡竊聽得起勁,他檢查心切,突然把門打開。她趕緊跳了回去,差點兒摔倒。
「我得跟你說個價錢,讓你有所準備。要不然你會嚇一跳,老婆怎麼跟你要那麼多錢!一套卧室傢具貴得很呢!要不是九九藏書親自打聽,我也不會相信。我選中了一套結實耐用的傢具,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各家商店打聽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價錢。」
「你還是謹慎點兒好!儘可能多跑幾家傢具店!買之前你要把各種價錢比較一下。商人都是一些天生的騙子。女人更容易受他們的騙。中午你就到一家飯館吃飯,好生休息休息,因為你今天不舒服,吃得要好一點,就不要回來了!天氣熱,你太勞累了。飯後你就安下心來繼續打聽,不要著急!晚飯的事兒你也不用操心了。我建議,你在外面可以待到商店打烊時回來。」
「我又來了!」她不無節制地說。
「您說到哪兒去啦,難道還需要一個人來作證嗎?就憑您說話的聲音人家也會相信您的。您說的每一個字我都相信。誰會說謊呢?說謊有什麼用呢?那種人我是不信任的。」
飯後她馬上就上街。東打聽,西打聽,總算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傢具店。在這家店裡她打聽了一套卧室傢具的價錢。她感到東西都不夠貴。當兩位店主,一對胖兄弟,終於說出了一個誠實人都會感到太高的價錢時,她搖了一下腦袋,扭向大門,挑釁性地說:
「這是個什麼樣的男人?這不是個男人。我們家那一口子也是這麼一個男人。怎麼樣?人家會以為您不喜歡我了。」
「哦不,不,親愛的夫人。我難道是個幸運兒?親愛的夫人,像您這樣的人保證不會跟我們這號窮店員結婚的。」
「親愛的夫人,我想,如果您今天晚上有空的話就好了。不過您先生對這一點是不講情面的。我不得不這樣說,我理解這一點。如果我有幸是一位漂亮的太太的丈夫——我無法說清楚,親愛的夫人,我不知道會如何留神注意著她呢!『即使她心碎,我也不允許她露面。』這第二句是我的創作。我有一個想法,親愛的夫人,我們來給您編一個流行歌曲:『我賣給您一張床,您穿著睡褲躺在新床上,您那渾圓的臀部』——對不起。我們就這樣成交吧,我可以到付款處去算賬嗎?」
「晚飯倒是可以吃點兒涼的。」台萊瑟說。她想,他現在又想捉弄我了。一個人感到慚愧時,很快就會被看出來。遇有這種情況,還不如把老婆支走!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支使一個傭人,因為他給她付工資了。但不能支使老婆,老婆畢竟是老婆。
「這裏沒有一樣適合我們家用的。你們看,現在做的這柜子是個啥樣子!這些東西想必是給窮人家用的,窮人家沒有東西,有的是地方,而我們這樣的人家可沒有那麼多地方。」
他樂呵呵地打斷了她的話。
「真的不做飯啦?」他突然可怕地想到,他日常生活的需要和權利都被打亂了,「真的?」
格勞斯先生是這家商店的老闆,小個子,扁平的臉上有一對狡黠的眼睛。他出現在他隔壁的辦公室門檻上,用手捶擊著他那兩瓣小得多的臀部。
「親愛的夫人,您現在可以挑選一套漂亮的卧室傢具了。我知道親愛的夫人會光臨的,所以我給您保留了一套出色的第一流的傢具。假如我們以前要賣的話,有六套也賣光了,我說的是老實話;請看看吧,親愛的夫人。您先生一定會高興的。親愛的夫人一回到家裡,您先生一定會說,你好,親愛的。您也一定會說,你好,親愛的,我選中了一套卧室傢具——請您理解我,親愛的夫人,您會這樣講的——於是您會坐到您先生的大腿上。請您原諒,親愛的夫人,我是怎麼想就怎麼說了,丈夫是不會反對的,就是您先生也不會反對。我要是結婚的話,親愛的夫人,我當然不是說跟像您這樣的人結婚啰,我們這些窮店員哪有那麼大福氣哪,我是說跟一個和我們相當的女人,甚至一個老太婆,姑且說跟一個四十歲的女人結婚吧——那,那您是無法想象的,親愛的夫人!」
台萊瑟注意到他在審視她的面頰。她早已把敲門的事兒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掉轉頭就走,嘴裏還招呼著說:「也不一定非得敲門。」就這樣,他即使沒有揍她的耳光也大獲全勝了。他對她的面頰的興趣已經消失,於是十分滿意地走到書架那邊去。她站在那裡等著。他為什麼不說話呢?她小心謹慎地斜覷了他一下,發現他的臉上起了變化。這個時候她還不如到廚房裡去。遇有這樣的事兒,她愛在廚房裡琢磨。
他在設想,他揍了她的耳光后在她那肥胖的油光閃閃的面頰上留下的五個指印。只給半個臉賞光,不公平,應該兩隻手同時打,左右開弓。如果打得不那麼準確,用力不那麼均勻,可能會出現一邊的紅道道腫得比另一邊高,不對稱,那可醜死了。從事中國藝術的研究使他養成了強烈的對稱感。
「什麼事兒?」他問道,像一個怯生生九九藏書的孩子,走到台萊瑟寬大的裙子附近。
老闆沒有說話。他有些害怕,就像怕在母親面前說謊,要挨打似的。在他身上既有商人的生意經又有做人的尊嚴。這種矛盾台萊瑟是看得出來的,她想必給了他某種暗示。她把這個店員和他的老闆作了比較。他也許很想插話,但又不敢。為了照顧這個店員的面子,她就給他打了圓場。
台萊瑟轉過腦袋興高采烈地說:「您瞧,我怎麼說來著?!」她真想在他們去吃午飯以前感激地看老闆一下,可是此時他早已回到賬房裡去了。
她在銀行兌換了支票,把現款中的一半隨即存到銀行里。為了了解傢具的行情,她走訪了好幾家傢具店。整個上午她都是在跟人家激烈地討價還價。她感到蠻可以省一些錢,她完全可以在銀行里多存一些錢。她進入的第九家商店就是她昨天對價格提出抗議的那家商店。商店裡的人馬上就認出了她。她腦袋的姿勢以及她說話時愛衝動的樣子都給初見者一個難以忘卻的印象。根據昨天的經驗,商店裡的人今天給她看的是比較便宜的東西。她把床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敲敲木頭,把耳朵貼在床框上一邊敲,一邊聽,聽聽裡頭是不是空的,有沒有毛病。也難怪,有些傢具在買走之前就已被蛀蟲蛀空了。她打開每一個床頭櫃,蹲下來,把鼻子伸進去嗅一嗅,看是否用過。鏡子上她也要哈哈氣,商店老闆不滿意,讓她擦掉。所有的柜子她都看了,沒有一個中意的。
他等了片刻,直到他確信,二人之間不可能達成一致的意見時,他便輕輕地從賬房椅子上跳下來,邁出兩步到了玻璃門前。他突然打開門,伸出他的大腦袋,用他那尖細的聲音嚷道:「您去吧,格羅伯!」
格勞斯越聽越激動。這個格羅伯為什麼對這位婆婆媽媽的顧客請他吃午飯一事不感到高興,反而說話時總向我挑釁?這些店員都妄自尊大。每天晚上都有一個女顧客到商店來接他。非常年輕的女孩兒,不是婆婆媽媽,而是嬌嬌滴滴。這個婆婆媽媽的顧客大概不會買那套傢具就要走了。也難怪,哪一個女顧客也會不高興的,如果別人回絕了她的邀請。這個格羅伯太冒昧了。他居然冒犯起公司來了。今天是星期三,為什麼星期三我格勞斯就不能當老闆呢?
第二天早晨離家時,她決定只到那些非一般的商店去買,這些商店的人對她的一切都能馬上看出來:如她的確切的年齡,她是否結了婚等等。
「您說的這些道道誰都會講!」
什麼?他去檢查書還要先敲門?真是荒唐可笑!無恥透頂!她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跟她講不了什麼道理,莫如揍她一個耳光,她就清醒了。
吃飯時她掛著一副苦笑的臉,眼角和嘴角都快跟耳朵接上了,從她那狹長的眼睛縫兒里射出了淺綠色的光。
台萊瑟也愈來愈感到有信心了。她的三個房間只有一個房間,即膳室里有傢具,其他兩個房間還是空的。為了不用壞膳室里的傢具,她就待在另兩個房間里。她通常就站在通向基恩寫字檯的門背後,並在那裡竊聽著。她在那兒一站就是幾小時或半天。頭挨在門縫上——透過門縫卻什麼也看不見——穿著裙子用胳膊肘支著頭,站在那裡。她等待著,並非常清楚地知道是等什麼。她從不感到累。如果他——儘管他獨自一人——突然開始講話,她就把他抓住。老婆太壞了,他會自言自語地說,給她個應得的處分。午飯前和晚飯前,她就到廚房裡去了。
「他不會說什麼的。」
「不需要請醫生。我倒想換個地方。我不能不睡覺。我需要足夠的睡眠。廚房旁邊那個房間是這套房子中最次的房間。那是傭人住的房間。如果我有傭人,他就應該睡在那個房間里。那兒根本沒法子睡。你倒是挑了最好的房間。我也應該住第二等好的房間,這就是你旁邊的那個房間。男人竟以為就他需要充足的睡眠。這種狀況繼續下去,我就要病倒了,那時你就一個人生活吧。你完全忘記一個傭人要付出多少勞動!」
「明兒不做早飯了。我沒有時間。我沒有三頭六臂,哪能一下子辦許多事!」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好奇地想著看他的反應。她以為會遭到報復。她沒有遵守「協定」,吃飯時說話了。「我總不能因為一頓午飯而貽誤大事,中午飯天天可以吃,而買卧室傢具卻只有這麼一次。我看還是分個輕重緩急。明兒我就不做飯了!」
當她蘇醒過來時,她已躺在床上。她的房間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各樣東西都在原處。她很害怕。這房間先是空的,後來又都有了。誰搞得清楚呢?這裏她待不得,熱得人受不了。地方太窄、太破爛了。她會在這裏孤寂地死去。
格勞斯先生坐在他九-九-藏-書的賬房椅子上,聽著外頭說話的聲音。格羅伯又在那裡口若懸河地說開了。這個傢伙真行,但不能讓他成為股東。什麼?她要請他吃午飯?
「你要幹什麼?」他生氣地說,下午四點鐘她居然闖到他的書房來。
「親愛的夫人,您搞錯了。他的母親頂得上十個老闆。而他也不是一條狗。」
「什麼?很久啦?」台萊瑟抽噎著。她自打記事起,好像還從來沒有生過病。
「那就很久了,我在這裏已看了一小時書了。」
「誰想到別人的煩惱呢?人人都有房間,裏面應有盡有。我的情況可不是這樣。別的女人有那麼多東西還要嘟囔,實在可笑,應該臉紅。我需要什麼呢?我需要新傢具!那麼大的屋子,總得有點東西,我難道是個叫花子嗎?」
「你說得對,」他說,「你就去買一套卧室傢具吧!」
「我得看看我帶的錢夠不夠。」
她整理了一下壓皺了的衣服就走到對面圖書館里去。
「當然,您怎麼說都行。」
為了迎合他,她向他靠近了一些。她對他所說的都同意,唯恐失去他。她觀察他推薦的那套傢具,但確實無法說明這套傢具好在何處。她費盡心思地尋找一個繼續聽他那甜嗓子說話的機會。如果她答應了他,付了錢就得走,那她就再也聽不到這非同一般的店員的聲音了。不過她也許可以用她的錢來起點作用。商人賺她的錢,她聽商人說話,這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不少人來了又走了,什麼也沒有買。他們原來就不想買東西。她是個老實人,不幹這種事。
儘管她的穿著打扮有點寒磣,人們對她還是客客氣氣。他們感到她有點蠢,只有蠢人才嘮嘮叨叨,扭扭捏捏,實際上啥也不買。這家商店的兩兄弟對顧客的心理研究還沒有研究到這種人身上。他們只限於研究年輕夫婦,給這些人出一些模稜兩可的點子,視情況而定,或者使他們受到某種冷嘲熱諷的刺|激,或者使他們有賓至如歸之感,用這種辦法可以很快獲得成功,以此刺|激他們購買東西。對這位老一點的顧客,這老哥兒倆根本不感興趣。經過半小時關於保修條件的爭論后,他們的熱情已經減弱。她早就看出這兩個人瞧不起她。於是她便打開夾在胳膊下的手提包,取出一大沓鈔票,尖聲尖氣地說:
她這樣說究竟為了什麼呢?現在他又不想幹了。她是太老實了。換個另外的女人會馬上摟著他的脖子的。跟基恩這樣的人沒法搞到一塊兒,而她呢,也一樣。如果她再年長一些,她會馬上生氣的。能把這種人看成男人嗎?也許他根本不是男人?的確有許多男人,他們實際上並不是男人。他們穿的褲子是不會說話的。他們也不是女人。這種情況確實有過。誰知道,假如他願意呢?對這種男人來說,那事兒要持續好多年,她不老,但也不是年輕姑娘了。這一點她自己知道,無需別人跟她講。她像三十歲的人,但不再像二十歲的人了。在街上男人們都瞧著她。傢具店的老闆說什麼來著?他說:「三十歲左右的人愛結婚,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她本來還想到,四十歲左右的人也一樣。那麼五十六歲的人結婚就是一種恥辱嗎?如果那個年輕店員說這話,那他想必非常了解情況。「對不起,您真是什麼都知道!」她接著那店員的話茬兒說。他真是個非同一般的人。他甚至看出她結婚了,而不是僅僅看出她的年齡。而她必須跟這麼一個老氣橫秋的人生活在一起。外人可能還以為,他不愛她。
「您說什麼呀,親愛的夫人!請您把不喜歡您的男人找來看看!我可以跟您打賭,您不會找到的。沒有這種事兒,親愛的夫人。我非常詛咒我不幸的命運。老闆先生從來不會使我們這些人順心的。他會說,什麼?女顧客把一個普通的店員帶走了?如果女顧客遇到她丈夫,她丈夫,恕我直言,會生氣的!這就會成為轟動一時的醜聞!店員回來了,而女顧客沒有來。誰支付這筆損失?我!老闆先生會說,這可真是一筆昂貴的娛樂費。這也是一種看法,親愛的夫人。您知道《窮漢基哥拉之歌》嗎?『即便使你心碎,你也……』行了,咱們不談這個,還是談傢具吧!您對這床滿意嗎,親愛的夫人?」
「您真使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親愛的夫人。我這個窮店員還得到老闆那裡請個假,老闆……」
雖然有時他也想到,她會說他的壞話,但是她卻除了沉默還是沉默。他決定每月一次到她房間里去檢查一下他的藏書。誰也不能擔保書不會被偷。
「男人都以為,女人就是他們的傭人,可是又不付給人家工資。一個傭人應該得到報酬嘛!」
「為什麼?這很難說。窮人也是人。我就不贊成那種傲慢的人。」
「對不起,我也不九_九_藏_書年輕了。」
「這是幹什麼呀?」她很心虛,但卻壯著膽子嚷道,「進來之前,應該先敲門。你可能以為我在房間里竊聽吧?可是我竊聽到了什麼呢?一個男人,因為結了婚,就可以為所欲為。呸!真是沒有教養!」
於是她向另一家商店走去。此時已經一點鐘,她要趕在商店午休前辦成這樁事,所以走得很快。她很引人注目。在所有穿長褲的男人和穿短裙子的女人中她是唯一穿上了漿的一直拖到地面的藍裙子的人。她走起路來還是那麼滑著走,這已成習慣了。這樣走起來還挺好,因為走得快,超過了人家。台萊瑟感到大家都在看著她,她像三十歲左右的人,她想。由於著急趕路和興奮,她出汗了。要使腦袋不搖晃、保持平穩實在很費勁。她掛上了一副令人驚訝的笑臉。挨在招風耳邊上的眼睛忽而向天空看去,忽而便落到便宜的卧室傢具上。台萊瑟,這位穿著帶花邊衣裙的天使,頗有點自鳴得意。當她突然站在商店櫥窗前面時,使人感到她畢竟不是從天空雲層里下凡的。她頗有點傲岸的微笑此時卻化作滿懷喜悅的傻笑。她進了屋,向一堆年輕人那裡滑去,一邊還賣弄風騷地扭動著臀部,那張開的寬大的裙子也隨著飄動起來。
到了外頭,台萊瑟才相信,支票上確實寫上了那筆可觀的數目。用這麼多的錢去買傢具她也覺得可惜。她不一定非得要最好的傢具。她的生活至今一直很簡樸。難道她結婚後就應該亂花錢嗎?她不要奢侈品。她想不如買一套只有這個數目一半的傢具,其餘的錢可以存到銀行里去。積點私房錢,將來也好有個依靠。她要工作多少時間才能掙這麼多錢啊!簡直沒法子算出來。她還要為他工作好多年。可是她能得到什麼呢?什麼也得不到!一個傭人比一個家庭婦女要好得多。女人應該處處留神,否則她什麼都沒有。她幹嗎要那麼傻呢?這事兒她在結婚登記處早就應該辦妥的。她應該跟他說妥,結婚後她仍然應該領取她的工資。她婚前婚後做的是同樣的工作。現在甚至還多做了工作,因為新辟出了一間膳室,還有他房間里的傢具等等,這一切都得拾掇。這難道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嗎?她應該得到比以前更多的工資,否則太不公平了。
「不是噁心,而是暈倒了。」
她誠惶誠恐地給他說了個數目。他對中午就已經解決了的事情再也沒有興緻去談論了。他飛快地在一張支票上填上了她所說的數目,指著銀行的名字告訴她到哪裡去兌換,接著指指門,示意她走開。
「二位老闆先生大概以為,顧客的錢是偷來的!」
她向他要求什麼呢?她要求的是隨她的心愿自由支配她所有的房間。她睡在哪裡,對他都無所謂。由於她曾暈倒過去,所以他沒有打斷她的話,幸虧不經常發生暈倒現象。出於同情——如他自己所說,出於錯誤的同情——他強迫自己聽下去。
「一套卧室傢具,還用問嗎?」
她到現在還沒有看傢具。他說得她很激動,指手畫腳甚至說到她那由於激動而顫抖的臀部了,此時他才靈機一動把「臀部」換成了「床墊」。這個窮店員無可奈何地做了一個不再談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臀部的手勢,這手勢倒很可能更加觸動了台萊瑟。她今天出汗不止,像著了魔似的聽他說話,看他打手勢。她的眼睛通常都流露出各種各樣的惆悵和生氣的神色,而今天卻非常安詳、水靈、碧藍,很溫順地看著那個床墊。這些床墊當然很出色。這位非同一般的店員什麼都知道。他對傢具是多麼熟悉啊!在這一點上誰都會在他面前感到自慚形穢。幸虧她今天不必多說。他對她是怎麼想的?她對傢具根本不熟悉。不過別人覺察不出來,為什麼呢?因為別人都很笨。這位非同一般的店員卻什麼都覺察得出來。她不說話倒是很好。他有一個甜嗓子。
格羅伯沒有來得及喊一聲「老闆先生」,也沒來得及說聲原諒。
台萊瑟大聲重複著:「他不愛我。」這個「愛」字她讀得不好,讀得有點象嘴唇的「唇」字。她進而聯想到「親嘴」,這使她感到快慰。她閉上眼睛,把削好的土豆放在一邊,把手放在圍裙上擦了擦,便打開她的房門。她突然感到眼前直冒金星,渾身也熱了起來:小圓球在空中歡騰跳躍,紅彤彤的甲蟲在飛舞;大地裂開了,她的腳陷了進去,大霧瀰漫,迷迷茫茫。也許是煙吧,她所看到的地方,都是一片空虛。她停了下來,感到一陣噁心。箱子、嫁妝,誰把這些東西搬走了?捉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