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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世界在頭腦中 曲折的路

第三部 世界在頭腦中

曲折的路

在樓下的走廊里,「亞特拉斯」站在一間屋子的門前,從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門。「我在頭裡走。」他悄悄地說,並把一個粗指頭放在嘴邊。「教授先生,親愛的朋友!」格奧爾格聽到他在裏面說話,「我給你帶來一位客人!我能得到什麼報酬呢?」格奧爾格走了進去,關上門,並對這狹窄的小房間感到驚訝。窗戶已用木板釘上了,只有微弱的亮光照在床上和一個箱子上,什麼東西都看不清楚。他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剩飯剩菜的餿味兒,情不自禁地伸手把鼻子捏住。彼得在哪兒呢?
失明,失明,一個可怕的回憶纏繞著他,折磨著他。他想起童年時的一段經歷:那是兩個互相挨著的房間。在一個房間里有一張小白床,一個小男孩睡在裏面,渾身通紅,他很害怕。一個陌生的聲音呻|吟著:「我是盲人!我是盲人!」一邊還哭著說,「我要讀書!」母親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她穿過房門進了那個有人哭喊的房間。那裡面黑黢黢的,而這裏的房間卻是明亮的。小男孩想問:「誰這樣叫呢?」他害怕。他想,發那聲音的人會走過來,用小刀子把他的舌頭割下來。於是這個小男孩開始唱起來,凡是他知道的歌他都唱了,唱完一遍再從頭唱起。他大聲地唱著,大聲地叫著,頭都要被這聲音炸開了。「我是紅色,」他唱道。門開了。「你不能安靜一些嗎?!」母親說,「你在發燒。你想起什麼來啦?」這時那個房間里又傳來了可怕的聲音,那聲音叫道:「我是盲人!我是盲人!」小格奧爾格從床上滾下來尖叫著爬到母親身邊,抱著她的膝蓋。「你怎麼啦?」「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哪裡有男人?」「在那個黑黢黢的屋裡有個男人在叫!一個男人!」「那不是彼得嗎?你哥哥彼得。」「不對,不對!」小格奧爾格哭鬧著,「別管那個男人!你到我這裏來。」「格奧爾格,我聰明的孩子,他是彼得。他像你一樣出麻疹了。現在他不能看書,所以他哭了。明天他就好了。來,你要看看他嗎?」「不,不!」他掙扎著。「他是彼得,但是另一個彼得。」格奧爾格想。只要母親在房間里,他就小聲地哭著。她剛剛到那個「男人」那裡去,他就鑽到被窩裡去了。當他聽到那聲音時,他就又大聲哭起來。就這樣他哭了很長時間,他還從來沒有哭過這麼長的時間呢。因為眼睛里含著淚水,他看東西都模糊了。
「我是格奧爾格,你弟弟格奧爾格,你聽見了嗎,彼得?」
「前天中午才來的。」
「我想,您應該高興了!」
「我想,他這樣做是為了表示對你的友好。你在這裏待的時間不長吧?」
「這樣好!否則你在這裏又要看書了。幸虧他把你的書拿走了,否則對你的眼睛不利。我想你應該為你眼睛的命運操操心了。以前你的眼睛還不錯。你濫用了眼睛。」
夜裡他夢見兩隻公雞。大一點的公雞是紅色的,但較弱,小一點的公雞長得挺好,既活躍,又狡猾。它們互相鬥了很長時間,斗得很緊張,以致觀看的人們把自己的事情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一個觀眾說,您看,要是人之間這樣斗的話會造成什麼後果啊!人?那隻小公雞啼叫著問道,人在哪裡?我們是公雞,是鬥雞。您不要嘲弄我們!那位觀眾馬上就退了回去,他變得越來越小,突然人們發現,他原來也是一隻公雞,而且是一隻膽小的公雞。那大紅公雞說,現在該起床了。小公雞很滿意,因為它勝利了。於是它就飛走了。那隻大紅公雞還留在那裡。它愈來愈大。它的顏色也愈來愈鮮艷,使人的眼睛看了都脹疼。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已是紅日高照了。
「他就這樣無端地抬高價格。人們可能會認為,只有女人才算計男人的錢,這實在大錯特錯了。你看,我也得給他付錢。」
格奧爾格從錢包里拿出一枚硬幣,抓住她的胳膊,友好地往她那自動張開的手掌上一放。那個女人又微笑了。
「吃飯時我的刀子突然切到我的小指頭上去了。小指頭上的兩個指關節被切下來了。」
「您可以把我看成是令兄最好的朋友。我叫貝納狄克特·巴甫,退休警察,人稱紅雄貓!我管理這幢房子。鄙人精通法律!您是誰?我的意思是,您是幹什麼的?」格奧爾格要求去看看他哥哥。世界上一切兇殺、恐懼、陰謀詭計等等在他腦子裡都顯得不重要。他很喜歡這位看門人。他的頭使格奧爾格想起今天早上正在升起的太陽。他粗魯,但清醒,是個倔犟的漢子,這樣的人在文明的大城市中或家庭中是很少見到的。樓梯被他的腳步震得咯咯地響。亞特拉斯踩在可憐的地上,而沒有去肩負天柱。他的強有力的大腿緊緊地壓在地板上。他的腳和鞋都是石頭的。四面的牆回蕩著他的聲音。格奧爾格想,房客們對此人都得忍著。格奧爾格感到有些慚愧,因為他沒有馬上弄清那個女人所說的痴話。正是由於她的簡單的句子結構,使他相信她的蠢話都是真的。他把責任推到旅行上,推到昨天晚上他聽莫扎特的歌劇上,這歌劇打斷了他好久以來每天都在考慮的問題。他把責任推到希望很快見到生病的哥哥這一想法上,而沒有想到找病人的一個女管家了解情況。嚴肅的彼得落到這個古怪的老太婆手裡,使得他明白了一些問題。他嘲笑他哥哥——他一定是因為她才給格奧爾格發電報的——太盲目和缺乏經驗;他也感到高興,因為這樣的損失是很容易彌補的。給看門人提的一個問題證實了他的推測:她給彼得已經管了好幾年的家,而這個女人就利用她的職權爬到了一個有影響、有威望的地位上。他滿懷對哥哥的親熱,他要使哥哥免於凶殺案子的煩惱。那封簡單的電報有著簡單的意義。誰知道,格奧爾格是否明天就坐上了火車,後天就可以巡視他的精神病院呢?九*九*藏*書
「如果我們把他和你周圍的其他人相比的話,我還覺得他挺友好的。」
「只有傻瓜才不高興呢!」
「住口!」一個像是猛獸發出來的聲音喝道,接著出現了兩隻拳頭,隨後就是一個滿頭紅髮的腦袋從門裡探了出來。「您不要相信這個女人!她神經失常!在我們這幢房子里沒有殺人兇犯!我可以證明,沒有!如果您是他的弟弟,我可以告訴您,他把我的四隻純種金絲鳥弄死了,但他賠償了,而且賠償了不少錢。就是昨天夜裡賠償的。也許我今天就給他打開我專有的窺視孔。他有些發獃。您想見見他嗎?他有飯吃,只要他馬上想吃。我把他關起來了。他害怕他的老婆。他容不得他的老婆。說老實話,這樣的女人誰也容不得。您瞧瞧,她把他折磨成什麼樣子!她把他完全折磨垮了。他說,她根本就不照顧他。所以他寧願做瞎子,也不願看她。他是對的。她是一個壞女人!如果他不跟她結婚,也許一切都是正常的,包括他的腦袋,我說。」那個女人想說話,他用胳膊在她旁邊推了一下,就把她推到屋裡去了。
他和善地向那位粗魯的盲人看去,暗自感謝了他一番,格奧爾格正是因為看見了他,才想起自己的哥哥可能眼睛出了毛病。他使格奧爾格想起了那封電報,並能正確地解釋那封電報。一個敏感的人跟任何人見面都可能有所得或有所失,因為這種見面會在他的內心深處引起感覺和回憶。恬淡寡慾的人的狀態雖是一種活動的狀態,但生活中任何東西都不會流到他們那裡去,任何東西也不會從他們那裡溢出來,儼然是僵化的堡壘一般。他們就這樣在世界上走動。他們為什麼會走動呢?是什麼東西促使他們這樣做的呢?他們是偶然作為動物走動的,因為他們本來是植物。人們可以斬去他們的頭,但他們還活著,因為他們有根。斯多葛派的哲學是贊成植物的哲學,它完全背叛了動物。我們還是做動物為好!誰有根就把他的根拔掉!格奧爾格很愉快地覺得並知道,為什麼火車載著他這樣快地往前開動。他盲目地上了火車,盲目地夢見他少年時代的經歷。一個盲人上了火車,這時他的思想的火車頭突然向一個方向開去:向著治療盲人的方向開去。彼得的眼睛到底是瞎了還是他只是害怕變瞎,這對於一個精神病學家來說都一樣。這時人們可以安心睡覺。動物喜歡把自己的愛好推到極端的地步,然後戛然而止,使其愛好失去勢頭。它們最喜歡經常變化著的速度。它們吃得飽飽的,玩得足足的,一安靜下來就要睡覺。他很快也睡著了。
「那裡人家可要追根刨底哪。警察非常吃驚!」
「偷東西?」
「我的手受傷了。」
「他自己應該負責任。我不知道他養著金絲鳥。他把鳥籠子藏在床底下,鬼知道到底為什麼。一個下午以及緊接著的一個整天,這個小房間里都非常安靜。昨天吃晚飯時,我正在切肉,突然有一陣怪叫的聲音,使我嚇了一跳,刀子就切到小指頭上去了。你應該知道,我是習慣於安靜的人。我要對那個可惡的傢伙報復一下。他喜歡惡作劇。我想,他是故意把鳥籠子放在床底下的。他本來可以像現在那樣把籠子掛在牆邊上。」
「你怎麼報復的呢?」
read.99csw.com「你幹嗎懷疑呢?」
「他非常放肆,敢對我稱『你』。」
「我從哪兒知道呢,彼得?」
彼得八年沒有給他寫信了,前天他才收到一封電報。這個女人一定了解一些真實情況。「那麼您為他幹了什麼呢?」格奧爾格問道,這隻是為了促使她趕快講。
「有人會將故事原原本本地講給您聽的。」
「真的?你的眼睛確實沒有什麼毛病嗎?」
「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窗戶上的木板拿下來了。耀眼的光射進小房間。新鮮空氣也隨著流了進來。格奧爾格深深地、滿意地吸了一口氣。到目前為止,檢查得很順利。彼得對格奧爾格預先想好的問題的回答是正確的、求實的,也比較清醒,和他以前差不多。問題就出在那個女人身上。針對那個女人的暗示,格奧爾格故意沒有聽進去。他對於彼得的眼睛不再擔心了。彼得不斷地向格奧爾格打聽她的情況,但格奧爾格沒有什麼反應,對此彼得很不高興。格奧爾格轉過身來,看到牆上掛著兩個空鳥籠子。床單上有紅色的斑點。在後屋角落裡有一個盥洗池,那裡面的髒水都是暗紅色的。彼得實際上比格奧爾格剛才用手摸上去所推測的還要瘦。兩條非常深的皺紋好像把他的臉從上到下劃破了。他的臉比數年前更長、更瘦、更窄、更嚴肅了。額頭上有四條很深的抬頭紋,就好像他的眼睛越來越往上裂開似的。他的嘴唇看不到,只有一條細長的裂縫表明了嘴唇的位置。他的悲愴的淺藍色的眼睛審視著弟弟,裝出冷漠的樣子,眼角里卻閃動著好奇和不信任的神情。彼得把左手藏在自己背後。
「那你切上去想必使了很大的力氣?」
格奧爾格在車上睡了很長時間。火車停在一個站上。他抬起頭看了看,此時有許多人上車。他所在車廂的窗子都掛了窗帘,裏面較空。當火車啟動的時候,有一對男女請他給讓個座位。他有禮貌地向旁邊挪了挪。那個男人碰了他一下卻沒有道歉。文明人的每一個粗魯行動都會使格奧爾格吃驚,他驚奇地看著那男人。那女人示意,那男人的眼睛不好。他們剛剛坐下來,她就因為丈夫的粗魯行為而向格奧爾格表示歉意,並說她男人是盲人。「這我可沒有想到,」格奧爾格說,「他走起路來令人吃驚地穩。我是醫生,給許多盲人治過病。」那個男人躬身施禮,他個子高而清瘦。「如果我給他念點東西聽會打攪您嗎?」女人問。她臉上流露出來的溫順包含著一種魅力,她大概就是為他而活著的。「不妨事,不妨事!不過請不要見怪,假如我睡著了的話。」此時不再有什麼粗魯的行動了,大家都客客氣氣。她從旅行包里拿出一本小說,用低沉而又嬌媚的聲調讀了起來。
「怎麼?」
「什麼東西使你吃驚得切到小指頭上去了呢?」
「看門人都告訴你了。」
「人人都可以告訴您。」
「你簡直又是在逼我自殺!」格奧爾格漫不經心地聽她讀著小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他懂得她的聲調。對小說主人公的這種乏味無聊的句子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先生,如果您是盲人的話,就不會笑了!」那個盲人斥責他道,他說的這句話頗有點粗魯。「請原諒,」格奧爾格說,「但是我不相信這種愛情。」「請您不要打擾一個嚴肅的人聽書!我對愛情的理解比您強。我是盲人,但這跟您沒有關係!」「您誤解我了。」格奧爾格說。他感到這個人對自己的失明很痛苦,因此他想幫助這個盲人。這時他注意到盲人的妻子正在向他強烈地打手勢,不時地把手指頭放在嘴邊,示意格奧爾格不要說話。他沉默了。她的嘴唇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謝謝——」的聲音,但卻是表示了「謝謝」的意思。盲人此時已抬起手臂。自衛呢,還是進攻?他又放下了手臂並命令道:「繼續念!」他的妻子又讀了,她的聲音顫抖著。害怕呢,還是高興呢?是不是因為她遇上了這位好心腸的先生而感到高興呢?
「我還是不說為好。」
他走上前去,撿起他的帽子,撣了撣上面的塵土,禮貌而堅決地敲著門。他把帽子一拿在手裡,就又是一位世故圓通的醫生了。「親愛的夫人!」他虛情假意地說,「親愛的夫人!」這聲音聽起來好像是一個多情的少年,用火一般的熱情向他的情人發誓一樣——對於這樣的熱情格奧爾格自己都感到好笑,他覺得自己好像坐在觀眾席上看著自己在舞台上演戲——他不斷地重複著這個稱呼。他聽到她在準備開門。他想,她也許隨身帶著小鏡子,也許正在塗脂搽粉,她會答應我的請求的。她打開門微笑著。「我想跟您打聽點事兒!」他感覺到了她的失望。她也許在等待著他繼續調情,或者至少在等待著他再九-九-藏-書叫一聲「親愛的夫人」。她的嘴巴張著,眼睛里露出不快的神色。
「沒有。」
那位朗讀小說的女人在朗讀的時候不時地撫摩著他把頭枕在上面睡覺的漂亮的手。她以為他在聚精會神地聽她朗讀。有些話她重讀了。他應該理解,她是多麼不幸。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趟旅行,很快她就要下車了。她要把這本書留在這裏作紀念,她只請求格奧爾格看她一眼。下一站她下車了。她讓丈夫走在前面,一般情況下她是讓他走在後頭的。在門邊她屏住了呼吸。她沒有回頭看一下,她害怕她丈夫。她的活動會引起她丈夫的憤怒,她心裏說。她這一次大胆多了,居然喊了一聲「再見!」她已多年沒有跟別人說過這句話了。他沒有回答。她感到幸福,她的美麗的容貌使她自己都有些陶醉了,但格奧爾格沒有看她一下,她傷心得潸然淚下。她扶著丈夫下了車。她克制自己沒有回頭看格奧爾格那節車廂,內心卻一直在想著他。她感到很難為情,他也許看到她流淚了。那本小說就放在他旁邊。他睡著了。
「他對你怎麼啦?」
「當然,當然。我感謝您幫助了我哥哥。」
「我哥哥可能病了吧?」
「誰呀?」
格奧爾格跑到附近的藥房買了碘酒、紗布和其他一些藥物,回到屋裡準備給彼得換藥。傷口還不算危險,不過對於一個體弱的人來說,流了這麼多的血也夠嗆。人們昨天就應該給他把傷口包紮好。這個看門人不是個人,他只想到他的金絲鳥。彼得所講的情況是可信的。到當事人那兒打聽一下彼得所講的情況在細節上是否屬實,也還是必要的。最好現在就上樓聽一聽他們是怎樣敘述昨天以及以前發生的事情的。格奧爾格現在不急於馬上就知道這些情況。他今天已經第二次認錯人了。他自以為——因為他是取得成就的精神病醫生,所以他有理由這樣認為——是一位識別人的專家。那個紅毛傢伙不是慓悍的「亞特拉斯」,而是一個詭計多端的危險分子。他把鳥兒藏在床底下對彼得搞的惡作劇,完全暴露了他對彼得——儘管他花言巧語地稱自己是彼得最好的朋友——是非常冷漠的。他竟忍心把窗戶用木板釘死,使一個病人見不到陽光,呼吸不到新鮮空氣。他根本就不關心病人的傷口。當格奧爾格跟他認識時,他一開始就說過,格奧爾格的哥哥把他的四隻金絲鳥弄死了,但賠了錢,而且賠償了不少錢。他所關心的就是錢。他顯然跟那個女人是結成一夥的。他就住在她那裡。他當初在旁邊推了她一下,並把她罵得不堪入耳,她竟沒有絲毫怨言,而是順從了他,這就說明她是他的情人。格奧爾格先前並沒有得出這些結論。他認為彼得會從被誣告的凶殺案中無罪釋放,這是他感到非常快慰的。現在他又覺得很慚愧,因為他的敏銳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居然沒有隨身帶來,而是留在家裡了。輕信這樣的一個女人是多麼可笑!這樣友好地對待一個被彼得正確地斥之為雇傭兵的傢伙是多麼愚蠢!他肯定嘲笑了格奧爾格,欺騙了格奧爾格,不過這樣的嘲笑隱藏在騙子們的內心深處罷了。這些騙子用陰謀詭計制服了彼得,並從中得到了好處。他們想霸佔住宅和圖書館而把彼得關在樓下黑洞洞的屋子裡。那個女人正是以這一臉的嘲笑給格奧爾格開門的。
「雇傭兵?」
「好一個哥哥。您應該感到慚愧!」
「那我現在又可以走了!」她說著就生氣地看了他一眼。
格奧爾格抱著彼得,讓他躺在床上。他一放下彼得就去開窗子。「我馬上再關上,」他說,「你需要空氣。如果你的眼睛不能見光的話,一會兒我再關上。」
格奧爾格決定去看門人那裡之前先給彼得包紮好傷口。眼前包紮傷口比了解情況更重要。人們不會得到很多的新情況。要離開小房間半個小時的借口以後還是好找的。
「這是看門人釘的,那個雇傭兵釘的。」
「那窗子上的木板是昨天晚上才釘上的。」
「對不起,請您讓我們兩人在一起談談。」格奧爾格補充說。
「他把她殺了!我有什麼辦法呢?她是他的第一個老婆。我是第二個。他把那個女人大卸八塊,藏了起來,在書架後面有的是地方。我總以為家裡有賊,前天才清楚,他是殺人兇手。我蒙受了恥辱,感到痛心。為什麼我這樣傻呢?我說,他不應該這樣。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想到的是許多書。他六點到七點在幹嗎?他在那裡砍屍體!砍成一塊一塊的,然後借散步的名義把屍體拿出去。誰都不知道。他把銀行存摺偷走了,弄得我手無分文!他沒安好心,要讓我餓死。他也要殺害我。我是他第二個老婆。我願意跟他離婚,但先要給我錢!八年前他就應該蹲班房了!現在他在下面呢。是我把他關在九-九-藏-書那裡的!我可不能讓人家把我殺了!」她哭著關上了門。
「您現在一定會告訴我,您所知道的有關我哥哥的情況吧?」
「什麼?」
彼得是殺人兇手?那個沉默不語、瘦長個子的彼得小時候經常挨同學揍。格奧爾格此時只感到樓梯搖晃,天花板往下塌。他是一位衣冠整潔的人,手裡拿著的帽子掉到地上也沒有去撿起來。彼得結婚了,誰也不知道。這第二個老婆五十齣頭了,醜陋、愚蠢、下賤,說不出像樣的話,前天差點兒也被害。他把第一個老婆大卸八塊。他喜歡書,但書架後面卻是藏屍體的地方。這個彼得,沒有講真話。他說謊,小時候出麻疹時哭鬧著,眼睛瞎了,看不了書了等等,也是說的彌天大謊!人家打電報把格奧爾格叫來。這電報是虛構的,不是出自警察之手就是出自那個女人之手。彼得沒有性|欲的神話跟所有的神話一樣純系胡謅,愚蠢得很。格奧爾格是桃色案件殺人犯的弟弟。這些都成了各家報紙用大字標題登載的頭號新聞:當今健在的最偉大的漢學家!東亞問題專家!表面是人,背後是鬼!罷免格奧爾格·基恩的精神病院院長的職務!失誤!離婚!讓助手當院長!人們要折磨病人了,八百名病人哪!他們熱愛他,他們需要他,他不能離開他們,他不能退出精神病院。他們從四周拽住他,不放他走。你不能走啊,你走,我們大家都走。留下來吧,我們是多麼孤獨。他們不懂我們的語言。你聽聽我們的話吧,你理解我們,你對我們好。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人神經都不正常,他們互不相識,都很陌生,他們來自各不相同的地方,他們互相謾罵,但都不知道,他格奧爾格正是為了他們而生活和工作的。他決定不離開他們,他留下了。彼得的事情必須解決好。他的不幸是可以忍受的。他是為漢學而生,而格奧爾格是為人而生。彼得應該被送到一個小範圍的精神病院里去。他的有節制的寡慾生活過得太長了,所以他跟第一個老婆在一起的生活縱容了他的性|欲,他怎麼能控制得了這一突然的轉變呢?警察會發現他有精神病,而把他交給瘋人院的。也許會送到巴黎來吧?他因神經錯亂而不能判罪是顯而易見的。格奧爾格無論如何不能退出他的精神病院。
「沒有。」
突然一個嚴厲而尖刻的聲音命令著。格奧爾格起先嚇了一跳,接著便說:「請您離開這裏,巴甫!」
那個老太婆馬上收起了笑容,凝視著他說:「對不起,這裏沒有什麼哥哥!」
「我們去警察局啦。一個規規矩矩的女人馬上就去報告警察。」
「書在上面呢。我的小圖書館被偷了。」
格奧爾格心裏很恐懼。彼得現在也感覺受到一種威脅,他害怕眼睛瞎了!他的眼睛也許出毛病了。他也許不得不暫時停止看書。什麼東西可能折磨他呢?他的生活只要有一個小時脫離他的計劃,這一個小時就足以使他對周圍事物有陌生感。凡是涉及自己的事情,彼得都有一種陌生感。只要他的頭腦把那些挑選出來的事實、信息、觀點加以考慮和修正,並把它們聯結起來,他就覺得孤獨對他來說是肯定有好處的。真正的孤獨,他自己從來沒有感覺到。為了同時做儘可能多的事情,對於一個學者來說,孤獨的生活就顯得很有意義了,這時他就好像正在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似的。彼得的眼睛也許勞累過度了。誰知道,他工作的時候光線是不是好呢?也許他一反過去的習慣和蔑視的態度去看過醫生,而這醫生建議他一定要珍惜和保護他的眼睛,讓眼睛得到休息。可能正是這延續幾天的休息,使他的神經遭到了破壞。他沒有去聽聽音樂,或聽聽別人說話(還有什麼比人的聲調更豐富多彩呢?),沒有用健康的耳朵去彌補眼疾所造成的損失,而是在書的面前踱來踱去,懷疑他眼睛的良好願望,央求他的眼睛,責怪他的眼睛,回憶他少年時代當了一天盲人的可怕日子。他害怕他有朝一日會變成真的瞎子,他憤怒了,絕望了,這個最傲慢、最生硬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央求他的街坊、熟人或其他的人出點好主意,就把他的兄弟叫來了。格奧爾格想,我一定要幫他把眼睛治好。在未治眼病之前,我要做三件事:第一,對他的眼睛作一次徹底的檢查;第二,檢查他屋裡的光線是否充足;第三,小心謹慎地跟他討論,說服他,讓他消除會變成瞎子的顧慮,如果這種顧慮實在沒有什麼道理的話。
「我也感到納悶,他什麼也沒有給我講。」
「一個被收買的粗野人。」
「我已經認出你了,摸著你瘦弱的身體就知道了。」
「我眼睛不疼。」
「我是格奧爾格·基恩教授。我找彼得·基恩博士,他是一位學者。八年前他肯定是住在這裏的。也許他搬家了,不九九藏書過您也許知道他搬到哪裡去了吧?我能在您這裏打聽一下他的地址嗎?」
「他到底幹了什麼事?」格奧爾格不難想象,他那神經錯亂的哥哥是如何在愚蠢的警察面前抱怨他的眼病的。
「你的手怎麼啦?」格奧爾格從背後抓住他的手,手上纏的布已經被血浸透了。
「格奧爾格?」那人說。
「為什麼我要高興呢?」
「快走!」彼得命令道。
「請原諒,我是從巴黎特地趕來的,您大概總可以告訴我他是不是還住在這裏!」
「我看不見,這裏很暗。」
「我這條命會突然完結的。請再給點錢!」她聳了聳肩膀。
晚上他便到達了目的地。他在一家普通的旅館下榻。如果他在一家較大的旅館下榻就會引起轟動,因為格奧爾格是當時有數的著名學者之一,這些學者的名字經常出現在報紙上。為了不影響他哥哥夜裡的休息,他推遲到第二天才去看望哥哥。因為他感到不耐煩,他就去聽歌劇了。聽著莫扎特的歌劇,他的心情才平靜下來。
「那麼你為什麼這樣怕見光呢?我以為你看書看得太多了,所以要在黑暗中休息休息眼睛。」
「對不起,我只知道他是殺人兇手。」
「我把鳥兒放了,這也算一個小小的報復了。那些鳥兒大概是死了。他氣極了,就把窗戶用木板釘上了。不過我已經給他付了賠償費了。他聲稱,這鳥兒是無價寶,他已經馴養好多年了。他分明在說謊。你在哪本書上讀到過,金絲鳥會按照人的命令,叫它唱歌就唱歌,叫它停止就停止呢?」
「以前我也是這麼感覺的。」
格奧爾格又拿出第二枚硬幣。她把另一隻手伸過去。他沒有直接把硬幣給到她手裡,而是拋向空中然後掉在她手裡。
「您有話就說嘛!」
「那當然。」
彼得看上去也許就跟這個盲人的樣子差不多,呆板而又固執。那麼彼得平靜的思想里到底出了什麼事呢?他生活孤僻,無憂無慮,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他憤世嫉俗,不可能陷入那芸芸眾生所組成的紛亂世界中去。他的世界就是他的圖書館。他的書很多很多,智力差的人會搞得暈頭轉向,但他有驚人的智力,他記住的每一個音節、每一個字都是那麼井井有條,互不混淆。他跟演員完全相反,他不跟別人打交道,他就是他自己,他總是用自己的尺度來衡量他所看到的人或所認識的人,因此他能避免因多年潛心研究東方文化而引起的嚴重危險。彼得不會受老子和印度人的影響。他頭腦清醒,更傾向於倫理學哲學家。他欣賞孔夫子,他覺得到處都可以發現只有孔夫子的學說才能解釋的現象。他差不多是一個禁欲主義者,還有什麼東西纏擾他呢?
「我的眼睛很好。」
「是的,是格奧爾格,我想看看你,我是從巴黎專程來看你的。」
這時人們聽到一陣好像是關在籠子里的動物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格奧爾格摸著牆,這牆真被他摸到了,這裏真狹窄。「請您把窗子打開吧!」他大聲說道。「這不行!」一個聲音回答說,這是「亞特拉斯」的聲音。彼得的眼睛真的有毛病了,他不光是恨老婆,怕見老婆,這房間里一片黑暗就可以說明這一點。他在哪兒呢?「這裏!這裏!」「亞特拉斯」大聲叫道,就象一頭獅子在洞中吼叫似的。「他蹲在我的窺視孔前面呢!」格奧爾格沿著牆跨了兩步,碰上一堆東西。彼得?他彎下腰來摸到一個骨瘦如柴的人。他把這人扶起來,這人顫抖著。這時透來一陣微風,不,這裏完全封閉了,不透風。現在有人嘆了一口氣,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很微弱,就像將死的人呼吸一樣。那人說:
「那兩個指關節連在小指頭上還不夠一半了。我想,這兩個指關節反正也沒有用了,所以我就乾脆把它切下來了。為了一勞永逸地解除疼痛。」
「你感覺好些嗎?我說的是眼睛。但願你沒有帶書來看吧?」
格奧爾格急急忙忙起床,洗漱,不用一個小時他就到了誠實大街24號。這座房子還算不錯,但沒有什麼特色。他爬上五層,按了按門鈴。一個老太婆開了門。她穿著一條上了漿的藍裙子,微笑著。他本想看一看,自己是否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他克制著自己問道:「我哥哥在家嗎?」
「你把它釘得這麼結實呀?我打不開。我真沒有想到你有這麼大的力氣。」
「你真是格奧爾格嗎?」
「我講了能得到什麼呢?」
「怎麼搞的?」
「他偷東西!我說,他沒良心。」
「您到底了解我哥哥什麼情況呢?」
巴甫走了。新來的先生穿著很講究,像個總統,準是個大人物,所以巴甫不敢怠慢。跟彼得算賬以後還有時間。他隨手把門關上,出於對這位「總統」的尊敬,他沒有鎖上門。
「您是誰?」格奧爾格問道。
「八年啦,前天才一切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