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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沉沒的國度しずみ ゆく くに 1

即將沉沒的國度
しずみ ゆく く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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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相站起身,從架子上拿了一瓶白蘭地酒和三隻高腳酒杯。

想著想著,首相的內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那就是一點也激發不起來的所謂「英雄」氣概。自己根本就不是什麼「英雄」……也不想成為「英雄」。只是在沒有找到合適人選之前,自己不得不承擔那樣的「重任」而已。眼下,不是說能否干好的時候。只要比自己更合適的人選一出現,這個接力棒就自然而然地交出去了。但是,在接班人出現之前,「命運」仍然會讓自己肩負起這個重任……就像這個國家的所有政治家都心知肚明的那樣,首相始終還是抱著一種任何事物不是「干出來」的,而是「順其自然」的信念。政治上的「意志」也好,「努力」也罷,實際上不過是「命運」洪流中的一滴水而已……尤其是面臨人算不如天算的巨大變動的時候,更是如此……
「沒有辦法,只有讓防衛廳去辦了。」 官房長官說,「D計劃的基礎研究已經啟動——行動總部緊急擴充,人員和設備的預算經費都需要增加。」
「開會前有些事情……」首相沉思了片刻,「現在能聯繫到副總裁和幹事長吧……」
首相仍然兩臂交叉,雙眼緊盯著桌上的紙片。
「怎麼說呢,現階段大家的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這次爆發的大地震上的,」 總務長官說,「而且,那件事本來就是個天方夜譚,所以,反而不易被人察覺——即使有一兩個人察覺,估計連他們自己都難以置信,因此,也不便張揚出去了,就算萬一說出去了,別人肯定也會認為這人腦子有毛病……」
一個眾多人口、經濟發達、歷史悠久的強大國家將不復存在……世界歷史上有哪個國家遭遇過如此離奇的災難?又有哪個政治家直面破解過這駭人聽聞的巨大難題?
但是,萬一事情真的發生的話……
但是,現在自己被推到了比美國總統更為複雜的境地。……首相摸著他那剛長出胡茬的油臉,陷入了沉思。——日本這個國家可能消亡。也就是說,日本國土的物理形態將喪失,多數國民將會死去,活下來的人也將從此失去「故土」……或許漂泊到地球上的另一塊土地上,一塊由「別的國家」指定的擁擠不堪的「異國他鄉」。
到那時,誰將是犧牲品呢?官房長官根據自己政治生涯中所具備的「常識」,迅速在大腦中物色人選。萬一出錯的話,誰來承擔責任?誰作為替罪羊拯救首相?至少自己是難辭其咎吧……然而,如果承擔責任就可以解決問題,那還好說……
不過,自己熟悉的範圍內有這樣的人物嗎?
「副總裁也許睡下了。」 官房長官看看手錶回答道,「叫秘書嗎?」
「無稽之談……」 總務長官用他那肥厚的手掌用力搓了搓臉說,「假如果真如此,那可就是件駭人聽聞的大事了……但是,如果這本身就是個荒唐的推論——或者說只是田所那個古怪學者的臆斷、計算有誤……」
read.99csw.com那種「醜陋的孤獨」也是首相自身的寫照,只有站在相同的位置上才能體會得到,在這面特殊的鏡子里,首相似乎看見了自己。
那一刻,首相看到的是總統習慣性微笑的嘴角和不笑的眼睛之間流露出來的冷酷無情……就像從不太合身的襯衫袖口窺視到不潔的內衣袖口一樣,讓人不忍去正視的凄慘孤寂……儘管職業的訓練使總統從容淡定,但在看到他的一霎,純屬個人的愧疚像來自心底的寒意浸透了整個身體。這一刻,首相就像看見總統露出毛茸茸的屁股坐在馬桶上一樣,而自己無意中闖入了他人齷齪的隱私中,這種令人作嘔的感覺讓他狼狽不堪。
不是自己想要成為「最高權力者」,而是不經意間被推上政治舞台的。這種想法在他進入第二個任期后,始終揮之不去。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是一條「犧牲」之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成為這種類型的人。或許是血統的原因,或許是養育他的父母、祖父母的原因。他知道首相選舉的時候,背後推舉他的是那位老人,那位老人早就注意到他了。但是,他並非特別在意那位老人。當然,他並非視老人為等閑之輩,偶爾,也會去拜望一下老人,聽老人說說過去的事情或聊一些有關藝術品的話題。作為一國的首腦,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是在尋求某種「保護」,甚至認為老人所看到的世界和他日理萬機所應對的世界幾乎不在同一個層面上,沒什麼可交流之處。從政績上講,他可以說是奉行「單打主義」,作風樸實、埋頭苦幹。儘管如此,作為近年來政治史上少見的「政績不突出的首相」,他還是在處理實實在在的諸多問題中,積累了豐富的政治經驗。當然,他也曾經歷了無數的難題和政治危機,但對他而言,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認為,日本是一個穩定的國度,自己的政治生涯大概就在這種平穩中結束吧。
職業「政治家」,應該說是 「孤身抉擇」的專家。所謂「權力」,其實也是「抉擇」中的產物。所以,「權力者」骨子裡必定具備著千百年來所積淀下來的「超凡感召力」。這便是這位不到六十五歲的 「年輕」首相確信不疑的理念。也許政治從來就不能夠「合理化」,至少政治的過程變成一種 「邏輯——涵蓋概率的意義——過程」還為時尚早。就算計算機突飛猛進地飛速發展,政治演變為一種遊戲規則和選擇公理融為一體的自動化機器指日可待——然而,即使到了那一天,某些具備超凡能力的人以其敏銳「感覺」和強大感召力的「決斷」,在某種特定的場合,一定會戰勝龐大的計算機系統的。這是因為在所謂「政治抉擇」中,有時候必須直面連計算機都不能完全預見的黑暗未來而選擇勇往直前。計算機常常是依據「過去」和「外圍」的數據,按概率的百分比的形式來預測「未來」的。但是,在某種情況下,人類卻能夠憑第六感覺驚人地發現計算機所不能描繪出的「捷徑」。如果按計算機提示進行抉擇,那麼「情況」模式發生變化,其概率也要發生變化。因此,計算機只有在變化中重新進行新的預測和計算,然後再決定新的抉擇方向……即使與「Z」字形「布朗運動」的實際運行方向完全吻合,其結果也不過是在宏觀上描繪出「可預期的最佳抉擇」的軌跡而已。但是,假如計算機一開始就能鎖定「最終預期」的最佳狀態,朝著這個「最終預期」以「最短距離」的運行模式進行選擇,那麼,在充滿強大慣性且錯綜複雜的現實當中,巨大規模的「布朗運動」在運行中所付出的各種各樣的「代價」豈不是可以減少到最小嗎?更何況,「現實」是一個由大大小小的、振幅和運行速度各不相同的「現象體系」相互影響,呈模糊狀態的、巨大而複雜的「複合體系」。在當前,計算機還不能容納所有的「現實」,它還處於不成熟階段,在它的歷史記憶中也還沒有積淀那麼多的「實踐成果」。即使把所有的數據輸入計算機,未來一定還會留下「不可預見」的黑暗部分,就像「拉普拉斯魔法」所展示的那樣……九*九*藏*書
計算機以及龐大的善於運作的官僚群體反而使「抉擇」控制的事態日益擴大,讓 「決策者」所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曾經無數次出訪國外、與各國首腦會晤的首相想起了一段令人觸目驚心的經歷。那天,在白宮的一個午餐會結束后,大家正在輕鬆地交談,總統先生與日本代表團的成員談笑風生,首相趁著談話間隙離開了一會,與高個子的特別助理閑聊,這時他無意間回頭,正好從側面看到總統先生扭向一旁的無奈苦笑。他從這位擁有世界最先進的情報系統和組織嚴密、出類拔萃的內閣成員的美國總統那優雅的苦澀微笑里,讀到了一種隱秘的、常人難以想象的凄然的孤獨。
其餘兩人也把目光投到桌上的那張紙片上。在這張厚實的列印紙的正中,只列印了一行字:
「可是,明擺著這個計劃單靠防衛廳一家是完不成的。」 總務長官說,「保密費用一旦超支過大,經費就會成問題,而且,儘管疏散預案可以擬定很多套,可問題是我們需要徹底調查,去弄清楚那件事究竟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形態發生,這無論如何都需要為數眾多的科學家的合作,然而,這些科學家又從何而來……」
想了想,不能馬上想出誰來。只有一個人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此人是少數派在野黨的領袖,他的勢力正在逐漸擴大。戰爭年代,此人曾被關進監獄,戰後面對組織內部的殘酷鬥爭,他不屈不撓堅持抗爭,承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辱罵,建立了牢固的九_九_藏_書政黨組織。但是,此人有些令人琢磨不透,難以判斷……而且,現在一時還找不到他。首相將白蘭地一飲而盡。事態再進一步擴大,國內開始不穩定的時候,也許會亂世出英雄。在沒有找到更加合適的人選之前,要順利地渡過危機,自己將不得不承擔責任……並不斷地做出殘酷的「決斷」。
「有點累了……」首相一邊將白蘭地倒入酒杯,一邊小聲說,「剩下的事明天再說,好嗎?」
「根據目前的調查情況看,還不能得出明確的結論……」首相把交叉的雙手放了下來,抬起頭說,「不管怎樣,還是要繼續調查下去。再增加一些經費和人員怎麼樣?」
兩名內閣成員離去后,首相一人返回客廳,又喝了一杯白蘭地。地震后,他的家人去了信州,寬敞的官邸里只有中年女傭和全權處理私人事務的管家以及警衛。首相吩咐這些人暫不露面,所以,官邸中好像只有首相一人似的靜得出奇。
即使如此,每每一想到今後必須應付令人膽戰心驚的巨大恐怖事態,就會心煩意亂,感覺像快要被壓垮似的。勇氣是不可強求的,這是首相的信條。但是,有時為了不使判斷出現偏差,勇氣也是必要的。首相盯著杯子,他想,看來有必要抽出一兩天——哪怕從繁雜的事務性工作中擠出一點時間——去一個安靜的地方,盤腿、打坐。也許這樣,才能鎮定自若,看清黑暗的那一邊……是的……也該拜見一下那位老人了……
太不可思議了……醉意中感到一陣倦怠,首相用手揉揉眼角,閉上眼睛,倦意一下便從腦後襲來,像有一種無形的魔力從身後將他拉向無底的深淵。片刻,他把頭靠在椅子的後背,任憑身體往下墜落,這種墜落之感使他隱隱約約看到遠處深灰色渾濁的霧氣中飄浮著某種東西。
數日不分晝夜地連續工作,使首相驟然間消瘦了不少,顯得十分憔悴。此刻,他正愁眉苦臉地同官房長官、總務長官坐在受強烈地震襲擊,至今尚未完全修復的首相官邸的一個房間里,三人的桌前擺放著一張列印紙。
「算了,等等再說……」
首相一臉從容。「目前的騷亂告一段落之後……」首相繃著臉嚴肅地說,「某種意義上說,我認為是一個絕好的時機。明天見到副總裁和幹事長再說……」
首相的話,表面聽上去似乎很是慎重,不過是在原有的基礎上繼續進行調查而已,但官房長官瞬間便恍然大悟,他明白,首相是拿定主意要大幹一場了,甚至不惜冒一定程度的「政治風險」……
在官邸的過道里,官房長官離走在前面的總務長官數米之遠,他邊走邊對首相耳語道:「是內閣改革嗎?」
面對這種「決斷」,或許自己力不從心了。……首相繼續搖著白蘭地,獃獃地望著天花板。自己有能力支撐這困難局面嗎?無論如何,至少要著手工作吧,但能否堅持到底呢?這期間,找一個比自己更有能力、更有魄力的人來接替自己也不失為上策呀。
而且——儘管發展到這一步的九-九-藏-書可能性在增大,但不發生的可能性也還是存在的!如果會發展到那一步,那麼,從現在起就必須立即著手準備,否則是絕對來不及的。假如是D≒2的話,也許已經來不及了。但是,萬一沒有發展到那一步,而準備工作又已經開始進行……那麼,日本的局面將不堪設想,對此他也難辭其咎。
「沒問題,」 總務長官端起酒杯點點頭,「您還是休息一下為好。我要說的是統計局的事情,明天再向您彙報。」
這樣的決斷讓人不堪重負,首相一邊想著,一邊搖動著裝有白蘭地的杯子。——這種決定絕非一般人能夠做出。不論政治機構多麼的現代化,計算機和官僚體制有多麼的發達,「權力」終究是靠著近乎于 「神」的旨意一般的「超凡感召力」,以非理性的、非人性的「冷酷瘋狂」來行使的。面對如此殘忍的現實,任何一個普通人都不具備做出「決斷」的勇氣。隨著事態的不斷明了,這種勇氣也就逐漸喪失殆盡。這時,就必須有人挺身而出替大家做出「決斷」,承擔責任。只有在芸芸眾生中獨具決斷能力,冷酷、堅毅、果敢,能代替「神」行使非人性職責的人,才能擔此重任。這使「權力」帶有非理性的恐懼進而上升為恐怖。當然,當事態過去,或當初的決斷有誤,那麼,所謂的「神聖瘋狂」的執行者就會隨即淪落為替罪羔羊,以犧牲為代價來平息「命運之神」的暴怒。而且,往往就是那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才會被推上權力者的寶座。首相想,自己不過是一介俗人而已。他曾經為自己縝密的、合理的計算考量而暗自得意。在剛剛踏入政界之時,他到處宣揚自己的理念,認為帶有明治色彩的、頗有時代感的、夸夸其談的政治家時代已經終結;政治也可以依靠龐大的數據和處理系統,像 「企業」一樣合理經營。然而,這樣一個「自己」卻不知不覺地從周邊的同僚中脫穎而出,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直到他在與執政黨的長老級人物的競選中獲勝,當上了首相的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竟然具備一種特殊的才能——一種對他本人而言談不上引以為豪的才能。周圍的人稱他為「勇敢大胆的男人」,政敵攻擊他是「冷酷無情的算計者」。他漸漸明白,人們對他之所以既信任又畏懼,是因為他不知不覺地扮演了他的同僚所不能肩負的無情「決策者」的角色。而且,那種敏感和決斷力在很多情況下都是正確的;即使有誤,也由於處理得當,總能把損失降到最小,甚至會因禍得福。有時,他反省自己與其說是「勇敢大胆」,還不如說是缺少某種情感,比如「恐懼」之類的東西。當然,不僅如此,在他身上還有一種感召民眾的人格魅力,這種人格魅力與超人的膽略結合在一起,便造就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帶有「神秘感」的氣質……
「我都是半信半疑。唉,老實說,我真不太相信……」首相喃喃自語道,「實在太離譜了。就算日本是地震頻發、火山read•99csw•com眾多的國度,可偌大一個國家……會在那麼短的時間里……」
然而,現在局勢驟變。被稱為首都圈大震災的政治「大難」直面撲來,更有甚者,眼下,這種難以置信的大變動已開始給這個國家的未來蒙上了陰影,假如大變動真的即將發生,那將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波瀾。
「那好吧……」總務長官搖晃著肥大的身軀點點頭,「這事就算定了。明天的幹事會……」
首相獨自一人坐在客廳里。心想,或許自己的這張臉同那天在午餐會上看到的美國總統的臉別無二致——一張醜陋的、如同施魔法的巫婆一樣的扭曲的臉……他想,那時候,比起美國總統來,作為日本首相要輕鬆得多。因為那時的美國正陷入戰爭的泥沼,美國總統的「決定」關係到美利堅合眾國和他的敵對國成千上萬人的生命。
那東西就是奇妙的「抉擇」。
「這個問題,到底如何處理才好呢?」首相的聲音有氣無力的,「我接到報告,說要進行更詳細的調查,還需要追加十億到一百個億的預算……」
官房長官死死地盯著首相。這位與首相共同走過漫長的政治生涯、名副其實地由首相一手栽培的部下,同時還是舊制高中校友的官房長官,此刻最擔心的一點就是:一個國家的最高行政首腦,萬一由於某些奇怪的「錯覺」而陷入難以收場的大騙局中去該如何是好。這種擔憂從一開始就一直纏繞著他。當然事情還沒到這一步。到目前為止,整個事情的運作還只是在政府內部秘密運行,萬一真是一場騙局,也好就此罷手。但是,下一步該怎麼辦……如果繼續深入調查,財政預算、組織機構勢必要逐步「公開」,假如到了那一步,萬一弄錯了,不但覆水難收,還會被追究政治責任。弄不好,不僅首相本人,甚至連整個執政黨的政治生命都可能被葬送掉。
三個人一言不發地碰了一下杯。身材高大的總務長官酷似職業摔跤選手,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行了個禮便向房門走去。官房長官起身跟了出去,接著首相也立即追了出去。
「這樣的時代恐怕永遠不會到來……」首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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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2
首相曾憧憬過,如果出現可以做出任何 「決斷」的計算機的話,那該是多麼美好啊……到那時,人們已不需要 「政治家」這個職業,也許那才是真正的幸福時代。人類猶如依靠機械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一樣,也從「政治責任」這個痛苦的精神負擔中徹底解脫出來,這一天會到來嗎?
「我看,還是從學術會議上……」首相緊抱雙臂說,「對大會主席和組織者要適當交底,請求他們予以合作。氣象廳、國土地理院、地震研究所、防災研究所這些部門,遲早有人會慢慢察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