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51

第二部

51

「唉,集體農莊,集體農莊!」
女主人把一鐵鍋水放在爐子上。水開始熱起來,冒起蒸氣。老嫗好像板著臉,看上去並不和善。
這一天,不是強大國家那殘酷無情的力量,而是人,一個叫赫里斯佳·丘尼亞克的老嫗決定了他的生存與命運。
尼古拉時代他在軍隊里服過役,當過炮兵,並且能以令人驚奇的記憶力當面給謝苗諾夫複述炮兵口令。他用俄語聲音嘶啞地下達口令,再用帶烏克蘭口音的年輕人洪亮的嗓音報告執行情況,顯然他還清楚記得許多年前自己聲音的語調。
他什麼也沒回答。很清楚,他是誰。
謝苗諾夫已經認識了一些街坊鄰居,認識了第一天不讓他進屋的那個鄰居老太太。他知道村裡的姑娘們晚上常去車站看電影,知道每逢星期六車站有舞會,還有樂隊伴奏。他很想知道德國人都放什麼電影,但上赫里斯佳大嬸家裡來串門的只有些老太太,她們不看電影,因此無人可問。
他喝光牛奶,又全吐了。嘔吐攪得他翻腸倒肚,直流眼淚。他好像背過氣去,哀號一聲吸進一口氣,又重新嘔吐起來。
溪水在溝渠里潺潺流淌,嘆息著,濺到岸邊,嘩嘩作響,但它也會洶湧咆哮,發出巨響,它拖曳大石,衝倒大樹。當你見到河水在狹窄的河道上咆哮著拍打礁岩時,心都會打戰。彷彿那不是溪流,而是無數亮晶晶沉甸甸的鉛塊在狂暴而充滿活力地翻騰。
在靠近前線的一個集中營里,他倒從未挨過拳頭、槍托和皮靴。
「你是鄉下人?」老頭問。
第三家的門半開著,他走進外屋,沒有誰叫住他,於是謝苗諾夫走進了屋子。
「您是什麼人?」
謝苗諾夫用銼刀和砂紙把傳動裝置打得鋥亮,把聯結機械和石磨盤的螺栓擰緊。他作為內行的莫斯科機械師,理應乾的一切都幹了,把鄉下工匠的粗糙活兒全都修整了一遍,可磨粉機打這以後工作得更差勁了。
謝苗諾夫躺在爐子頂上想:怎樣能夠更好地磨面?
「那有什麼,集體農莊那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我們那裡到處是集體農莊。」
當女鄰居朝赫里斯佳屋子走來,謝苗諾夫便急忙爬上爐頂躺下,竭力不出聲,不打噴嚏。但鄰居們很少上他們家裡來。
「英雄,打哪兒來?」
早晨一醒來,他不敢立刻睜開雙眼,生怕魔法在一夜間消失,他又將見到集中營的電網和衛兵,聽到空飯盒的叮噹聲。
有個鄰居老太太捎來read.99csw.com一封女兒的來信,她女兒被招募到德國當了勞工。信里有些地方謝苗諾夫看不明白,她們就給他解釋。姑娘寫道:「萬卡和格里什卡飛來過,這裏的人只好給窗戶安上了玻璃。」萬卡和格里什卡在空軍服役。就是說,蘇聯空軍空襲過德國城市。
她搖搖頭說,村子里許多家都住著戰俘,當然都是些回到家鄉的烏克蘭人。但她可以說,謝苗諾夫是她的外甥,是隨丈夫去了俄羅斯的姐姐的兒子。
他問赫里斯佳大嬸德國人的情況。
飼料匱乏,結冰降雪,草原和林區的乾旱、水災和瘟疫,減少了馬羊的總頭數,使狼、狐狸、鳴禽、野蜂、野駱駝、河鱸、蝰蛇大批死亡。在天災人禍中,人同動物處於同等地位。
過了四天,謝苗諾夫從爐子頂上爬下來,開始在屋子裡走動。使他大吃一驚的是,原來世界充滿了各種食物。在集中營生活里只有爛甜菜,彷彿地球上只有這種渾濁的帶霉爛味的稀湯。
有天夜裡,他從爐子頂上下來,在地上爬,鑽到床底下睡到天亮。可早晨醒來,他又記不起來他夢見了些什麼。
不過,無論在集中營或是在軍用列車上,他都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到痛苦難熬。腿火辣辣地脹痛,手指酸疼,全身骨頭像散了架,嘔吐噁心,打嗝兒,腦袋昏昏沉沉,灰濛濛黑漆漆的似灌滿了稠漿,一會兒又突然變得空洞洞輕飄飄,天旋地轉,眼睛刺痛,眼皮發澀。有時,心臟作痛,突然收縮,好像停止了跳動;體內充滿了氣,像是死亡已經來臨。
飢餓一點點榨乾了人體細胞里的蛋白質和脂肪,飢餓使骨骼變軟,孩子們佝僂的小腿變畸形,血液稀釋,頭暈眼花,肌肉乾癟,神經組織萎縮。飢餓使精神壓抑,失去歡樂,喪失信心,失卻思維能力,滋長順從、卑鄙、殘忍、絕望和冷漠。
謝苗諾夫很吃驚,原來赫里斯佳老太太也跟他一樣挨過餓。他原以為,飢餓、瘟疫對善良的女主人是無能為力的。
他竭力忍住嘔吐,頭腦里只有一個想法,女主人將要把他攆出去,因為他又臟又令人嫌惡。
然後她輕輕地像提小雞似的扶謝苗諾夫欠起身子,幫他爬到爐子頂上。
他好幾次見到裝著土豆和糧食的卡車在村子的街道上駛過,有一天還看見一輛輕型奧培爾牌汽車。發動機馬力很大,車輪在農村的泥濘地里不打滑。
翌日早晨,他重新把磨粉機搗鼓九*九*藏*書了一遍,把車輪和老掛鐘的部件全利用上了。
「莫斯科人?」赫里斯佳慢吞吞地又問了一遍,「我可不知道你是莫斯科人。」
可村子里一片呻|吟。骨瘦如柴的孩子們在地板上爬,發出勉強能聽得見的嗚咽聲。男人們步履維艱地拖著水腫的腿在院子里趑趄,餓得軟弱無力的身子直喘氣。女人們費力地尋覓能充饑的東西,所有東西都煮了,吃了——蕁麻、槲實、椴樹葉、扔在屋后的蹄子、骨頭、犄角、未加工的羊皮……城裡來的小夥子們卻挨家挨戶滿院子跑,從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身旁走過,打開地窖,在板棚里挖地三尺,用鐵棍往地里戳,尋找和強征富農的糧食。
他們幾乎相互不說話。她不提起1930年死去的丈夫、杳無音訊的兒子們和離家去了普里盧基、忘了母親的女兒。她也不問他是怎麼被俘的,他出生在農村還是城市。
每當想起發音不清的聲音在外屋躁動,接著德國巡邏隊便將闖進屋子,他的心臟就幾乎要停止跳動。
每當想起他生活在溫暖寧靜之中,而周圍正在打仗,他倒也心安理得,因為他十分害怕再落入集中營和飢餓世界之中。
記得那年是個豐收年,麥子長得像堵牆,高及她的瓦西里的肩頭,沒過她赫里斯佳的頭頂。
「你別吭聲。你知道,他們怎麼乘坐軍用列車到俺這兒來的嗎?1930年俺們全烏克蘭的糧食都上了軍用列車。蕁麻都給吃光了,都吃土了……最後一粒糧食都給拿走了。俺男人死啦,他太遭罪啦!俺全身浮腫,嗓子啞了,走不動道。」
她用粗麻布灰手巾替他擦乾淨淚水漣漣的眼睛。還有頭髮、肩膀。她托住謝苗諾夫的腋下,扶他坐在長凳上,彎下腰,擦乾他2條柴棍似的細腿,給他穿上襯衣和長襯褲,扣上布扣子。
窗戶上有個人影一閃,進來一名婦女,見到謝苗諾夫,大聲喝道:
可此刻他見到了小米、土豆、圓白菜、腌豬油,他還聽到了公雞打鳴。他像小孩那樣認為,世上有兩個巫師——善良的和惡毒的,他一直害怕那個惡巫師又將打敗善巫師,吃飽穿暖、善良的世界又將消失,他又將重新啃自己的皮帶。
赫里斯佳大嬸拖長聲音痛苦地說:
在另一處,姑娘寫道:「針腳很密,就像在巴赫馬奇時一樣。」這同樣指飛機飛去過,同戰爭初期德國人轟炸巴赫馬奇車站時一樣猛烈。
謝苗諾夫呼吸急促沉重,他https://read.99csw.com環視一下白牆、聖像、桌子和爐子。待過集中營的露天牲畜圈,這一切讓他戰慄不已。
村子里沒有德國人,他們全住在車站附近的鐵路新村裡。
她回答說:
接著,他罵起德國人來。
一個上了年紀的德國人是車站軍代表,他望了幾眼靠在消防棚牆邊坐著的半死不活的紅軍戰士。
鄰居走了。謝苗諾夫躺下睡覺,可赫里斯佳用手支著顴骨坐著,望著黑漆漆的夜空。
一股暖氣朝他撲來。頭開始發暈,他躺倒在門旁的條凳上。
途中第十一天,列車停在米哈伊洛夫村小車站,衛兵把處於昏厥狀態的謝苗諾夫從車廂里拖下來,交給了車站當局。
老嫗從箱子里取出一件衣服和一條男人外褲。她幫謝苗諾夫脫掉衣服,把他的內衣捲成一團。他聞到自己臟身子上和浸滿屎尿的褲子上的那股臊臭味。
「我們可不是像德國人那樣的野獸。」謝苗諾夫說,「赫里斯佳大嬸,我住在您家裡您不害怕嗎?」
「讓他爬到村子里去吧,在班房裡他一天就得死,把他斃了又沒什麼意思。」軍事代表對翻譯說。
他對手搖磨粉機很感興趣,只是它的生產效率太可憐,才磨出幾把生麵粉,他的腦門上已是汗津津的。
有時人性會在人身上完全泯滅,飢餓的實質變成了可以殺人,可以吃屍首,可以人吃人。
飼料!食品!飯菜!食物!給點吃的,墊補肚子!胃口很好,大吃特吃!稀湯!粗茶淡飯!營養!各種各樣的伙食:油膩的,大肉的,病號的,定量的!各種各樣的宴席:豐盛的,精緻的,簡單的,鄉下的!美味佳肴。飯食。豬食……
「我說呢,」老頭誇口說,「要是你那陣在集體化運動時期待過,非餓死不可。一個城裡人,立刻就得完蛋。我怎麼能活下來?那是我熟悉大自然。你以為,我吃的是槲實、椴樹葉、蕁麻、濱藜嗎?它們一下子給吃了個精光。可我認識人可以吃的五六十種植物。所以我活了下來。春天剛到,一片葉子都沒了,我開始從地里挖小根吃。老弟,我什麼都懂,我熟悉一草一木,樹根樹皮,花卉草莖。牛啊、羊啊、馬啊,不管什麼動物全完了,可我沒死,我比它們食草動物還食草動物哩。」
飢餓也似河水那樣同生活有著經常而自然的聯繫,突然它變成消滅肉體,摧毀精神,毀滅千百萬生靈的力量。
「不是。」謝苗諾夫答道,「我出生在莫斯科,我父親https://read.99csw.com生來就是莫斯科人。」
他睜著紅腫的眼睛,見到拿來抹布的她開始擦地板。
太陽從灰色的雲層里注視著戰時的大地,一股風經過戰壕和土木發射點上空,經過集中營鐵絲網上空,經過觀禮台和特別部上空,在農舍的小窗戶底下輕聲呼嘯。
「媽媽……好媽媽……好媽媽。」
她把盆里黑乎乎的髒水倒到桶里,把桶提走。
「也許,您也當過富農?」他問。
第二家他敲了很長時間的門,誰也不搭理。也許農舍是空的,也許從裏面反鎖了。
謝苗諾夫蹣跚著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個小村子。
他不敢上街,每次上院子之前,總是先久久盯著窗子,又總是急忙返回屋子。如果門響得重一點,或是缸子掉在地上,他都會嚇一大跳,好像覺得好日子已經結束,老赫里斯佳的魔力已經不起作用。
她幫謝苗諾夫坐進洗衣盆里,他那被虱子咬傷的身子感到了她粗糙有力的手掌的撫觸,他的後背和前胸流滿溫暖的肥皂水。他突然嗆了口水,全身顫抖起來。他尖叫一聲,咽下一口鼻涕,情不自禁大叫道:
他對謝苗諾夫說,起先大家還希望德國人會「廢除」集體農莊,可德國人悟出原來集體農莊對他們是件好事,於是便搞什麼五戶一保,十戶一甲,還有那些班組啦、小隊啦。
在一個悶熱的夏日,瓦西里·丘尼亞克不再呻|吟,停止了呼吸。這時,城裡來的那幫小夥子又闖到屋裡,一個藍眼睛的人走到死者跟前,用難聽的喀查普語,就像謝苗諾夫說的那種俄羅斯方言說:
他想對她說,他自己會把一切收拾乾淨、洗乾淨,只是請她別把他趕走。但他只嘟噥了一句,用顫抖的手指了指。時間一點點過去。老嫗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她沒有攆謝苗諾夫走。也許她讓鄰居去領德國巡邏隊來,或是去叫警察?
他很少去想前不久的那些日子,不去回想克雷莫夫政委、斯大林格勒、德國集中營和軍用列車。但每天晚上他都在睡夢中叫喊哭泣。
「我們都是俘虜。」
第一家沒讓他進去。
赫里斯佳嘆了口氣,畫了個「十」字,開始鋪床。
人們搞到這樣的食物,互相分享,交換,偷食。
「有些德國人也並不太壞。戰線穿過俺們村子后,俺家住過兩個德國人,一個是大學生,九*九*藏*書另一個是畫家。常常喜歡逗孩子們玩。後來又住過一個司機,他帶著頭小貓,出車回來,小貓就到他跟前,他給它餵豬油、奶油。據他說是從邊境把它撿來的。他吃飯時,也要抱著貓。他對俺挺和氣,給俺送劈柴,有次還扔給俺一袋麵粉。可也有的德國人殺孩子,殺死了鄰居的大爺。他們不把俺們當人看,在屋子裡隨地便溺,當著女人面光著身子走路。我們這裡有的鄉下人當了警察,凶得很,欺壓老百姓。」
集中營里有的是飢餓。
司機謝苗諾夫是同莫斯托夫斯科伊和索菲婭·奧西波夫娜·萊溫托恩一起被俘的。在靠近前線地帶,經過十周飢餓的集中營生活之後,他們又同一大批紅軍戰士一起被送往西部邊境。
「哪是什麼富農。全都沒有活路,比戰爭時期還慘。」
謝苗諾夫說:
那天晚上,赫里斯佳家裡來了一個高個子瘦老頭。他打量一下謝苗諾夫,用純正的俄語說:
「什麼也沒有,你走吧。」一個老太婆的聲音在門后回答他。
國家可以築起大壩,把小麥、燕麥同播種它們的人隔開,從而造成大批人可怕地死亡,如同希特勒圍困期間幾十萬列寧格勒居民的死亡,如同希特勒集中營里成百萬戰俘的死亡。
「我是俘虜。」謝苗諾夫回答說。
國家按照自己的意志,能夠採取強制和人為的手段緊縮生活,勒緊人們的褲腰帶。這時如同在狹窄河道里奔騰的河水,飢餓那可怕的力量便會震撼、扭曲、摧殘和消滅人、種族和民族。
她在爐子頂上鋪上熟羊皮襖,蓋上條紋麻布,從床上抱來大枕頭,放在床頭。
謝苗諾夫躺下,處於半昏迷狀態。他的身體感受到難以想象的變化,殘酷無情的世界想消滅這頭被折磨得半死的「牲口」。但沒能得逞。
他閉上眼睛躺著,仔細聽赫里斯佳是否消失不見。
「富農分子頑抗到底,連自己的生命也不愛惜。」
這時赫里斯佳說:
「赫里斯佳大嬸,您來看看吧。」他洋洋得意地說,讓她看他改裝的帶齒輪的雙傳動裝置轉動得怎麼樣。
老嫗遞給謝苗諾夫一缸子牛奶,他貪婪而又艱難地看了一眼,喝了起來。
「把我趕出去之後,她要消毒。」他思忖著。
土豆皮,狗,青蛙,蝸牛,爛菜葉,霉甜菜,死馬肉,貓肉,烏鴉肉,發霉的生種子,皮腰帶,皮靴筒子,糨糊,軍官伙房流出的浸透泥土的油膩膩的泔水——所有這一切全是飯食。這是透過大壩滲出來的東西。
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