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4

第一部

4

他年輕時在監獄里度過的歲月與當今時代的主要不同就在於此。
「真沒料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說。這個怪人引起了他的興趣。
莫斯托夫斯科伊給葉爾紹夫起了個綽號,叫「思想主宰」。過去曾經有過各種思想主宰,那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進步的思想活動家。曾經有過民粹派,有過著名的米哈伊洛夫斯基。在希特勒的集中營里也有自己的思想主宰,那個獨眼人的孤獨就像是這座集中營的悲劇象徵。
然後他開口說話了,莫斯托夫斯科伊把他的話譯成俄語。他說,俄國革命家們為了理想去服苦役,上斷頭台,為什麼他就不能為了宗教信仰而終身不娶?與犧牲生命相比,這算什麼。
加丁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專註地聽著一些支離破碎的法語、德語和俄語。
推行全盤集體化時期,他看見一列列軍用列車滿載著被沒收了財產的富農的家屬駛向遠方。他看見那些虛弱不堪的人一旦倒在雪地上,就再也站不起來。他看到那些「封閉的」鄉村十室九空,房屋的門窗被釘死。他見過一個被捕的農婦,穿得破破爛爛,脖頸上青筋突起,押解人員驚恐不安地望著她那雙黑黢黢的勤勞的手——她餓瘋了之後,竟吃了自己的兩個孩子。
蘇軍戰俘們知道他有個口頭禪——「全都完蛋了」。每次在集中營的操場上遇見他,老遠就向他喊道:「帕德烈老爹,全都完蛋了。」他們高興地叫著,彷彿這句話給人以希望似的。他們以為「帕德烈」是他的名字,就叫他帕德烈老爹。
「哪裡有暴力,」伊孔尼科夫向莫斯托夫斯科伊解釋道,「哪裡就充滿痛苦,就要流血。我目睹了農民的特大苦難,而推行集體化是為了善本身。我不相信善,我相信人有善心。」
關押在特種牢房的俄國戰俘並沒有被免除勞動,莫斯托夫斯科伊只有夜晚才能同他們見面和交談。古濟將軍和旅政委奧西波夫不去幹活。
然而,今天他感到陌生的東西在他心裏扎了根,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他該怎麼辦呢……他無法同自己斷交,無法不再同自己見面。
「這大概是因為我在世上生活得太久了。」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
現在,他突然發覺敵人的思想觀點有彌足珍貴之處,他幾十年前就有此共鳴,而敵人的觀點有時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方式出現在朋友們的思想和言論中。
莫斯托夫斯科伊聽了這話,不禁笑了笑。read.99csw.com這句話突然讓他想起童年時代,有一天,從宗教學校回來的大哥就神學課的問題同父親爭論起來。
戰爭開始時,德國人佔領了白俄羅斯,伊孔尼科夫目睹了戰俘們的苦難,目睹了在白俄羅斯城鎮和鄉村屠殺猶太人。他又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狀態,開始哀求一些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把猶太人藏起來。他曾試圖營救猶太兒童和婦女,很快就遭人告發,卻奇迹般逃避了絞刑,被關進了集中營。
「這份公文就要剝奪我的生命了。」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併為自己的鎮靜感到高興。
然而,轉瞬即逝的喜悅夾帶著憂傷,最終被憂傷淹沒。
「世界沒有超越公元六世紀的一個敘利亞基督教徒說出的真理,」伊孔尼科夫重複道,「譴責罪惡,寬恕罪人。」
白天的加丁與夜間的加丁判若兩人,這使莫斯托夫斯科伊頗為驚詫。白天這位神父談論菜湯,談論新押解來的犯人,同鄰床們商量交換口糧,回憶放了大蒜的帶辣味的義大利食物。
俄國囚犯們管伊孔尼科夫叫「傘兵老頭兒」。認為他是個瘋子,對他既厭惡又憐憫。伊孔尼科夫有著驚人的耐性,單憑這種耐性,人們也會把他當成瘋子和白痴。他睡覺時也不脫下被秋雨淋濕的外套,但從不感冒。他說話嗓門特大,吐字特別清楚,看起來的確只有瘋子才這樣說話。
伊孔尼科夫曾在彼得堡工藝學院讀書,但卻迷上了托爾斯泰學說,他在大學的最後一年自動退學,到彼爾姆省北部當了一名鄉村教師。他在鄉下住了將近八年,然後到了南方,在敖德薩一艘貨輪的技工班裡當了一名鉗工。他隨船去過印度、日本,曾在悉尼住過一段時間。革命后他返回俄國,加入集體農莊。這是他的理想,他嚮往已久,他相信,農業共產主義的勞動將會建立地上的天國。
「是這樣。」莫斯托夫斯科伊突然生氣地說,「那麼您找我有什麼事呢?」
他是個孟什維克,1921年他逃離蘇維埃俄國,在巴黎住了二十年,在一家銀行當會計。他被關進集中營是因為號召銀行職員罷工,對抗新建立的德國行政當局的命令。莫斯托夫斯科伊盡量避免同他接觸。
這座棚屋裡還住著一個俄羅斯老頭切爾涅佐夫,他只有一隻眼睛。看守打碎了他那隻玻璃做的假眼珠,他那張蒼白的臉上留下一個空空的紅眼窩,看上去有點古怪。與人談話時,他就用手捂著空空的紅眼窩。
伊孔尼科夫的手很小,細細的手指上長著孩童般的指甲。他每次從工地回來,身上都糊著泥巴,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他走到莫斯九*九*藏*書托夫斯科伊床前,問道:
天快亮的時候下了一場雪,地上的雪一直到中午才開始融化。此時,俄國囚犯們悲喜交集。這是來自俄羅斯的氣息,這雪就像祖國母親把潔白的頭巾拋在他們可憐而疲憊不堪的腳下。集中營棚屋的屋頂一片銀白,從遠處望去,彷彿家鄉的村舍。
經常同莫斯托夫斯科伊交談的是一個看不出多大年齡的、古怪的人,姓伊孔尼科夫-莫爾日。他睡在棚屋裡最差的位置,緊靠著房門,飽受寒冷的穿堂風的折磨,那隻帶著嘩嘩作響的蓋子的雙耳大馬桶有時也擺在這裏。
「您要知道,」伊孔尼科夫說,「我深信,布爾什維克在革命后對宗教界的迫害對傳播基督教的思想是有益的,因為宗教界在革命之前的處境就很可憐。」
聽著莫斯托夫斯科伊的回答,加丁頻頻點頭,似乎對蘇維埃國家關閉教堂和修道院、沒收主教公會的大量耕地表示贊同。
他是這樣同莫斯托夫斯科伊認識的——有一次,他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面前,一言不發,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臉。
現在,在德國人陰森可怖的集中營里,他感到堅強自信,只是有種痛苦的感覺時時折磨著他。那就是在這座集中營里,他難以恢復青年時代那種明確而完整的感覺:自己人在自己人中間,敵人在敵人的陣營。
「您去問問希特勒,」伊孔尼科夫說,「他一定會向您解釋說,設立這座集中營是為了善。」
他之所以產生痛苦的感覺,也不是因為奧西波夫、古濟、葉爾紹夫等人有時使他感到不快,儘管他們與他關係密切,情同手足。不幸的是,他自己精神上的許多東西逐漸使他感到陌生。在和平年代常常有這種情況,有時他高高興興地同老友會面,但會見結束時卻感覺老友有些陌生。
「看來,老兄,你心裏不痛快。」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並沒有幸災樂禍。
在這段時間,他沒有離開公社,開始傳播福音書,祈求上帝超度死者的亡靈。此事竟以他被捕入獄而宣告結束,然而30年代的災難刺傷了他的神經。在監獄的精神病醫院做了一年強迫治療之後,他獲得釋放,在白俄羅斯的大哥家裡住了下來。大哥是個生物學教授,在大哥的幫助下,他在一所科技圖書館里找到了工作,但那些陰森可怕的事件對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蘇聯紅軍現在正在解決這個問題。」莫斯托夫斯科伊說,「請原諒,您的語調有某種說教的意味,不知是屬於僧侶的,還是屬於托爾斯泰主義的。」
在青年時代,朋友之間志同道合、親密無間、相互理解。敵人的任何思想和觀點https://read.99csw.com都是格格不入、難以接受的。
這個衣服襤褸、髒兮兮的老頭兒腦子裡亂糟糟的,他堅決主張採用荒唐可笑的、超階級的道德標準。
一天夜裡,居住在特種棚屋裡的蘇軍指揮員和政委們同加丁開起玩笑來,問他是否真的會恪守獨身生活的誓言。
「葉爾紹夫在哪裡?」「沒看見葉爾紹夫吧?」「葉爾紹夫同志!」「葉爾紹夫少校!」「葉爾紹夫說過……」「去問葉爾紹夫吧……」其他棚屋裡的人也來找他,葉爾紹夫的棚屋四周經常有人走動。
他望著這位老共產黨員,黑眼睛帶著憂傷,於是莫斯托夫斯科伊生氣地用法語問道:「Vous me comprenez?(您明白我的話嗎?)」
「得了,您可別這麼說。」旅政委奧西波夫說。
「不要緊,」安德烈亞低聲說,「還可以打聽一下。」
他之所以產生這種感覺,並不是因為那個英國軍官向他提出的那個問題——有一次,一個英國軍官問他,在俄國禁止發表反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這會不會妨礙他研究哲學。
「這也許會妨礙別人,但不會妨礙我。我是馬克思主義者。」莫斯托夫斯科伊答道。
莫斯托夫斯科伊覺得,同伊孔尼科夫爭論時,自己的邏輯思維變得像一把同水母搏鬥的刀,努力都是徒勞的。
有一次,俄國戰俘的領頭人葉爾紹夫少校在莫斯托夫斯科伊床沿坐下來。他把身子向莫斯托夫斯科伊靠了靠,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急促而熱烈地說著什麼。
加丁像往日談論辣汁燜肉丁和番茄醬時那樣平淡地笑了笑,用法語答道:
「向集中營警備隊長打聽?」加丁問道,他那雙大眼睛在昏暗中忽閃了一下,「還是向保安總局的代表利斯本人打聽?」
「您簡直是個辯證論者。我終於在垂暮之年看到了福音書所教化出來的奇迹。」
在戰前,他常常感到寬慰的是,由於遠離實踐,他較少涉足那種可能會讓他反對、拒絕的問題:斯大林在黨內獨攬大權,對反對派的血腥鎮壓,對久經考驗的黨的老前輩不夠尊重。布哈林被殺害,使他感到非常痛心。他十分了解布哈林的為人,非常愛戴他。但他知道,假如在這些問題上與黨對抗,就是不由自主地對抗自己為之獻身的列寧事業。偶爾他也產生過懷疑,並且為之苦惱。也許由於軟弱、膽怯,他保持沉默,對自己不贊成的東西沒有表示反對。然而在戰前的生活中,有許多東西是非常可怕的!現在他經常懷念已故的盧那察爾斯基,很想再次見到他。盧那察爾斯基平易近人,同他談話很輕鬆,用不著拐彎抹角,一開口他們就九*九*藏*書能互相理解。
「Je comprends tout ce que vous dites,je ne comprends pas seulement,pourquoi vous dites cela.(您說的話我全都明白,我只是不明白您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擔任值日員的西班牙士兵安德烈亞走到莫斯托夫斯科伊跟前,用蹩腳的法語對他說,他一位當文書的朋友看見一份關於某個俄國老頭的公文,但是文書還沒來得及把這份公文看完,辦公室主任就把它帶走了。
每次同伊孔尼科夫談話,他都氣呼呼的,語氣粗魯,夾帶著譏諷,管他叫小老頭兒、窩囊廢、草包、笨蛋。儘管經常嘲笑他,但有時好久見不到他,莫斯托夫斯科伊又很想念他。
當然,大家都需要葉爾紹夫不是偶然的,而是合情合理的。
莫斯托夫斯科伊溫和地說:
「的確是這樣的,」伊孔尼科夫說,「我曾經是個托爾斯泰主義者。」
看來,大家對莫斯托夫斯科伊的好感使得這位獨眼孟什維克深為不安。那個西班牙士兵,那個挪威人、文具店老闆,以及那個比利時律師,都願意接近這個老布爾什維克,經常向他問長問短。
自莫斯托夫斯科伊頭一次蹲沙皇的監獄算起,已有幾十年了。那還是另一個世紀的事,是在十九世紀。
「這是一個古老的問題,」莫斯托夫斯科伊說,「佛教徒和最初的基督教徒早就思考過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馬克思主義者也動了不少腦筋。」
「說善意的話?那麼什麼是善呢?」
在那些人生閱歷不足的蘇聯戰俘看來,他似乎來歷不明,惹人懷疑。
「請不要嘲笑我,」他的聲音充滿哀傷,聽起來讓人心生憐憫,「我不是來找你開玩笑的。去年9月15日我親眼看見兩萬猶太人被殺害,都是婦女、兒童和老人。這天我才明白,上帝不會允許這種罪行,我這才明白沒有上帝。在今天的黑暗中我看見了你們的力量,這種力量正在同可怕的惡搏鬥……」
伊孔尼科夫以軍人姿勢立正站好,說道:
伊孔尼科夫在集中營附近的沼澤地里幹活。在那裡鋪設粗大的混凝土管道系統,以便排出河水和低洼地里的污水。在這裏幹活的人被稱作「沼澤地上的士兵」。被派到這裏幹活的往往是不討長官喜歡的犯人。
「可以在您這裏坐一會兒嗎?」
「好吧,」莫斯托夫斯科伊說,「我們聊一會兒吧。」
夜裡,囚犯們快要入睡的時候,加丁卻變成了另一副模樣。他跪在床上祈禱起來。他那雙怒氣沖沖的眼睛,以及突起的溫柔的黑眼珠,彷彿可九*九*藏*書以隱沒這座苦役之城的一切苦難。他那深棕色脖頸上的血管綳得緊緊的,彷彿在從事一項吃力的勞作。淡漠的長臉上帶著憂鬱、幸福而又固執的表情。他祈禱了很久,莫斯托夫斯科伊聽著他那匆匆的低聲祈禱昏昏睡去。莫斯托夫斯科伊往往睡一兩個小時就醒了,這時加丁已經睡了。這個義大利人睡覺響聲很大,彷彿在夢中把自己白天和夜晚的能量加在一起,忽而鼾聲大作,忽而津津有味地咂著嘴唇,吱吱地磨牙,打雷似的釋放著胃中的滯氣,接著又突然拖著長長的聲調念起美妙的祈禱詞,讚美上帝和聖母的仁慈。
「不,」伊孔尼科夫愁眉苦臉地說,「對於你來說,你們的目的可以原諒你們的手段,但你們的手段是殘酷無情的。你不要把我看作奇迹,因為我不是辯證論者。」
現在他時常想起,當時黨的某些領導人對他開展實際工作的能力表示懷疑,他心裏很不高興。現在他感到自己是個強有力的人物,他的話對古濟將軍、對旅政委奧西波夫、對那個老是傷心沮喪的基里洛夫少校,具有何等的力量。
莫斯托夫斯科伊突然回頭望了一眼,只見切爾涅佐夫正從遠處的床鋪上望著他們。莫斯托夫斯科伊心想,他那隻好眼睛里流露出的憂傷表情,比那隻被打掉了眼珠的紅紅的空眼窩更可怕。
伊孔尼科夫的祖先從彼得大帝時代就世世代代當神父,只有最後一代人走了另一條道路:伊孔尼科夫兄弟多人全都依照父親的願望接受了非宗教教育。
「解決了嗎?」伊孔尼科夫用引人發笑的語調問道。
「照您的說法,人們為了善而絞死希特勒和希姆萊時,我們會感到害怕。您自己害怕吧,不要管我。」莫斯托夫斯科伊回答。
「我提這個問題,恰恰是注意到您是個老資格的馬克思主義者。」英國人說。儘管對這句話的反感使莫斯托夫斯科伊皺了皺眉頭,但他有辦法對付這個英國人。
他沒有看對方一眼便坐下來,臉上帶著笑容,用手抹了抹額頭。他的額頭長得有些奇特,雖然不算寬大,卻高高地突起,油亮油亮的,看上去彷彿獨立存在似的,與他那髒兮兮的耳朵、深棕色的脖頸和長著斷指甲的雙手很不協調。
「這位老兄有什麼善意的話要說呢?」莫斯托夫斯科伊問道,同時微微一笑。這時伊孔尼科夫拉長聲調說:
他從不責怪這位俄國老共產黨員不信仰上帝,並且經常向他詳細打聽蘇維埃俄國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