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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洋的表情終於冷下來。
李善斌知道他在想什麼,說:「你放心,拿了錢,這事兒就消了。那麼多年前的事情,沒了物證,光靠人證扳不倒刀哥你的。再說,那兩個正主像是有膽子和刀哥作對的嗎,這就是我一個人的事。」
「也不能讓刀哥你算幾卦,看兩套房子,就掙回來吧。」
李善斌一把拽下背包甩到胸前,扯開拉鏈狠狠抓了一大把錢出來。
「和這間一樣的。」
符合小時在本子里的記載。
「說起來,這事兒怎麼是朋友你來呢,這張字據,它可是有正主的啊。」他邊走邊問。
「這不是我的因,這是你的。你剛才也說了,你朋友多,但你現在的那些朋友,大概是希望你給他們解決麻煩,而不是添麻煩的吧。從前的事情一翻出來,很多朋友就不再是朋友了。」
孫洋簽好名,接過箱子擱在玄關柜子上,走回廳里。那兒有一圈大沙發,坐了四個人,孫洋在他們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繼續談論起來。其實並不是談論,而是孫洋單方面在說,李善斌聽見太陰六合、生門死門之類的字眼,想必是在說風水。
「對的。」
紅臉漢子「嗤」地笑了一聲,孫洋伸手沖他搖了搖,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卻比剛才更鬆弛了。
孫洋慢慢收攏眉頭,瞧著李善斌。
李善斌向來不是狠人,他給人的印象,自我的認知,都與兇狠相去甚遠。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他想,並不是四月二十七,要更往前。跨進窩棚的那一刻,人間在他面前裂開,然後是熊熊的火光,是小時跪在面前的痛哭與懇求,他喂小時吃下安眠藥,看著她漸漸鬆弛平靜,把手擱在她脖頸上,收緊,她又于中途蘇醒……呵,李善斌長長出了一口氣。
門后是個小院子,李善斌順著中間的石子路走到門廊前,兩步跨上五級台階。房門姍姍打開,門后的中年女人穿著打扮像是保姆。她瞧見李善斌已經在門前,微微吃了一驚,這快遞員的腿腳夠麻利,卻也沒再多想,伸出手要去接箱子。
「是啊,我這不是碰到事了嗎。」李善斌輕瞥那隻蓋著刀的手,翻起眼看他,咧嘴笑了。豁出去之後,他進入了徹底的輕鬆狀態,彷彿沒有一點重量了。唯一牽引著他的信標,是時靈儀的魂魄。
然後鐵門緩緩向外打開。
「孫老師不在,他一個星期就來上一次課。」穿著旗袍的前台小姐溫言細語,對快遞員的態度相當好。
「你有明天一整天籌錢。不能再多。」李善斌斬釘截鐵地說,「你準備一輛車,錢放裏面。」
「刀哥,我今天本來是做好了被你扣下來的準備,你這麼客氣,我許多後手都白費了呀。」他站在門口說。
孫洋的動作陡然一頓。
對講機響了。
那麼,她就是被困在這間屋子裡了。直到自己親手將她解脫。
「快遞的是什麼東西,要不您留在這裏,我代孫老師簽收一下,等過幾天碰到了我給他?」
幾分鐘后,李善斌背著重了許多的包出門。
「兩個正主?」孫洋疑惑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他忽然反應過來,拍了拍腦袋。
人,得有一個可以信任和倚靠的世界,才能寬厚溫和,等到李善斌把那具冰冷的軀體從床下拉出來,拖進廁所開始分解時,他早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曾經支撐過李善斌的世界崩解,他站在空虛中,過去已然離散,未來無所依存,無論這一步往何處去,還有什麼可以顧忌的呢?這就是他對上孫九刀最大的底氣了。
「我現在是本分人,叫我阿洋就好,我們這一行算不了自己喲,給你算,你把年月日時給我,我來排一個。」
他敲了敲抽屜,卻沒把錢拿出來。
電樓慢吞吞升上去,停的時候重重一抖。走道里鋪著厚厚的廉價化纖地毯,煙味很濃,李善斌要求看一間對著街道的,接待給他打開了五零五房。
「我所有的錢都在這兒了,您看夠不夠。」
「其實,我是想請您,想跟您求一卦九_九_藏_書,我碰到事情了,大事情。我過不去了。」
接下來電梯直下負二層,李善斌跑進車庫,找到那輛昨天包租的計程車,鑽進後排。
「說說,遇上什麼大事情了?」孫洋一邊拆著箱一邊問,意態悠閑。
等到近四點,孫洋給每人測了一卦,眾人連聲說准,這堂課也到了結束的時候。李善斌搶先道了聲謝,開門出去,跨上座墊滾燙的電動車,在小區里兜起了圈子。當他又一次轉回到八號門前,門口的三輛車都已經不見了。
普普通通的雙床標準間,床頭掛了副猛虎下山的印刷畫,煙味比走廊里淡些。李善斌走到窗前,向外眺望。接待在後面等了會兒,問他房間行不行,李善斌推開窗戶,伸頭出去往左邊看。
繼續說啊,他催促自己。
得狠。他告訴自己。
「我這個人講緣法,上門就是緣,任是哪一路的朋友,有困難了,把我的門敲開,抽屜里的錢隨便取,我結個善緣。但是再多呢,當然也可以,你如果有一個因,該我來結這個果,沒有問題。沒有這個因呢,天下困難的人那麼多,我也幫不過來,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李善斌站在往來車道的分隔線上看了很久,然後轉過身,瞧向另一面。那兒幾乎就是陌生的了,這一整段街道,這一整座城市,只有背後那一側是熟悉的。然而對著這陌生的另一面,李善斌依然凝望良久,甚至用了比先前更長的時間,然後他舉步前行,穿過這一半的馬路,徑直走入一家小飯館里。
門前停了三輛小轎車,一輛是賓士,另兩輛不認得車標,感覺不會比賓士差。從車的停放位置看,像是客人。外人在有點麻煩,李善斌想。但是他也沒辦法徘徊太久,進小區的時候保安問過他是幹嘛的,8號門前也裝了攝像頭,一個快遞員多磨蹭兩分鐘都顯得異常。
李善斌心裏一突,然後發現那是把沒開封的裁紙刀。
那個紙箱里,廢報紙團下面,兩塊紅磚上頭,還有另一件東西。孫洋伸手進去,兩根手指把它夾了出來。
「往後退!」一個女人的聲音說。
孫洋一邊朝那人招招手,一邊解釋:「沒事兒,我司機。」
李善斌換上保姆拿來的拖鞋,走到客廳,見孫洋正彎著腰用裁紙刀開箱。箱子打開,最上面一層塞了幾團報紙。孫洋抬頭看了眼李善斌,讓他在沙發上坐下來。
他的眼睛漸漸闔起。
「他擔心我嘛,知道我這人膽子小的。朋友,你這樣上門,我一個人坐在你對面,心裏慌嘛。沒事兒,就讓他在旁邊照顧照顧我這個老頭子,咱們該聊聊該喝茶喝茶。小劉,茶呢?」
上午十一點二十,深圳正念慈悲中醫會館門外來了個中年人。他把破助動車在門前一橫,從車后的簍里取出個紙箱子,用纏在手上的汗巾擦了把汗,推門而入,直奔前台。
女孩毫無所覺,她原話轉述過去,停了一會兒,點頭說好,然後掛了電話。
「那我就站這裏聽,不妨礙您講課的。」
司機開得足夠瘋狂,但在後視鏡里,還是時不時能看見黑色賓士車。
「咳,看我這腦子。」
孫洋的視線從紙箱移到面前的快遞員臉上,他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我算一卦收費多少嗎?」
「小劉,上好茶啊,咱們家今天到貴客啦。」他提著嗓門喊保姆。
李善斌咧開嘴,不是在笑,而是神經質地抽搐著。他居高臨下瞧著孫洋。
耳畔有微風,有輕語。
「哦,這個我聽這位好像在講風水是吧,不好意思聽入迷了,我也喜歡這個。」李善斌情急之下,隨口胡說一通。他並沒有事先的周詳安排,想著見山開道,臨到頭卻發現自己缺乏急智。如果不是有那麼多外人在,他就直接往裡闖了。
「今天這事兒有點意思,你這人也有點意思,我喜歡有意思,有意思就是緣分嘛。進來吧。」孫洋說著,拿著快遞箱往客廳走。
然而現在也只能退了吧,換個時間再溜進來,或https://read.99csw.com者半夜翻進小區。心裏這麼琢磨著,李善斌腳下卻還是沒挪步子。保姆上前一步,示意他退出去。
「孫……」他低下頭似乎在辨認快遞單上的名字:「孫洋在嗎,快遞。」
「去中心公園。」李善斌對司機說。
床很軟。天亮的時候,李善斌還不能確定,前晚自己到底有沒有睡著。他彷彿在那扇窗前看了一夜的地王大廈,又彷彿在小華強超市前看了一夜的那扇窗。
「不用了。對不起。謝謝你。」李善斌回答的時候,淚水依然在流淌,他卻似無所覺。
孫洋一個星期在正念慈悲中醫會館上一次課,但時不時的會在家裡上幾回小課,能入廳堂的學員,都是富貴人。這次門口站了一個旁聽的快遞員,心裏雖然膈應,傳出去也是美談。
孫洋沉吟不語,然後他把紙重新拿起來,皺著眉頭又看了一遍,這次看得比剛才的時間長。
李善斌眼見孫洋把箱子里的報紙團取出來,這便是圖窮匕現的關頭!意識到這一點,他腦子裡忽地一松,整個人冷卻下來。
「別緊張,刀哥,我是說,給我自己的棺材板。但光有棺材板,沒有底下的盒子,還裝不進我去。這點,不夠!」
「我把地址寫給你,你這就給孫老師送過去吧。」她說。
李善斌磨了磨牙,說:「想給我擺龍門陣?成啊,刀哥,豁不出去也掙不來錢。不過今天,我也不能真就帶這點買菜錢走吧,這樣咯,你領我去保險箱收個頭期。」
「空。」
「一天準備一千萬現金?三天我都弄不來啊。」
樓梯位置正在李善斌的背後,李善斌沒有回頭,肩聳了半分,背微微弓起來,眼睛盯住孫洋。
「這兩天刀哥最好把力氣用在籌錢上。字據那麼重要的東西,我會看好的,不勞您關心了。」
李善斌豎起右手尾指,比在孫洋麵前。
那張血漬斑駁的字據。
客廳里站起一個人,往門口走來,保姆把道讓開,他對李善斌笑笑,問他要筆。
孫洋正失笑,卻聽李善斌說:「這點錢,在我們那兒,夠買塊棺材板了。」
李善斌並不意外,能這麼輕易從別墅里出來,已經夠走運。這些年孫洋洗白上岸,離開好勇鬥狠的日子久了,覺得自己是千金之子,在別墅里不肯冒險翻臉。不光是被捏了個把柄,也是李善斌現在真的有一股子狠勁,咫尺之遙能讓對面的人心生畏怖,覺得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李善斌可不指望孫九刀真像看起來那麼老實無害,這會兒他肯定正在調動各種資源,要把這件事情查清楚。
「可以嗎先生?」接待催促他,「前台就我一個人,我不方便離開太久。」
「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大樓的二到五層是旅舍,大堂設在二樓,標準間今日牌價一百六十八元。李善斌問接待五樓有沒有空房,接待說有,他要求先看下房間,接待取了一串鑰匙,領他上樓。
「欠債還錢,有因得果。這個賬,我得認啊。」孫洋長嘆一聲。
王海波並不是孫洋的親信,實際上他和孫洋接觸很有限。入獄前打過三四次交道,出獄后一次,知道些道上傳聞,知道他洗白后的身份,僅此而已。憑著這些,李善斌不可能制訂出周詳的計劃,但心裏多少有了點譜。只要把握住大方向,把握住孫洋這個人,就有希望干成。他沒受過這種訓練,也沒有相關經驗,機會只有一次,出錯就完了。
「刀哥不會是要了我這根手指,才能想起來事情吧。」
如果不看這兩個字,面前的人稱得起儒雅。五十許年紀,身著灰綢短褂腳踩布鞋,膚色白晳體態豐潤,兩道長眉舒展,金絲眼鏡后的眼神溫和。
電梯在七樓停了下來,門外站著一個戴墨鏡的時髦女郎。
然後她看見面前的男人轉過身,臉上淌了兩道淚。她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五零九和五零五的確一模一樣,還是那副猛虎下山。但從窗戶看出去,略有不同。
「兩塊磚啊九-九-藏-書,我還真以為有好吃的凍貨哩。我這人啊,就好一口吃嘛。」
李善斌的面色更冷。不知不覺之間,場面就往失控的那一側滑過去。要怎麼辦,他沒有方寸,反有一股怒火在胸中燃起,他一拍茶几,突地站了起來。
李善斌在一個十字路口下車,分辨方向之後,沿著街道向前走了會兒,在一家超市旁停下來。超市已經打烊,捲簾門上方的燈箱亮著店名——小華強。李善斌仰頭對著招牌,一步步向後退。他退下人行道,退入車行道,身旁有一些喇叭聲和閃燈,都沒什麼關係。他的視野寬闊起來,超市的左邊是柯達照相社,沒錯,右邊是租房中介,這個錯了,本應是麵包店的。照相社門口豎著桿路燈,貼著路燈又豎著根電線杆,把店門擋死在後頭,糟糕的風水,他想。那麼,就真的沒錯了,再往上看,果然是住宅了。這種方方整整盒子一樣的建築,上海也有許多,並沒什麼特色。然而一種悲哀的熟悉感把他浸透,於他而言,這是不一樣的,帶著鮮明烙印的建築,它的線條、水管的曲折形態、三樓那戶欄杆斷了一根的外陽台……甚至他本不該有具體印象的斑駁的外牆面,都在刺醒著他。
「你要是缺這點,我二話不說。但你包里裝的就差不多有這點了吧。」
保姆的身後是大客廳,光線很好,另一頭似乎連著一個更大的院子。有人聲,應該是主人在會客。李善斌沒法作出更多的觀察,保姆的手已經伸出來,可他不能就這麼把箱子交出去。
孫洋一愣。
「要本人簽收,孫洋在嗎?」
「錢能解決。」他沉聲回答,「給你一天時間籌錢。拿了錢我給你原件。」
那邊孫洋抬頭瞧了一眼,溫聲說道:「我正好在上個堪輿的小課,這行講緣分,不礙著你工作的話,真想聽幾句也沒關係。」
李善斌跳下出租,衝進酒店。在電梯廳等電梯的時候,紅臉漢子進了旋轉門,跟著他的還有兩個人。電梯開了,他沖正飛奔而來的三個人笑笑,按了關門鍵。
孫洋點了支煙,走到陽台上狠抽幾口,把剩下的一半碾滅,回到客廳里。
旗袍女孩讓中年人稍等,開始撥孫洋的電話。
孫洋搖著頭,嘴裏嘖嘖了好幾聲。他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似是下定了決心,把頭一點,說:「行吧。可我沒這麼多現錢吶,那……去次銀行?就是這個點兒不知關了沒。」
不等紅燈轉綠,計程車就躥了出去。
「這是哪來的話,怎麼會。」孫洋失笑說。
門關上,但是按樓層的時候,怎麼都按不亮,電梯死在那兒!李善斌忽然反應過來,摸出房卡刷了一下,飛快地按了十二樓、十五樓和二十一樓。
孫洋眯起眼睛:「聽你這口氣,不光是求財來的?」
對面樓的頂層天台上安了個大鍋蓋,鍋蓋的背後,隔著好多條街,拔地升起一幢閃著華光的摩天高樓。李善斌知道那叫地王大廈,十年前的深圳第一高樓。地王大廈主樓樓頂兩端,一左一右冒起兩根白亮的尖刺,電擊器一樣扎向天穹。李善斌站在客房窗戶的中線前,從這個角度往對面看,衛星鍋蓋的天線頭子正指在了遠景地王大廈那對尖刺的中心。
茶一直沒端出來,卻從樓上下來一個穿著汗衫的紅臉膛漢子,叫了一聲老大,就往兩人對坐處走過來。
「化緣?來化緣的人是我。」李善斌冷冷說。
他絮絮叨叨說著,想先穩著李善斌。
李善斌遞過筆,把箱子捧高,讓他在箱面上的快遞單上簽字。他低下頭去,毛髮稀疏的頭頂心在李善斌眼前泛著油光。
「看一眼。」
「就寫了個姓,黃先生,東西從廣州發過來的。」他回答的時候,貼著紙箱底部的手指因為緊張而輕微地顫動起來。他盯著女孩,看她的反應。
在下一刻,李善斌想起了李怡諾和李立,他意識到自己並非什麼都不在乎。他松下來,閉上眼睛,安安靜靜地在心裏想念。許久,他帶著一絲溫柔的笑read.99csw.com睜開雙眼,整個人重新進入到緊張狀態里。
然後他貓下腰,躲在車窗下面,直到車駛離地庫,開出兩個路口。他的手在座椅布套下面摸索著,取出一張昨天藏起的紙。
孫洋重重嘆了口氣。
「先生啊,這個要你簽一下字。」保姆回頭喊。
那是個印著「恭喜發財」的紅包。
孫洋瞥了一眼,失笑說:「早十年前差不多,現在么……」
「有病。」她罵了一聲。
孫洋的臉冷了半晌,先前的笑又一點一點浮出來。
他在十二樓出了電梯,然後按了下行按鈕。等待的時間分外煎熬,彷彿過去了很長時間,電梯門終於打開,謝天謝地,裏面沒人。他按了負二層。
李善斌退後兩步,讓開鐵門,抬腳就往裡走。
「好嘞。」
兩小時后,因為不熟路而繞了好多圈的李善斌騎著那輛臨時買來的破助動車,進了銀湖的一片高檔住宅區。他在一座獨棟別墅的大鐵柵欄前停下,確認過門牌,8號。
孫洋笑容不改,彷彿真是一個和氣怕事的無害人物。
「啊唷,那怎麼弄,這人他沒留手機號啊。」
「朋友你這是……一千?」
「單子上寫著是禮物,標了個凍品,一定要今天送到的。你有他手機嗎,你打一個,問他在哪裡,我現在送過去。」
鐵門打開,李善斌又一次快步走到房門前。這一次他等了會兒門才打開,孫洋拿著快遞紙箱,指著快遞單說沒錯啊,從正念慈悲中醫會館轉來的對吧。
「是誰寄的?」孫洋在電話里問她,她問中年人。
保姆走回來關門,見李善斌杵在門口,眉毛一挑問:「你還在這兒幹嘛?」
紙輕飄飄落在几上。這是一份字據的複印件,字跡顫抖潦草,底色上有一團一團灰黑的污漬——那原是血。
李善斌只當不知,騎了段路,在路口等燈的時候,一步跨下助動車,拉開旁邊的空計程車車門鑽進去,一邊報酒店名字,一邊抓出十幾張百元鈔。
說話的時候,他緩緩坐到沙發上,雙手往茶几上一擱,右手恰好蓋在裁紙刀上,手指輕撥,讓刀柄轉了個合適的方向。
「先生,唉,先生,」旗袍女孩一臉無奈,「你打的就是我這個電話啊。」
李善斌看著他沒說話,那根手指還舉著。
紅包里顯然是裝了東西的,自然不可能是錢。孫洋的手指輕輕捻著紅包,卻不想馬上打開它。
孫洋麵皮一緊,旁邊的漢子身體前傾,做了一個威脅動作。李善斌沒管他們,挪了一步,彎下腰把抽屜里的錢拿出來,塞進自己的包里。
「喂,孫洋是嗎,孫洋在不在?」中年人粗聲粗氣地叫嚷。
那是一家潮汕粥鋪,臉小肚子大。李善斌站在店門口的台階上,店員上來招呼,李善斌不接話,戳在那兒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打量。店員回去拿了菜單來請他翻看,李善斌卻問,這兒以前是酒吧吧,店員說他才幹半年不清楚。李善斌扭頭出門,左手不遠有一道向上台階,他拾級而上,到了這幢樓的二層。
李善斌往裡走了一步,站在玄關的門墊上。房門一開始是虛掩著的,後來孫洋讓關上了,漏冷氣。誰能想到一個忙碌的快遞員居然有這麼多空閑時間,一聽就是兩小時。孫洋其間往門口瞅看了好幾眼,但話是自己說出口的,也不方便趕人。
至少找到正主地址了,已經足夠順利,不能指望太多,先往前闖,闖過去再看路。李善斌拿出箱子,按響了門鈴。
李善斌把豎著的尾指晃了晃。
李善斌心中一懍,這半吊子風水先生察言觀色,竟是看出了幾分緣由。
「年輕時候的孽債啊,到老了來還。」他沉痛地說,「要多少。」
「我這個人好朋友,所以朋友也多,不管是官面上的,生意場上的,還是……」孫洋停了停,接著說,「還是江湖上的,有困難大家伸伸手,沒什麼坎過不去的,對吧。」
「快遞!」他吼了一嗓子。
李善斌汗在冒血在沸,腦袋裡轟隆隆地響,他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才不出錯,隨九_九_藏_書時都有可能張口結舌。
「刀哥要不要給我算算。給你自己算算也成。」
孫洋在那裡端著笑,李善斌的笑早收了。
孫洋噝噝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沒有立刻抬頭,而是先把手從箱子里慢慢縮回來。
他搖搖頭,停下來,拉開旁邊柜子的抽屜,手往裡面一探,伸出來的時候多了把刀。
「隔壁是五零七?」李善斌把頭縮進來,用手指指左邊。
「二十分鐘開到,都是你的。」
「刀哥。」他不緊不慢地說。
那人從李善斌身側走過,站到孫洋旁邊。
「張口要我一半家當,到時候你開了車直接跑,東西不給我,怎麼辦?你想要錢,行!你想時間短,行!但是,你來我的地方!」
李善斌沒說話,指了指孫洋一直捏在手裡的紅包。
是個狠人,孫洋想著,從前在道上打滾時都不曾見過幾個,能放得出這種氣場,都是在心性上有大覺悟的。他臉上的笑容更溫和了,手離開了刀,彷彿剛才真的只是碰巧夠著了,然後抓過紙箱,伸頭又瞧了眼。
中年人皺著眉頭,摸出手機打電話。前台的電話鈴響了起來,旗袍女孩看了一眼中年人,遲疑著把電話接了起來。
孫洋終於把紅包里的那張紙抽出來。他展開掃了一眼,輕輕噓了口氣,然後紙和紅包一起朝茶几上一拋,背往沙發上一靠蹺起二郎腿問:「這就是你的因?」
「朋友你這是……要錢?」
到達深圳是夜裡十點多,司機在路上只歇過一次,數著報酬的時候說腰快斷了,這一趟要老命。這是一輛上海的海博公司計程車,李善斌昨晚在街頭攔下的第五輛。聽到司機抱怨,李善斌又抽出幾張百元鈔遞過去,前幾天他刷爆了兩張信用卡套現,如何還錢他已無須考慮。
孫洋長吁一口氣,垂下眼睛,臉上泛起苦笑,領李善斌上樓。
倒是和他現在的身份挺般配,李善斌想。打從王海波出獄那會兒,孫洋人前的身份就成了風水先生,這行當在從前也是江湖中人,時下卻已經入得廳堂。至於他是如何有這樣的轉變,又能有幾分真材實料,就不是王海波能搞清楚的了。
「年紀大了記性真的不好,你給我說說,這東西,當時是怎麼回事來著?」
「朋友,你現在坐在這裏就是緣,緣是有前因後果的,我呢就準備做個化緣的人。看起來我總歸是欠著你的因果了。」
孫洋。他簽下兩個骨架凌亂的字。
今天頭一次,孫洋的聲音裡帶了鏗鏘的戾氣。
「五零九房空著嗎?」
李善斌騎上破助動車,開出小區,回頭一看,一輛黑色賓士車緩緩駛出,遠遠吊在後面。
「我能再聽兩句嗎?」李善斌說著,卻在抓緊時間打量屋裡的格局布置。
李善斌咧開嘴笑起來。
李善斌打車到了準備入住的酒店。那是他特意選的安全口碑很高的酒店,據說連上電梯都需要刷房卡。下車時他和司機約定了次日的全天包車。
李善斌按響門鈴,這次接通的是孫洋。李善斌說不好意思剛才那個快遞送錯了。
李善斌一路未睡。他戴著耳機,來回聽了幾遍和王海波的交談錄音。錄音是計劃中的一環,但現在最主要的功能用不上了,他有了更好的取代。反覆聽的重點在孫洋,他邊聽邊琢磨,再對照時靈儀寫在小本上的零散信息,總結他的性格特點和行為模式,思考自己要如何行動。
「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事兒,要錢容易。」孫洋把茶几下面的一個抽屜拉開,展示給李善斌看。那裡面有一沓人民幣。
「朋友,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嗎?」孫洋看著對面男人的眼睛,慢慢地說。他要確保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能被這個不速之客聽清楚。
「帶我看一眼。」
你在嗎?
李善斌咧著嘴,帶著扭曲的笑,定定地看孫洋。他開始回想自己如何在浴缸里分屍,眼神中漸起血氣。
這時他看向李善斌,拿手輕輕點了點他,和氣地笑:「原來朋友是來找我的。」
「對不起。」李善斌攔住她,「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