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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69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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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望了一下,於是切爾涅佐夫想,莫斯托夫斯科伊慌什麼?是看下班回來的人們是否見到他那麼隨便地同一個僑民孟什維克在交談?大概他當著外國人的面為此而感到羞愧。但更大可能是他當著俄國戰俘的面對此而感到羞愧。
這個含有敵意的集中營囚犯,也曾熱愛過並熟悉莫斯托夫斯科伊青年時代所熟悉和熱愛過的一切。是他,而不是奧西波夫、不是葉爾紹夫記得有關第一次代表大會期間的情況,記得許多隻有他們倆依然關注著的人的名字。馬克思和巴枯寧的關係,列寧和普列漢諾夫有關《火星報》溫和派和強硬派革命者的論述,都令他倆激動不已。近視年老的恩格斯對去他那裡的年輕的俄國社會民主黨人態度是多麼誠摯,柳博奇卡·阿克雪裡羅得在蘇黎世是個多麼愛挖苦人的人!
「Mais ce n'est pas votre métier.」加丁含著責備的意思說。
「Donnez-moi votre main.」他說。
莫斯托夫斯科伊皺起前額。
他蹙額補充道:
「那我們幹嗎還繼續幹活?」伊孔尼科夫問,「參加製造恐怖?」
「想聊聊那個還沒有把走狗們逐出家門的時代?」
切爾涅佐夫的詆毀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不只是靠謊言。切爾涅佐夫把蘇維埃建設中伴隨出現的殘酷行為和個別失誤都歸結為總的規律。他這樣對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聽著,歇斯底里發作得夠了。」
年輕的英國人曾向他做了個表示勝利的手勢,說:
同莫斯托夫斯科伊的爭論使他心緒不佳。在這裏,在希特勒的集中營里,他在自己巴黎的寓所里說過的話如今多少次在他自己的耳際迴響,顯得毫無意義、虛偽十足。他經常仔細聽集中營戰俘們的談話,捕捉到的每每是「斯大林格勒」這個詞,不管他是否願意,世界的命運還是同這個詞聯繫在一起。
「一個美國人聽九*九*藏*書了廣播,我們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的抵抗正在粉碎德國人的企圖。」
奧西波夫說:
這時,僑民切爾涅佐夫頭一次走近莫斯托夫斯科伊身邊。
他專註地盯著切爾涅佐夫說:
但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想開玩笑。
「瞧,您這個孟什維克和僑民不是也說『斯大林就是當今的列寧』?」莫斯托夫斯科伊說,「我們是從普加喬夫和拉辛開始的各代俄國革命者的繼承人。我們不是逃到國外的背叛者孟什維克,而斯大林是拉辛、杜勃羅留波夫和赫爾岑的繼承人。」
「我讀,為什麼您打算離開這個世界?」
「全是胡扯!」奧西波夫說,神經質地打了個哈欠,「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親愛的大爺,眼下問題不在於正統思想,問題是德國人要活剝我們的皮。」
加丁神父的一雙無煙煤似的眼睛打量著人們的臉部。
莫斯托夫斯科伊見到切爾涅佐夫面頰上的淚珠。他們倆都清楚,集中營的死神很快就將把漫長生活中的一切,無論是真理、錯誤,還是敵視,全部用沙子填平、掩埋。
他對這次談話的願望是那麼的強烈,這使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高興。
他突然朝莫斯托夫斯科伊俯下身子說:
「順便說一句,你們所有人中,我只尊敬斯大林一個。他是你們的泥瓦匠,而你們是些嫌惡干粗活的人!斯大林可是知道鐵的恐怖手段、勞改營、對持不同政見者的中世紀審判。瞧,在一個單獨獲取政權的國家裡,社會主義是靠什麼維持的。」
「讀讀吧,也許明天就該見上帝了。」
「也許是美國佬聽錯了,」葉爾紹夫說著用指甲抓起胸脯來,「也許正相反,共產國際擴展了。」
「我為您祈禱,斯大林格勒擋住了洪流。」聽到這句話,切爾涅佐夫感到幸福和激動。
「帶著對我們的仇恨的您不該蹲在希特勒的集中營里。不僅僅是您,還有此人。」他指了指朝他們走近的伊孔尼科夫-莫爾日。
「您知道我聽到了什麼嗎?我們挖的基坑是用來蓋毒氣室的。今天已經開始澆灌混凝土基礎。」
「我並不隱瞞,最初我想回憶的,是1898年使我們關係密切的那件事,而不是使我們在1903年分裂的那件事。」
莫斯托夫斯科伊對切爾涅佐夫說:
顯然,一隻眼的孟什維克感覺到了莫斯托夫斯科伊所感受到的事情,訕笑著說:
「我知道,我知道。」切爾涅佐夫說,「事實不容爭辯,它們自有公論。你們的元帥、作家、科學博士、藝術家和人民委員們並非無產階級的公僕。他們是國家的僕從。至於那些在田野和車間勞作的人,我想就連您也無法下決心把他們叫作主人。他們算是什麼主人!」
他對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您當然樂意接受這種思想,認為1937年有過火行為,集體化是勝利沖昏頭腦的產物,你們那位親愛的和偉大的只是有點兒殘酷無情和愛發號施令。而恰恰相反,本質是:正如你們喜歡寫的那樣,斯大林就是當今的列寧。你們總以為,農村的赤貧和工人的無權全是暫https://read.99csw•com時的,是發展中的困難。你們這些真正的富農和壟斷資本家從農夫手裡以1公斤5戈比的價格把小麥收進,又以1公斤1盧布的價格賣給農夫,這就是你們建設的本原。」
切爾涅佐夫聳聳肩:
切爾涅佐夫微微一笑,並且發現莫斯托夫斯科伊也在笑。他們互相報以微笑是因為他們在刻薄的言辭中、在嘲笑和憎恨的語調中記起了自己的過去。
「您以為,我們是在英國嗎?八千人拒絕幹活,所有人一小時內將全部給處死。」
伊孔尼科夫猛地拉一下坐在二層鋪上的神父那隻沒穿鞋的腳,用蹩腳的法語、德語和義大利語問道:「Que dois-je faire,mio padre?Nous travaillons dans una Vernichtungslager.」
他望著莫斯托夫斯科伊,莫斯托夫斯科伊覺得,切爾涅佐夫的那隻好眼睛好像在淌血。
「古濟將軍對我說:政委同志,經過您的國際主義教育,逃跑已經開始。應該使人民養成愛國主義精神和俄羅斯精神。」
「是啊,說實在的,您心裏難受。」
切爾涅佐夫朝他點點頭:
「怎麼,要為上帝、沙皇,為祖國而戰?」莫斯托夫斯科伊冷笑道。
「所謂的社會主義,」莫斯托夫斯科伊問。
「沒錯。」切爾涅佐夫說,「您可以相信這些話。這位同志知道,在一個沒有民主的國家裡號召罷工意味著什麼。」
切爾涅佐夫笑了,他的面容變得同開始談話時一樣。
「但是,難道您在這裏都沒有切身意識到,人沒有民主和自由是無法生存的嗎?在那裡,在家裡,您忘了這一點了嗎?」切爾涅佐夫問。
睡在三層鋪上的是個西班牙士兵,俄羅斯人都叫他安德留什卡,他在木板上用西班牙文寫了個「斯大林格勒」。晚上望著它,到早晨就把木板翻過去,免得進牢房搜查的警察發現這個聞名遐邇的詞。
「這早有傳聞。」切爾涅佐夫說,「還在鋪寬軌的時候。」
加丁的雙手觸著伊孔尼科夫灰白的頭。
「您記得憲兵上校斯特列利尼科夫嗎?他工作也不戴手套,他替被他打得半死的革命者代寫偽造的供詞。為什麼你們需要1937年?準備同希特勒作鬥爭,這是斯特列利尼科夫或是馬克思教你們的嗎?」
他用手掌捂住那隻空眼窩,開始講起偷聽到的美國人無線電廣播。
葉爾紹夫少校出工回來,他站在莫斯托夫斯科伊的板床旁說:
伊孔尼科夫滿臉滿手全是泥。
但莫斯托夫斯科伊當真生起氣來。
莫斯托夫斯科伊把手舉到切爾涅佐夫臉旁說:
基里洛夫少校對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要是拒絕幹活,您兩分鐘后就會被打死。」莫斯托夫斯科伊說。
切爾涅佐夫揚起雙眉,這模樣十分難九*九*藏*書看,那道莫名其妙在空眼窩上揚起的眉毛顯得有些神經質。
「這有什麼可使您感到奇怪的。恐怖手段是不會讓您吃驚的。」切爾涅佐夫說。
莫斯托夫斯科伊這輩子認識不少人,他們好像成了傳聲筒,成了全社會的理想、激|情和思想的代言人。似乎俄羅斯發生的重大事件從來沒有一件是這些人所不了解的。葉爾紹夫就是集中營社會的思想和理想的代言人。但是有關解散共產國際的傳聞,集中營里這位思想主宰卻全然不感興趣。
猶如一陣風既吹掉了憂傷,也吹掉了他們之間出現的好勢頭。他們以極度的仇恨爭論起來。
可是那些叫作「快樂的小夥子」(他們上工時經常唱著歌)的受懲罰的黨衛軍分子,越發殘忍地在找俄羅斯人的茬兒。
「為什麼?」一隻眼的孟什維克問,「怎麼不可靠?布爾什維克先生們創建了第三國際,布爾什維克先生還創立了所謂的在一國實現社會主義的理論。這種聯合其實是胡鬧,是油炸冰塊……格奧爾吉·瓦連京諾維奇在自己最後一篇文章中寫道:『社會主義只有作為世界的、國際的體系才可能存在,否則根本無法存在。』」
猶如剖開幾十年的厚層,他們年輕時代各種怨仇的鋒刃突然閃現,在希特勒集中營的這次會面不僅使他們記起了多年的積怨,而且記起了他們的青年時代。
伊孔尼科夫急忙說:
「瞧,它們並沒戴走狗的手套!」
「是的,是的,是繼承人!」切爾涅佐夫說,「您知道,對俄羅斯來說,立憲會議的自由選舉意味著什麼?在這個國家裡有著一千年的奴役制度!一千年來,俄羅斯只有過半年多的自由。每當我想到1937年的審判,便記起另一種遺產。您記得第三廳長官蘇傑伊金中校吧,他串通傑加耶夫企圖佯裝密謀,恐嚇沙皇,用這樣的方法奪取政權。可您卻認為斯大林是赫爾岑的繼承人?」read•99csw.com
但加丁沒有訓誡伊孔尼科夫,他把伊孔尼科夫的臟手拉到唇邊,吻了吻。
「法西斯主義,」莫斯托夫斯科伊喃喃地說,「法西斯主義!我想象不出類似的恐怖景象!」
「C'est son métier.」莫斯托夫斯科伊補充道。
「是的,是的,所謂的社會主義,蘇維埃的社會主義。」
無形的聯繫把集中營棚屋裡的居民同伏爾加河上的那座城市連接在一起。只有共產國際目空一切。
他突然補上一句:「多麼美好的字眼:小麥、莊稼、晴天下雨……」
「Tout le monde travaille là-bas. Et moi je travaille là-bas. Nous sommes des esclaves,」他慢吞吞地說,「Dieu nous pardonnera.」
他塞給莫斯托夫斯科伊一些寫滿字的臟紙說:
「您怎麼啦,瘋了?」莫斯托夫斯科伊一面問,一面注視著葉爾紹夫聰穎的眼睛,它們猶如春季那冰涼渾濁的河水。
「呶,現在牧師可要訓誡在傲慢中誤入歧途的羔羊了。」切爾涅佐夫說。莫斯托夫斯科伊帶著不由自主的同情對他的話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
「您那惡毒的語言並不讓我吃驚,」莫斯托夫斯科伊說,「您說不出別的什麼來。您知道什麼真正使我吃驚嗎?為什麼希特勒分子要把您關在集中營里?為什麼?他們恨我們到了狂怒的地步。這個好明白。可是為什麼希特勒要把您和同您相類似的人也關進集中營呢?!」
「真奇怪,」切爾涅佐夫說,「在這樣一個狼窩裡會有如此的會面。」
「是的,正是這樣!一條被驅逐的、夾著尾巴逃跑的走狗!還戴著副線手套!而我們並不隱瞞,我們沒有手套。雙手骯髒,滿是鮮血!那有什麼!我們沒有普列漢諾夫的手套,照樣參加工人運動。走狗的手套給了您什麼?猶大們為您在《社會黨人通報》上的文章付了幾個銀幣?在這裏,集中營的英國人、法國人、波蘭人、挪威人、荷蘭人都信任我們!世界的生路掌握在我們手中!拯救世界靠紅軍!它是自由的軍隊!」
曾主持過大兵團政治教育工作的旅級政委奧西波夫同樣對這條消息無動於衷。
「唉,多麼可怕的集中營,」莫斯托夫斯科伊訕笑著說,「同它相比,一切顯得多麼美好,甚至同孟什維克的會面。」
「哦,還有莫斯科的通報,說是共產國際解散了,怎麼read.99csw.com回事?」
「每當他們不趕我去上工時,我白天黑夜都在床上懶散地躺著。可現在我給自己洗襯衣,嚼松木片來對付壞血病。」
「您怎麼……真的是白痴?」莫斯托夫斯科伊問,「行啦,您當真是在談論蘇傑伊金嗎?可是最偉大的社會革命,沒收剝削者的財產呢,從資本家手裡奪回的工廠,從地主手中收回的土地呢?您看到了嗎?這是誰的遺產,難道是蘇傑伊金的?而全民普及識字呢,重工業呢?而第四等級、工人農民在人類活動各個領域的參与呢?這是什麼,是蘇傑伊金的遺產?您變得多可憐。」
一隻充血的瞎眼窩使勁地盯著莫斯托夫斯科伊。
「是這樣嗎?」切爾涅佐夫打斷道,「永遠嗎?」
「作家們動人地描寫過青年時代朋友們的會面,可是青年時代的敵人,就像您和我這麼兩條頭髮花白、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老狗的會面,又該是怎樣呢?」
莫斯托夫斯科伊把紙藏在床墊底下,激動地說:
切爾涅佐夫憂鬱地點點頭。
他回頭望了一下,莫斯托夫斯科伊想,切爾涅佐夫在留意什麼?是看下班回來的人們是否見到他那麼隨便地同一個老布爾什維克在交談?大概在西班牙人、挪威人、義大利人和英國人面前,他為此感到自豪。但最大可能是他在俄國戰俘面前,以此而洋洋得意。
「一般來說來源並不可靠。」莫斯托夫斯科伊說,「是胡說八道,荒唐可笑。」
「行了,行了,米哈伊爾·西多羅維奇,以您的觀點看也是這樣,可我不想寬恕罪惡。您別說,有罪的是那些強迫你的人,你是奴隸,你無罪,因為你不是自由的。我是自由的!我在建造毀滅人的集中營,我要對那些將被毒氣毒死的人負責。我可以說『不』!如果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不怕死的力量的話,還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我這麼做?我要說『不』!Je dirai non,mio pa-dre,je dirai non!」
「夥計,所有這種卑鄙下流的話我們早就聽到過。但是,我必須坦率地對您說,您說得更為卑鄙。只有一個人能夠如此下流,如此滿嘴噴糞,他就是從小住在您家裡,後來被逐出家門的人。您知道他是什麼人,這個被逐出家門的人是個什麼東西嗎?是條走狗!」
「不,我不幹。」伊孔尼科夫說,「我不去,我不去。」
「您知道,海涅說過,只有傻瓜才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敵人。不過算啦,我是個傻瓜,您完全正確。我明白你們軍隊所進行的戰爭的偉大意義。讓一個俄國的社會黨人懂得這一點,並且懂得后讓他感到高興和自豪,或是感到難過和憎恨你們,都是痛苦的。」
「是啊,」莫斯托夫斯科伊說,「那個一輩子與你為敵的人,也不由得成了你生活的參与者。」
「您也瞧見了,他們把我監禁起來。」他說,「他們並不放過我。請您去講講情,也許會把我給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