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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編 精神家園 作品的價值

第四編 精神家園

作品的價值

一切偉大的作品在本質上是永遠未完成的,它們的誕生僅是它們生命的開始,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它們仍在世世代代讀者心中和在文化史上繼續生長,不斷被重新解釋,成為人類永久的精神財富。
一流作家可能寫出三流作品,三流作家卻不可能寫出一流作品。
一個作品如果對於作者自己沒有精神上的價值,它就對任何一個讀者都不可能具有這種價值。自救是任何一種方式的救世的前提,如果沒有自救的覺悟,救世的雄心就只能是虛榮心、功名心和野心。中國知識分子歷來熱中於做君王或民眾的導師,實際上往往只是做了君王的臣僚和民眾的優伶,部分的原因也許在這裏。
對於寫作者來說,重要的是找到僅僅屬於自己的眼光。沒有這個眼光,寫一輩子也沒有作品,世界再美麗再富饒也是別人的。有了這個眼光,就可以用它組織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這就給了我一個標準,凡是我不屑於放進自己的精神倉庫里九*九*藏*書去的東西,我就堅決不寫,不管它們能給我換來怎樣的外在利益。
我所說的獨立的讀者,是指那些不受媒體和輿論左右的人,他們只用自己的頭腦和心來閱讀,我的作品從來僅僅是訴諸他們的,我也僅僅看重他們的反應。
要創新,不要標新。標新是偽造你所沒有的東西,創新則是去發現你已經擁有的東西。每個人都有太多的東西尚未被自己發現,創新之路無比寬廣。
好的作者在寫作上一定是自私的,他決不肯僅僅付出,他要求每一次付出同時也是收穫。人們看見他把一個句子、一本書給予這個世界,但這隻是表面現象,實際上他是往自己的精神倉庫里又放進了一些可靠的財富。
一個有靈魂的業餘寫作者遠比那些沒有靈魂的專業作家更加屬於文學。文學接納一切有靈魂的寫作者,不問寫作是否他的職業,拒絕一切沒有靈魂的偽寫作者,也不問寫作是否他的職業。
一個作家的存在理由和價值九_九_藏_書就在於他發現了一個別人尚未發現的新大陸,一個僅僅屬於他的世界,否則無權稱為作家。
一切優秀的藝術家都具有一種日記意識,他們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日記中的一頁,日記成為一種尺度,凡是有價值的東西都要寫進日記,凡是不屑寫進日記的東西都沒有價值。他們不肯委屈自己去製作自己不願保藏的東西,正因為如此,他們的作品才對別人也有了價值。
寫自己是無可指摘的。在一定的意義上,每個作家都是在寫自己。不過,這個自己有深淺寬窄之分,寫出來的結果也就大不一樣。
任何精神創作唯有對人生基本境況做出了新的揭示,才稱得上偉大。
我相信一個作家只要以嚴肅的態度從事寫作,他寫作時就不可避免地會帶著自己的人生經歷。也就是說,他所表達的最基本的精神內涵確實是屬於他的,是他從生活中感悟到的。但是,在多數情形下,具體的生活經歷只構成他的寫作的背景,而不九*九*藏*書是直接的題材。只有蹩腳作家才熱衷於在作品中抖落自己的履歷、隱私和瑣事。
最好的作品和最劣的作品都缺少讀者,最暢銷的書總是處在兩極之間的東西:較好的,平庸的,較劣的。
長遠地看,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那種僅僅為了出售而製作出來的東西,誠然可能在市場上銷行一時,但隨著市場行情的變化,遲早會過時和被徹底淘汰。凡是刻意迎合讀者的作家是不會有真正屬於自己的讀者的,買他的書的人只是一些消費者,而消費的口味絕無忠貞可言。相反,倘若一個人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寫出后自己真正喜歡,那麼,我相信,他必定能夠在讀者中獲得一些真正的知音,他的作品也比較地能夠長久流傳,因為聯結他和他的讀者的不是消費的口味,而是某種精神上的趣味。
可以剽竊詞句和文章,但無法偷思想。一個思想,如果你不懂,無論你怎樣抄襲那些用來表達它的詞句,它仍然不屬於你。當然,如果read•99csw•com你真正懂,那麼它的確也是屬於你的,不存在剽竊的問題。一個人可以模仿蘇格拉底的口氣說話,卻不可能靠模仿成為一個蘇格拉底式的思想家。倘若有一個人,他始終用蘇格拉底的方式思考問題,那麼,我們理應承認他是一個思想家,甚至就是蘇格拉底,而不僅僅是一個模仿者。
比較起來,立足於人生層面的作家有更耐久的寫作生命,因為政治淡化原本就是他們的一個心靈事實。他們的使命不是捍衛或推翻某種教義,而是探究存在之謎。教義會過時,而存在之謎的謎底是不可能有朝一日被窮盡的。
是否用自己獨特的語言說出一個真理,這不只是表達的問題,而是決定了說出的是不是真理。世上也許有共同的真理,但它只存在於一個個具體的人用心靈感受到的特殊的真理之中。那些不擁有自己的特殊真理的人,無論他們怎樣重複所謂共同的真理,說出的始終是空洞的言辭而不是真理。
高度政治化的環境對於人的思考力具有九_九_藏_書一種威懾作用,一個人哪怕他是笛卡爾,在身歷其境時恐怕也難以怡然從事「形而上學的沉思」。面對血與火的事實,那種對於宇宙和生命意義的「終極關切」未免顯得奢侈。然而,我相信,一個人如果真是一位現代的笛卡爾,那麼,無論他寫小說還是研究哲學,他都終能擺脫政治的威懾作用,使得異乎尋常的政治閱歷不是阻斷而是深化他的人生思考。
魯迅曾經談到一種情況:呼喚革命的作家在革命到來時反而沉寂了。我們可以補充一種類似的情況:呼喚自由的作家在自由到來時也可能會沉寂。僅僅在政治層面上思考和寫作的作家,其作品的動機和效果均繫於那個高度政治化的環境,一旦政治淡化(自由正意味著政治淡化),他們的寫作生命就結束了。他們的優勢在於敢寫不允許寫的東西,既然什麼都允許寫,他們還有什麼可寫的呢?
幾乎每個作家都有喜歡他的讀者,區別在於:好作家有好的讀者,也有差的讀者,而壞作家只有差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