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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青春的愛

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青春的愛

「這要看上帝是怎樣想的了。」
「什麼意思?」
「他說這床挺好的。」
憐憫之心驅使他走得比他情緒好時還要快。他是能掌握生活命運的人。他不能使這個可憐的因為愛他而在折磨著自己的女人在她的有生之年受苦,乃至縮短她的有生之年。應該找到一個解決這個問題的折中辦法。她的希望成了泡影,他不是一個耽於享樂的男人。他的弟弟家生有足夠的孩子,基恩這個家族已有接續香煙的人了。女人不應受到指責,是的,她們不知道她們是在跟誰生活。她跟他在一套住宅里生活了八年,即使基督也要先於他落入情網。鴿子也會泄露它們的生活目的,而她們卻沒有生活目的。一個女人有這麼多工作要做——這是違反科學、違反自然的犯罪。他了解並評價她的忠誠。凡是她能辦的事,她都辦了。他仇視偷竊和侵吞別人的財產。財產不是人們貪得無厭可求得的東西,而是有制度規定的東西。凡屬她的東西他就沒有想到去侵吞。她作為一個女人驚人地、默默地愛了他八年之久,而他卻什麼也沒有覺察出來。直到結婚以後,她才說出她的心愿,為了迴避她的愛情,他願意做她要求他做的一切事情。她害怕他所存款的銀行破產嗎?好吧,他將告訴她這銀行在哪裡,她反正也知道,她有一次去兌換過支票。她可以打聽這家銀行是否保險、不會倒閉。她想把她的積蓄贈送給他嗎?好吧,這樣的事何樂而不為呢?他將給她寫上一份遺囑,這樣她也可以有個借口給他寫份遺囑。一個人獲得他的幸福是何等容易啊!他下著這樣的決心,就擺脫了她的純粹是超級的愛情。
「誰鋪的床誰就去睡唄。
「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是誰翻我的寫字檯了?」
基恩感到好像生平第一次在大街上走。在他所遇見的人當中,他分辨出男人和女人,他所路過的書店總要使他停下來看看,他看到的正是那些從前的禁書所陳列的櫥窗。堆積如山的壞書沒有打擾他。他讀著書的標題不再搖頭了,並繼續往前走。狗穿過人行道,找到它們的同類,十分高興地互相嗅嗅,表示親熱。他放慢腳步驚訝地看著它們。一個小包扔在他腳旁邊的地上。一個小夥子走了過來,把它撿起來,碰了他一下,也不道歉。基恩看著小夥子用手指打開小包,小包里有把鑰匙,在一張揉皺的紙上有幾句話。小夥子看著就笑了起來,並沿著房子往上看,見五層樓上的窗口邊晾著被褥的地方站著一個姑娘,姑娘向小夥子招招手,隨即就看不見了。小夥子也很快地把鑰匙放在褲兜里。「他用這鑰匙幹什麼?一定是個小偷!那個婢女把鑰匙扔給他幹什麼?她一定是他的情婦。」在下一條街口有一家重要的書店,在他的左邊。對面街角有一個警察正激動地和一個女人說話。這話吸引了基恩,他很想聽一聽他們在說些什麼,可等到他走近時,兩個人已經分開了。「再見!」警察用嘶啞的聲音說。他的臉在日光照射下愈加紅潤了。「再見,再見,警察先生!」女人連珠炮似的說。他很胖,而她很健壯,基恩忘不了這兩個人。他從教堂走過,聽到了溫柔的令人不安的歌聲。如果他的嗓子像他的情緒那樣順從他的意願,那麼他現在也能哼出這樣的歌聲。他突然感到什麼臟物落到身上。他順著教堂的柱子驚奇地往上看去。鴿子彼此以喙相接觸,併發出咕咕的叫聲。臟,沒有關係,他二十年沒有聽到這聲音了,他每天散步都要經過這地方。但是他腦子裡彷彿只有書籍的「咕咕」聲。「是的!」他小聲地說,並點點頭,像通常一樣,如果現實跟它的原形相符的話。今天他沒興趣去清醒地證實這種現實。在病態的、瘦骨嶙峋的、因疼痛臉都變了樣的基督塑像的頭頂上飛來一隻鴿子,它很不願意獨自站在上面,另一隻鴿子看到這種情況就飛到它那邊去。這位基督就這樣忍受著這些芸芸眾生加於他的痛苦。這些芸芸眾生認為,基督牙疼。其實哪裡是這麼回事呢?他忍受不了這些鴿子,它們也許天天都這麼干吧?他想他是多麼孤獨。他不能想到這上頭去,否則就一事無成。當基督在十字架旁想著他的孤獨的時候,他到底為誰而死呢?——是啊,他基恩也十分孤獨,他弟弟不再給他寫信了,他也有好幾年沒有給巴黎回信了,他弟弟太蠢了,所以他不再給他寫信。Quod licetJovi, nonlicetbovi.自從格奧爾格跟那麼多女人打交道以來,基恩就把自己看成是朱庇特。格奧爾格是和女人打交道的人,從不會孤獨,他也忍受不了孤獨,所以他才跟女人打得火熱。他基恩也被一個女人愛著,他不願待在她身邊,所以他跑出來了,並在埋怨他的孤獨。於是他馬上就掉轉頭,邁著他的長腿穿過大街回家。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我想知道是誰!」
「那麼請問,也許我偷了什麼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他自己問自己,「孤獨?我孤獨?那麼書呢?」隨著一層一層往上爬樓梯,他愈益接近了他的書。他在門廳向書房裡喊道:「國家銀行!」台萊瑟站在寫字檯前。「我要寫遺囑!」他命令道,並把她狠狠地推向一邊。她在他不在家時選了三張漂亮的紙,並寫上了「遺囑」的字樣。她指著上頭,很想笑一笑,但她只能微微一笑。她真想說:「瞧,我怎麼說來著!」但是她沒有說出口。她差點兒暈倒過去。她似乎覺得那個非同一般的店員把她抱在懷裡,她又蘇醒了。
「一個女人損失的時間是許許多多個日日夜夜。」
「我的手稿被翻得亂七八糟。我要問,我的鑰匙是如何落入他人之手的!我在我的左褲兜里發現了它。我不得不遺憾地認為,有人非法地取走了它,使用了它,然後才還回來。」
「可以猜得出嘛!」
「誰高興讀啊?」
「妻子救了丈夫的命,然後被攆走,這合適嗎?丈夫暈死過去,誰去叫的看門人?是丈夫嗎?他躺在梯子下面,不能動彈。他暈死過去了,妻子救了他,卻得不到他的好報。那位弟弟也不會知道。那家銀行倒是應該通報一下。一個女人還想再結婚。難道我從丈夫那裡得到了什麼嗎?我很快就四十歲了,到那時男人也就不再看我了。女人也是人,女人也有一顆心!」
但今天是他意志脆弱的一天。他悄悄地希望失敗。真正的愛情從來是不能平靜的,而且煩惱是層出不窮的,舊的煩惱沒有消失以前,新的煩惱又出現了。他還從來沒有戀愛過,他感覺到自己像一個無知的孩子,他想馬上知道一切,但在知與不知兩者面前,他同樣都很害怕。他的思想陷入了混亂,在思想上他像一個女人一樣喋喋不休。凡是他想到的事情,他就不加檢驗地抓住它,但不是對它進行透徹的研究,而是馬上又把它放跑了,因為此時他又想起了另外的事情,而且不是什麼更好的事情。兩種思想佔據了他:一種是對付一個戀愛著的、忠心耿耿的女人追求自己的思想,另一種是九-九-藏-書對書籍進行研究的思想。他愈接近他的住宅,就愈感到矛盾。他很清楚,這是什麼問題,因而感到很羞愧。他攻擊愛情,並用非常生硬的話對她進行說服,他拿起了最令人厭惡的武器:他拿台萊瑟的裙子開刀。她的無知,她的聲音、年齡,她說的話,她的耳朵等等,一切都起作用,但裙子起著決定性的作用。當基恩站在家門口的時候,裙子在書的強大的重壓下破碎了。
當醫生對他說「你明天就可以起床」的時候,基恩馬上就覺得健康了。但是他沒有馬上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現在是晚上,他要有規律地從早晨六點開始他的健康生活。
她給他端來了早飯,並想說:「把門開著吧。」由於她計劃要取得遺囑,並且自從他痊癒以來還不了解他的情緒,所以她決定克制自己,不要過早地去刺|激他。她只是彎了彎腰,在門下面墊了一塊小木頭,以免門關起來。她態度和緩並且打算拐彎抹角地來貫徹她的意圖。他呼的一下站起來,嚴肅地看著她的臉,用嚴厲的語調說道:
「出去就出去。妻子什麼也沒有。丈夫要寫個遺囑。要知道,妻子的前途未卜。男人不是獨自一人生活在世界上,還有女人。在大街上所有的男人都瞧著我。一個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一個渾圓的臀部。出去?不那麼簡單。這屋子就敞著吧!我有鑰匙,丈夫要有鑰匙才能把門鎖上。鑰匙在這兒呢!」——她拍拍裙子——「丈夫出不去了。他想去,也去不了!」
「在結婚登記處雙方就應該……」
「誰也沒有這麼告訴我。」
對《封·勃萊道先生的褲子》那本書的動人的處理,關係到的不是書本身,而是他。她為了承歡他而躺到沙發床上去。女人都是用細膩的感情來迎合情人的。她了解他的過去,離開結婚登記處時,她就從他的額頭上如同從一本打開的書上看出了他的思想。她想幫助他。如果女人戀愛了,她們往往就失去個性。她想說:來吧!但是她感到難為情,為了掩飾這種要求,她才把書推到地板上。這就意味著:我愛你遠遠甚過書。這是吐露愛情的象徵性表示。自那時以來她一直不斷地想獲得他的愛情。她努力使大家在一起用膳,併為他置辦傢具。只要可能,她就穿著上漿的裙子輕輕碰他。因為她尋找機會說服他買床,他就放棄了沙發床,讓她買了一張新床。她搬了卧室,買了一張雙人床。遺囑問題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為的是在他生病期間找機會跟他談話。她老是說:現在沒辦的事,將來可以辦。好一個九-九-藏-書可憐的、糊塗的女人!結婚已經好幾個月了,她還希望獲得他的愛情。她比他大十六歲,她知道她會死在他前頭,但仍然堅持雙方都要為對方寫出遺囑,很可能她有一筆存款要贈送給他。為了不至於遭到他的拒絕,她以為還是要求他寫出一個遺囑為好。因為她一定比他早好多年去世,這遺囑對她有何用呢?她和他不同,她會很好地把她的遺囑交給他。她是通過錢來表達她的愛情的。世界上真有這樣的老處|女,她們把一生的全部積蓄,幾十年的積蓄,從每天生活中節省下來的錢,一下子全部交給一個男人。她怎麼能逾越她的經濟界限呢?對於文盲來說,金錢是她們對一切事物的表示,諸如:友誼、善良、教育、權力、愛情等等。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一簡單的事實由於她的弱點而變得複雜了。因為她要把積蓄贈送給他,所以她就用同樣的語言折磨了他六個星期。她沒有簡單地直截了當地對他講:我愛你,我把錢都交給你吧!她把門鑰匙藏起來了。他找不到鑰匙,而她卻可以支配他的空間。他不願跟她有過多的交往,她對支配他的空間感到沾沾自喜。他忘記問自己,他的存款所在的銀行是不是可靠。她害怕他會丟失自己的錢,因為她的積蓄太少,無法長久地維持他的生活。她採用看上去好像她為自己生活擔憂似的辦法,一個勁兒地打聽他存款的銀行,是為了在可能出現的災難中拯救他。女人總是為情人的前途操心。她的有生之年不多了,在死前她要把最後一點力量用於使他的生活得到保障的事情上。在絕望中她趁他有病之機搜查了寫字檯,她希望獲得詳細的情況。為了不使他著急,她沒有把抽屜鑰匙藏起來,而是把它放在原來的地方。她是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她不可能知道他頭腦的精確性和記憶力。她無知到這種程度,以致他一想到她的話就有反胃似的感覺。他無法幫助她。一個人不是為了愛情而生活在世界上。他不是因為愛情才結婚的,而是為了使他的書得到很好的照應,他以為她是照應他的書的合適人選。
「我要求作出解釋!」
「出去!」
「一個規規矩矩的人應該九點……」
「雙人床!」
「妻子像三十歲的人。」
「什麼床?」
「這寫字檯……」
「難道我是出於愛情而結婚的嗎?」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什麼?」
「這我不感興趣。」
「我總是這麼說的。」
「別問,到時就知道了。」
他的新生活從第二天開始。這樣年輕、有力是他多年來沒有感覺到的。九*九*藏*書他洗漱的時候突然感到好像身上有了肌肉。這段時間的被迫休息對他的身體有好處。他關上了通向旁邊房間的門,筆直地坐在寫字檯旁,桌上的文稿被翻得亂七八糟,但是看得出來人們在翻開時還是小心的。他高興地整理著這些文稿。他一拿到手稿就感到很舒服。他真有沒完沒了的工作要做。發生那件事故后,那個女人趁他高燒失去知覺的機會在這裏翻找遺囑了。他在病床上時好時壞的情況下,有一個決心是永遠不變的:不寫遺囑,因為她是如此關心那個東西。他決定,一見到她就狠狠地訓斥一頓,並且把她迅速有效地趕到老地方去。
「我的時間很寶貴。」
「將來這門就關著。」
「我在病床上損失了六周的時間。」
「我要求安靜!」
「戶籍證上寫得很詳細,可以讀一讀嘛。」
「誰都可以解釋。」
「誰?」
「出去!」
「我不寫遺囑!」
「一個四十歲的男人……」
「誰能料到會中毒身亡呢?」
「原來這樣!」
「就是說是人都想睡這張床。」
「是人就行。」
「那麼男人為女人做了些什麼呢?」
「這不很好嘛。」
她嚷著罵著,突然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這個所謂女人的心在她的嘴裏聽起來似乎已經碎了。她靠門框站著,就像她通常那樣斜倚在那裡,使人看了覺得十分可憐。她決心不離開這個地方,等待著挨打。她的左手捂在裙子上那塊鑰匙和書目清單鼓起的地方。當她知道她的財產沒有丟失時,她才放了心,並重複說:「一顆心!一顆心!」現在為了把這句話說得既罕見又動人,她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
「我不想過夫妻生活!」
「五十七歲。」
「一個女人要求書面的東西。哪裡還有什麼愉快?三個房間屬於妻子,一個房間屬於丈夫,這是寫在紙上的。妻子讓了丈夫,現在妻子獨自一人。她為什麼這麼傻呢?最好是書面的東西。口頭上誰都會說。丈夫會突然暈過去。誰都不知道,他的錢存在哪家銀行里。妻子總應該知道是哪家銀行吧?不讓她知道她是不會答應的。你看,她難道不對嗎?丈夫不告訴存錢的銀行,這是丈夫嗎?這不是丈夫,做丈夫的應該告訴妻子存錢的銀行!」
「可以看看那個雙人床。」
可惡的遺囑問題從基恩的眼前消失了。他看到她很可憐,為了乞求愛,她要引誘他。他還從來沒有看見她這個樣子。為了他的書他才跟她結婚的。她愛他。她的哭泣使他很害怕。我讓她一人待在這裏吧,他想,她獨自一人最能自己安慰自己。於是他匆匆地離開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