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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沉沒的國度しずみ ゆく くに 9

即將沉沒的國度
しずみ ゆく く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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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海外旅行的受理工作已經終止,但每天不是還有那麼多飛機,滿載著乘客在空中飛行嗎?乘坐在上面的是什麼樣的人?說不定政府置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于不顧,而正在把那些政府要員的家屬、有錢人和在衙門有關係的人優先送出去吧?那我們不是要被扔在最後,直到最危險的時候到來嗎?不,真的到了最後階段,我們也許乾脆就會被拋棄吧?
「聽說這周末停止銷售,配給從下個星期開始。」同樣也已是中年的妻子,從購物籃里,將很少的一點蔬菜和方便麵拿出來,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就是到這周末,也還有三天呀。」
委員長皺著眉頭說:「這個問題,在最高指揮委,也引起了注意。的確,必須採取措施了。不過,雖說是在非常事態下,這些舉動卻並不適用治安維持法,也不可能因此再恢復『流言蜚語罪』而對其追究。事到如今,也只好採取與暴力行為扯上邊的策略。」
似乎大家憑直覺感覺到,這個問題不同於美元危機等社會性|事件,並不是靠工作場所或街頭的議論,就能理出個頭緒來的。這件事衝擊到了日常社會生活的根本。所以,大家都只能顧自己,各自去面對「要怎麼辦」的問題。
通知說,一般群眾往海外的撤離將於4月2日開始,通過各都道府縣、市町村,按地區再另行公布就近機場、港口的集合地點和時間。——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追加的有關細節內容,卻一直沒有發表。國際航空線路在政府發表公告的同時,就停止了受理普通旅行顧客。不過,已經開始優先輸送海外要員病號,前往海外已具備接受條件的地區。住在機場周圍的人們,紛紛擁到機場去觀望繁忙起降的飛機。他們那乍看似乎毫無表情的眼睛里,逐漸流露出越來越多的不安、焦躁和懷疑。
電車、列車、公共汽車和計程車,是不是能把自己送回家呢?
「別叫了!」
「是那個鑽戒嗎?」丈夫啞聲說道,「那個……雖然並不太貴…… 可也是花了五六萬日元呀。你就用那個……換了七袋方便麵……」
回到家之後呢?做什麼?怎麼辦?雖然誰都在心裏,亂鬨哄地翻騰著這些問題,但似乎又並沒有誰在那時真正考慮這些。首先是全家人必須在一塊兒,該怎麼辦那是以後考慮的事。
「港口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海運局長說,「據港口局的報告,太平洋沿岸有碼頭設備的港口,已經有百分之三十的功能癱瘓了。面向日本海的地區,雖然目前癱瘓的港口還僅有百分之十,但太平洋沿岸的下降和日本海沿岸的隆升,照這樣的速度持續下去的話,恐怕用不了四個月,日本全國碼頭設備的大部分,都將變得無法使用。如果這樣的話,只好在海面上裝載了,而用舢板運送,效率將會降低……」
雖然在黑暗中看不見,但他知道一把年紀的自己,現在臉上定是沒出息的扭曲的又哭又笑的表情,同時還伴隨著汩汩流下的淚水。
我都五十歲了……他一邊垂頭喪氣地往家裡走,一邊在心裏這樣想道……我真是太累了。不過,我還是會努力的。我是那些孩子的父親,是妻子的丈夫。我是男人,正值壯年。為了他們,犧牲曾夢想著的靠退休金安度晚年的生活,哪怕再一次犧牲自己的生活,也在所不惜。
「而且,時間跨度很長。前後花了近十年吧……」委員長說,「十個月要運送一億一千萬人,簡直難以想象……」
「對了,還是請繼續彙報吧。」
「在這一點上,反美運動也同樣,因為這些問題涉及憲法……」
自下午兩點左右起,在全國各處的交通中樞,出現了與平常時間段不相稱的「早退高峰」。在東京,西邊的富士山繼續轟鳴作響,噴發煙霧。銀座、丸之內、皇居的綠蔭、高層建築、公路和鐵路等,都被紛紛降下的灰白色的火山灰所籠罩。護城河水上,浮著一層小石子碎后的白灰,天鵝們膽怯地躲在水中的石牆角落裡,一動也不敢動。踩著在人行道上「嘩啦嘩啦」作響的火山灰和小石子,聽任不停地掉下來的火山灰,把肩膀和頭髮都弄得一片灰白,人們表情嚴肅低頭快步地往電車站趕去。
不過,雖然日本人的意識底層中,存在這種「盲目信任」思想,但在他們靠近意識表層的部分,卻存在著另外一種「行為模式」。即在現代社會的得與失、遭受損失、受到侮辱等,充滿尖銳對立的利害關係和緊張關係中所形成的行為模式。儘管動不動就相互吼叫,在群體中衝撞、怒號、損壞器物、大肆地指責,然而,由於這一切實質上是建立在處於集團意識深層的、對社會合負責人的、一種「盲目信任」的基礎之上的。所以除了一部分領導人物之外,採取此類行動的人,並非全都是百分之百真想這麼做。他們往往等感情的發泄一結束,就又恢復到「友好關係」的狀態,並調節和改善與對方的關係。可是,這次情況非同尋常,如果對政府的不信任和不安鬱積,而使他們採取過激的行動的話,那這種不信任便會擴張,甚至有可能會發展成一種恐慌狀態。
委員長說:「現在政府特使正在和美國總統商洽,希望除第七艦隊以外,能再增加一部分第一艦隊的力量……在國際船主協會,有沒有能為我們說話並起作用的人物read.99csw•com?」
不管怎麼說,先回家!
「當然有。不過,這種時候要讓船主協會點頭同意,恐怕就得在現有的基礎上再進貢才行。」
「有一回我過生日的時候,你中了什麼特別獎,給我買的那個……」
「你為什麼不多買點呢?」丈夫尖聲喊道,「明明知道會變成這樣嘛!」
自從那場讓這座巨大都市的交通、通信功能,在瞬間癱瘓的大震災以來,恐怖的記憶,讓人們條件反射性地採取了急切「回家」的行動。在平常工作日的下午兩點,形成這座大都市的「日常」表層,卻像被加過熱的油脂薄膜一樣,突然融化而開始流動。假如是以往傍晚下班時間的話,在溶解於此「液體」的表層下面,霓虹燈會開始眨眼,夜晚大都市特有的活力和熙熙攘攘的歡樂場景,也會湧現出來。然而,現在卻只有往眼睛和鼻子里鑽的熱灰,它像是要再次包裹和固定已開始熔化的表層似的,開始慢慢地覆蓋下來。
「這一點似乎讓移民對策委很頭疼。」一名記者委員說,「據調查機構對國民的希望移居地進行調查的結果顯示:選擇美國、澳大利亞和歐洲的,占絕大多數。選擇南美、非洲的次之,選擇東南亞、蘇聯等地的,總共加起來還不足百分之十。其中,指定中國香港、新加坡、曼谷等城市的很多,也許是由於通過觀光而對這些地方比較了解的緣故吧。」
「可是,從兩個星期前開始,商店裡就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每天外面都排著長隊,就這點兒東西,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回來的。」妻子用手把散落到面頰的蓬亂頭髮攏了上去。「那情景,不由讓人想起了小時候。……戰爭結束時,我還是個小學生。在一片廢墟上,人們排著長隊…… 媽媽排在裏面。……可是,還是餓得難受。我還以為到了現在,那些都已經是遙遠的過去所做的噩夢了呢……現在又遇上了這樣的悲劇,真是沒有想到。」
「媽媽,吃飯吧!」二樓傳來了重重的腳步聲,最小的讀小學五年級的男孩下來了。高中一年級的大兒子和初二的大女兒,也跟在後面,「肚子好餓啊,今晚吃什麼?」
反正至今為止,也幾乎都不曾知道什麼叫快樂,不曾有過什麼像樣的人生。我們似乎生不逢時,註定了有受不完的苦。
不可思議的是,在工作場所人們並不怎麼議論這件事。大家盡量不去接觸別人的視線,而是要麼抓住電話不放,要麼眼望著空中,用手指煩躁地敲著桌子沉思。
「對不起!」看著丈夫漲紅的臉,妻子用怯怯的聲音小聲道歉,「可是,我那時候想不出什麼好主意……恍恍惚惚地就……」
人們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沉默地等候著政府的指示。——在關西地區,由於與東京之間的交通被阻斷,周刊與一般類雜誌已無法送達,只有靠電視、收音機和報紙專用的電傳線路這三種方式,來勉強連接這兩個地區。一般撤離計劃的大綱雖然已經發表了,但具體的指示還沒出來。
雖然誰的嘴上都沒有這麼說,但從他們望著向遠方飛去的飛機的眼神里,已經看到了令人恐懼的不安和焦躁。
回家!
「後來呢……」丈夫激動得嘴唇直哆嗦,「你換了嗎?用哪個 戒指換的?」
委員長說:「必須讓他們從心裏認識到,這不是觀光旅行,而是人命關天的逃難。」
「那時候從外往回撤退,來自外務省的委員說。包括軍隊在內,也不過一千幾百萬人吧。」
「所以說,在很早以前,就該與這些地區建立起強有力的友好關係,並進行相互交流。」在野黨的一位委員,敲著桌子用無法排泄憤怒的口氣吼道,「明治維新以後,日本讓自己陷入了,把這些最靠近自己的所有近鄰樹為敵人的境地。要麼進行經濟侵略或軍事侵略,要麼盲從冷戰外交,成為別國的軍事基地。這一切,都是在重蹈帝國主義侵略的覆轍。我們自己主動進行過像樣的持續的睦鄰外交嗎?日本的做法讓自己淪落成了亞洲孤兒,所以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而且在戰後,日本一直缺乏對國民進行教育,沒有引導他們要與亞洲各國保持友好。對於在國民中形成的,在亞洲各國面前所表現出的令人生厭的傲慢和優越感,聽之任之也不進行任何糾正。在國民的國際意識里,對亞洲周邊各國該有的常識被忘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大肆揮霍、摟著女人的觀光客的印象,或者輕蔑地將亞洲諸國國民視為窮光蛋的經濟動物的感覺。這樣的人,如果全部移居到對方國家的話,將會是什麼樣子?」
日本將會沉沒……雖然難以置信,但報道的確是這麼說的。也就是說,這意味著:戰敗后,一億人在戰中、戰後的地獄般的環境中,費盡千辛萬苦所逐漸積累下來的一切財富,犧牲了自己大半生而奠定的生活,再過幾個月,就會沉入海底。然後將來,在大家惟恐無法坐上撤離用的輪船和飛機的凄慘經歷之後,又不得不在從未到過的異國他鄉所借來的土地上,在難民營的臨時住屋或帳篷里, 去開始那種顏面盡失寄人籬下的生活。
日本列島的微型地震依然持續著。——南起九州,北到北海道,震級為二到四級的地震,在全國各地接連發生,不久在本州島弧的兩端阿蘇山和十勝岳,幾乎同時開九_九_藏_書始活動了。青函隧道由於隧道的地下水大量湧出,一個月前就已停止使用了。4月初,襲擊北九州和中國地區西部的震級為七級的地震,使關門海峽的地底,產生了逆向斷層。由東東北向西西南走向,高為六公里,水平錯位兩米,垂直錯位達七十七厘米。關門海底隧道的鐵道以及三條公路,都被切斷了。關門大橋被輕微扭曲,但勉強保存了下來。可是,靠近山口縣一側的橋塔頂部,向東北傾斜了一米半,重型車輛已經禁止通行了。
衝到外面,在黑夜中快步朝車站走去,丈夫意識到在自己體內突然湧出的衝動之愚蠢,禁不住對自己很生氣。他是想到外面轉轉,什麼都行,總之要買點吃的回去。戰爭結束時,他讀小學四年級。從戰爭末期,在空襲下參加勞動到戰後,每天都惶恐不安,腦子裡只想著不要被老師打和「有東西吃」。那些日子的記憶——那些本以為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早已消失殆盡的記憶,它們居然還留在心中,現在又條件反射性地被喚醒了,真是不可思議。那個時候,自己與父親一道背著背包,拖著沉重的身體,吊在擠滿人的火車門上到農村去。走好幾公里遠的山路,卑微地懇求農民,終於在背包里裝滿腐爛的土豆帶回家。——啊,土豆、土豆。今晚可有好吃的啦。面帶菜色、骨瘦如柴的年幼的弟弟妹妹們,只有在那天晚上才那樣歡欣雀躍。母親總是悄悄地啃著土豆的皮,臉上露出疲憊的微笑,不停地說著:「媽媽夠啦,已經吃飽了,你們全吃了吧。」他回憶和想象著母親那黯淡的,明顯出現營養失調癥狀的臉,在那天夜裡才高興發光的模樣。於是抓緊比來時更沉地陷入肩上的包,咬緊牙關地在夜路上快步走著。……肚子餓啦……最小的孩子那悲哀的喊聲,在腦子裡響起來。這叫聲與戰爭時弟妹們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只有這麼一點嗎?有什麼吃的?……
「就是說,還得追加吧……」
丈夫和妻子面面相覷,他們想起來了,最近一個勁兒地長個兒的老二,能吃得嚇人。丈夫突然站起來,開始解和服衣帶。
「關於機場問題成為瓶頸的具體情況,是這樣的:這十個月能從日本輸送到海外的人員,按最理想的計算估計,也不到五百億人公里。也就是說,能將一千萬人運送五千公里,二千萬人的話,能運送二千五百公里。日本是位於遠東的島國,所以每位乘客的平均飛行距離較長,為世界平均值的四倍,即四千公里以上。而且,這裏講的還是理想狀態,而實際上,卻要看機場能全部使用到什麼時候來確定。」
人們像是害怕被天上降落下來的災難性的泥灰粘住了似的疾步走著。計程車則瘋狂地飛奔,好像怕被客人叫住一樣。因為這些司機聽了車載收音機的廣播后,也由一個「工作人」變回了「普通人」,紛紛想著自己的家庭而匆匆忙忙地往回趕。
——也有沒早退的人,比如那些未成家的,或在別人家中租住房子的年輕人。學生一般都先跑到學校去,找到自己的同伴后,便談個不停。當然,堅持觀看追蹤報道電視特別節目的,也是他們。在咖啡店及工作場所,隨處可見忐忑不安而寡言少語的年輕人圍成的圈子。包括學生在內,在沒結婚的年輕人里,大概只有百分之幾的人,決心返回家鄉並奔向車站。
不久,富士山開始了全面大爆發,東京都內有的地方,掉下了一公斤重的石塊,地面上覆蓋著厚達十厘米以上的火山灰。除了地鐵,都內的交通開始擁堵。利用除雪車清除積灰以後,計程車和汽車雖然可以勉強行駛,但由於汽油不足,東西交通的隔斷越發嚴重了。
在微帶淺茶色和灰白色顆粒降落的天空下,這座大都市似乎正用一種驚恐的聲音,在這樣叫喊著。
「和各航空公司接洽的結果還沒出來,現在還不能具體確定……在最高峰時,可以集中全世界飛機擁有量的百分之三十。要想超出這個數,非常困難,因為不可能讓全世界的飛機營運為了日本而停下來。不過,這僅僅指的是,遠距離和中距離商業飛機,並且在『事態A』最緊急的時候,能在一周左右調派過來的。即使能夠這樣, 機場的容量還是很有限,成田機場二十四小時一千次、伊丹機場二十四小時六百架次的起降,恐怕就已經到極限了。雖然美國的戰略空中運輸軍團,願意為我們派遣巨型運輸機C5—A,但我們的機場承接不了……我方希望能充分利用各地的航空自衛隊基地的機場,為此,我們已經向對方申請派遣大量的中型運輸機。」
「聽說在理事會上已經撒了不少錢了……在這之外……還要給嗎?」 一位委員插話說。

真的,那樣的情景會重演嗎?他佇立在一片黑暗中,抬頭呆望著遠方薄雲籠罩著的微明的夜空。自己不辭辛勞地不斷努力,犧牲一切「想做的事」,而用廉價的酒去沖淡自己心中的執著,流著汗水堅持公司的工作……與年輕的妻子剛結婚時,只住著六張榻榻米大的一間房子,然後搬入了期待已久的一套二的集體公寓……孩子們出生、成長、上學,租一套更大的房子。終於存夠了首付,割肉似的買下了昂貴的土地修建新家,不斷償還銀行貸款,直到半年前九九藏書徹底付清。奮鬥到現在,為了享受這樣的生活,三十年如一日地努力著。那種僅回想一下都會不由得滲出冷汗的辛勞,那些必須犧牲掉的青年時期的夢想和希望,不,應該說是青春本身的快樂,都未曾體會過。有時夜深人靜突然想起這些,便會因無法忍受而只好用冰冷的酒,來沖淡那幾乎要「嘎吱嘎吱」發出聲音的鬱積的疲勞和痛苦的回憶。有時候,對桀驁不馴的孩子們說教,批評他們那種浪費東西的壞習慣時,剛一開始說到「戰爭時期……」,便會受到孩子們「跟我們毫無關係」這種輕蔑的回擊。那種時候,雖然使勁地控制著自己別讓全身的肌肉繃緊,盡量在臉上露出微笑而忍著不去揍他們,但內心卻更加感到自己的悲慘和卑微。然後為了忘掉這一切,又更起勁地喝酒。不過,這樣也沒什麼。只要不讓那幾個傢伙,去體會那種艱辛和痛苦,不去經歷那種為了一塊土豆而像虎狼一樣互相仇視的地獄生活,自己—— 我們這一代人犧牲再多、忍耐再多的痛苦,也是值得的。孩子們既無法想象也不能理解那樣的地獄,這正是我們努力的「成果」。自己一直在心中默念:絕不讓「我的孩子」再遭受那樣的罪。如今的「成果」看來,好像已經達到目的了。於是,他常吞飲著苦澀的酒,而對酒吧的老闆娘開些拙劣的玩笑、發發酒瘋……有時為了發泄,又忍不住與鄰桌的同齡人一起唱幾句軍歌,年輕時尚的工薪族們用蔑視的眼神盯著自己——那也無所謂。總之,我,我們努力到了現在。因為我們的努力,日本發展了,人們的生活變富裕了。讓孩子們能夠打扮得整整齊齊了。讓他們想吃什麼就吃個夠,能夠過上根本不用在意吃飯之事的生活。他一個人醉醺醺地走在街上,自言自語地這樣說著……在自己修建的自己的家門前,他忍不住高呼萬歲卻被老婆罵了一頓,也招來了孩子們的嫌棄。然而……
「這也是萬不得已嘛。 」另外一位委員補了一句。
委員長說:「國際民間航空組織那邊怎麼樣呢?那邊沒出現這種情況吧?」
未來,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在等待著我們?帶著年幼的孩子和精疲力竭的妻子,流落到陌生的國度,是否還能再一次重建生活呢?是否有找到工作的機會?是否能每天賺到哪怕一點點的錢拿回家,給妻子去購買當天的糧食?
日本政府的這一公開發表的報告,使全世界無比震驚,而日本國民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也許是一種異常的沉默和茫然若失的感覺,侵襲了大眾,任何城市都沒有出現跑到街上大哭大叫的人。聆聽首相在議會上的講話,在國會認可的情況下公布非常事態宣言,以及後來通過收音機、電視而向國民發出號召,在這個過程中,人們臉上的表情漸漸僵化了。廣播結束時,只是聽到四處發出了一些輕微的嘆息聲,幾乎沒人有什麼過激的舉動。——也許是因為太駭人聽聞了吧,大家雖然受到衝擊感到無比震驚,卻不知該立刻做出何種反應。
「那就啟用登陸用船艇。」 委員長低聲說,「只有拜託海上自衛隊,和美國海軍的軍事海上輸送司令部啦。他們的大型艦艇里,有一種叫水陸兩用艦的,可裝載二千五百噸左右……甚至還能裝坦克。」
沒過多久,在九州,霧島、櫻島也開始噴火了。在太平洋沿岸,當海岸的下降平均超過三米時,速度有所減緩。不過沒多久,半島的前端部分,又開始以更加激劇的速度下降了。
「能籌集多少飛機呢?」
繼首相講話之後,電視里作為特別節目,又開始播放新聞及相關的解說,大部分人就像被施了催眠術一樣,在工作單位一直盯著畫面。過了一會兒,有些人才開始壓低腳步聲,三三兩兩地走出了房間。
由於歷史上長期鎖國——對一般民眾來說,明治、大正、昭和的時代其實就是一種鎖國——由此培養出來的難以根除的「同胞意識」, 至今依然十分牢固地存在於大部分民眾的心底。天皇一聲召喚結束了戰爭,戰後政府雖然在口頭上大肆譴責軍閥,但在對十三名甲級戰犯行刑時,卻讓人們感受到他們的內疚和內心的痛苦。像這種與「政府—指揮者」之間的、遠遠超過鄉黨意識的「共同體感覺」的一體感,倒不如說更像孩子認為父母「最終會為自己做什麼」,並通過這種認識,而來保證彼此之間的聯繫紐帶。這種「對國家盲目信任」的思想,至今依然在大部分國民中根深蒂固地存在,讓他們採取了「危機時的柔順和懂事」式的基本行為方式。
「目前階段還沒有問題。不過,如果做最壞估計的話,也許不能太指望用飛機運輸。」來自民間航空公司的委員這樣說道,「統計上的運輸成績,去年的確達到了四千三百億人公里,其中有償的為二千五百億人公里。然而,其統計快速上升的部分,主要集中在對社會主義國家圈內國際線的開放和國內成績上。由於發展中國家的機場,建設進展緩慢,越海和全球運輸能力並沒有增加到想象中的那麼多。日本尤其薄弱的,是機場這個環節。關西新機場還是那麼一種狀況,在現階段國際線大型遠程飛機,能夠使用的只有成田、伊丹、板付和千歲這四個機場。把勉強可用的也算上的話,宮九*九*藏*書崎、鹿兒島、熊本、小牧、丘珠這幾個機場也許可以用吧。不過,巨型噴氣式、超音速、道格拉斯—10和洛克希德·空中客車的越洋型飛機,它們能夠起降的機場,只有成田、伊丹、板付這三個。如果這些機場,也遭到地震和浸水的破壞的話,到底能使用到什麼時候就很難說了……」
大震災三個月後,曾一度被解除的「非常事態宣言」,在事隔兩個月後,又再度在全國範圍內發布了。
到什麼時候,道路才能重新通暢呢?
海運局長說:「印度尼西亞海軍、中國政府等,都主動提出要幫助進行救助……但在量上也許不可能期待太多。蘇聯還沒有回復, 不過,有情報說他們的運輸船,正從北冰洋海域向太平洋海域返航,所以近日內應該會做出某種回答吧。」
那種終於豐富的有了該有的一切的生活……又要化作一場夢,難道今後眼前又要開始那種「噩夢和地獄」了嗎?
說著,妻子拿起了一包方便麵。
大地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地震又襲來了。本來就光線暗淡的照明,驀地一齊熄滅,黑暗中似乎哪裡的窗框脫落了。接著,傳來了玻璃碎裂的聲音,房上的瓦片也「嘩啦啦」地掉了下來。他努力地踩住搖晃的大地,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怪自己運氣不好也沒用,許多人過去吃了不少的苦,卻根本沒過上什麼好日子就死去了。世界各地,在更加糟糕的生活中離開人世的人也不計其數。越南和巴勒斯坦的難民、印度的國民,也大都過著並不幸福的生活。有幸生在日本和這個時代,我們也曾有過一段相當富裕的生活。笨拙地玩過高爾夫,去國外出過一次差,也摟抱過便宜的藝伎。——人到五十還要再重新考慮人生,也是迫不得已呀。他心中酸酸地這樣念叨著,邁步走在搖蕩的夜晚中。
日本列島將在一年內沉沒。
人們還依然信任日本這個國家和政府。不,是努力去相信,盼望著能相信:政府定會為我們想辦法的……絕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在他們的心底還有另外一種東西,那便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歷史意識:政治家和官僚,同樣也是日本人。
可是,往西邊去的交通線,幾乎都斷了。在鐵道方面,小田急線和國鐵平塚以西的運行,已經停止。東名線,目前雖然還可通到厚木,但很快就會被封鎖在涉谷這道關口以內。中央線上,八王子以西已停止發車,從關西來到東京的二十五萬旅客,現正被困在東京都內。「東海道巨大都市」,終於在偏東的地方被分隔成兩部分,東西日本的交通僅剩下航空和水路了。羽田機場在被海嘯襲擊后,曾一度開放過,但最近附近一帶的整體性下沉加劇,漲潮時海水開始侵入跑道,目前因為在進行防潮施工,又被關閉了。成田機場要同時承受國際線和國內線的運輸,差點就要被擠破了。在木更津和人間這兩個航空自衛隊基地,臨時對國內線開放,也不過是三天前的事。但由於跑道和地上設施的限制,只有中型飛機能起降。民間飛機因為無法適應在基地起降,只好動用運輸部隊的飛機。長途渡船載著擠滿甲板的乘客,離開海嘯后尚未徹底修復的東京港,不斷地駛向關西,駛向九州。
航空局長插話說:「大阪機場處於那樣的狀況,成田機場也有弱點。供油也是一個問題,從鹿兒島引來的輸油管,在震災時被破壞得一塌糊塗,目前只有百分之七十五可以工作。如果這十個月再發生幾次大地震的話……情況最糟糕的時候,恐怕連燃料也得空運了,水路運輸線路也許會再度無法使用。油輪不能停靠,離港口遠的內陸機場就比較麻煩了。」
「是啊。問題是出現這樣情況的還不止這一件事。事態的發展比預想的快了許多,在海外籌集到的黃金、白金及各國貨幣,僅僅達到目標的四分之三。那點錢再被這種事一點點吃掉的話……」
「老公……」妻子吃驚地望著丈夫。
全社會都已開始呈現出一種灰色的佯裝堅強的表情,而同時似乎像要煽動這種情緒似的,不間斷的小地震頻繁發生,火山爆發所噴出的火山灰也不斷往下降落了。
「可是這時候,你上哪兒去……」
「對,戰爭結束后,我就是坐著它從南方退下來的。這傢伙既搖晃得厲害,設備又差,再加上熱帶的暑熱和營養失調,很多病號和傷員都死了……」
各地區之間的主幹線鐵道和公路,阻斷的地方越來越多,支線也開始無法通行了。在大城市地區,馬上出現了明顯的糧食不足問題。在東京都內,自震災以來,物價和食品統管命令發布后,就一直沒有解除。在非常宣言發布的同時,包括交通、通信和運輸在內,食品、生活必需品以及銷售價格,都進人了政府的全面管制之下。然而,作為統制管理政策的一種常態,往往是在統管命令公布的同時,貨物就會從各地小賣店的櫃檯一齊消失。
在撤離計劃實行委員會上,海運局局長面色蒼白地在彙報:「船隻調配計劃,也許需要做部分調整。由於這次的富士山火山爆發,一部分外國船主遲遲不讓簽約的外國船隻返航。他們聲稱船員工會認為接近日本有危險而不願前來,並提出了增加特別津貼的要求。據我方的調查,這不過是一個借口。他們似乎知道我們在政府公布事態之前,包租read.99csw•com了定期航班的豪華型船隻,了解實情后,想以此提高租船費。更惱火的問題是,在國際船主協會內部出現了贊成這種做法的傾向。」
「我出去一下……」丈夫邊換衣服邊說,「今晚我不吃晚飯了。讓孩子們多吃點。」
「這也是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呢。店主說只剩下夠自己家裡人吃的了,怎麼也不肯賣給我。我都絕望地打算往回走了,可一想到家裡三個正在吃長飯的孩子到底該怎麼辦,就又呆站在那裡發愁。這時,那家食品店的老頭兒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夫人,如今拿著現錢也沒用,你要是有寶石戒指之類的東西,倒還可以把我家要吃的換一些給你……」
「現在說這些已於事無補了。」委員長說,「的確,迄今為止,日本只考慮與歐美國家為伍,自明治以來一直如此。就是在戰後,這一點也沒能得到糾正,而且政府並沒有做出要去糾正的努力。日本拚命地要成為『現代化國家』和『歐美列強』的夥伴,在社會、軍事、經濟產業方面,這一點倒是成功了。被亞洲近鄰孤立也無所謂,都是因為這些成功讓日本具備了,在孤立的情況下也能生存的條件。一旦出現什麼糟糕的狀況,日本便隨時逃回這四個島上,只要與遠在一萬公里以外地球另一半的歐美圈,進行貿易就行。可是,這次是可以躲藏的島嶼要消失了……
「配給制度呢?」剛進入壯年的丈夫強憋著怒氣,對面帶倦容邁進家門的妻子問道,「什麼時候開始?」
來自外務系統的執政黨委員說:「迄今為止,能夠容忍對其他國家如此為所欲為地進行誹謗,其實正是日本作為一個國家,根本沒能融入國際社會的一個佐證。如果對即將前去的地方,還那麼挑肥揀瘦的話,到對策委強制分配移居地時,那不是會發生大混亂嗎?」
在中部地方,燒岳、立山開始噴火。
「無論如何,要是不能保證目標噸數的話,就靠日本自己所擁有的二千六百萬噸商船噸位,根本不可能把一億一千萬人全都運出去,這一點是非常清楚的。油輪倒是有許多,可一艘油船也運不了多少人呀!」
一位在野黨委員說:「極右分子們散布惡性謠言恐嚇國民,說中國和蘇聯會向日本發動進攻,如果移居到那樣的地方,會被當成奴隸使喚之類的,對此是否應該進行打擊呢?法律允許那樣的傢伙逍遙法外嗎?說到底,其根源還是在於歷代執政黨政府過於盲從美國的反共政策,從而長期以來,讓這些傢伙有了某種被默許的心理做後盾。」
丈夫抬頭望著牆上的掛歷又問:「有存貨嗎?」
他被自己這聲叫喊驚醒過來,環顧四周,因全面節電路燈也變得昏暗稀疏的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再也不想聽到那種聲音了。在那個噩夢般的年代和地獄一樣的世界,他熬過了漫長的歲月。這十年、二十年,好不容易才在夢到那段歷史時,不再滿身大汗地驚醒……難道這一切又要重演了嗎?每每回想起那個年代,他都曾在心中暗暗發誓:無論如何,絕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遭受那樣的痛苦。難道現在又要重新……
——看電視了嗎?……聽廣播了嗎?……聽說日本要沉沒了……你怎麼認為?……你打算怎麼做?……怎麼辦才好呢?……喂,是我……聽到新聞了嗎?……好,我馬上回來。總之,我馬上回來……把孩子們從學校叫回來吧。
在步步逼近的危機氛圍和日漸增加的不安之中,人們失去了鎮靜,而用期望抓住什麼救命稻草般的無助眼神,呆望著空中。一旦碰到這樣的眼神,似乎彼此的不安就會加倍一樣,人們會趕緊轉移目光。可是,不久之後,無論臉朝向哪裡,都會碰上這樣的眼神了。人群中間不知不覺地開始瀰漫出一種野獸被困一樣的氣氛。
「作為將來要面臨的局面,這肯定是一個重大的問題。不過,目前需要大家發揮智慧的, 還是如何將一億一千萬人從這個島上運出去。」
他佇立在黑暗中,捂住耳朵大聲喊道。
「在越南戰爭期間,就是用它從橫濱往西貢運送軍需物質的吧?」

不過,通過政府全面介入批發市場、各地的生活合作社和超市連鎖店、百貨店等,在大型公司企業的協助下,這一個星期到十天的期間,總算勉強撐過來了。可是,因全國交通網的崩潰所帶來的物流停滯,很快使大都市的糧食不足問題更加惡化。
「只有四公斤米。包括星期天在內還有四天……肉和蔬菜幾乎沒有了,就剩下點兒罐頭……」
在首相講話結束一分鐘后,整個日本的電話,全都一起響了起來。在一天之內,全國便有幾十個地方的電話交換機的保險絲,被燒斷了。由於富士火山帶的爆發,東京以西地區的電信公司的微波線被切斷,東京與大阪區間的通話容量,在那天因此減少了二分之一。除了使用郵政通信衛星的全國電視網,因為電話、傳真及計算機的通信線路,都要優先滿足緊急重要的通信,所以普通的用戶幾乎全被停止了。然而即便這樣,在東京都內、東海地方、名古屋、關西及瀨戶和九州區域內的幾千台電話,依然還是響個不停。

「蘇聯、朝鮮、中國……離日本這麼近的國家……卻不能如我所願地讓日本人撤離到那裡,倒是挺諷刺的。」 一名委員自言自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