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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沉沒的國度しずみ ゆく くに 5

即將沉沒的國度
しずみ ゆく く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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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那個面朝庭院的人才向邦枝這邊看了一眼。他的樣子慘不忍睹,給人一種酸楚的感覺,邦枝不由得鼻子一酸,咽了一口唾液。僅一周左右的光景,福原教授彷彿換了一個人。他曾經紅光滿面、充滿童趣的面孔,如今,已是面容憔悴、兩眼凹陷,土色的皮膚近似於鉛色,滿臉鬍鬚,簡直像一個極度瘦弱的晚期癌症患者——只有眼睛顯露著殘存的活力和光亮,異常地耀眼。
「我們在這兒一直準備了三輛汽車待命。這是首相的死命令。怎麼樣,請您早點回東京吧?如果萬一發生了什麼……」
「那麼,田所博士現在……」
「唉,到處都爆滿,飛機票很難搞到手。」中田拿起電話,說,「自衛隊的運輸機每天都要從厚木飛往伊丹,你就溜上去吧……」
「怎麼啦?」
「快回家看看。」幸長說,「你老家在關西吧?羽田機場已經通航了……」
那位名叫龍野的僧侶,照舊合掌,緩緩地鞠了一躬。
「宇津木先生呢?」老人問。
「不要緊,我還不想死呢。」老人說,「我知道。兩三天內沒問題,而且,今晚那件事也應該有個結果。」
「不僅僅是這些……」 小野寺很肯定地說,「這一點,我還是比較了解的。當然,他這個人從來就不在意地位、名譽之類的東西。但是,我覺得有一件事比這些更讓他傷心。」
「你也來一下……」老人回過頭招呼邦枝。
「花枝……到這邊來。」老人朝坐在房間角落的姑娘示意,「請好好看看這位姑娘,才二十三歲呢,還不知道什麼是男人。她水靈嬌嫩,是未來的希望。這樣的姑娘……或者是孩子們的未來,你們都想過了嗎?」
「什麼?」 小野寺不由自主地大步追上那個男子,一把抓住那男子的肩膀,「你說他怎麼啦……」
「會不會是因為後來的中田先生搶奪了『計劃』的領導權而窩火呢?……」那位年輕的工作人員說,「最近有人聽到,他們兩人在中田先生的辦公室里吵得很厲害。」
小野寺走進D計劃總部的總務室,發覺室內特別嘈雜喧囂。人們在奇怪而不和諧的氣氛中,三三兩兩地圍坐在辦公桌旁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不管怎麼說,那是一個極端的想法……」 僧侶還是閉著眼睛說,「但是,如果不那樣極端地去設想,就很難得出全盤考慮的基本態度……」
「如果批准了他的辭職,反而會更麻煩。」從防衛廳技術研究所調來的年輕工作人員插嘴道,「這以後,新聞媒體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如果他站在完全不負責任的立場,亂說一通,那麻煩就大了。反正職也辭了,講什麼話也不受限制。」
「猶太民族的事例,對我們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 那個僧侶打扮的人仍然閉著眼睛說,「我認為,這個島國的人民,兩千年來,閉關自守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們不會立即就淪落到猶太民族兩千年顛沛流離的境遇中去。日本人向海外遷移之後,經過若干年,他們學到什麼……到那時,日本人還能不能繼續保持日本民族的……」
「他應該受到懲罰。你認為呢?」陸上自衛隊派來的那個身材魁梧的年輕校官,走近正在看周刊雜誌的小野寺,搭訕道:「要在以前,如果泄露了國家重要機密,那立馬就會遭逮捕,投進監獄……」
這四個人好像剛剛才察覺,小野寺早在這個「計劃」正式啟動之前,就已經同田所博士在一起工作了。
「分作三份啊?」老人看著桌上的信封說,「是嗎?……」
「這是一個非他莫屬的角色……」 中田難受地乾咳了幾聲,「他的表演效果超出預期好幾倍。儘管沒想到他竟然會鬧到那種程度……」
「即使能夠倖存下來,我們的子孫……也將飽嘗艱辛啊……」老人慢慢點點頭,嘴裏念叨著,「不管是繼續傳承日本血脈,還是放棄日本血脈……今後無論選擇什麼方式,只靠日本國內的力量來解決,那將於事無補。因為,這已是一個受外部力量牽制的問題了……如果真的要將『日本』這個國家滅掉……將現有的日本人滅掉而使日本國消亡,那問題反而簡單了。但,這畢竟是不可能的……因為,文化和語言是歷史性的『行為』……如果日本這個國家,她的民族、她的文化、她的歷史、她的一切的財富都統統與日本國土一同消亡,那倒痛快……但是,日本民族還是一個年輕有朝氣的民族……充滿著奮發的幹勁,生存『行為』還沒有終結……」
從另一個房間跑來一個男子,把頭伸到隔壁的房間大聲嚷道:
「我們在第三個信封里,還裝了一個信封,裏面有我們提出的非常極端的意見。」
「正是為了這個。」 幸長再一次拽住小野寺的胳膊,「無論如何也不能饒恕中田。他把田所先生害苦了……」
「發生了什麼事?」 小野寺邊脫掉外套,邊問身邊的工作人員。
富士山的方向,還是像炮聲一樣隆隆震響,火山灰夾雜著細雪發出「沙沙」的聲音,飄落在賓士車的頂上。
「在隔壁read.99csw.com的房間休息呢……」 福原教授回答說,「剛才還在這兒,不過……他已經筋疲力盡……」
「花枝……」老人轉過身來,果斷地說,「立即叫醫生來,給他們三位檢查一下。」
「你認為他是那種稍微使點花招就上鉤的人嗎?——你認為我是那種對他耍手腕的人嗎?」 中田大聲回應道,「而且,除了他,還有更合適的人選嗎?幸長,你怎麼樣?你能代替田所先生,把那場戲演得更好嗎?」
小野寺再次讀了一遍文章,最終發現文章不僅隻字未提D計劃以及計劃總部的所在地,就連暗示性的東西也沒有。那篇文章的後半部,援引了氣象廳的一段話:
「是向周刊雜誌泄密的角色?」
小野寺感到從舌根處湧起一股苦澀的唾液。原來是這樣!當事情到了實在無法掩蓋的時候,就利用一個在學術界狂言亂語、聲名狼藉的民間學者,以聳人聽聞的方式在既非一流媒體也非學術性刊物的 「通俗周刊雜誌」上發布「爆炸性」的言論。這樣做會收到兩方面的效果。一方面,人們不過把它看作是一個「慣例」,是周刊雜誌嘩眾取寵的炒作,因此,人們只是「有限地」去接受信息;同時,來自公眾機關的委婉的否定以及學術權威對「古怪」學者的冷嘲熱諷,大大緩解了信息的「衝擊力」。雖然人們對這種「奇談怪論」多少會感到震驚,但還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心安理得地接受下來。在精心策劃下,最後以「電視節目上的暴力」事件來掩飾事實真相。另一方面,當人們最初接觸到被掩蓋的「事實」時,自然會產生「這樣的事或許會發生」的想法,這樣的運作就好比打了一劑解毒疫苗,讓人們獲得了「免疫力」……
「據說是民營電視台,下午的訪談綜藝節目。」
「要是告訴你,你能制止得了他?」 幸長仍然拽住中田的衣領不放,中田朝小野寺瞅了一眼。「……說實話,沒有比田所博士更合適的人選了。只不過他急於求成,做得過頭了。的確,在聽到田所先生提出承擔此事時,我就在想,如果他出場,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但是,我再強調一遍,不是我請求他的。是他偶然聽到那個計劃,主動請纓承擔的。」
小野寺俊夫:
「哎呀!打起來了!」有人打開隔壁的房門叫了起來,「田所先生,在電視節目里,對持不同意見的嘉賓動手了。」
田所博士醉酒?小野寺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恍恍惚惚地回味著那位工作人員所講的話。雖然同田所博士相處只有半年,但是,卻從來沒見過他喝酒……
「你還不知道啊?」一位二十幾歲的年輕工作人員抬頭看了小野寺一眼,然後伸手從桌子那邊拿過一本雜誌遞給小野寺,「這個,昨晚剛登的。」
這時候,小野寺忽然想起了田所先生還在拘留所。這位了不起的人物……畢竟是酒後犯事,大概早晚要保釋出來吧。但是,保釋以後又怎樣呢……
哪個混蛋說的?小野寺禁不住火冒三丈,回過頭去看,卻找不著是誰。但是,他心裏明白,不是那個陸上自衛隊的校官,就肯定是外務省的那個秀才。
「那個人有點不得志吧。」外務省來的那人說,「的確,就這件事本身而言,我們承認他是一位相當敏銳的預言家。而且,在事態還處於模糊不清、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時候,他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但是,當那件事被正式作為國家大事,有組織地展開工作的時候,像他這種單槍匹馬、獨斷專行的民間學者,反而會成為這個組織的絆腳石。因此,不知不覺中,他會從『計劃』的領導核心中被淘汰出局。甚至在調查工作方面,一旦以組織的形式進行工作時,他也很難再拋頭露面。畢竟他對發生異常變化的可能性研究,純粹是為了證實他自己的理論……甚至可以說,他是從純學術的角度,或者是從個人求知的好奇心出發,力求弄清事態的真相。他根本沒有把日本國面對這種異常變化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問題聯繫起來。他是一個十足的『書獃子』。同時,他又是個陳腐的舊式學者,不大會使用計算機,甚至不知道什麼是系統工程。所以,他很自然地要脫離D計劃的核心層——或許他希望自己一直坐在這個計劃的核心位置。他滿腦子都是觀察『自然這個大舞台』的大計劃,為此,他想自行其是,調動整個組織。但是,這與他觀測日食之類的事情完全是兩碼事……因此,隨著問題日趨凸顯,他就越發顯得沒有地位,於是他的不滿情緒就爆發出來了……」
那一瞬間,小野寺並沒有感覺受到多大的打擊,只是覺得有些發愣,好像在腦子裡的某個地方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他對發愣的那個自己感到很詫異。
日本列島即將沉沒?!
最近以來,日本列島的確集中性地發生了大地震等特大災害,日本附近的地殼變動和造山運動也趨於活躍。對此,有關部門正全力以赴地對今後可能發生的異常https://read.99csw.com變化和災害進行調查。儘管如此,拋出所謂的日本列島即將沉沒的言論,是不符合現代地質學的常理的……
「你是說田所先生主動承擔了這個丟人現眼的差事?」
「宣言只不過是宣言罷了……」 福原教授喃喃地說,「遺憾的是,人類中的個體能夠向整個人類社會要求他的權利,這樣的體制還沒有形成。就是在一個國家裡,政府和國民之間的權利、義務關係,也才剛剛建立不久……」
除此之外,後面還附有一些諸如不動產公司的社長、家庭主婦、著名的表演藝術家、科幻小說家等不太負責任的講話。整篇文章以嘲諷的口吻,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田所博士的言論,純屬異想天開,荒誕無稽。
小野寺沒有跟隨那些工作人員擁進有電視的隔壁房間,而是一個人獨自站在辦公桌的旁邊。他感到兩腿無力,全身發軟。
「你別看他們白天那個樣子,那是在思考呢。」老人用銳利的目光看著邦枝,說,「他們倒是很操心那件事哩。三天來,他們連眼睛都沒有閉一下。前些日子,他們好在白天能睡上一覺,可是,現在這樣的工作強度,也不知道他們的身體能不能支撐得住……」
「不是我讓他去的。」 中田的語氣如往常一樣冷靜,「是他自己主動要去的。是真的。他與渡老人說了些什麼,然後就……」
小野寺一聽對方講話的口氣,便斷定他一定是軍人。他強壓心中的怒氣,裝作沒聽見,繼續看那本周刊雜誌。
「寶永火口終於噴發了……」老人沉著地說,「但是,這種程度,沒什麼了不起……」
「快!」老人對正準備把輪椅裝上汽車的邦枝說,「花枝,你立即通知先生的家屬。龍野先生,以後的事就拜託你了。」
而且,在文章最後還刊登了著名學者的談話內容。小野寺早就熟知小泉這位學者的大名。小泉稱:對於田所這位學者的研究是不可偏信的。在日本學術界,他很孤立,受美國海軍的委託,他從事過一些軍事研究……總之,他是一個喜歡嘩眾取寵的人……他拋出這樣的言論,完全是神經不正常所致吧。即便他是在理智的狀態下說出這番言論,也只能認為,他想借近來所發生的大地震和伊豆群島火山噴發而引起的社會不安之機,沽名釣譽,出風頭。這種對科學極不負責任的言論,將助長社會的不安定因素。為了維護社會的安定,對於這樣的人應當嚴加管束……
那個僧侶說:「說老實話,我們三人都傾向於這個意見。但是,由於這些意見與這次行動的宗旨背道而馳,因此,我們作為特殊的意見,把它放到另一個信封里。」
房內四周堆滿了書籍、文件,還有一些散落在榻榻米上,其中,混雜著外文書、線裝漢書。年鑒、百科詞典等書很顯眼,地圖也不計其數地散亂堆放著。
「他自己關上了重返工作崗位的大門。在電視節目里動手打大學教授,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中田用手搓著臉頰,含糊其詞地說,「可是,到現在為止,我總覺得,他在什麼地方,想和我們取得聯繫。我想我們會聯絡上的。渡老人會出面處理善後的。」
「更讓他傷心?」幸長從窗前轉過身問,「是什麼?」
「上面的人應該對他進行了說服工作……」
「田所先生……」 中田剛開口,便有些哽咽,「關於這件事……是他主動承擔了D計劃的『佯攻』行動。」
「概括我們的基本想法就是:不向世界——日本以外的其他國家謀求什麼,要求什麼……」 福原教授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我們的基本認識是:外面的世界——還沒有發展到能讓日本向他們謀求什麼的程度。這個地球上的人類社會,還沒有進步到能夠保證一個國家的人民在自己本土以外的土地上擁有生活的權利。……而且,這種狀態還將長期地、相當漫長地持續下去。失去國土的日本民族將在世界各地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然而,如果尋求不到,千萬不要強求。即使要生存,也得靠自己的力量……」
「你應該阻止他!」 幸長叫喊道,「他可是有功之臣呀!而且,還是我的恩師!為什麼不事前給我打個招呼……」
「好像有點明白,但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冷靜一點。」 小野寺一邊掙脫被幸長拽住的胳膊,一邊問,「你說什麼,要揍中田先生?剛才田所博士不是因為在電視台打了人,被抓起來了嗎?」
老人坐在輪椅上,透過玻璃門向庭院眺望。身著酒紅色結城綢衣的姑娘出現在樓廊盡頭,她穿過走廊來到老人的身旁,跪下,把嘴貼在老人的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老人微微點頭,於是,姑娘繞到老人身後推著輪椅向樓廊走去。
「田所先生好像被逮捕啦!」
「不過,話雖如此……」小野寺小聲地說,「田所博士……為什麼突然這樣……」
「所以說,最讓人頭疼的就是他這樣的民間人士了,」 那個魁梧的年輕校官看著小野寺,語氣十分傲慢,「對國家沒有一點責任感,根本就不知道約束九*九*藏*書自己。為了防止他繼續不負責任地亂說,泄露機密,管他什麼非法不非法,只有先把他拘禁起來。」
邦枝大吃一驚,朝房屋那邊望去。只見那個僧侶不慌不忙地從大門出來,從衣袖裡掏出佛珠,合掌。
「是嗎……」老人把手放到膝蓋上,身體傾斜,看著桌子上的信封說道,「到底還是提出了這樣一個想法……」
而且,這地震也正是整個日本列島走向最後大變動之前的零碎的腳步聲。
「我們沒有按地域,而是按事情的嚴重情況來分的類……」 福原教授的喉嚨好像被痰堵住似的,他接著說,「第一種情況是,日本民族的一部分,在某個地方建立一個新的國家;第二種情況是,日本民族分散到世界各地,歸化到所在的那個國家;最後一種情況……是世界哪個國家都拒絕接收……」
小野寺條件反射地一把抓起那本雜誌,他意識到自己的臉色都在變。他的眼睛貪婪地追逐著雜誌上的鉛字。由於剛受到的刺|激過大,以至於他一時無法讀懂文章的意思,同一頁內容不得不反覆讀了幾遍。這篇文章雖然對田所博士「地幔對流異常」理論的表述不太準確,但還是基本上進行了全面的闡述,而且,還帶有通俗周刊雜誌慣用的危言聳聽的筆調。
「這可是件泄露國家機密的重大事件。」一位工作人員說,「那位田所先生,作為學者,也許是出類拔萃的。不過,真是一個糊塗透頂的民間學者——據說是喝醉了酒,稀里糊塗地把話漏了出去……」
「他自己畢竟是這個異常變動的發現者……」
「他的表演總算暫時轉移了社會對這個計劃……這個總部存在的注意。」 小野寺喃喃地說,「這個人不會重返這個計劃了吧?他是不是也認為自己的使命已結束?我們再也不能同他一起工作了吧?」
邦枝和姑娘把老人扶上輪椅,那三人仍紋絲不動地坐在原處。
「邦枝,把那封信……」老人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示意姑娘,「大家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這件事奠定了小野寺對田所博士絕對信任的基礎。他同田所博士一起,在一萬米深的海底,承受著一平方厘米十噸的壓力,親眼目睹了那個宏大的「場面」。而且,田所博士在他所觀察到的那個宏大「場面」的基礎上,憑著他「豐富的閱歷」,更廣泛、更深入地詮釋「人類」、「社會」和「組織」。他的學識深奧精微,小野寺深感自愧不如。
「你說什麼?」校官皺著眉頭問,「什麼節目?」
「這……」 福原教授說。
海底火山權威田所博士的預言
「哎呀!我差點忘了。」中田突然很吃驚地望著小野寺,「大約一小時前,這份報紙就轉到我這裏了,你還沒看到吧?」
「昨天下午,醉醺醺地出現在氣象廳,通過D計劃的有關人士向總部遞交了辭呈。」 那個魁梧的年輕校官雙臂交叉在胸前說,「他本人到底還是感到要負責任,沒臉到我們這兒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小野寺不由得在心裏自問。……他的腦海里浮現出田所博士那高大偉岸的身軀,以及憐愛「大自然」的博士所獨有的大度、寬厚的仁慈面容——一張能喚起人們感傷的極具情感力量的面容。記得在本鄉町那個雜亂無章的研究所,自己被幸長引薦,第一次見到田所博士時,博士說:「這個人是可以信賴的,因為他一直在關注廣袤的大自然,而且了解它。」小野寺一想起這番話,心裏就熱乎乎的。
在房裡的一個角落,像是做記錄工作的中年男子,疲憊不堪地耷拉著腦袋坐著。桌子旁邊坐著兩個人,那個身材矮小的人,穿著黑紅色大島綢和服,雙手交叉在胸前,眺望著外面的景色。另一個僧侶打扮的人,穿著青灰色棉布衣衫,手指交叉至丹田,閉目打坐。兩人面前的桌上有三個大信封,每個信封上都還留著新鮮的墨跡,上面寫著漢字數字。
幸長粗暴地推開中田的辦公室,徑直向中田走去,正在同中田談話的工作人員吃驚地回過頭來。小野寺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躲開。幸長一把拽住中田的衣領,一手緊握拳頭,兩手都在顫抖著。小野寺看著幸長痙攣的面孔,心想,他那樣能打人嗎?
老人決定,三輛車留下兩輛,立即和邦枝帶上計劃去東京。做好了出發前的準備,老人坐著輪椅來到大門口,這時,寒冷的天空開始雪花紛飛。特製的賓士600型轎車的車燈已經打開,正往裡放輪椅的時候,「轟隆」一聲,像放炮一樣的巨響震撼著灰濛濛的天空。有人在別墅下面呼喊。回頭望去,接近富士山頂的坡面,已騰起一縷白煙。
「過來!」幸長表現出少有的激動,以至於臉部肌肉都有些抽搐,他鐵青著臉,橫眉怒目。「非揍中田那小子不可。」
「怎麼啦?」
「六十八,不,已經六十九了……」 小野寺聲音很低沉地回答,「父親去世后,她很明顯地衰老了……一定是心臟出了問題。」
「這麼說,是先生主動承擔的了。」小野寺說,「我明白了……」
九_九_藏_書所以,就看怎麼說了。假如新聞媒體已嗅出什麼,那麼我們遲早要被洗白。」
「混賬東西!」校官拍著桌子罵道,「能不能設法阻止他?應該出動反間諜部隊了。」
「不是的!」小野寺在心中吶喊道。他再次把眼光投到周刊雜誌上。說什麼田所博士是受「D計劃組織的排擠而發泄不滿的」,這完全是政客和官場的託詞。田所先生絕不是那樣的人。他是一位真正的「學者」,但是,又是一個根本不懂「現實」的「狂熱的科學家」,他既不是「書獃子」,也不是「幼稚無知的學者」。甚至可以說,他的心比那些象牙塔庇護之下的學院派大教授更寬厚豁達,更懂得「自然」、「人類」、一切的一切……但是,儘管如此,為什麼他要干出那樣的事呢……
「什麼?」屋裡的人一下活躍起來,「打了誰啦?」
「那種沒教養的學者,真是拿他沒有辦法。」校官嘖嘖嘴,「做一個預言者還馬馬虎虎,但是,涉及國家大事……」
「我知道,是你設了個圈套,故意讓他上鉤……」
「馬上去東京嗎?」邦枝推著輪椅問,「那幾位先生方便的話,也可以一起……車是現成的,而且,這兒也越來越不安全了。」
「這個……」 福原教授看了一下外面的景色,低聲說道。
雖說是嚴冬2月末,隔扇門和玻璃門卻敞開著,放眼望去,蘆湖的風光盡收眼底。屋子中間擺了一張根來漆桌子,桌子上散亂擺著許多紙片。旁邊是漆有泥金畫的硯台盒,硯台盒的蓋子斜開著,裏面端放著一個青黑色、呈蜿蜒狀、質地厚重的龍尾硯——是歙硯啊!邦枝瞪大眼睛,心裏驚叫道。很早之前,他在墨硯展覽會上曾見到過。龍尾硯的一端,墨汁已干,浮現出一顆美麗的金星來。墨塊上的竹葉,用金粉點綴著,像是中國清墨,實際上卻是日本墨。那支粗粗的毛筆,好像剛蘸滿墨,擱在硯台盒邊。
幸長和中田非常驚訝地注視著小野寺。一時間,大家都沉默無語了。這時,傳來了玻璃窗「嘩啦啦」的振動聲。對於這樣的小地震,大家都習以為常,也不介意了。而現在,這小地震正撼動著防衛廳的大樓。
「為什麼把田所先生……」 幸長提高嗓門吼道,「你小子……太過分了!」
小野寺身邊的四位工作人員,都一齊轉過頭來看著他。
「隱居老先生……」姑娘跑到老人的身邊,雙手掩面,「那個……福原先生,他……」
「等一下……」 小野寺插嘴說,「單從這篇報道看,田所先生只是陳述了他個人的意見,隻字未提我們這個計劃和總部的事情嘛。」
「還是袖手旁觀的好。」那個從外務省調來的,看起來像個秀才似的人,帶著嘲諷的口氣說,「弄得不好,反而會弄巧成拙,引起人們的猜疑,以為真出了什麼事了。暗中監視他的行蹤,要是媒體採訪,最好一問三不知,變相拒絕。」
「計劃大致已經……」眺望外面景色的那個人,放開交叉在胸前的胳膊,輕輕行個禮說。
「據說節目結束后,在電視台一樓大廳,好像他又打人了。恰好遇上來現場辦事的警察,就以『暴力現行犯』的罪名把他逮捕了。」那男子說,「警察也被推了幾下。好像上節目之前,他就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
幸長使勁地拽住小野寺的胳膊,小野寺驚訝地望著他。這是小野寺第一次看到這位和善而又略顯懦弱的學者,居然有如此衝動的一面。
「那個……」坐在房間角落裡一直默默不語的記錄員,沙啞著聲音說,「如果可以的話,請讓先生們休息一下好嗎?因為他們晝夜不停地……」
去氣象廳辭職?小野寺有些迷惑不解。
「已經作為暴力現行犯被捕了。」
「他這個人——真是個古怪的……但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啊。」中田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說,「當然,大概也是因為他沒有家庭這個後顧之憂,對社會地位、名譽,什麼都無所謂……」
「同時,還向電視……」 中田痛苦地背過臉去,「沒想到他會搞到那種地步……」
「那位老人還在箱根嗎?」 小野寺突然皺緊眉頭問,「不知那份報告送到了沒有?富士火山帶正從南邊……」
「這兒,不能看到火山噴發吧?」老人好奇地笑了,「如果是箱根的駒岳一帶有火山噴發的話,就能看得見了。」
「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那位年輕的工作人員說,「他已經被公安部門盯梢了,今天下午,他要上電視節目 。」
邦枝曾多次懷疑,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在做什麼?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些人是在思考有關日本和日本人「未來」的大事。
「工作有進展嗎?」 邦枝有點焦急地詢問,「他們白天就是散步之類的,好像很悠閑……」
「光靠說服,能制約那鄉下野蠻人的行動嗎?像他那樣的野蠻人,說不定倔脾氣一上來就為所欲為地亂來。依我看,除了採取特別的手段,別無他https://read.99csw.com法。」
中田打開抽屜,取出一張折成四疊的報紙,遞給了小野寺。小野寺接過報紙,翻開一看,三行廣告欄的邊上,用紅筆勾畫了出來。大號字刊登出的《尋人廣告》跳入小野寺的視野。
小野寺難過得直想把耳朵堵起來。大家從隔壁的房間陸續回來,用興奮的語調愉快地議論著。小野寺覺得在那裡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急忙跑向走廊,沒想到在那兒突然碰上了幸長。
「是……」那個身材矮小的人回答說,「皇室成員中,一人去美國,一人去中國,可能的話,非洲再去一人……」
去你的!邦枝在喉嚨里怒吼道。他由於過分的激動,渾身泛起了雞皮疙瘩。那麼說,日本民族……一億一千萬人民,全部消亡也是可以的了?這幫學者到底在幹什麼……
老人所說的那些人,指的是學者福原教授主持的小組。福原教授來自京都,他一直住在這幢別墅里。還有另外兩人,好像是福原教授邀請來的。其中一人,臉色白凈,面無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多大年紀。他平時穿一身和服,像是一個僧侶。另一個人,上了年紀,已經滿頭銀髮。此外,還有從總部派來的三個人,他們主要是幫助做記錄、傳送資料,與總部進行聯絡,一直同小組一起工作。有時,百忙之中的首相也會突然造訪,同他們談論個通宵。那時,邦枝也在隔壁的房間陪同。邦枝利用送茶點打開隔扇門的機會,偷偷往裡瞧,只看見包括老人在內的五個人喝著茶,議論著庭院的名花異草,談論著品茗茶具,悠閑自在地閑聊著。有一次,有誰講他到在國外所遇到的尷尬事,首相和老人都大聲笑了起來。
「這也許正是——日本人同其他民族截然不同之處。我們有這個念頭……」 那個僧侶半睜著眼睛,好像在自言自語。
「我們從事的工作已經快要無法隱瞞下去了……」 中田依然背著臉在說,「因此,想採取慣用的手法,放個試探氣球,不留痕迹地讓媒體嗅到消息,用這種方式把這件事泄露出去,同時,觀察社會的反應。最好不在大報上刊登,而是在通俗周刊雜誌上,以閑談的方式登載出去,這是我出的點子。但是,究竟用什麼樣的方式合適呢,正在考慮具體的方案的時候,田所先生就……」
這時,身後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花枝姑娘神色慌張地跑近車旁。
「聽說富士一帶已經發出了警報。」邦枝面色蒼白地說,「據說大澤坍塌處噴出的水蒸氣在加劇,寶口火山正下方也開始噴氣了。除了特別人員外,山頂觀測所的人員已經全部撤離了。」
「T大學的山城教授。」有人回答說,「他現在正在推搡前去勸他的節目主持人呢……」
幸長鬆開了抓住中田衣領的手,臉色變得更加陰沉,渾身像發瘧疾一樣不斷地抽搐,他用手捂住了臉。看到這情形,小野寺上前一步站在兩人中間。
老人用犀利的目光盯著兩人說:「你們三位,產生這個念頭的時候,是否考慮過自己的年齡?」
田所博士心中有一個廣闊的「自然」。因此,他不會沉溺於狹隘的人世、社會組織和集團機構之間的「權力之爭」,即使被疏遠也不會怨天尤人;甚至被迫退出組織,也不會對組織內部的「對頭」進行任何惡意的報復。他具有不計較個人得失,隨時能夠退出爭鬥的寬容和豁達。這是小野寺同博士長期共事的過程中不知不覺所感受到的。就是這麼一位田所博士——來到這兒,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他這個「民間學者」真的與這個充滿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有組織的社會」格格不入嗎?
遞過來的是一本周刊雜誌,在通俗周刊雜誌中也屬於高級出版社發行的刊物。雖說是昨晚剛發售的新雜誌,但是,輾轉數人之手后,已經破損不堪了。翻開的那一頁,頭條通欄標題,聳人聽聞。
「這個意見,也就是——最好什麼都不做。」 福原教授哽咽了一下說,「順其自然……以不變應萬變……」
「已經做好了嗎?」老人在姑娘的攙扶下,從輪椅坐到了榻榻米上,也微微地回了個禮。「那麼,皇室成員還是去瑞士……」
「恐怕近一半的人要死去……」 福原教授語調很低沉,口氣淡漠地說,「即使活下來的人……也會很慘的……」
「你母親……今年高壽?」中田盯著自己放在寫字檯上的雙手,關切地問,「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吧?」
「好極了!」有人向隔壁的房間跑去,嘟嘟噥噥地說,「那傢伙這下可好啦!」
邦枝不知什麼時候,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地攥住了褲子。手掌上出的汗濕漉漉的,胳肢窩也沁出了冷汗。這些人……太可怕……
轉過走廊的拐角,能看見樹木半掩著的另一幢房屋。過了迴廊,再往裡走,隔著一個四張半席子大小的候客室,裏面有一個十疊大小的房間,旁邊還有一個八疊的房間,隔扇門沒有關嚴,留了一道縫。
母逝世,速歸。
「世界人權宣言……」邦枝忍耐不住,脫口而出,「……任何政府都必須保證,作為人最基本的生存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