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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33

第一部

33

突然柳德米拉湧出鼻血。頭巾變得沉甸甸的,完全濕透。她頭暈目眩,一瞬間彷彿失去了知覺。她眯起眼睛,當她睜開眼時,被她的痛苦所喚起的那個世界業已消失,只有被風捲起的灰濛濛的塵埃在墳丘上空盤旋,一會兒墳丘開始升起煙霧。
多好呀,他們倆在一起,沒有誰來打擾他們。誰也不愛他,大家都說,他長得不帥,他的厚嘴唇老噘著,他行為古怪,脾氣暴躁,心胸狹窄。誰也不愛她,所有親屬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是缺點……我不幸的孩子,羞怯的、笨拙的、善良的兒子……只有他一人愛她,如今,在夜晚,在墓地,他一人同她在一起,他永遠不會丟下她不管,當她成為一個誰也不需要的老太婆時,他還愛著她……他對生活是多麼的不適應,他從來不會提什麼要求,他靦腆,令人好笑。女教師說,他在學校里成了大夥取笑的對象,大夥戲弄他,使他忍無可忍,於是他哭了,像個小孩子。托利亞,托利亞,別把我一個人拋下。
但母親那巨大的力量,無法留住強大的人群、大海、道路、土地和城市,讓沒有生氣的托利亞管轄。
幹嗎要在這麼糟的燈光下成宿讀書,這是怎麼回事,年紀輕輕就戴上了眼鏡……
遠處可見革命前帶十字架的花崗石墳墓。墓碑聳立著,有如一群誰也不需要、對所有人都無動於衷的老人。有的往一邊倒塌,有的軟弱無力地靠在樹榦上。
她悄悄對自己說:
她將經受無限期痛苦的想法突然向九九藏書她襲來,維克托將死去,她女兒的兒孫們將死去,而她將一直感到痛苦。
後來天亮了,通紅冰冷的反光在伏爾加河左岸的草原上空明亮起來。一輛卡車怒吼著駛過公路。
她小聲說著,害怕被墓地柵欄後面的人聽見。
「天哪,不能這樣,為什麼不給床被子,哪怕把腳蓋上也好啊。」
她突然記起,托利亞滿三歲那天,晚上大夥喝茶,吃甜餡餅,他問:「媽媽,為什麼天黑了,今天不是過生日嗎?」
在醫院里,人們對她的平靜和提出的問題無不感到驚訝。他們並不理解,她不能接受在他們看來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托利亞已經不在活著的人們中間。她對兒子的感情,是那麼強烈,使一切得以發生的力量,都對她那種認為他依然活著的感覺無能為力。
她對一切都很冷漠。要是現在有誰告訴她,戰爭結束了,或是她女兒去世了,她都無所謂。要是現在她身旁有杯熱牛奶和一片溫熱的麵包,她都不會動彈一下,不會伸出手去。她坐著,沒有驚慌,沒有思想。一切都無關緊要,什麼都不需要。只有一種漠然的痛苦揪著她的心,壓迫著她的太陽穴。醫院里的人和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在說著關於托利亞的什麼事情,她看到的只是他們那大張著的嘴,但聽不見他們說的話。地上扔著從大衣口袋裡掉出來的那封她在醫院收到的信,她不想撿起它,不想撣去信上的灰塵。她不再想,兩歲的托利亞如何笨拙地搖搖https://read.99csw.com晃晃地走著,耐心而固執地追趕跳來跳去的螽斯。她不再想,她沒問問護士,他早晨動手術前,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是怎麼躺著的,是側身,還是仰著身子。她見到了白晝的光亮,她無處可逃。
他的眼淚和傷心事,他好的與壞的舉動,被她的絕望所喚起,顯得清晰突出,觸手可及。
「我來了,可你大約在想,怎麼媽媽不來啊……」
攫住她的不是對逝者的回憶,而是對現實生活的躁動不安。
她想,為什麼要把托利亞的死訊告訴他的親生父親,告訴維克托和所有親人,要知道也許有些事情還不明朗。最好再等等,也許一切將完全是另一個樣子。
勞動營的戰士結束工作離去了。太陽也打算落山,墳堆上膠合板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四周只剩下柳德米拉孤單的身影。
當憂愁的感覺變得如此無法忍受,使她的心臟再也承受不了時,現實世界和活在柳德米拉心中的世界間的界限重新消失,永恆在她的愛面前退卻。
多麼寂靜。
柳德米拉用大衣下擺遮住托利亞的腳,她摘下頭巾蓋住兒子的肩。
她的心靈還將經受長期的痛苦,直至幾年,甚至幾十年,石塊復石塊,慢慢地她也將為自己建起一座墳塋,在自己身上產生永恆的失落感,她才會在使一切得以發生的力量面前屈服順從。
她把頭巾移到眼前,眼睛是乾澀的,而頭巾卻因鮮血而濕潤。她感到,她臉上沾滿黏糊糊的血。她弓著背,安順地坐https://read.99csw.com著,身不由己地對意識到托利亞的離去作出了第一個小小的反應。
瞧他穿著單薄的粗平紋布襯衣光腳躺著,怎麼能不給他一床被子,要知道大地完全冰封,夜晚總是嚴寒。
在這回憶的時刻,只有他一人活在世上,因為他,所有其他東西才在眼前閃現。
卡車在公路上疾馳,低空的雪卷揚升騰,沿著柏油路盤旋飛舞……提著牛奶桶賣牛奶的女人走著,扛著布袋的人們走著,把軍靴踩得咯吱直響,穿著棉衣、戴著士兵棉帽的中學生們跑著。
柳德米拉跪下,輕輕地,免得驚擾兒子,她扶正寫有他名字的木牌。每當她送他去上學,理一理他上衣領子時,他總是不高興。
她已經失去理智,但誰也沒有看出這一點。她終於找到了托利亞。有如母貓找到了自己死去的小貓,舔著它,為它感到高興。
她清楚地感到,她頭巾底下的頭髮開始顫動,誰的冰涼的手指在慢慢地撫摸它們。
也許,由於無法忍受的心靈上的痛苦,四周的一切變得越來越黑暗。
神志不清的感覺消失了,她坐在兒子的墳丘旁。托利亞的身子埋在土裡,他不在了。
「你對誰都別說,一切將好起來。」
她站起身,把信撿起來,用凍僵的雙手抖掉大衣上的土塊,把它撣乾淨。她擦乾淨便鞋,把頭巾抖了好久,直到它不再有灰白的臟點。她繫上頭巾,用頭巾邊兒擦掉眉毛上的灰塵,擦乾淨嘴唇和下巴上的血跡。她不緊不慢朝大門方向走去,沒有回頭。read.99csw.com
湧出冰面,把托利亞從黑暗中推出的活水流淌著消失了,那個曾在一瞬間砸碎鐐銬、企圖成為現實的世界,那個由母親的絕望所創造的世界,重新冰消瓦解。她的絕望,像上帝那樣,把中尉從墳墓中托起,用無數顆新星把曠宇填滿。
她見到樹枝,見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光滑的墓碑和寫有兒子名字的膠合板,「沙波什」幾個字母寫得很粗大,可緊挨著的「尼科夫」卻是幾個小字母。她不再想,沒有希望了。她什麼也沒有了。
所有有生命的東西,母親、娜佳、維克托的眼睛、戰報,都已不復存在。
她與兒子說著話,回憶著他以往生活的種種細節,這些只存在於她意識中的回憶使整個空間都充滿了孩子的聲音、淚水、帶插圖書本的簌簌聲、小匙敲擊白色盤子邊緣的噹噹聲、自製收音機的嗡嗡聲、滑雪板的吱吱聲、船槳在郊外池塘上的咿呀聲、糖果紙的沙沙聲,還有孩子的臉蛋、肩膀、胸膛那模糊的輪廓。
但這似乎充滿生機的白天,在她看來恰似模糊不清的夢境。
她處於昏迷狀態,在昏迷中繼續與兒子說著話,責備他信寫得那麼簡短。她醒來,理一理他身上被風掀開的頭巾。
天空彷彿變成了真空,好像有什麼東西從它那裡抽走了空氣。頭頂是一片充滿乾燥塵埃的曠宇。從天空中抽走空氣的那無聲無息、威力強大的抽氣機一直工作著,工作著。對柳德米拉來說,不僅天空不復存在,信心和希望也不復存在。在沒有空氣的巨大曠宇中只九九藏書剩下一座凍成一團的灰土包。
看見自己骯髒的手指和亂扔在地上的頭巾,她雙腿麻木。她感到她的臉弄髒了,嗓子眼兒發癢。
她想,得把托利亞的死訊通知親人們,通知在勞改營的他的父親。一定得通知他的父親,通知他的親生父親。手術前托利亞想到了什麼?怎麼喂他吃東西、使小匙?他是否側身或仰面哪怕稍微睡了一會兒?他喜歡喝檸檬水還是糖水?他現在是怎麼躺著的,給他理髮了嗎?
她終於找到了托利亞。多少次,她拚命猜測,他在哪裡,在幹什麼,在想什麼,她的孩子靠在戰壕的牆上會不會打盹,他是否在行軍,是否一手拿缸子一手拿糖塊在一口一口地喝茶,他是否在炮火下順著田野奔跑……她想緊靠著他,他需要她,她要往缸子里給他倒茶,要對他說「再吃點麵包吧」。她要替他脫鞋,洗凈他磨破的腳,要把圍巾圍在他脖子上……但每次他都消失不見,她無法找到他。如今她找到了托利亞,但他已經不再需要她。
有生命的變成無生命的,整個世界上活著的只有托利亞,但四周多麼寂靜。他是否已經知道,她來了……
旁邊、右面和左面,直至柵欄邊是一大片這樣灰禿禿的墳頭,沒有青草,沒有鮮花,只有根從墳丘土中拱出的細直的木杆。細桿頂端有塊寫著人名的膠合板。膠合板多極了,它們千篇一律,密密麻麻,讓人記起那一行行在田野上抽苗的莊稼……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走近墳丘,讀著膠合板上自己兒子的名字和他的軍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