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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6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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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是促使思維運轉的外部推動力,但它不決定思維的內容。
「說句笑話,當然是句笑話。這同洛倫茲沒關係。我不是這樣想的。但終究是我說得對,而不是您,雖說我不是這樣想的。」
「請上我家來吧,我將十分高興。」斯特拉姆說。
他不想同妻子談自己的工作。以往,在發業務信件之前,他都把它念給柳德米拉聽。當他突然在街上遇見一個熟人時,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柳德米拉又該吃驚了。同所長發生爭論並說了些刺耳的話后,他就想:「得告訴柳德米拉,我怎麼訓了他。」他無法想象,看戲看電影的時候,怎麼能不知道柳德米拉就坐在自己身邊,可以低聲對她說:「天哪,多麼無聊。」所有使他內心驚慌不安的事情他都對她說。還在上大學時,他就曾對她說,「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是個白痴。」
但是畢竟新的解釋是同馬爾科夫的實驗相關的,儘管它誕生於頭腦。要知道這是對的——世上沒有原子核和原子,人在大腦里也就不會有它們。是的,是的,沒有佩圖什科夫一家這樣的優秀玻璃吹制工,沒有國營莫斯科電站聯合公司,沒有冶金爐和純試劑的生產,就不會有理論物理學家頭腦里能預測現實的數學。
但他知道,忙碌、嫉妒、狂熱、破紀錄的感覺和運動的激|情都不是問題的實質,而只是他同科學關係的表面現象。他生薩沃斯季亞諾夫的氣不單是因為他的正確,而且是因為他的不正確。
晚上,斯特拉姆上索科洛夫家去。
「順便提一下,我忘了告訴您,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我收到烏拉爾來的信,他們說完成我們訂貨的日期得推遲。」
「若是我能從你們家把痛苦給趕走該有多好。」
頃刻,他就忘了索科洛夫兩口子,他走在昏暗的街道上,黑漆漆的門框下冒出寒氣,風在十字路口颳起大衣下擺。斯特拉姆聳起肩,蹙著前額,難道媽媽將永遠永遠不再知道自己兒子目前的事業了嗎?
看來,新事物的出現不是來自實踐,而是來自斯特拉姆的頭腦。他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新事物是自由產生的,頭腦誕生理論。它的邏輯、它的因果關係並不同馬爾科夫在實驗室所進行的實驗有什麼聯繫。理論好像獨自產生於思維的自由閃爍之中,而這種彷彿甩開實驗的思維閃爍,能夠解釋一切豐富的新老實驗數據。
他揮了下手說:
斯特拉姆明白,他在這場爭論中生薩沃斯季亞諾夫的氣,不單是因為他說得不對。其實,他自己有時也會感到一種運動的喜悅、激|情和嫉妒。
他啰啰唆唆講了一通實驗室的事情和課題計劃的完成情況。雖說是斯特拉姆自己把話題引到研究所目前工作上來的,但他還是因索科洛夫那麼輕易離開主題而感到不快。
但是,倘若沒有這些失敗的實驗,不出現混亂和荒謬,他和索科洛夫就會隨意給舊理論加以修補,打上各種補丁,就會一錯再錯。
「瑪麗婭·伊萬諾夫娜,一切都那麼奇怪。要知道,我感覺到現在我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要知道科學是麵包,是精神食糧。而這卻是發生在如此痛苦而又艱難的時期。多麼奇怪,生活中的一切就像一團亂麻。唉,我真想……得了,沒什麼……」
於是,他們久久沉默著。後來索科洛夫走到斯特拉姆跟前,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斯特拉姆覺得,此刻他就要哭出聲來。
她沉默片刻,思量了一下,並不理會他那嘲笑的口吻,嚴肅地說:
同時,他的頭腦里還充滿另一些關係和定律——量子的相互作用、力場、能確定核反應活的本質的常數、光的運動、時空的廣延和壓縮。令人驚奇的是,在理論物理學家的頭腦里,物質世界的過程只是數學荒漠中所產生的定律的反映。在斯特拉姆的頭腦里,不是數學反映世界,而是世界乃微分方程的反映,世界是數學的反映。
他已經很久沒上索科洛夫家去了。大概客人們這段時間又在索科洛夫那裡聚過三次。眨眼間,他想起了馬季亞羅夫的那雙鼓泡眼。「膽子賊大,鬼東西。」他想。真怪,這些日子里他幾乎沒想起他們那些晚間聚會read•99csw•com。不過眼下他不願去想它。同這些晚間議論聯繫在一起的是擔驚受怕和對不可避免的災禍提心弔膽的等待。是的,太肆無忌憚了。盡說些喪氣話,亂說一氣,可斯大林格勒還堅守著,德國人給擋住了,疏散的居民開始返回莫斯科。
斯特拉姆詢問似的望著他。
他突然對她傾訴:
索科洛夫開始高談闊論,可他現在所講的一切斯特拉姆都不感興趣,雖說他立刻理解了斯特拉姆論文的意義,而且用最高級的詞彙評價了它。但斯特拉姆覺得所有評價都刻板無奇,平淡無味,都不能令他高興。
「快了,快了,等儀器設備一到。」索科洛夫說,「我們也已經回到了莫斯科。這都是積極因素。反正我們在喀山也無法將它安裝好,反倒會指責我們耽誤課題計劃的完成。」
這真令人吃驚……
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會理解他的,他不僅聰明,而且有顆善良純潔的心。
於是,從這混沌之中產生了理論,它漂浮著,從某個深處突然冒出,那裡沒有數學,沒有物理學,沒有物理實驗室的實驗,沒有生活的經驗,那裡沒有意識,有的是潛意識的可燃泥炭……
「當然,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斯特拉姆說,但心裏依然感到憤然,他斷定,索科洛夫就是這樣想的。
早在年輕時他的心靈便對科學產生了真正的感情,但他對誰也沒有談起過,甚至對妻子。令他高興的是,索科洛夫在同薩沃斯季亞諾夫的爭論中,將科學闡譯得那麼正確,那麼崇高。
但索科洛夫立刻補充道:
索科洛夫說: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好嗎?」她問,黑亮的眼睛用專註的目光盯著斯特拉姆的臉。
「他們當然會高興,」索科洛夫說,「就像運動員們見到別人而不是他們自己打破紀錄那樣。」
「妙極了,真是奇迹,多麼迷人,多麼有魅力!我衷心祝賀您。多麼令人驚奇的力量、邏輯和美感!您的結論甚至在美學上也是盡善盡美的。」
「謝謝,親愛的瑪麗婭·伊萬諾夫娜。」斯特拉姆向她告別說。驀地,他平靜下來,彷彿他是來找她的,並對她說了他想說的話。
「您的研究將預示一個引人注目的成果。」「將預示」是多麼不高明的詞兒。不用索科洛夫說斯特拉姆也知道,它「將預示」什麼。為什麼將預示成果?它本身就是成果,還用得著預示?「您採用了一種奇特的解答方法。」可問題不在奇特上……是麵包,麵包,黑麵包。
這大概是斯特拉姆所作出的最重要的科學貢獻,它影響到物理學家們的理論觀念。索科洛夫根據斯特拉姆的臉部表情認識到,自己不該那麼輕易地把談話轉到眼下的事情上來。
實驗室進行的實驗應該證實理論的推斷。但這並沒有發生。實驗結果與理論間的矛盾,自然而然引起對實驗精確性的懷疑。這一理論是在許多研究人員幾十年工作的基礎上得出的,同時也在新的實驗工作中得到了許多解釋,因此彷彿是無懈可擊的。一次又一次重複進行的實驗表明,帶電粒子參与核相互作用時所產生的電離完全不符合理論的預斷。即使對實驗的不精確性、探測儀和核爆炸照相時使用的原子核照相乳膠的不完善性作了各種不惜代價的修正,還是無法解釋理論和實驗間如此巨大的差異。
「對不起,現在大家的心情都好些了。斯大林格勒絕處逢生。我和您一起制訂了遷回莫斯科的人員名單。可您還記得一兩個月之前嗎?烏拉爾、泰加森林、哈薩克,腦子裡想的不儘是這些嗎?」
眼下,相當複雜的數學計算已近尾聲,他一遍又一遍檢查自己的推論過程,但他的自信心並沒有比那天在僻靜街道上突然出現的推測向他襲來時強烈多少。
他也並不真誠。孤獨感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為強烈九-九-藏-書
那麼,為什麼現在他沉默了?也許,那時激發他把自己的生活告訴她的願望,是因為他相信,她對他生活的關注勝過對她自己生活的關注,他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可現在這種自信心已經不復存在。她不再愛他?也許,是他不再愛她?
夜間在街上突然冒出來的使斯特拉姆大吃一驚的想法,已成為新理論的基礎。他花費幾周時間得出的方程式,完全不能用來擴充為物理學家們所接受的經典理論,也不是對它的補充。相反,經典理論本身在斯特拉姆經過深入研究得出的新的、廣義的答案中,只是一種局部現象,他的方程式包含有一種彷彿無所不包的理論。
當時,他的頭腦里還有樹葉的沙沙聲、月亮的光芒、加牛奶的小米粥、爐火的呼呼聲、樂曲的片斷、狗的吠聲、古羅馬的元老院、蘇聯情報局的通報、對奴隸制的憎恨和對南瓜子的喜愛。
「瑪麗婭·伊萬諾夫娜在哪兒?」斯特拉姆驚訝地問,同時對自己的驚訝感到吃驚。沒在家裡遇上她,使他有點悵然若失,好像他不是打算同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而是要同她談理論物理。
有時他想搞清楚他所走過的道路,表面上看,一切似乎十分簡單。
「是的,是的,」斯特拉姆急忙說,「我知道。這條死胡同使我極為惱火,我對此厭煩透了。」
「是的,看來是這樣。」斯特拉姆說,「不過我覺得這隻是個局部。」
「哦,您可別這麼說。」索科洛夫說,「這個局部就夠大的了,巨大的能量,您同意嗎?」
當時,他的頭腦里充滿了計數器和儀錶的讀數、在照相乳膠和相紙上記錄粒子和核爆炸運動的虛線。
前天,他對柳德米拉說過,現在他並不害怕死,哪怕立刻去死。但一想起以前自己那些評頭論足的話,心裏就感到害怕。可馬季亞羅夫,那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一想起就令人害怕。而卡里莫夫的猜疑更令人心驚肉跳。萬一馬季亞羅夫真是姦細呢?
「我的眼睛里能看到什麼?」他問,在嘲笑里隱藏起自己的憤恨。
她聽著,一直盯著他的眼睛,輕聲說:
「您的眼睛里經常藏著痛苦,而今天沒有。」
當斯特拉姆開始思考新理論是如何在他頭腦中產生的時候,意外的發現又使他大吃一驚。
為什麼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現在突然要提到科學家像是運動員?為什麼他要說這個?為什麼他偏偏要在對斯特拉姆來說最特殊、最異乎尋常的時刻說這番話?
「今天您的臉色很特別,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您有什麼喜事?」
她繼續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對他的話似懂非懂,隨後說:
他想見到索科洛夫,想給切佩任寫信,他想象,曼德爾施塔姆、約費、朗道、塔姆、庫爾恰托夫將如何對待他的新方程式,部、處、實驗室的同事們將如何接受它們,它會給列寧格勒的科學工作者產生什麼印象。他開始考慮,用什麼名稱發表他的論文。他開始想,偉大的丹麥人會對這篇論文持什麼態度,費密將會說什麼。也許,愛因斯坦本人將讀到它,將給他寫幾句話。一旦有誰反對這篇論文,它還能解決什麼問題?九_九_藏_書
舊理論不再是基礎和根據,不再是包羅萬象的整體。它原來並非錯誤的理論,不是荒誕的謬誤,但它只是作為局部答案被納入新理論。太后在新女皇面前低下了頭,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
索科洛夫說:
「相當有意思。」他說,「您完全按新方法證實了這個帶中子和重核的原子核本質。」他用手掌做了個動作,猶如雪橇從陡峭的斜坡上飛速平穩地下滑,「新儀器正是在這方面對我們非常有用。」
這時,斯特拉姆尤為強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獨。
索科洛夫吸了吸強盜般的大鼻子,想說什麼,但什麼也沒說。
「說喪氣話?」斯特拉姆反問道。
難道索科洛夫不明白,他們所談論的話題遠比研究所的一般性課題重要得多?
這時,激動不已的斯特拉姆心想:
他想同索科洛夫聊的不僅是自己的論文,他想與他分享自己的感受。
當戰爭可怖地席捲全世界的時候,這間陋屋裡坐著兩個人,然而,在他們和生活在另一些國度里的人們、生活在幾百年前的人們之間,卻有著一種神奇的聯繫,他們純潔的思想都渴望實現人類夢寐以求的最美好、最崇高的理想。斯特拉姆希望索科洛夫繼續保持沉默,在這種寂靜中有著某種奇妙的東西……
「我很高興,非常高興,維堅卡。」她微笑著說。
這時便出現了新想法。
「一個售票員。」他想。
斯特拉姆沒有作答。索科洛夫提到的是前不久在實驗室里進行的一場爭論。
這番話坦率得令人吃驚,使斯特拉姆對自己的愚蠢後悔不迭。
他們默然無言,然而這無聲的寂靜使斯特拉姆覺得好極了。他坐著,低下頭,皺起眉,憂鬱地搖了搖腦袋。終於他怯生生地飛速朝索科洛夫瞥了一眼,他覺得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的眼睛里含著淚花。
「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他說,「大夥還是像往常那樣星期六在您那裡聚會嗎?」
斯特拉姆故意提到目前實驗室的工作。
斯特拉姆又想問:「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這可是件嚴肅的事情,您相信馬季亞羅夫不是個告密者嗎?」
令斯特拉姆感到驚奇的是,他是在被痛苦搞得心灰意冷的時候,是在經常不斷的憂鬱壓迫他大腦的時候,獲得自己的最高科學成就的。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
「唉,您知道,問題就在這裏。」
她也沒有把他對她說的事情告訴她母親和女兒娜佳,看來,她忘了。
搞清這一切是很困難的……
斯特拉姆暫時不再去研究所,實驗室的工作由索科洛夫主持。斯特拉姆幾乎足不出戶,不是在屋子裡踱步,便是一連幾個小時坐在桌子後面。有時他在晚上出去散會兒步,為了不遇見熟人,只選擇車站附近的僻靜小巷。他在家裡跟往常一樣生活:在飯桌上說笑話,讀報,聽蘇聯情報局的通報,找娜佳的茬兒,向亞歷山德拉·弗拉基米羅夫娜打聽工廠的情況,同妻子聊天。
「是的,正如洛倫茲並不感到異常高興一樣,因為是愛因斯坦,而不是他本人變換了他的洛倫茲方程。」
原來,理論聯繫實踐的簡單邏輯是完全不存在的。這好比地上的足跡消失,他無法分清他所read.99csw.com走過的道路一樣。
索科洛夫穿著家居服坐在桌旁看書。
「您這是怎麼啦,真的,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斯特拉姆說。
於是,那個在頭腦中發生這一切的人,望著一個個微分方程式,望著一張張證實他誕生的真理的相紙,嗚咽著擦乾淚汪汪的、溢滿幸福的眼睛。
現在是他詢問似的望著斯特拉姆,雖說斯特拉姆一言不發,他還是說道:
他同索科洛夫告別,可內心卻充滿困惑和憂鬱。
「這算什麼?自尋煩惱,好像國家因為每句出格的話都要垮台似的。真遺憾,您同馬季亞羅夫發生了爭吵,我喜歡他,非常喜歡!」
「得了,上帝保佑。」斯特拉姆說,「我覺得,這裏令人感興趣的是對弱勢本質看法的改變。這可能會使有些人感到高興,避免盲目的原地踏步。」
他發現,她在想自己的事,並沒有感受到他的欣喜和激動。
「那就更沒有理由說喪氣話。」索科洛夫說。
「唉,天哪,天哪,要知道這是麵包,同魅力毫不相干。」
此刻,索科洛夫心想,斯特拉姆找到的答案十分簡單,這不言而喻,早已存在於他索科洛夫的頭腦中,眼看不可避免地該由他來提出。
從前他常以為,理論產生於實踐,實踐誕生理論。理論和新實驗數據間的矛盾,在斯特拉姆看來,自然將產生新的、更廣泛的理論。
不過他畢竟還是把自己的工作告訴了妻子,儘管他並不想同她談。
索科洛夫把眼鏡放進鏡盒裡,笑吟吟地說:
「這您是怎麼知道的?」他邊問,邊想,「唉,一幫多嘴婆,難道是柳德米拉跟她嚼舌的?」
無法忍受的孤寂包圍著他。一早起來他就寂寞苦悶,想著同索科洛夫會面。他感到這將是一次特殊的會面。可幾乎索科洛夫所說的一切他都覺得不真誠和意義不大。
「您可沒有胡說八道過。」斯特拉姆說,「您大多是保持沉默。」
但真是怪事,他確信,一切完全不是這樣發生的。他取得成就恰恰是在既不想實踐聯繫理論、也不想理論聯繫實踐的時候。
他來到街上,一個婦女的聲音在外屋的門旁輕聲叫他。斯特拉姆熟悉這個聲音。瑪麗婭·伊萬諾夫娜被路燈照亮的面頰和額頭在雨的潮氣中閃爍。她,科學博士和教授的妻子,穿了件舊大衣,頭上系著毛圍巾,儼然是戰時疏散期間貧苦者的化身。
斯特拉姆對自己的成果胸有成竹。這種自信他還從未有過。但是正是現在,當他把自己畢生探求的最重要的科學答案正確表達出來之後,他對它的真實性一點也不懷疑。自從想到存在一種能按新方式解釋大量物理現象的方程式系統的那一刻起,不知為什麼,他再也沒有懷疑和動搖過,確信這一想法是正確的。
同時他又害怕索科洛夫會責備他,會記起斯特拉姆曾經多麼畏葸不前。索科洛夫喜歡剖析別人的行為,喜歡絮絮叨叨地教訓人。
他感到惘然和掃興,於是尖刻地問索科洛夫:
「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您難道不高興我們所談的事情,即便不是您創了紀錄?」
「就是說喪氣話。」
斯特拉姆很想問:「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您相信馬季亞羅夫是個正派人嗎?您能替他擔保嗎?」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覺得,這些天丈夫變得跟她一樣。他機械地做著他習慣做的一切,內心裡卻並不參与生活,這個生活他之所以過得很輕鬆,只是因為他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但這一相似性並沒有使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同丈夫的關係密切起來,事實上這是一種假象。兩種截然相反的原因決定了他們對家的內心疏遠,無論是生,還是死。
索科洛夫是第一個了解他想法的人,因此斯特拉姆對所出現的一切又有了全新的、特殊的感覺。
「您的眼睛同往常不一樣。」並且突然說,「您工作很順利,是嗎?您看,您自己說過的。因為巨大的痛苦您已經無法工作。」
「為什麼您這麼以為?」
斯特拉姆,尤其是索科洛夫對薩沃斯季亞諾夫的這番議論十分生氣。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就在我們之間說說,我對這種喝茶消遣已經不感興趣。」
「你知道嗎,」他說,「多麼令人驚奇的九*九*藏*書感覺,無論我現在發生什麼事情,心裏只覺得我沒有蹉跎歲月。你知道嗎,此刻是我人生頭一次不害怕死亡,哪怕立刻讓我死我也瞑目了。因為它已經有了,已經誕生了!」
但索科洛夫卻說:
為何正是在進行過令他驚恐不安的、危險的、大胆的、與他的工作毫無關係的激烈議論之後,所有未解決的問題突然在短暫的瞬間找到了答案?不過,這當然是毫無根據的巧合。
「難道瑪麗婭·伊萬諾夫娜一直都得待在家裡?」
他的頭腦里充滿了各種數學關係,微分方程、概率定則、高等代數定律和數論。這些數學關係獨自存在於什麼也沒有的真空之中,存在於原子核和星體世界之外,存在於電磁場和引力場之外,存在於時空之外,存在於人類歷史和地球地質史之外。但它們卻存在於他的頭腦之中。
「您是想問,為什麼?您自己也明白……這可不是兒戲。全都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
「明天我早點上你們那兒去。」她說。
「維克托·帕夫洛維奇,您知道,」索科洛夫說,「回莫斯科前,您垂頭喪氣,想甩手不幹,這樣多不好。」他開始用斯特拉姆無法忍受的道學先生的口吻,「您缺乏信心和耐心。這對您妨礙極大……」
這時,實驗結果的不容懷疑又變得顯而易見,於是,斯特拉姆極力修補自己的理論,在理論中引入各種隨意的假設,以便能使實驗室里獲得的新的實驗數據服從理論。他所做的一切都基於承認一條根本的和主要的原則:理論來自實踐,因此實驗不可能同理論相悖。他把巨大的精力都花費在達到理論和新實驗的結合上。對他來說,離開和放棄自己的理論顯然是不可思議的,但他那修修補補的理論卻依然對解釋各種矛盾百出的新實驗數據毫無幫助。修補過的理論與未經修補的理論同樣都無補於事。
「我不是說大話,這是對核能本質的新觀點,新原理。是的,是的,這是一把打開許多上鎖大門的鑰匙……你知道嗎,小時候,不,不僅是,但你知道,這樣的感覺恰似幽暗平靜的水面上突然浮起一朵睡蓮。哦,天哪。」
於是斯特拉姆顛三倒四,哼哼哈哈,惶惶不安,連咳嗽帶比畫地開始向索科洛夫傾吐自己的想法和推算方程式。
「您簡直就成了她的保健醫生了。」斯特拉姆說,「幸好彼得·拉夫連季耶維奇能容忍。他是個孩子,離了您一小時也過不下去,可您還常來看望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
於是,同世界毫無關聯的數學邏輯,在合乎實際的物理學理論中得到了反映、表達和體現,而理論又突然以絕妙的精確性同印在相紙上的複雜虛線圖案相吻合。
他把桌上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指給她看。
「上您那兒幹嗎?」索科洛夫問,「問題並不在這裏。我坦白告訴您吧,我同自己這位親戚,同主要發言人馬季亞羅夫發生了爭吵。」
「還那樣。」
幸好荒謬沒有向他們的固執讓步!
「他今天沒有誠意,」斯特拉姆想,「他像孩子似的單純,缺乏誠意一眼就能看穿。」
「全說完了。」斯特拉姆說。他的聲音發顫,他感覺到了索科洛夫激動的情緒。
工作已經完成,斯特拉姆想談談自己的工作。在這以前他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別人。
索科洛夫甚至作了演講,把薩沃斯季亞諾夫稱為年輕的犬儒主義者,在索科洛夫看來,彷彿科學與宗教同源,彷彿科學工作中表現出人對神的渴望。
但他沒有提這個問題,而是說:
但他卻說:
「是的,是的,我不怕死。」斯特拉姆想,「可現在我這個無產者,可能失去的就不只是鎖鏈了。」
真不明白!他自己也並不真誠!為什麼他要說假話?為什麼他一邊同索科洛夫爭論,可暗地裡卻同意他的看法?那是因為他也害怕起這些聚會來,他現在也不想再見到他們。
在這場爭論中,薩沃斯季亞諾夫堅信,科學家的工作如同運動員的訓練:科學家們也要進行各項準備,刻苦訓練,解決科學問題上的緊張程度同體育運動沒有區別——同樣為了破紀錄。
「在俄羅斯的艱難時期,對俄羅斯人品頭論足,這不正派。」索科洛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