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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2

第一部

12

就在這時,一種新的感覺進入克雷莫夫的腦海。他恍惚間看見自己躺在一間關著護窗板的房子里,兩眼注視著晨曦投射在壁紙上的光點。光點一直爬到壁間鏡的邊緣,旋即化成一道彩虹。小男孩的心顫抖起來,一個兩鬢斑白、腰帶上掛著沉甸甸手槍的男人睜開眼睛,四下里望了望。
在戰鬥中被撕碎的時間從理髮師魯賓奇克的膠合板小提琴里流淌出來。小提琴告訴一些人,他們的時代來臨了,也告訴另外一些人,他們的時代過去了。
「是啊,當然很好,」瓦維洛夫贊同道,「師司令部可以發起反衝鋒。」
但他此刻對時代的理解卻十分奇特,與眾不同。這種理解像在低落:「我的時代……不是我們的時代。」
做另一時代的兒子是件極艱難的事。生活在他人的時代的人,其命運再悲慘不過了。另一時代的兒子會立刻被人認出來——在幹部處里,在區黨委會上,在軍隊的政治部里,在編輯部里,在大街上……時代只喜歡它自己的親生兒女——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英雄人物,自己的勞動者。它永遠不會喜歡舊時代的兒女,女人也不喜歡舊時代的英雄人物,后媽不喜歡他人的孩子。九_九_藏_書
他又傷心地想到,葉尼婭的出走意味著他的生活結束了:他留下來,但他等於不存在了,她走了,拋棄了他。
羅季姆采夫怕冷地聳了聳披著大衣的肩膀,表情安詳而明朗,神情專註地凝視著音樂家。臉上有些麻點的白髮上校、師炮兵主任皺了皺眉頭(他的臉因此顯得不大和善),望著擺在他面前的一張地圖,不過從他那雙憂鬱而和藹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不是在看地圖,而是在聽音樂。別利斯基在匆匆忙忙給集團軍司令部寫報告。他好像在專心致志做自己的事,但寫字的時候,卻垂下頭,把耳朵轉過來衝著小提琴師。幾個紅軍戰士坐在稍遠的地方,他們中有通信員,有電話員,有文書。他們充滿倦意的臉和眼睛都帶著嚴肅的表情,咀嚼麵包的農民臉上常帶這種神情。
只見一個身穿破舊軍便服、船形帽上佩戴著草綠色軍需徽章的音樂家,站在管道中央,微微垂著頭,在拉小提琴。
他又想到,有許多可怕而殘酷的事情應該對自己說說……用不著膽怯,不必用手套捂著臉……
「過去了,過去了。」克雷莫夫心想。
小提琴師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九-九-藏-書充滿幸福。他仔細打量著羅季姆采夫的腦袋,抖了抖潔白的圍巾,說:
理髮師留心觀察他的演奏是否會妨礙指揮員們工作或休息,隨時準備中斷演奏。此時,克雷莫夫記起揚·庫貝利克,可是穿著黑色燕尾服、滿頭白髮的庫貝利克為什麼向後退了退,朝司令部的理髮師鞠躬呢?小提琴演奏著一支簡單的樂曲,琴聲如泣如訴,宛如潺潺流水,為什麼它在此刻產生了比巴赫和莫扎特更大的魅力,表達了深邃博大的人的心靈呢?
克雷莫夫突然記起了一個夏夜,記起了那個年輕的哥薩克女人烏黑的大眼睛、熱烈的悄悄話……生活畢竟是美好的!
小提琴師停止了演奏,此時聽得見潺潺流水聲,似乎水在木頭墊板底下奔流著。克雷莫夫覺得,他的心,那口變得空空蕩蕩的無形的枯井,此刻正在悄悄汲水。
「這是我們的理髮師魯賓奇克,是個大專家呢!」
就在這時,克雷莫夫聽見羅季姆采夫低https://read.99csw.com沉的聲音:
他聽著司令部參謀們模糊的聲音,聽見茶碗的叮叮聲——師政委和參謀長在喝茶,無精打采地交談著,昏昏欲睡。他們談到,抓獲的那個俘虜是工兵,他所在的營是幾天前從馬德堡乘飛機空投到這裏的。克雷莫夫腦海里閃過兒童教科書里的一幅圖畫:兩匹臀部肥大的比秋格馬,被幾個戴尖頂帽子的賽馬人驅趕著,試圖拉開兩個吸在一起的半球。這幅畫在兒童時代曾使他感到苦悶。此時這種苦悶感再次觸動了他的心。
「這很好,」別利斯基說,「這就是說,後備隊已經到了。」
時代就是這樣,一切都在消失,它本身卻留了下來。有時一切都留了下來,只有時代在消失。時代離去時腳步多輕啊,悄無聲息。昨天你還滿懷信心,高高興興,強壯有力,還是時代的寵兒;然而,今天另一個時代來臨了,你還被蒙在鼓裡呢。
「看來,鬢角總得稍加修理吧,近衛少將同志。」
半小時之後,小提琴師給克雷莫夫颳了臉。他用一副常使理髮的顧客心慌的故作嚴肅的表情,問刮刀颳得疼不疼,還用手掌抹了抹克雷莫夫的臉,問他顴骨颳得好不好。在這片被炸彈翻耕過九*九*藏*書的陰沉的土地上,撲鼻的香水味和香粉的氣息顯得古怪荒唐,令人悲傷。
新的一天開始了。戰爭為這天準備了豐厚的饋贈,準備讓這天充滿硝煙、碎磚、彈片和帶血的臟繃帶。過去的日子天天如此。除了這片被炸彈翻耕的土地和大火籠罩的天空,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時代流入一個人體內,流入一個王國,在他們中間紮根。現在時代要離去了,漸漸消失了,而人和王國留下來……王國留下來,它的時代卻離去了……人還在,但他的時代消失了。時代去哪裡了?這就是那個人,他在喘息,他在思考,他在哭泣,而那種唯一的、獨特的、只與他有聯繫的時代離去了,漂走了,流逝了。他卻留了下來。
「花兒開,花兒落,養殖場里生醬果。」
克雷莫夫坐在一隻箱子上打瞌睡,頭靠著管道的石壁。
音樂彷彿激發了他對時間的理解。
時間是一種透明的媒介,人們在時間中出現、運動,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批城市在時間中出現,又在時間中消失。時間帶來城市,又帶走了城市。
克雷莫夫又無數次感到孤獨的痛苦——葉尼婭拋棄了他……
黑夜過去了。戰死者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燒焦的雜九-九-藏-書草叢裡。緩緩流動的河水在岸邊喘息著,一派凄涼。望著這片彈痕累累的土地,這些被燒毀的房屋空空的骨架,人們不免生出一股悲傷。
「好,理得毫不含糊。現在好好給我理一理吧。」
羅季姆采夫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灑過香水、撲過粉的克雷莫夫,滿意地點了點頭,說:
看來,克雷莫夫的精力在這場夜戰中消耗殆盡了。雖然只要扭一下頭就能看見羅季姆采夫,但克雷莫夫沒有扭頭。他心裏空落落的,他心想,一口被抽幹了水的枯井大概就是這樣,感覺自己空空蕩蕩的。他昏昏欲睡,那些低語聲、槍聲和爆炸聲匯成一片單調的嗡嗡聲。
時而有人用粗魯的玩笑無禮地打斷他的演奏,時而有人用壓倒琴聲的粗嗓門說:「請允許我向您報告。」接著便向參謀長報告,同時傳來湯匙敲打鐵制杯子的聲音,有人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噢呵——呵——呵……」接著開始把乾草拍松一些。
他望著瓦維洛夫政委那張安靜而和善的臉。瓦維洛夫一小口一小口地嘬著杯子里的茶,認真而慢條斯理地嚼著麵包夾香腸,那雙神秘莫測的眼睛轉向管道出口處一個閃光的斑點。
瓦維洛夫看見克雷莫夫睡醒了,便向他俯下身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