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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1

第二部

11

他們中那個臉色蒼白、厚嘴唇,長著雙鼓泡眼,因臀部受傷只得俯身躺著的偵察連長克拉普對他說:
「可在我們司令部管這叫『值日士官』。」格內說。
「我們住在一個病房裡,真不錯。」
兩個醫生開始用拉丁語混雜著德語的玩笑話和粗話交談起來。於是巴赫明白,他的情況還不算糟,一條胳膊能保留下來。
進來個外科醫生。兩個醫生看一眼巴赫的內臟,能看清那塊過去年代在他胸腔里已經鈣化的陰影。
「有個醫官發現我的酒瓶子后問:『您那報紙里包著的是什麼?』我對他說:『是我媽媽來的信,我從未離開過它們。』」
他們在病房裡罵晚上驅車從柏林溜回別墅的達貴,罵授勛比前線將士快的軍需官老爺,訴說住房被炸毀的前線將士家境的困苦,罵勾引陸軍士兵老婆的後勤機關的公子哥兒,罵只賣香水和刮臉刀片的前線貨攤。
「我們在這裏所集結的兵力,大概自戰爭爆發后還未曾有過。請相信我,衛生員。」
「見他的鬼去,不管『守門員』對嗎,上尉?」克拉普問。
弗雷塞說:
衛生員邊用擦子替中尉擦背,邊說:
弗雷塞在左翼的奧卡托夫科鎮地區作戰。
「嗯,因為您的雙重性?」巴赫叫道。
「他死了,」衛生員說,「心力衰竭。」
「讓他去完成對祖國的天職吧,我們喝我們的。」弗雷塞說,「要知道每個人都想活命。」
「喂,來吧!」格內舉起自己的杯子。
「您到這兒不久?」巴赫問。
她笑了。
「為什麼您的問題充滿惡意?」他生氣地嘟噥。
「他們進攻得不錯。」在工廠區作戰的偵察員說,「他們不會的是固守。他們把我們從樓房裡攆出來,不是立刻睡大覺,就是開始吃,指揮員們拚命酗酒。」
「原來如此!」格內說,「真有意思,這是哪門子哲學?」
為人民流過血的前線軍官們對他的愛國主義報以嘲笑。
「那邊誰也不認為戰事會很快結束。那邊大夥認為結束戰爭是曠日持久的事情。」
想必大家是根據他受傷后的這副模樣叫他「守門員」的。
衛生員脫下巴赫的病人服,外科護士讓他坐到凳子上。
他們拋掉被子,躺了下來。大家都覺得熱。他們聊起前線的戰事。
隨後,他開始對這種冷酷無情的複雜把戲感到了厭惡,一心玩起了兒童遊戲:他使勁擠壓手中溫熱的肥皂水,讓它一會兒射到盆沿上,一會兒射到巴赫自己臉上。
弗雷塞說:
為什麼他要重複九九藏書這句可怕的話?這隻有生活在極權主義帝國里的人才能理解。
「我一看就立刻斷定,這是些真正的夥伴,是老奸巨猾的前線戰士。」
巴赫說:
不過,取彈片的手術進行得又快又順利。醫生把這次手術稱作毫無價值的小手術。對於他瞧不起這種手術的態度,巴赫備感委屈。
大家頓時覺得輕鬆愉快起來。
「你們瞧,大發愛國主義議論有什麼結局。」格內說。
「這樣說死者不好。要知道他並沒有撒謊,他沒有必要在我們面前撒謊。就是說,他是真誠的。這樣不好,夥計們。」
「我是個夜貓子,」他說,「我喜歡晚上活動。與您不同,我白天同娘兒們睡覺。」
「守門員」想奚落一下挖苦他的人,問道:
「俄羅斯人比我們更怕熱。」巴赫答道。他想討醫生喜歡,得到良好的診斷,動手術也順利些,沒有痛苦。
偵察員是個色情狂,他談的多半是性|交。
「敗類。」巴赫內心在用雷鳴般的嗓門說,「這兩個處在人的思維界限之外,而您格內,則處在猿猴和人之間的半道上……來,讓我們正經八百地談談。」
「你們知道嗎,我們的進攻即將在工廠區進行,在那裡,集結了從未有過的兵力。所有這一切都將在近期內轟隆一聲得到解決。11月20日我們大家就可以同薩拉托夫的姑娘們同枕共床啦。」
「夥計們,往這兒瞧。」他用像變魔術似的從枕頭底下掏出一瓶一公升裝義大利三J牌白蘭地。
守門員是幾個人當中唯一一個因受傷失去工作能力而唉聲嘆氣的。他用高調門大談祖國、軍隊和職責,為自己在斯大林格勒身受重傷而自豪。
為了消除自己對戰事持否定態度所造成的有害印象,他接著說:
「不僅僅是鋼鐵,」巴赫說,「我們團里有些人,無緣無故地哭泣,學公雞打鳴。」
病房裡有四個病人——三個前線軍官和一個胸脯凹陷肚子隆起的文官,他從後方到前方出差,在古姆拉克地區遇了車禍。當他仰天躺著,雙手擱在肚子上的時候,好似一個瘦老頭被人開玩笑地把一隻足球塞到了被子底下。
根據格內目光中那不懷好意的神色,巴赫馬上意識到此人憎恨希特勒上台前的知識分子。巴赫讀過和聽到過許多言論,說舊知識分子傾向於美國的金融寡頭政治,說他們身上隱藏著對猶太法典和猶太精神、對繪畫和文學中的猶太風格的好感。憤怒攫住了他。此刻,正當他準備read.99csw.com向新貴們的粗暴勢力低頭的時候,他們為何還要用陰沉的、狼一般懷疑的目光盯著他?難道他沒有像他們那樣受過虱子的叮咬和嚴寒的煎熬?他,一個前沿軍官在他們眼裡竟然算不上是個德國人!巴赫閉上眼睛,朝牆那邊轉過身子。
格內的喉嚨里發出奇怪的響聲。只有真正的酒鬼,而且是農民酒鬼,才會以這樣的表情盯著酒瓶子。
「鬼才知道他們,」他說,「俄國人根本不會進攻。可已經是十一月初,我們還是毫無進展。八月里我們喝了多少伏特加,大家舉杯祝賀:『但願我們戰後別相互失去聯繫,得成立個攻克斯大林格勒老戰士協會。』」
洗完澡,他立刻被送進X光室,醫生讓巴赫站在X光機的屏幕前。
衛生員進來,打量一下一張張興高采烈的臉龐,開始整理「守門員」床上的床單。
感到怡然自得的同時又痛得哼哼唧唧的巴赫,在衛生員攙扶下去洗盆浴。
「那邊熱嗎,中尉?」
「守門員」被送去動手術后,躺在角落上不拘小節的弗雷塞上尉說:
默不作聲地說完自己想象中的演說,巴赫睜開了眼睛。鄰床們蓋上被子躺著。
她面無笑容回答他:
「比在戰壕里好受些嗎?」衛生員問。
「您為什麼沒晒黑?大概在辦公室上班更合您心意吧?」
他們開始聊俄國女人。每個人都有話可說,巴赫對這種議論不感興趣。不過在住院的這個夜晚,巴赫談到了住在被炸毀樓房地下室里的齊娜,談得挺放肆,大家直發笑。
「病人,我們沒有這樣的義務。」她動手從玻璃小櫃里取出外科器械,這些器械的樣子巴赫覺得可怕。
外科護士問巴赫,是否需要送他回病房。
他舉起酒杯:
大家乾杯。
立刻還想再喝一杯的格內說:
「你們要把柏林來的祖國保衛者當作假病號讓他出院?」弗雷塞問。
「只要您就每個小問題寫本小冊子,您都會對為德國科學奠定基礎和豎起高牆的人表示極端的仇恨。只要您寫部蹩腳的中篇,您就會詆毀德國文學的名聲。您以為,科學和藝術是某種類似內閣的東西嗎,老一輩官會妨礙您得到官銜嗎?您和您的小冊子變得相當狹隘,科赫、能斯脫、普朗克、凱勒曼……已經妨礙您。科學和藝術不是辦公廳,這是遼闊天空下的帕耳那索斯山,那邊永遠是自由遼闊的,那邊有人類歷史長河中出現的所有天才的位置,唯獨沒有您和您蹩腳成果的位置。不過,這並非心胸狹隘,就是容不得您在那兒。你們急急忙忙清掃平台,可你們那些平庸而妄自尊大的眼珠子並不會因此而升高一米而看得更高更遠。你們拋棄了愛因斯坦,但你們佔據不了他的位置。是的,是的,愛因斯坦當然是個猶太人,但是,對不起,他卻是個天才。世界上沒有一種權力能幫助你們佔據他的位置。請你們想想,是否值得花那麼大力氣消滅那些其位置永遠無法替代的人們。如果你們精神上的缺陷影響你們沿希特勒開闢的道路走下去,那麼錯的只是你們。你們不必對有充分價值的人發狠。在文化領域採取令人厭惡的警察那套做法,是無濟於事的!您看看,希特勒和戈培爾是怎樣深刻理解這一點的?他們以自己的榜樣教導我們。他們在哺育德意志的科學、繪畫、文化方面,表現出何等的愛、耐心和分寸。請以他們為榜樣,走團結之路,別給我們共同的德意志事業帶來分裂!」九九藏書
也許,新聞記者在醫院里見到過這樣的病人,但巴赫可不是。當他躺在鋪著乾淨床單的床上,當他喝著大米粥,當他深深吸了口煙(病房裡是嚴格禁止抽煙的),同鄰床聊天的時候,他感到一種不知害羞的怡然自得。
他們再次乾杯。
「您是頭野獸。」偵察員克九-九-藏-書拉普笑著說。
「意志萎縮?」
與巴赫鄰床的是格內中尉。巴赫原以為他出身貴族,但後來才知道,格內是個農民,是國家社會主義大變革推出的人物之一。他是團副參謀長,在一次夜間轟炸時為彈片所傷。
「如果冬季來臨前戰事不解決,」格內說,「那麼中國戰爭就將開始。瞧,簡直手忙腳亂。」
「不,我是黨外的。」
「不過說實話,我對巴赫有過懷疑。」格內說,「我想:『嗬,這是個黨內同志。』」
「聽,這是俄國人的膠合板轟炸機的轟鳴聲,」巴赫說,「這時候來投彈,有人把這叫『神經鋸』。」
衛生員望著澡盆里光著身子的軍官。巴赫記起,醫院里的工作人員有報告傷員情緒的條例。可在中尉的話里卻流露出對武裝力量實力的不信任。巴赫一字一頓地重複道:
「您好像不明白?」
「衛生員,你幹嗎不吱聲。」格內說,「我們都是男子漢,如果他出了什麼事,請告訴我們。」
「太好了,」他回答說,「我已經開始感到無聊。」
接觸熱水后的喜悅和滿足是強烈的。
彼得·巴赫中尉因為肩膀中彈住進了醫院。傷勢原來並不嚴重,把巴赫送上帶篷救護車的戰友們祝他一切順利。
偵察員小聲說:
他想對傷員說些令人高興的話,便又補充,「您出院時,大概那邊已經一切都正常了。」他朝傳來連續不斷、響成一片的隆隆聲方向揮了下手。
「他人還不算壞,總的看來,不壞。」巴赫心想,為自己說出口的和沒有說出口的瘋話感到難為情。
這時,弗雷塞蹦著一條腿,往各人床頭柜上的杯子里斟上白蘭地。
他太瘦了!他端詳著自己裸|露的雙手和胸脯,心裏卻想著兩天前親吻過他的那個年輕的俄羅斯女人。他何曾想到在斯大林格勒會跟一個俄羅斯女人發生風流韻事?說實話,這很難叫什麼風流韻事。這是無意中的戰時艷遇,是一種特殊而又離奇的境遇。他們在地下室邂逅,他穿過廢墟朝她走去,映著爆炸的火光。這樣的會面要是寫進書里會是很精彩的。昨天他本該上她那兒去的。她大概斷定他給打死了。痊癒后他還要去找她。有意思的是,誰將佔據他的位置,大自然是不容許有空缺的……
「是的,衛生員,戰爭如何結束,暫時無人知曉。」
「別出聲!」偵察員舉起手指,「你們聽,大口徑炮!」
「準備給中尉動手術。」外科醫生說,「我得先去照看一下那個複雜情況——腦部重傷。」
遮上簾幔https://read.99csw.com的窗外傳來大炮那響亮、雄壯、從容不迫的隆隆聲和夜航機的嗡嗡聲。
「看來您是個不僅往外擋球,同時也是不反對往裡進球的守門員。」
「為什麼您斷定我到這兒不久?」
但克拉普並不在辦公室上班。
「我對您說,我不明白。」巴赫忿忿然回答后又補充道,「也就是說,我來猜猜。」
「哎,還得給『守門員』留一杯。」
這時弗雷塞哈哈大笑。克拉普也支起胳膊,放肆地盯著巴赫。
格內冷笑,露出蔑視,優越感十足的模樣:
「正是,正是雙重性。」格內開心道。
他氣得渾身發冷,眯縫起閉著的眼睛。
「您在我們這裏不會待太久的。」她用平靜的語調說。
「真見鬼。」巴赫說,抱怨地笑了笑,對自己赤身裸體很不好意思,「小姐,在讓一個斯大林格勒戰役參加者的光屁股坐在凳子上之前,應該先把凳子焐暖些。」
格內自然大笑起來。
「可我們在輕傷員病房裡一口一口呷葡萄酒。」弗雷塞說。
「不,怎麼會沒有呢。在前線將士嘲笑『守門員』的偽善中就有自己的哲學。」
顯然,護士是根據報紙上的通訊報道想象病人的。作家和新聞記者在通訊報道里說病人偷偷從醫院跑回自己的營連,他們始終需要朝敵人射擊,不這樣他們就活不下去。
巴赫說:
「這可是個能征善戰的尉官。」格內說。
「那麼,致前線的敬禮,弗雷塞上尉!」
外科醫生抓起巴赫的一隻胳膊,讓它轉動,一會兒貼近屏幕,一會兒離得遠些。傷口使他聚精會神,不過那塊使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受傷的彈片,只是小事一樁。
他重複這句話,是因為憤恨自己頭一次說這句話時感到了害怕。他重複這句話還抱有保護性目的,那就是用自己的無憂無慮迷惑那個可能打小報告的人。
「噢,」格內說,「難怪我覺得,中尉是帶著黨的指令上我們這兒來的。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出身於具有先進思想的新門第。」
「噴火器原理。」他對衛生員說。
「從1939年起我就一直挨槍子兒,可我從來沒有嚷嚷過自己的愛國主義。他們供我吃,供我喝,供我穿,我就替他們打仗。沒有什麼哲學。」
「一幫野蠻人。」弗雷塞說,同時丟了個眼色,「可我們在這幫斯大林格勒的野蠻人身上耗費的鋼鐵比在全歐洲的還多。」
「我的臀部全好了,」偵察員說,「現在又得找個中等膘的太太玩玩了。」
「我自己走。」他答道。
於是他們在一天里第三次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