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僵硬

第一部 沒有世界的頭腦

僵硬

台萊瑟拿他像對空氣和石頭一樣對待,他糾正說。慢慢地他的恐懼感減少而安全感增多了。她對石頭可得小心,誰也不會那麼傻,拿著自己的手去往石頭上打而使手受傷。他想到自己——身上的稜角,石頭就不錯,而石頭稜角更好。他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是凝視遠方,而實際上是在檢查自己身體上的各個部位。很遺憾的是,他對自己認識得太少了。他的身體形象很瘦小,他希望有一面鏡子放到寫字檯上來,他很想縮到他的衣服里。如果按照他的求知慾望行事的話,他願意脫得精光,進行一次精確的檢查。每塊骨頭都要看一看,作一番動員。嗬,他隱約感到他身體上各種秘密的暗角,硬而鋒利的尖端和稜角!他身上的傷痕便是他的鏡子。這個女人在一個學者面前毫無敬畏。她竟敢觸動學者,好像他是一個普通人。他用變成石頭的手段來懲罰她,在他強硬的石頭上她的一切企圖都會成為泡影。
每天都要演一遍這樣的戲。基恩的生活被他妻子的拳頭摧垮了,她的或他的慾望使他的生活脫離了新舊書籍,但這生活卻賦予了一項真正的任務:每天早晨他比她早三個小時起床,他完全可以把這極其安靜的時間用於工作上。他是這麼辦的,但這工作不是從前那種概念的工作,那種工作且放到將來再做。他要積蓄力量,這力量是他將來從事他的技藝所需要的,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人們剛起床時是很少能做出成績來的,人們應該先輕鬆輕鬆,然後自由而無拘束地工作。就這樣,基恩在他的寫字檯前面悠閑地度過了差不多三個小時。他有時也想到各種各樣的事情,但他提醒自己不要被這些事情所左右,從而脫離自己所要研究的對象。然後,當他頭腦里的時針響起來的時候,即將近九點的時候,他便開始慢慢凝固僵硬起來。他感覺到一股冷氣是如何通過他的身體擴散開來,並均勻地分佈到身體的各個部位。有時左半身比右半身冷得快,這使他嚴重不安。「到那邊去!」他命令道,由右邊產生的暖流便向左邊移動,彌補了左邊的缺陷。他凝固僵硬的本領一天比一天高超。他一達到石化的狀態,就用大腿給椅面施加一個小小的壓力,以此來檢驗一下這石化體的硬度。這樣的硬度測試只持續幾秒鐘,時間長了會把椅子壓碎的。他後來擔心這把椅子的命運,乾脆也把它變成石頭,白天那個女人在場時如果石化體崩塌下來,會使凝固僵硬成為笑柄,而且也很痛苦,因為花崗岩是很重的。後來通過可靠的感覺來對硬度進行測試,而原先的那種測試就逐漸變得多餘了。
人都有一顆心。她難道是塊石頭?人們必須拯救那一點可憐的財產。罪犯就像野獸一樣躲在後頭,他們之中每一個人都想得到點東西,他們是不知羞恥的。她是孤零零的一個女人,她的丈夫不幫助她,卻去喝得爛醉,他已完全成了窩囊廢了。從前他還寫東西,把紙上都寫滿了字,這些都是值錢的,現在他懶得什麼也不寫了。那麼她在這裏操持的豈不是一個一貧如洗的家嗎?他應該掙錢養家,她不需要吃閑飯的人。說不定他還要讓她去拿討飯棍呢!不,這討飯棍他自己拿著吧,她可不稀罕那種玩意兒。此人要是走到街上,誰都不會給他東西。他樣子很窮,但他會做乞丐要飯嗎?如果他不想到這上頭,對不起,那就只好餓死。等著瞧吧,如果她的善意到此結束,看他怎樣混下去。她的先母是餓死的,現在她的男人也要餓死了!
基恩從上午九點到晚上七點都保持這無法比擬的姿態,在寫字檯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而且老是這本書,但並不看它;他的眼睛只看著遠方。他的妻子使出許多巧妙的計策也從來沒有能打亂他的表演。她在房間里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他知道,管理家務已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因此忍住了不合適的微笑。她在這尊古埃及的石像周圍轉了一圈,她既沒有給他吃東西也沒有罵他。基恩禁止自己叫餓,也不訴說身上的疼痛。七點鐘他給迅速復活起來的石化體以溫暖和呼吸。他等待著,一直等到台萊瑟離開他到房間最遠的角落裡為止。他對她離開的距離有著確切的感覺。然後他跳了起來,迅速離開屋子。當他在飯館里吃唯一的一頓飯時,他累得差點兒睡著了。他回憶當天所遇到的困難,當他為明天想到一個好主意的時候,他總是點頭示意。每個相信自己也會仿效他成為石像的人,他都向他們提出挑戰,但沒有一個敢報名應戰。九點鐘他上床睡覺。
她把盛著食物的器皿放在他床邊的椅子上,轉頭就走了。他不敢相信她會給他飯吃。他想只要他躺在病床上,她就不九*九*藏*書會這樣乾的。他挪了挪身子,吃了一些她寬大為懷而送來的食物。她聽到他的舌頭在貪婪地舐食物的聲音,真想問一問「好吃嗎」?但她沒有問,而是想到十四年前她給一個乞丐東西的情景,並以此來取樂。那個乞丐沒有腿,沒有胳膊,可以想象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了。他看上去像當時那東家的侄少爺。她當時不想給他什麼東西,她覺得,人都是騙子,在外頭先做殘疾人,回到家裡又都是健康人了。那殘疾人說:「您的先生好嗎?」真夠聰明的!他得到一枚十格羅申的硬幣,這枚硬幣是她親自扔在他帽子里的,因為他是如此可憐。這樣的事她是不樂意乾的,而且通常不幹這種事。這次是例外,所以她的男人也能吃上東西了。
有時他在夢中長時間碰撞她的裙子,直到把她撞倒,從她的腳下把裙子扒下來。他手裡突然有把剪子,於是他便把它剪成碎片。這事兒花了他很多時間,裙子剪成碎片后,他發現這些碎片還是太大,她有可能把這些碎片再縫成裙子,所以他頭也不抬,繼續剪下去,每塊碎片都剪成四小片,然後裝滿一口袋藍色碎布片,向台萊瑟劈頭倒去。但碎片是怎樣裝進口袋的呢?他說不清楚。風從她身上把碎片吹走了,並轉而向他吹來,它們附著在他身上,他感覺到了這些碎片。他忽然感到渾身都是藍疙瘩,不禁大聲呻|吟起來。
未來,未來,他的未來如何呢?我們且不談現在,那麼將來她就再不能加害於他了。唉,要是能把「現在」抹掉該多好啊!當今世界不幸和災難的產生是由於我們在「未來」中生活得太少了。如果說他今天被打了,那麼一百年以後這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們就讓「現在」過去吧,那斑斑傷痕我們也看不到了。疼痛的地方都是「現在」所造成的。他渴望著「未來」,因為那時在世界上就會有更多的「過去」。「過去」是很好的,因為它不會給任何人造成痛苦,他在「過去」中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二十年,那時他是很幸福的。誰在「現在」感到幸福呢?是啊,如果我們沒有感覺,那麼「現在」也還是可以忍受的。我們可以通過回憶——說來說去還是「過去」——來生活。開頭的詞是「eswar」,那就是說,「過去」在這個詞里就表達出來了。他順從「過去」至高無上的地位。天主教有許多可取之處,但它所包含的「過去」太少了。二千年的「過去」有一部分還是虛構出來的,要是二倍、三倍于這個時間呢?每一個埃及木乃伊都勝過一個天主教司鐸。這位司鐸想,他比木乃伊強,因為木乃伊是死的。但是金字塔根本就不比聖彼得堂更「死」一些,相反,它要更「活」一些,因為金字塔更古老一些。但羅馬人相信,他們最了解「過去」,他們拒絕向他們的祖先表示尊敬。這是褻瀆上帝的言辭。上帝是「過去」,他信仰上帝。一個時代即將來臨,那時人類將把他們的感覺器官改成回憶過去的器官,把一切時間都變成過去的時間;一個時代即將來臨,那時只有一個「過去」圍繞著人類,除了「過去」別無他物,那時人人都信仰「過去」!
基恩在思想上跪了下來,向未來的上帝「過去」祈禱。他早就忘記祈禱了,但在這位上帝面前又會了。最後他請求這位上帝原諒,因為他沒有真正跪下來。但是這位上帝是知道的,àla guerre commeàla guerre,他不需要對上帝說第二遍。這是上帝身上聞所未聞的、真正的優越,即什麼都知道。《聖經》中的上帝是個可悲的文盲,普通的中國神明也比《聖經》中的上帝高明得多。他也許能說出「十誡」中某些條條,這會使「過去」這個上帝感到吃驚,但是他不過是自作聰明。此外他還擅自把自己從可笑的德語陰性詞彙中解脫出來。德國人把他們最優秀的東西,即他們的抽象思維的詞彙都附以陰性冠詞,這是不可思議的野蠻行為之一,正是這種野蠻行為把他們的功勛毀掉了。他將來會把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附以陽性詞尾。中性詞對上帝https://read.99csw.com來說太幼稚可笑了。他作為語言學家深知這樣做會招惹怎樣的仇恨,但是說到底,語言是為了人類而不是人類為了語言。因此他請求「過去」這位上帝批准這一變化。
她放肆的舉動刺|激著他,她不應該這樣對待手稿。她的戰爭陰謀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需要那些筆記本,因為以後寫文章用得著。他馬上就可以動手了嗎?他生來就不是當雜技演員的料,他的技藝花了他不少時間,他是一個學者。什麼時候是最好的時間呢?技藝發揮得好就是他一生的轉折。他失去了好幾個星期,他的技藝練了多長時間?二十個星期,不,十個,不,五個,他不想說出來。時間已經搞亂了。她把他最近的一篇論文搞髒了,他將進行可怕的報復,他擔心會失去自製。她已經搖頭了,並仇視地看著他,她仇恨他這種僵硬的平靜。但是他並不平靜,他忍受不了,他要和平,他建議她停火,她首先要把手指頭撤走,因為她的手指頭在撕碎他的手稿,傷害他的眼睛和他的頭腦,她應該把抽屜都關上,離開寫字檯,離開寫字檯,這是他的地方,他不能容忍她在這裏,他要打爛她。他能說話嗎?不行,石頭是不會說話的。
這幾天,從早到晚,那一碗吃的東西如同布滿他身上的疼痛的傷痕一樣成了基恩的累贅。當她向他走來的時候,他就感覺到這個女人的不信任態度。到了第四天,她就不高興喂他了。誰不會躺著,她為了簡便起見,就隔著被子來檢查他的身體,並認為,他很快就康復了。他不蜷縮了,不蜷縮就意味著不疼了。他應該起床了,不需要什麼特別照顧。她可以給他下命令:「起來!」但她有些害怕,怕他會一下子跳起來,從身上掀開被子,扯下包在身上的白布,露出青一塊紫一塊的斑痕,好像這是她的罪過。為了避免這些麻煩,她仍然一言不發。第二天給他端來半碗吃的東西。她故意把飯做得不好吃。基恩感覺到的不是這飯的變化,而是這個女人的變化。他錯誤地判斷了她那審視的目光,生怕她再打他。在床上他毫無反抗能力,他直挺挺地躺在她的面前,在豎的方面,她往哪兒打,不管是往上面打還是往下面打,都能打中他。只是在橫的方面,她打下來可能打不著他,但是這樣的安全感對他來說是很不夠的。
他夾緊瘦長的腿,右手捏成拳頭放在膝蓋上,前臂和大腿都保持安詳的狀態,左臂護著胸脯,頭略略抬起來,眼睛凝望著遠方。他試圖閉上眼睛但沒有成功,他覺得自己像一尊花崗岩雕的埃及僧侶,他已經凝固成一尊石像了。歷史沒有離開他,在古埃及他找到了棲身之處。只要歷史和他患難與共,他就不會被殺害。
當她的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時,他馬上就驚顫起來。她並沒有打他,只不過捏成了一個拳頭。為什麼?我幹了什麼事啦?他自己在問自己,接著他自己回答道,她會知道的。他對她敏銳的感覺十分畏懼。他的罪過——為此她殘酷地懲罰了他——已經報應了,但不會被忘記。台萊瑟向通常放鑰匙的地方抓去,她抓住被子當裙子,似乎找到了鑰匙,而實際上鑰匙不在她抓的地方。她的手摸在上面,並且拍一拍,玩一玩,一個一個地在手指頭之間過一過。她頭上冒著發亮的汗珠,然後她高興地用手把它蓋住。基恩感到臉發紅,他不知道為什麼。她肥胖的手臂穿在狹窄的綳得緊緊的衣袖管里,袖管上有花邊,那花邊被壓得好像是和她睡在同一個房間的丈夫。基恩覺得它們都被壓皺了。他輕輕地說出了掛在他心上的這句話。他聽到有人在說「壓皺了」。誰說的?他很快抬起頭,望著台萊瑟那裡。還有誰知道它被壓成了這樣子?她睡了。他懷疑那雙閉著的眼睛,屏住呼吸等著聽第二句話。「人們怎麼會如此大胆呢?」他想,「她醒著,我就大胆地看著她的臉!」他自己避免到危險地帶的附近去偵察情況,他像一個膽怯的小男孩一樣,垂下了眼帘。他豎起耳朵——他覺得是這樣——等待著聽那不堪入耳的謾罵,但結果並沒有聽到這種謾罵,而是均勻的呼吸聲,她睡著了。一刻鐘以後,他的目光偷偷地接近她,並隨時準備溜走,他以為自己很機靈,而且竟以為這種想法是值得驕傲的。他是大衛,監視著睡覺的歌利亞。大衛也許被認為是愚蠢的。在第一次搏鬥中他敗了,但他九九藏書逃脫了歌利亞的致命打擊,誰能斷言未來如何呢?
自從她無所事事以來,台萊瑟就睡到早晨九點。她是家庭主婦,她有時還睡得更長一些。僕人才六點鐘就得起床。但這睡眠時間畢竟不能太長,有一次她居然很早就醒了,她對財產的惦念使她不得安寧,於是她就穿起放有鑰匙的衣服,以使她的肉體能觸及到那硬硬的鑰匙。自從丈夫被打得睡在床上以來,她想到了一個巧妙的解決辦法:九點睡覺時她把鑰匙放在胸脯上,躺在床上到兩點,不敢入睡。兩點起來,又把鑰匙放在裙子里人們找不到的地方,然後她才入睡。由於她不得不長時間醒著看守,所以很累,以致她一覺睡去要到九點鐘才能醒來。這跟她從前在舊東家的情況差不多。人家都有所收穫,而僕人則大失所望。
基恩在沉默和半昏迷狀態中度過了兩天。他完全清醒過來以後,便暗暗地思考他這次遭受巨大不幸的原因。她之所以如此毆打他是迫使他就範。他還有更多的感受。如果少打十分鐘,他也許會進行報復。台萊瑟可能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才一直打下去的。在處於劣勢的時候,他沒有什麼要求,就擔心一樣事情:繼續挨打。當她向他的床邊走來的時候,他蜷縮成一團:真是一條挨了打的狗。
基恩悄悄地使自己的技藝達到了精湛的程度,以致使他坐的那把古老而獨特的椅子很少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每天有三到四次發出嘎吱的響聲,這使他感到很難堪,因為椅子在寂靜中更顯眼。他把這些看成疲勞的初步徵兆,所以他故意不聽這些。
台萊瑟猛地動了一下,從床上跌到地板上,聲音很響。基恩渾身的骨頭都在打戰。上哪兒去?她看見他了!她來了!她要殺死他!他要在時間中找一個藏身之處,他跑到歷史裏面去了,幾百年幾百年地來回跑著。最堅固的城堡也經不住大炮的襲擊。騎士?無稽之談——瑞士的啟明星——英國人的火槍把我們的裝備和頭顱都打爛了。瑞士人在馬利亞諾遭到了毀滅性的失敗。就是沒有雇傭軍——要是有一支狂熱分子組成的軍隊——古斯塔夫·阿道爾夫——克倫威爾——會把我們都殺掉。離開近代時期,離開中古時期,到古希臘作戰時的方陣中去——羅馬人把它衝破了——印度象——帶火的箭射來——一切都很可怕——上哪兒去?——到船上去——希臘的火——去美洲——墨西哥——那裡殺人祭天——人們要屠殺我們——中國,中國——蒙古人——屍骨成山:頃刻之間他的歷史寶貝全部兜出來了,到處都不能躲藏,一切都完了,不管你跑到哪裡,敵人總會把你拖出來,空中樓閣也罷,敵人會把心愛的文化摧毀,在強盜面前,在野蠻人面前無處藏身。
但這不是她最後的話。她抓住他的頭,往寫字檯上撞擊。她用胳膊肘捅他的肋骨。她嚷道:「從我的家裡滾開!」她向他臉上吐唾沫。他什麼都感覺到了。他很疼痛。他不是石頭。她也沒有被打爛,而是他的技藝完蛋了。一切都是謊言,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信仰,也沒有上帝。他退讓了,他抵禦著,他還手,他打中她了,他有鋒利的骨頭。「我去報告警察!小偷要抓起來!警察會找到銀行存摺的!小偷要抓起來!從我的家裡滾開!」她拽他的大腿,想把他扳倒。倒在地上對她有利,就像以前一樣。她沒有成功,他有力氣。於是她抓住他的衣領把他往門外拽,然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在走廊上他倒下來了。他很累。門又打開了,台萊瑟把他的大衣、帽子和書包扔了出來。「你去要飯吧!」她大聲吼著,把門關上不見了。她把書包給了他,因為裏面什麼也沒有,所有的書她都留在家裡了。
基恩悄悄地打著自己的主意,他從寫字檯邊看到她的床:她正在睡覺,這是他視為珍寶的最寶貴時機,在三個小時的時間內他竟有數百次害怕得要死,唯恐她醒來。她在夢中會漫不經心地露出她的真相。如果她在夢中吃了什麼好東西,她會打嗝兒和放屁。她會同時說:「能這麼幹麼?」她所說的事情就是她所要知道的事情,而基恩則以為跟自己有關係。她的經歷使得她翻來覆去睡不踏實,床吱吱響,基恩也跟著呻|吟。有時她閉著眼睛咧開嘴笑,基恩害怕得都快哭了。當她獰笑得厲害的時候,那樣子就像在號叫,基恩感到好笑。如果他不是要小心一點兒的話,他真會笑出聲來。他驚訝地聽到她在喊菩薩。他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但她在哭的時候還在重複著「仆塔read•99csw•com」!「仆塔」!他知道,在她的語彙中「仆塔」是什麼意思。
她的怒氣一天比一天大。她權衡了一下,現在是否該採取果斷行動,她覺得還不是時候,她的韌性和她從事工作的謹慎精神可以說是旗鼓相當。她自言自語地說:今天他太可憐(今天我還不收拾他)。所以她馬上就停止發怒,留點兒怒氣明天發。
台萊瑟也漸漸覺得自己處於有限的環境之中。她打開自己的新房間,而不讓他人打擾她。每天早晨,她還沒有穿鞋襪,就在地毯上輕輕地走來走去。這裡是這個住宅里最最漂亮的地方,在這裏人們看不到血斑。她腳上的老繭被地毯磨著覺得很舒服。她只要跟他一接觸,許多不愉快的場面就浮現在腦海中,她又被這個什麼也不施捨的丈夫攪亂了。
銀行存摺在他的衣服口袋裡。雖然是小小的銀行存摺,他也把它夾得緊緊的。她沒有想到,她把乞丐趕走的同時也損失了銀行存摺。請問,哪裡有自己偷自己的小偷啊?
在中國有許多多情的女子。而在基恩的圖書館里只有一隻老虎。它既不年輕又不標緻,它沒有漂亮的畫皮,只有上了漿的裙子。它不僅吞噬學者的心,還要吞噬他的骨頭。中國的惡鬼也比這凡人台萊瑟高尚一些。唉,她要是一個鬼,就不至於打他了。他真想脫出自己的凡胎,把這凡胎交給她,任憑她去打,但這副骨頭需要安靜,需要休養,沒有這副骨頭,他的科學事業就完蛋了。她的床鋪是否布置得跟他的一樣?地板並沒有被她的拳頭打碎。這所房子也算是歷經滄桑了,它像一切古建築一樣古老,造得很結實。說句公道話,她可以算是悍婦之一了。因為她是只老虎,她的能力遠勝於其他任何一個女人,她簡直可以和看門人媲美。
基恩,這個乞丐,忍受著劇烈的疼痛,但他謹防叫出聲音來。他沒有轉向牆睡,而是朝外睡,眼睛盯著台萊瑟,並以疑慮和恐慌的心理注視著台萊瑟的行動。她輕輕地走路,雖然體態臃腫,但富有彈性。她突然出現或突然消失是因為她躲在這房間里的緣故嗎?她的眼睛露著凶光,簡直就像貓的眼睛。如果她想說什麼或自言自語地說什麼,在未說之前總是發出貓一樣的叫聲。
她把手稿摔得亂七八糟。大多數手稿她都不加整理地放在寫字檯的桌面上。許多手稿落在地板上,上面寫的內容他很清楚,其他手稿她胡亂地混在一起。她對待他的手稿就像對待廢紙一樣。她的手指頭變得粗野了,擰螺絲釘倒挺合適。在寫字檯里藏著他幾十年的心血啊!
基恩突然站了起來,以巨大的力量向台萊瑟倒去。他仍然不說話,用牙齒咬住嘴唇。他如果說話,就不是石頭了。「銀行存摺在哪兒?」台萊瑟在沒有被壓碎之前,尖叫著,「銀行存摺在哪兒?酒鬼——罪犯——小偷!」她原來是找銀行存摺。他對她的最後的話,報以嘲笑。
台萊瑟抓住椅子腿,把他重重地甩在一邊,拉開椅子,走到寫字檯邊,抽出一個抽屜。她在這個抽屜里搜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東西,於是又拉開第二個抽屜,在第三、第四、第五個抽屜里她都沒有找到她要找的東西。他明白,這是一個戰爭陰謀。她根本沒有找,她能找什麼呢?手稿對她來說全都一樣,這些她在第一個抽屜里就找到了。她知道他很好奇。他想問一下,她找什麼。但如果他說話了,他就不是石頭了,她就會把他打死。她正是想把他從石頭中引誘出來呢!她對寫字檯又拽又拉。但他保持了他的冷血,並且不放出一點兒運足了的氣。
基恩的坐椅嘎吱嘎吱剛剛響了三下,他就憑著石像敏銳的感覺猜出他表演的技藝出了什麼事了。他聽見台萊瑟來了,於是便抑制住喜悅。他想,她損害了他的寒氣,他練功練了三個星期之久,用得著的日子到了。現在要顯示他這個石像的完美性。在風暴來到之前,他很快給全身多運了一些冷氣,他把腳底緊壓在地板上:這個塑像跟石頭一樣硬,硬度為十,跟金剛石一樣,稜角鋒利得可以割下肉。在舌根下面他嘗到一種石頭的味兒,這是他留給那個女人的。
當他和上帝交談的時候,他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觀察崗位上。他可忘不了台萊瑟。在他祈禱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敢完全擺脫她。她打著呼嚕,她的呼嚕聲決定了他祈禱的節奏。她的動作慢慢地激烈起來了,毫無疑問,她快醒了。他把她和上帝作了比較,覺得她微不足道。她恰恰就是缺少「過去」。她既不受誰的影響,又什麼也不知道,是一個可憐的不信上帝的皮囊!基恩想,最巧妙的辦法是否就是入睡。也許她會等到他醒來,她對他擅自待在寫字檯邊所感到的憤怒也許會逐漸消逝read.99csw.com
於是基恩僵硬了。
台萊瑟從嘎吱聲上嗅出了危險性,於是中斷了她的幸福享受,匆匆走到她的鞋襪處,穿起鞋襪,繼續她的有次序的思考。她想起了總是折磨她的憂慮。她出於同情把丈夫留在家裡,他的床只佔很小的地方,她需要開寫字檯的鑰匙,那裡頭有他的銀行存摺。只要沒有拿到銀行存摺和其餘的錢,她就要讓他在家裡住下去。也許他有朝一日會想起這件事並感到羞愧,因為他總是這樣卑鄙。在他的周圍一有什麼動靜,她就懷疑能否獲得那個銀行存摺。她本來認為她是有把握拿到那個銀行存摺的。對於一塊木頭疙瘩——他在大多數時間里就是這樣——她是不擔心反抗的。但對於這個大活人丈夫,她懷疑他會偷她的銀行存摺。
一天晚上,台萊瑟把她的鐵塊剛放進火里不久,鐵剛剛達到中等程度的溫度,基恩的椅子就嘎吱嘎吱連續響了三下。這樣的膽大妄為她還沒有見到過。於是她就把他,這段長木頭,連他坐的椅子一起扔進了火里。木頭塊劈里啪啦,熊熊地燃燒起來了。憤怒的熱浪向鐵塊裹去。她用手把鐵塊取出來——她不怕熊熊的火焰,她等的就是這個火候——按照順序叫著:乞丐,酒鬼,罪犯,並把它們放到寫字檯上。就是現在她還是樂意和他商量。如果他自願交出銀行存摺,那麼她可以考慮以後才把他扔到大街上去。他要是不說話,她也不說什麼。他可以待到她找到銀行存摺為止,但他必須讓她找。就這樣她才停止了懲罰。
傍晚時分二人之間的緊張氣氛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集中了微薄的精力,以便不要太早去吃飯。她一想到他一會兒就去飯館,用她儘管很少但卻是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去大吃大喝,心中就很氣憤。此人這樣生活已經多長時間了?他已經多長時間沒有拿錢回來了?
又是兩天兩夜過去了,他的恐懼心理增強了他起床的願望,他試著爬起來,他的時間觀念從來沒有失去過。任何時候他都會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為了一下子恢復舊秩序,一天早晨他六點起床,他腦袋裡喀嚓喀嚓地響,好像是干木柴裂開的聲音。他的骨架子像是脫了榫頭似的,這把骨頭很難立起來。由於他巧妙地向相反的方向退讓了一步,所以成功地避免了摔倒。他終於慢慢地穿上了衣服,這些衣服是他從床底下拿出來的。他每穿一件衣服都欣喜若狂,因為這都是增強他防禦能力的盔甲。他的保持平衡的動作很像是昏昏沉沉的舞蹈。他被疼痛的魔鬼纏身,但逃脫了死亡的瘟神,踉踉蹌蹌走到他的寫字檯邊。他激動得稍稍有些暈眩,坐了下來,手和腿都在抖動,好長時間才恢復常態。
她用裙子把空抽屜推到桌子里去,用腳踐踏地板上的手稿,並向上面吐唾沫。盛怒之下她把最後一個抽屜里的東西統統撕掉。那任人宰割的手稿發出的撕裂聲使他有透入骨髓之痛。他抑制住心頭的怒火,他要站起來,一條運足了冷氣的腿要踢上去,把她打爛,然後他要把她的碎屍片集中起來碾成粉末,他要一下子倒下去,向她劈頭蓋腦地倒去,把她壓碎,這就是巨大的埃及石像給她的災難。然後他帶著他的「十誡」碑逃之夭夭。他要用十誡懲戒他的民眾,他的民眾已把上帝的戒律忘記了,上帝是強大的,摩西已舉起他的懲罰的手臂,誰還比上帝嚴厲?誰還比上帝冷酷?
一個嗜血成性的老虎化作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出來尋找獵物。它長得十分標緻,哭哭啼啼地站在街上,逗引得一個學者走了過來,它狡猾地欺騙了他,於是他出於同情就把它帶回家去,做了他眾多的妻妾之一。他非常大胆,最喜歡跟它在一起睡覺。一天夜裡它現出原形,扒開了他的胸脯,吃了他的心,就從窗子里逃跑了,那張漂亮的畫皮它卻留下了。他的一個妻子發現了畫皮和他的屍體,便大叫起來,把嗓子都叫壞了。她四處尋求救命的仙方,來到了當地一個最有道行的人那裡。那是一個瘋子,住在廟會市場上的一個茅屋裡。她滾了好多小時才滾到他的腳邊,這個瘋子就當著眾人的面往她手裡吐唾沫,而她必須把這唾沫吞下去。她悲傷、哭泣了許多天,因為她愛她的死者丈夫,即使他沒有心她也愛他。她吞進去的唾沫在她的溫暖的胸中長出了一顆新的心,她把這個心給了她丈夫,於是她丈夫又活過來了。
台萊瑟悄悄走來說道:「不要哼哼,有什麼可哼哼的?」她又成了一身藍。一部分藍疙瘩又附著到她身上去了。古怪得很,他覺得好像是他一人背著這些藍疙瘩的。他也不哼哼了。對於這樣的反應她感到滿意。她偶然想起了最後一個東家的那條狗,人還沒有說話,它就趴下了,真乖。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