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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巨大的憐憫

第二部 沒有頭腦的世界

巨大的憐憫

在這個慈善家的寶庫中,珠寶、金、銀寶庫是最重要的,這些寶庫離大門不遠。所有這一切都置於安全可靠的地方。典當品是按其價值逐層分開放置的,書比大衣、鞋和郵票高一層,在第七層也就是最後一層樓里,它們是放在樓裡頭一個次要房間里,這樣的房間跟租給人家住的房間相似,一上樓就可以找到。這裏無半點侯爵人家的壯觀味兒。智慧的財富在富有的「侯爵之心」里,只佔有很少一點位置。可見這些人的精神境界是何等低下。他們應該對那些貪求錢財而把書送到這裏來的不通情理的人感到憤慨;他們應該為放書的地方是那麼骯髒而感到難過;他們應該為那些只是接收書而不讀書的職員感到慚愧;他們應該為把書放在這樣一個容易引起火災的地方而感到擔心;他們應該為一個國家感到羞愧,因為它沒有斷然禁止如此不負責的放置書籍的辦法;他們應該對人類感到惶恐不安,因為現在人類很容易印刷書籍,卻忘記了書里所包含的神聖的思想內容!人們應該問一問:為什麼不把那些毫無意義的珠寶放置於第七層而把書籍放在第一層的房間里呢?因為顯然沒有想到要徹底改變這種文化恥辱。珠寶放在第七層沒有關係,遇到火災可以直接往大街上扔,因為它們包裝得非常好,它們不過是些礦物質之類,包裝得太好了。礦物、石頭並不知道疼痛。相反,書從七層樓上掉到大街上會感到很疼乃至疼死。人們應想象到當鋪職員的內疚。大火向四周蔓延開來,他們堅守在各自的崗位上,但是他們無能為力。樓梯已倒塌。他們或者被大火焚毀或者往下跳。他們的意見發生分歧。一部分人主張從窗口跳下去,另一部分人寧可抱成一團往火里沖。「寧可燒死不做殘廢人!」這部分人對那部分人蔑視地說。而那部分人又希望下面有人張開網,以便完好地接住他們。「你們要頂住空氣的壓力!」這部分人對那部分人說。「我要請問,你們的網在哪兒呢?」「消防隊馬上就來張網。」「目前我聽到的只是跌下去所發出的粉身碎骨的聲音。」「天哪,不要說話!」「往火里沖,快!」「我不沖。」他不能忍心在他們之中成為完人。他像一個抱僥倖心理把孩子從窗口丟下去的母親一樣,人們也許會在下面接住孩子吧,但實際上一切都在火中焚毀了。往火里沖的人性格硬,從窗口往下跳的人心腸軟。二者只能互相理解,他們都完成了他們的使命,最終都在火中毀掉了。但是書的下場如何呢?
那個大學生對教授以及類似的人物都很敬畏,因為他們在他的一生中總喜歡嘲弄他。又因為他的書很少,所以他看到書都要行脫帽禮,這次又想脫帽,可是一想,他沒有戴帽子。
從前有一個虔誠的家庭主婦,名叫苔萊思安儂,是個侯爵夫人。每年一次,她允許所有的乞丐到她那裡去。於是國營當鋪就取了苔萊思安儂這個合適的名字。那個時候乞丐就一無所有,連二千年前基督賜予他們的那一點令人羡慕的愛和腳上的污穢都沒有。當侯爵夫人給他們洗去污穢時,她關心的是一個基督徒的稱號,這稱號是她每年為她無數的人所要爭取的。這當鋪真體現了一個「侯爵之心」,它是一幢多層建築,房子的牆很厚,外表上看去是封閉的,它傲慢而富態地屹立在那裡。它在一定的時間內接待顧客,特別是讓乞丐或者快要成乞丐的人進來。那些人撲倒在它的腳邊,姑且這麼說吧,很像古時候敬獻什一稅一樣。因為這對「侯爵之心」來說是百萬分之一,而對乞丐來說卻是全部。這個「侯爵之心」什麼都接受,它寬敞得很,有幾千間屋子,當然各有其用途。那戰戰兢兢的乞丐們被寬厚地允許抬起頭來,他們得到一份作為布施的小小的禮物,也就是一點現錢。然後他們便退出屋子。侯爵夫人洗腳的風俗習慣已經取消了,代之以另一個風俗習慣,就是乞丐們拿了布施要付利息。這利息有朝一日比布施的錢還多,因為利率是最高的。如果私人敢要求這麼高的利息,那他就會被當作高利貸者受到法庭審判。對於乞丐則是例外,因為借給乞丐的錢反正也不多。毋庸諱言,人們很樂意做這種交易,他們擠向窗口,不急於承擔多付四分之一布施金的義務。誰一無所有,人家就樂意給一點。但是在他們之中也有貪得無厭的傢伙,他們拒絕本利一齊償還,他們寧可放棄他們的典當品,而不願意解囊付款。他們說,他們沒有錢。即使這些人也被允許進去。位於熱鬧的市中心的巨大的、慈善的「侯爵之心」沒有時間對那些搞欺騙的人的真實可靠性進行檢查。它放棄收回本金,放棄利息,而滿足於五倍或十倍于本金的典當品。在這裏收集了各種金幣。乞丐把他們的破衣服送來。「侯爵之心」的大亨們穿的是絲絨。一幫忠誠的職員坐在那裡履行他們的使命。他們在那裡管理到他們退休為止。他們作為主人的心腹,總是把一切事物和一切人估計得很低。他們的義務就是低估一切。施捨限定得越小,得到好處的人越多。「侯爵之心」寬宏大量,但不是沒有邊際。它有時候要傾銷它過期的典當品,以便為新的典當品騰出地方。乞丐們的格羅申真是無窮無盡,就像他們對女王的熱愛一樣。如果說全國的買賣都停業了,那麼這裏生意依然興隆,如同人們本著加強商品流通的精神所希望的那樣,僅在少數情況下是涉及偷竊的贓物。
基恩沒有聽他的話,他對自己的行為很滿意。費舍勒一直抓住他的褲子,直到基恩注意到他為止。他感覺到了這個小矮人默不做聲所表現出來的譴責——如他自言自語所說的那樣——並撫慰地向他敘述了外國人生活中所常有的精神上的迷惘狀況。
「少了點兒,但比沒有好。」基恩已經不記得幾天前他曾贈送給侏儒一大筆錢。他馬上接受了費舍勒這麼一點點捐助,深為感動地感謝他的慷慨無私,恨不得要把天堂許諾給他。從這一天起,二人之間就在進行一場殊死的鬥爭,而其中一人卻全然不曉得這場鬥爭。另一人雖然覺得不會當演員,但卻會當導演https://read.99csw•com,並且希望通過這種辦法來彌補他的弱點。
「暖氣片在十五級台階上邊呢,要上去半層才到。」基恩回答道。
「這裏生暖氣沒有用,有沒有暖氣都無所謂。您知道嗎,您站的那個地方我也站過,但人家把我趕走了。」他沒有說謊。
「但是什麼呀……您知道,我感情上受到了傷害!」基恩遲疑了很長時間才同意。費舍勒發誓,他從來沒有偷竊過。此外他還明確聲明他是無罪的,他反覆說道:「主人,我這個駝背沒有什麼!您怎樣想象偷竊的呢?」基恩想了一會兒,想到應要求他作出保證,但因為最大的保證也不可能阻止他對圖書的「愛好」,所以他放棄了自己的打算。他還說:「您一定是個好的跑步運動員!」費舍勒看透了這個圈套,回答道:「我應該撒謊是不是?您走一步,我只要走半步,您信嗎?告訴您吧,在學校里我是最差的跑步運動員。」他在杜撰一個學校的名字,為了應付基恩萬一問起他在什麼學校讀書的情況,其實他從來沒有進過學校。但是基恩正在思考著更為重要的問題,他面臨著要在他一生中表示對別人最大的信任這個問題。「我相信您!」他簡單地說。費舍勒高興地笑道:「您瞧,我也這麼說!」書已打好了捆,小矮人作為僕人承受了一半多一點的圖書館的重量。在大街上他走在基恩的頭裡,但距離不超過兩小步。那個駝背使得他彎下了腰,人們無法看出他承擔著一半圖書館的重擔,但他沉重的步履倒是說明了這一點。基恩感到很輕鬆,他昂首跟在他的貼心僕人後面,目光既不向左也不向右,而總是落在那個駝背上,那個駝背就像駱駝的駝峰一樣不緊不慢,很有節奏地擺動著。有時他伸出手臂,看一看,他的指尖能否夠得著駝背,如果夠不著,他就加快一點腳步。為了防止侏儒逃跑,他已經想好了一個辦法,一旦發現侏儒逃跑,他就緊緊抓住駝背,接著就用全身向罪犯撲過去,但要注意,不要使侏儒的腦袋受到損傷。如果手正好夠得著那個駝背,他只需既不快又不慢地走著,有一種人們只有在享受的時候才有的那種難以言狀的快|感。他十分放心,不會有任何使他失望的事情發生。
「我就是書籍部。」
這樣過了兩天,他借口恢復疲勞,為最後打聽本城有名的書店而作了準備。他思想上沒有負擔,心情愉快,正逐漸地恢復記憶力。他大學生時代第一個假期是跟一個忠實的朋友度過的,那位朋友對知識教育的意義給予很高的評價,但不急於求得知識;那位朋友有一個很可觀的圖書館,但不像他那樣如饑似渴地閱讀書籍。此人生得奇形怪狀,並自稱是個很糟糕的跑步運動員,但身體很結實,是個經過考驗的搬運工。基恩感到像是受到了誘惑似的,相信這個文盲可悲的一生是幸福的。如果一個人安然自在,沒有人迫使他干某件事情,如果一個人不是強制自己牢牢抓住某件事情不放,而是一定程度上的放鬆,那麼人們樂得可以過上幾天安靜日子。
基恩想,他的對手的全部興趣就是把他趕出去。他感激地接受侏儒為他望風的建議。他為基恩承擔半個圖書館的熱情現在淡薄下來了。更大的危險在威脅著他們。他們現在通過為了共同的事業而奮鬥的口號聯合在一起了,此時基恩認為一場騙局是不可能的。當他們第二天奔赴工作崗位時,費舍勒說:「您在頭裡走!我們倆要裝得素不相識。我待在外頭,您不要打擾我!我根本不告訴您,我在那裡。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是一塊兒的,整個工作就吹了。必要時我打您身旁走過,給您丟個眼色。您先跑,然後我跑。我們不要在一起跑。我們在黃色教堂後面碰頭,您在那裡等我。懂嗎?」他也許真會感到吃驚,如果人們拒絕他的建議的話。因為他對基恩感興趣,所以他沒有想到甩掉基恩。一個人怎麼能因為酬謝金或者小費而逃跑呢?何況自己正在追求大的目標。書店代理人,大騙子,這條狡猾的狗,看清了他的意圖的誠實部分,順從了。
「混蛋!」費舍勒想道,「你戲演得不錯,我要演得比你還要好!」但他卻大聲地說:「我還有大約三十個先令。」餘下的話都沒有說出來。
「這是很容易理解的,為什麼呢?」基恩從他敘述的故事中得出了道德的信條。「這涉及的僅僅是動物,它們對任何人都無關緊要。它們的行動都是受愚蠢支配的。它們為什麼不飛得遠遠的呢?為什麼當有人修剪它們的翅膀時,它們也不跳著逃跑呢?為什麼它們又被引誘入籠呢?這都是因為它們頭腦愚笨所致!那種出錢放生也是一種迷信,不過意思深了一層罷了。這種行為只對那些當事者起作用,而這種行為的效果取決於當事者贖出來的是什麼東西。如果您贖出來的是書,真正的閃爍著智慧的書,而不是可笑的愚蠢的動物,這樣的行為就具有最高尚的價值。您改造了要在地獄里找一個藏身之處的迷途者。您可以相信,這些席勒的書不會第二次被拉到屠宰場去了。您通過改造那種天經地義地認為擁有書就好像是擁有動物、奴隸和工人一樣的人——我認為這種觀念是不正確的——您就使這種人所擁有的書的命運大大地改觀了。人一到家,受到這種方式警告的人,意識到自己的責任,他們會拜倒在他們所認為的奴僕——其實在智慧上他們本該為這些奴僕服務——的腳下,並向它們保證改正錯誤。即使這種人頑固不化,他的犧牲品也通過贖買而免了地獄之苦。您能想象一場圖書館的火災嗎?何況還是七層樓上的圖書館的火災呢?請您想一想吧!一萬冊書,這就是數百萬頁,幾十億字啊!每一個字都燒起來,每一個字都祈求著,叫喊著救命,那聲音會把人的耳膜震破,會把人的心撕碎。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了!我現在感到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幸福。我們將在已經開闢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我們用於減少災難的捐助是微乎其微的,但必須做出這微小的捐助。如果人人都說,我個人力量太小,那就什麼也改變不了,災難就會蔓延開read.99csw.com來。我對您無限信任,您受了委屈,因為我事先沒有把我的計劃告訴您。我看到席勒著作時,態度就很堅決了,我來不及把這種情況告訴您。為此我現在要把兩個口號通知您,我們的行動應該在這樣的口號下進行,這就是:行動代替說教!行動代替眼淚!您還有多少錢?」
第三部分人還沒有來。但是他知道,這種人是存在的。他熟悉他們的特點就像熟悉教義問答手冊一樣,他正耐心而熱切地等待著這樣的人。有一次來了這麼一個人,此人興緻勃勃地背著書走過來,但通向樓上敗類聚焦的地方的路對此人來說布滿了痛苦和折磨,如果不是他身邊的朋友不斷地給他鼓勁,他會頃刻之間垮台。他走起路來就像夢遊者一樣。在玻璃門後人們看到他的側影,他遲疑地思考著,在不給朋友增加麻煩的情況下,如何打開玻璃大門。他急中生智,居然想到辦法把門打開了。他一看到體現了自己良心的基恩就滿臉通紅。他振作起來低著頭向前走了幾步。在對他說話以前,他聽從了良心的命令,站在基恩的旁邊。他預感到良心會對他講什麼。「金錢」那可怕的字眼浮現在眼前。他非常害怕,好像被判決處以極刑,他突然大聲抽泣起來說:「不,不,不能這樣!」他寧可死也不伸手拿錢。他很想逃走,但渾身無力,同時為了不危害他的朋友,他極力避免各種激烈的動作。良心控制著他,善意地規勸著他。他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基恩也許可以讓他來繼承自己的圖書館。如果他在這裏,基恩也許可以離開他的崗位一個小時。這樣一個分文不要的人抵得上一千個貪求的人。第一部分人中也許有個把人回到家裡悔悟過來,他對第二部分人不抱希望,他是為了拯救所有的受害者,而不是因為個人的興趣愛好才站在這裏的。
「您到上面去幹什麼呢?」基恩威嚴地問。
他沒有抬頭看一下就放開了欄杆,橫站在狹窄的樓梯上。他感到被人撞了一下,他的思想便自動地行動起來。他一把抓住迷路的人,嚴厲地盯著他問道:「您要幹什麼?」迷路人是個餓得快死的大學生,腋下夾著一個沉重的書包。他有一套席勒全集,第一次來這個當鋪,因為這些書都很破舊,而自己債台高築,所以他爬樓梯時都是躲躲閃閃的。他的頭腦中殘存的一點傲氣此時早已消失——他為什麼要學習呢?他的父母、叔叔、嬸嬸等都是經商的——他匆匆忙忙地跑來撞上一個嚴厲的人,也許是這裏的經理吧?這位嚴厲的人咄咄逼人地看著他,並以斬釘截鐵的聲調阻止他。
費舍勒卻驕傲地看著大樓。他站在離朋友一段距離的地方。他對當鋪的情況如同對「天國」一樣了如指掌。他想去上面取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銀煙盒。這張當票是他通過下了二十來盤棋從一個賭棍那裡贏來的,自他當了基恩的僕人,他一直把這張當票妥善地保管在身邊。據說,這是一個新的、很沉的銀煙盒,是一件很值錢的東西。費舍勒有幾千次的機會可以把這張苔萊思安儂當鋪的當票轉賣給感興趣的人。他也經常考慮怎樣把這個寶貝贖出來。他除了夢見自己當了象棋世界冠軍這個主要的夢外,還做了一個小夢:他夢見自己拿著當票去贖回東西,他把本金和利息放在冷冰冰的當鋪職員面前,在領取贖回物的地方他像所有的人一樣等待著領取他的東西,並且老聞著和看著這件東西,好像這件東西他以前天天都放在眼前一樣。他不抽煙,這個煙盒實際上對他也無用,但是他現在覺得他一生中至少是得到了一樣新奇玩意兒,因此他向基恩請一個小時的假。雖然他解釋了是為了什麼事,基恩還是斷然拒絕了他的請求。基恩完全相信他,但是自從他卸下了基恩的圖書館中的一半書以來,基恩就小心提防,不讓他離開自己。具有鮮明特點的學者為了書可以成為犯罪的人。書以其永不消逝的魅力使那些聰明的知識飢餓者苦惱,書對他們是具有多麼大的誘惑力啊!
「拿來看看!」
基恩頭腦里承擔了一半圖書館的負擔。當第二天早晨費舍勒開始打點行裝的時候,基恩不知道他是怎樣堅持到現在的。他僕人的那種精細精神幾乎把他推到危險的境地。從前他每天早晨起床后拍拍身子就走了。他從來沒有想到,他的書頭天晚上是如何碼好,現在應如何放到頭腦中去。他總覺得一切都已辦妥,可以走了。由於費舍勒的參与,情況一下子全改觀了。在有賊闖入偷盜未遂之後的第二天早晨,費舍勒像是踩在高蹺上一樣走到基恩床邊來,懇切地請他起床時要當心,並問道,他是否現在就開始裝書。他不等得到回答,就輕輕地抱起放得最近的一個包往還躺著的基恩的頭邊走來。「這裏頭是書!」他說。當基恩洗漱和穿衣的時候,這個矮子繼續忙著,因為他不重視洗漱。半小時以後他就搬完了一個房間的書。基恩故意拖長解手的時間,他在考慮他是如何堅持到現在的,但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奇怪得很,他現在開始健忘了。只要是瑣碎小事,他就想不起來了。無論如何要好好觀察一下,他的這種健忘症是否已經波及了科學領域。假如是這樣的話,那就太可怕了。他的記憶力表明他是個天賦之才,一個不尋常的人物,當他還是學童的時候,著名的心理學家就對他的記憶力進行了檢查。當初在一分鐘之內他就能記住π小數點後面六十五位的數字。那些老師——全體教師,無一例外——一個個都點頭讚嘆不已。也許他的腦袋負擔太重了。人們只要看一看他的腦袋承受了一疊又一疊、一堆又一堆書籍就清楚了。他應該愛惜一點他的腦袋。人們要是有他這麼一個腦袋,或者把自己的頭腦訓練得這樣盡善盡美就好了!人們要是在腦袋裡面損壞了什麼東西,那就完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您幹得真輕快,親愛的費舍勒!」「您知道,」小矮人馬上就理解了他的話,「另一個房間的書就放在我這裏吧,我也有一個腦袋。也許您不相信?」「好,但是……」
他有一個小時感到非常壓抑。這個世界會把我們引向九_九_藏_書何處?我們顯然面臨著一場災難。迷信的人害怕一千年的整數和彗星。智者,就是最古老的印度人所認為的聖人,把一切數字的把戲和彗星的神話都點破了,並聲稱:我們的緩慢到來的毀滅是不忠誠、不虔誠所造成的,這種弊病已經腐蝕人類,我們大家都會毀於這種弊病。我們的後輩可痛苦了!他們茫然若失,他們將從我們這裏接收一百萬殉難者和刑具,他們用這些刑具補足第二個一百萬,沒有一個政府忍受得了這麼多的聖人。在每一個城市都建起了像這座當鋪一樣的七層樓的審判異端的宗教法庭。誰知道美國人是否把他們的當鋪建立在摩天大樓上。那些數年來一直在等著燒死的囚徒們在三十層樓上受著煎熬。這流通著空氣的監獄是對人類文明的殘酷的諷刺!以幫助代替哭泣嗎?以行動代替眼淚嗎?人們如何到達那裡的?人們從哪裡知道公眾輿論呢?人們不過盲目地生活著。他們對所有這些可怕的困擾著他們的痛苦能知道多少呢?如果不是一個有膽量的侏儒偶然地宛如噩夢方醒般,出於慚愧而遲疑地——他被自己那些可怕的語句的重壓壓垮了——講敘了這些情況的話,那麼什麼時候人們才能揭發出這種令人不安的、野蠻的、滅絕人性的恥辱呢?人們應該效法這個駝子。他還從來沒有對誰講過這種情況,他沉默地待在他那臭氣熏天的賭窟里。即使在下棋的時候,他也想到那痛苦的情景,這種情景已經永遠銘刻在他的記憶中了。他沉默,他忍受著,總清算的日子快來了,他自言自語道。他等待著,一天又一天地注視著那些跨進那家咖啡館的陌生人。他苦苦思念著一個人,一顆心,思念一個能看到聽到並能感到這一切的人。這個人終於等來了,他追隨此人,為他效勞。在醒著和睡著的時候,他隸屬於此人,他該說話的時候,就說話。街道並沒有在他說話的時候拐了彎,沒有一所房子倒塌,交通沒有停止,但這個人卻聽得屏住了呼吸,這個人便是基恩。只有基恩聽他說話,理解他。基恩把這個英雄的侏儒看成了榜樣。不要說話了,現在該行動!
那個大學生不敢把書包遞給他。他知道誰也不會接收他這套席勒的書的。這幾天席勒的書成了他最後的希望,他不願意這麼快就放棄希望。基恩用力一拽,從他手裡把書包奪過來。費舍勒努力向他的主人做手勢,並且一再發出「噓——!噓——!」的聲音。在樓梯上這麼明目張胆地搶人家的東西給他的印象太深了,書店代理人也許比他想得更聰明一些?也許他裝瘋賣傻?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樓梯上總不能這麼干。費舍勒在大學生背後激烈地打著手勢,同時準備溜之大吉。但基恩沒有理會,他打開書包,仔細地看了看席勒的書。「共八冊,」他說,「就版本而言倒並不怎麼值錢,但它的處境卻十分荒唐!」大學生聽到后馬上就臉紅到耳根。「您這書要多少?我的意思要多少——錢?」這討人嫌的「錢」字他是最後才遲疑地說出來的。那個大學生想起了他年輕時主要是在他父親商店裡度過的黃金時期,那時他看到,人們都是儘可能把要賣的東西的價錢叫得高高的,以便討價還價,把價錢逐漸降下來。「我花了三十二個先令買來的。」他說話的聲調和造句方法很像他的商人爸爸。基恩從皮夾子里抽出三十先令,又從錢包里拿出兩個先令的硬幣湊足數遞給大學生說:「這樣的事以後永遠不要幹了,我的朋友!沒有一個人可以和他的書的價值相比。請您相信我!」他把書和書包一起遞給了大學生,並熱情地握著他的手。大學生急著要走,他非常討厭說那些耽誤時間的客套話。他已經走到玻璃門前,費舍勒愕然地看著他,並給他讓了路,基恩還在背後叫道:「為什麼偏偏讀席勒的書呢?讀一讀其他原著!讀一讀康德的書!」「當然讀啦。」那大學生心裡頭笑著說,並儘可能快地溜了。
每天早晨基恩都到這家當鋪的前廳來。當鋪的各窗口還沒有開,他就在苔萊思安儂當鋪大門前踱來踱去,並密切地注視著來往行人。誰要是在這裏停下來,他就走上前去問:「您來有何貴幹?」即使最粗暴最下流的回答也不能使他動搖。他的行動是成功的,情況表明,凡九點鐘以前經過這條街的人,多半都是出於好奇看一看外面的廣告。在這些廣告上寫著,下一次大拍賣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舉行,拍賣什麼東西。膽小的人們看到基恩站在那裡,都以為他是看守當鋪里的金銀財寶的密探,所以為了避免跟他發生衝突,都匆匆地離開了那裡。鎮定自若的人走了兩條街后才意識到他提的問題。魯莽的人則咒罵他,並賭氣地長時間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廣告。基恩只好聽其自便,不予干涉。他仔細地記住他們臉的模樣。他認為這些人很難意識到自己錯了,他們也許一個小時以後就要帶著典當品來了,但在這以前,先要看看這裏的情況。可是他們以後卻沒有再來,這是因為他曾經無情地盯過他們,使他們有所畏懼而不敢來了。時間一到,他就準時進入邊樓的小前廳把著門。誰推開玻璃門,首先就會看到一個又瘦又長的人,筆直地站在窗子旁邊,向樓梯走去時必然要打他面前經過。基恩跟人家說話時臉上毫無表情,他只是動一動那兩片薄得像刀片一樣的嘴唇。對於他來說,首先的一條是替人家贖回那些可憐的書籍,第二條是教育和改造那些當書的人。他對書很熟悉,但對人,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卻一無所知,如今他決心做一個了解人的人。
「這真殘忍!」基恩無意中失口道。他在侏儒敘述的時候追上了他。他抑止心跳,走在侏儒旁邊,停在要橫過的馬路中央。「情況就像我說的一樣!」費舍勒傷心地說。他想起了自己的一段經歷:他曾每天都來討一本舊棋書,跑了一個星期,結果挨了狗的耳光。那頭豬就站在旁邊,笑得前仰後合。
「您要幹什麼?」
基恩真是仇恨第二部分人。這些人把書藏在背後,他們最多也只不過在胳膊和肋骨之間露出一點書邊,以便吊一弔買主的胃口。即使人https://read.99csw•com家出很高的價錢,他們也總是持猶豫態度,他們拒絕打開他們的書包或包裹。他們跟人家爭價一直要爭到最後不可開交的一刻才肯鬆口,還總是裝得好像是吃了大虧似的。他們之中就有一些人,這些人把錢揣在口袋裡又想去樓上敗類聚集的地方。此時基恩的態度嚴峻得連自己也感到吃驚。他攔住他們的去路,對待他們的態度是他們應該領受的:他立刻要求他們退回原來的錢。當他們聽到這話時就逃之夭夭了。這些人寧可要口袋裡那一點點錢,不敢再去樓上。基恩深信那樓上有人付很多很多的錢。他給的錢愈多,剩下的錢就愈少,他跟樓上那些惡鬼們的無形競爭就愈加不利了。
基恩倚在欄杆旁已有一個小時了,他感到慚愧。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白白活在世上的人。他知道,人類總是以什麼樣非人道的方式對待書。他經常看到書籍大拍賣。感謝這種大拍賣,因為他可以從中找到稀有珍品,而這些珍貴的書在舊書店裡是買不到的。凡屬能豐富他知識的書籍,他都買下來。大拍賣中某些令人痛心的印象他銘感在心。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本光輝的路德聖經譯本,為了這個譯本,紐約、倫敦和巴黎的商人就像貪婪的食腐屍的禿鷲一樣爭吵不休,最後確定這本書是偽造的。那個書販子的失望,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但是騙局竟然伸到了這個領域對他來說顯得不可理解。買書前一接觸到書——如觀看書、打開書、合上書等等——就像是買賣奴隸一樣,看到這種情景使他有切膚之痛,那些在他們的一生中沒有讀過幾本書的人們的叫賣聲,他感到是一種觸目驚心的可恥行為。當他每次感到有一種緊迫感而到書籍大拍賣的地獄中去的時候,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帶上百來個武裝得很好的雇傭兵,給商人一千個巴掌,給那些貪求者五百個巴掌,而對所涉及的書必須予以沒收,以示對書的關懷。但是他對這家當鋪的無窮盡的憤懣有多大呢?基恩把手指伸進鐵欄杆的富有藝術性的但卻令人索然寡味的圖案中去。他用力拽著鐵欄杆,想把它拽倒。這種對偶像崇拜的恥辱使他很壓抑。他準備和這幢七層大樓同歸於盡,但有一個條件:這幢樓以後永遠不得再造。可是人們能相信那些野蠻人的話嗎?他放棄引他來此的一個意圖:他不參觀上面的房間。直到現在,情況並沒有出乎他的意料:那個旁邊的小房間比所預料的還要糟糕。他的嚮導帶他一登上大約一米五十的高度,就可以看見樓梯真正的寬度最多只有一百零五厘米。無私的人常常在數字的意義上搞錯。那裡頭的塵土竟已經有二十天沒掃,而不是才兩天。電梯的鈴也失效了,通向小房間的玻璃門油漆得很糟糕。指示書籍陳放地點的牌子是一張破馬糞紙,上面用不相稱的墨水塗寫了幾個歪歪斜斜的字。下面倒另有一行寫得仔細規正的字:郵票在二樓。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個小院子。那天花板的顏色說不上是什麼顏色。大白天人們也覺得光線很不好,好像是晚上電燈照明的亮光。所有這些情況基恩都是確信無疑的。基恩很害怕爬樓梯。他對上面目不忍睹的情況無法忍受,乃至他的健康狀況都會受到摧殘。他真擔心得心臟病。他知道人固有一死,但人只要還活著就應該愛惜自己。他把沉重的頭斜倚在欄杆上,感到非常慚愧。
富有的中國人為了積陰德而捐獻巨款在佛教寺廟裡放養鱷魚、豬、烏龜或者其他動物,在寺廟裡為這些動物開了特別的池塘和畜欄,和尚們除了看護和飼養這些動物之外,別無其他事情可做。如果有一條鱷魚發生了不幸,他們就會感到很心疼。大肥豬也留待自然死去,一切費用都由捐款人來付。和尚們也以此為生。如果人們在日本參拜神社,可以看到孩子們帶著捕到的鳥蹲在街邊上,鳥籠子一個挨著一個擺著,那馴養著的鳥兒扑打著翅膀尖叫著。佛家的朝聖者走來,非常同情這些鳥兒,為了積陰德,他們出錢贖了這些鳥兒。那些孩子就打開鳥籠放走鳥兒。出錢放生在那裡已經成了普遍的風俗習慣。至於那些馴養的鳥兒又被它們的舊主人捉住關在籠子里的事,朝聖者們又何必操心呢?一隻鳥兒幾十次、幾百次、乃至上千次被關在籠子里成了朝聖者們同情的對象。只有那些不寬裕的鄉巴佬是例外,他們知道這些鳥兒是怎麼回事,所以他們根本就不去過問那些鳥籠子。那些鳥兒的真正的命運與他們毫不相干。
費舍勒不再說什麼了,他覺得自己是懷著足夠的報復心理而來的。基恩也沉默了。當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基恩失去了對銀煙盒的任何興趣。他看著這銀煙盒是怎樣贖出來的,費舍勒是如何把銀煙盒放在上衣上反覆蹭的。「我都不認得它了。這些物品他們保管得很好!」「物品。」「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銀煙盒?」「盒子。」「您知道,我要去報告。所有的人都是小偷。我不能容忍!難道我不是人嗎?一個窮鬼也有自己的權利!」他說得那麼激動,那些站在周圍本來只是好奇地看著他的駝背的人此時也注意聽他的話了。那些人顯然感到受了欺騙,他們站在駝背一邊,因為這駝背天生比他們有更多的缺陷。雖然他們不相信人們會把典當品搞錯。費舍勒引起了廣泛的不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人們居然聽他說話。他繼續說著,不平聲更為強烈,他高興得恨不得叫起來,旁邊一個胖子瓮聲瓮氣地說:「您去申訴!」費舍勒很快又在銀盒子上擦了擦,打開后呱呱地說道:「不,沒有錯,您知道嗎?就是這玩意兒!」人們原諒了他由於輕率而造成的失望。人家給了他真正的銀煙盒,他畢竟是一個窮殘疾人。換成另一個人,恐怕就不這麼順利了。當他離開大廳的時候,基恩問道:「剛才幹嗎吵吵嚷嚷?」費舍勒必須提醒基恩,他們幹嗎來了。他把盒子給基恩看,一直到基恩看清為止。最近的情況表明他以前的懷疑是沒有多少意思了,也不值一駁,但這一切只給他一個極平常的印象。「您現在帶我到那裡去!」他命令道。
在去當鋪的路上,他告訴基恩當鋪內部的情況。他把九-九-藏-書那座雄偉的大樓從地下室到屋頂所有的房間都描繪了一番。最後他強忍著悲憤說:「關於裏面的書嘛,咱們最好別談!」基恩非常想知道這個情況,於是便一再追問,直到從這個拘謹的侏儒身上把全部可怕的事實弄清楚為止。基恩相信他說的話,因為應該相信人是什麼卑鄙的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基恩又懷疑,因為他今天對侏儒沒有好感。侏儒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形容了一番接取書的情況。一頭豬在估價書,一條狗在簽發當票,一個女人把這些書包進骯髒的布包,並貼上一個號碼,一個體弱多病的老頭,他不斷地摔倒在地,把這些書拖走。目送著這個老頭,誰都會感到心碎。人們排著隊在窗口等著,直到哭哭啼啼離開為止。人們眼睛哭紅了,感到非常慚愧,但是那頭豬吼道:「您的手續辦完了!」說著就扔出一張當票來,窗口的玻璃隨著往下一放。也還有人不忍心走開,於是那條狗就吠起來了,人們只好跑開,因為狗會咬人。
為了更好地獲得一個概括的了解,他把出現在玻璃門前的人,根據他們的情況分成三部分。那鼓鼓囊囊的書包對第一部分人來說是負擔,對於第二部分人來說是詭計,對於第三部分人來說是樂趣。那第一部分人雙臂夾緊了書,他們的臉上沒有一點動人和可愛的地方,就如同人們提著一個沉重的包裹一樣。他們用書包把門推開,因為他們要很快甩掉這個包袱,他們不會想到把書包藏起來,而總是抱著書走來。他們樂意接受人家提出的價錢,對人家所提出的任何價錢都表示滿意,不跟人家爭價錢就順著原路回去。他們思想遲鈍,因為他們帶走的不僅有錢,還有對接收這些錢是否合法的疑慮。基恩對這部分人是很看不順眼的。這些人對基恩的用心理解得太慢了,對每個人進行教育並使他悔悟過來需要花幾個小時。
「我——我要去書籍部。」
費舍勒激動不已。他幾乎要哭了。他抓住基恩褲子上的扣子——因為上衣的扣子他夠不著——呱呱地說:「您知道,人家會怎樣看待這種行為呢?人家要說您瘋了!一個人或許有錢,或許沒錢。有錢者不會給,沒錢的當然也不會給。這是犯罪!您這麼一個大人物應該感到羞愧!」
「唉,只想把席勒的書當了。」
這個「幸福時代」的第三天剛破曉,費舍勒就向他請一個小時的假。基恩舉起手來打算在自己的面前揮舞一下。在其他場合下他也許就這麼幹了。但他老於世故,還是決定不講話,如果侏儒有什麼背叛的計劃,就揭露之。銀煙盒的故事他認為是一個可恥的謊言,當他先是委婉地,後來便簡單地、生氣地拒絕以後,他突然說道:「好吧,我陪您去!」這個可憐的三寸丁將不得不承認他的骯髒的目的。他決定陪三寸丁到當鋪窗口,看一看所謂的當票和銀煙盒,因為它們實際上並不存在,這個無賴漢必將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在基恩面前哭著請求原諒。費舍勒已經覺察到人家懷疑他,感到受了侮辱。基恩看來把他當成瘋子了;他幹嗎偏偏要偷書!他要去美國,要辛辛苦苦地掙得一份路費,人們卻把他當成一個愚昧無知的人來對待!
在基恩的頭右邊,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嚴禁站在樓梯上、走廊上以及暖氣片旁邊。費舍勒第一天就提醒他的死敵:「人家會以為您家裡沒有煤取暖呢,」他說,「只有沒有煤取暖的人才站在這裏,但這是不允許的,人家會來趕的。這裏的暖氣都是白費勁兒。為了使上樓的顧客不至於受涼感冒。如果人們感到這裏冷,就不來了,所以要使他們在這裏感到暖和,他們才願意待在這裏。只有感到冷的人,才在這裏待著。人們一定以為您很冷!」
當他既發怒同時又欽佩的時候,基恩親密地抓住了他並對他說:「您不生我的氣了吧,是不是?您還有多少錢?我們應該同心同德!」
費舍勒開始時老用些令人惱怒的插話來打擾基恩的敘述,諸如「我對日本人有什麼辦法呢?」「為什麼沒有金魚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並且頑固地把那些朝聖者罵成是純粹的窩囊廢,但他還是一字不落地聽下去了。當談到捐助和未來的計劃時,他平靜下來。他正在考慮他應該如何來彌補他失去的去美國的旅費,這筆現款,他已經拿到手,但為了謹慎起見他又放回去了。而就在此時,基恩的「您還有多少錢」的問話把他從不著邊際的遐想中揪了回來。他咬緊牙關沉默不語,當然只是出於職業上的考慮,否則的話他是會把自己的觀點徹底亮出來的。他開始明白了喜劇的意義。這位慷慨大方的先生,後悔不該給費舍勒酬謝金了。費舍勒膽太小了,夜裡沒有敢把他的錢偷走。如果他把錢偷走的話,基恩是永遠也不會發現的。當基恩睡覺時,費舍勒把錢揉成一團,夾在大腿中間。那個上等人,那個所謂的學者和圖書館長,其實從來就不是什麼書店分店代理人,而是一個騙子。他幹什麼呢?他不過自由自在地到處遊盪,因為他沒有駝背,行動方便。他幹什麼呢?當他離開「理想的天國」又重新獲得了他的全部被偷走的錢時,他是多麼高興。他擔心,費舍勒會叫其他的人來鬧事,所以他很快給了酬謝金。為了索回那百分之十的酬謝金,他大方地說:「您參加我的工作吧!」可是後來他幹了什麼呢,這個冒充大人物的騙子?他裝得瘋瘋癲癲,人們應該說,他所能做的事情不過是一種娛樂。費舍勒上了他的當。他剛才給基恩暗示了足足一個小時,直到那個大學生帶著書走了為止。基恩很樂意給那個大學生三十二個先令,卻期望從費舍勒那裡得到三十倍於此的錢。一個人用這種變化多端的手法進行工作,卻不給一個可憐的小偷那麼一點點酬謝金!這樣的大人物是多麼小氣!費舍勒沒有可說的了,他本不該期待這些的,從這個瘋瘋癲癲的人那裡可期待的東西是最少的。此人沒有必要真的裝瘋賣傻,很好,但他為什麼這麼卑鄙呢?費舍勒會報復他的。此人真會演戲!他有知識,人們馬上可以在一個小偷和一個大騙子之間發現差別。在旅館里人人都相信他,費舍勒也差點兒相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