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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矢詡 1

綿矢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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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拿出筆記本電腦,兩人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一開始綿矢詡以為他們在談工作,不一會兒,常盤優我就開始說起話來。
那是常盤風我。後來的事綿矢詡也記不太清了,一瞬間過後,畫面已經切換成了外面的光景。記憶的膠捲彷彿被剪掉了一些,是跳躍的。
「又臟又窮,這惹到誰了嗎?」
對方似乎並未察覺,而是在靠窗的一個有四人座位的桌前坐下,對面還坐著一個不認識的男性。
「什麼叫果然我也還?」
綿矢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慌忙轉身,可因為角度不好,看不見最裡頭。他盡量自然地往回走以改變方位,至於他是否真的表現出了那份自然就先不管了。
「別被發現。」
剛才那是……綿矢詡茫然地站在原地。
「就當我沒說過。」對方再次強調,似乎要收回剛才的話。
他這樣問過。大概是初一的時候。對方回答說:「你臭,所以惹到我了。」然後把口水吐到了他身上。
「並不是跟舒馬赫一字不差,原樣照搬的話還是會惹麻煩的。」
「我是偷偷跟在那輛普瑞維亞後面,別被發現呢,還是只要簡單跟著車就行?」
其實這時候綿矢詡大概已經知道了對方是誰,但還是決定等對方開口。
是在哪個網路安全學習班見過,還是以前給他開過鎖?要不就是前幾天在那個網路安全專家的訪日演講會上碰見的同行?綿矢詡在近期的記憶里翻找著,對方突然來了一句:「好久不見呀。」
因為這事,他還在班上被人瞧不起。不過對於當時的他來說,除了硬著頭皮去上學,別無選擇。
「對了,你剛剛說什麼來著,接下來什麼?」
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讓他無法冷靜。他剛才沒有意識到,不應該就那麼看著車開走,如今悔意包圍了他。
「你接下來有時間嗎?你還有機會。」
「有事你就去吧,難得有朋友來找你。」綿矢理美說道。
那一次,綿矢詡和往常一樣被同學欺辱,先是被別人拿石頭砸,後來又被鎖進校內的倉庫里。倉庫裏面比想象中還要黑,門被拉上的瞬間,他感覺事情變麻煩了。他們肯定不會輕易開門,或許還得等到明天天亮之後。如果那樣就無法準備功課,連課都上不了了。不光麻煩,被反鎖的恐懼也超乎他的想象,他驚慌失措,大叫著讓外面的人開門。結果這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讓他少有地發出了慘叫聲。
那真是一次痛快的體驗。之後綿矢詡雖然又被同學們狠揍了一頓,依然感覺歡欣雀躍。
「臭,我道歉,可吐口水就不對。這不是惡意傷人嗎?」他追問,對方更生氣了。那時候,他身上永遠只有這些事。
「可以先等read.99csw.com一下嗎?」
「你叫我什麼?」
「不會是碰著騙婚的了吧?」
不一會兒,斑馬線的燈又變成了綠色。在餐廳里或許還可以再聊兩句,綿矢詡邊想邊過了馬路。
「看來你記得呀。」
就在這時,他發現普瑞維亞出現在了一輛停著的車的對面,它還在停車場里。綿矢詡伸頭看了看情況,發現前面有別的車子擋路,暫時無法通行。
綿矢詡趕忙閃開,躲到了他們視野的死角里。
「你沒事吧?」駕駛員忍著笑,發動了車子,「是偷偷跟著嗎?」
「算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綿矢詡在多年以後又見到了他,那是一天下午,大約快四點的時候。
「你還記得那事兒嗎,以前上初中的時候?」
綿矢詡在停車場內奔跑,最後跑到外面,稍稍靠著馬路邊站好,伸手去攔計程車。眼下來不及再回店裡取車了。
這讓綿矢詡對那句「補救」更難釋懷。
「我們也算不上朋友。他怎麼可能有朋友呢?」
「行啦行啦,你去吧。對了,剛才那人,叫什麼來著?」
「彌補?」綿矢詡不知對方話中的意思。
對方走出店門,綿矢詡趕忙追了上去。
「你可不許報警。」
「剛才那個人是住在仙台的嗎?」
不知算幸運還是不幸,綿矢詡看見了那位老同學,就在右手邊往前大約五十米處,此時正在斑馬線前等著準備過馬路。
付完賬,走到外面,綿矢詡盡量注意動作不要太大,不要暴露自己,再次觀察了一下裏面的情況,發現常盤優我去接了一杯喝的正往回走。對方並沒注意到綿矢詡,顯露出緊張和嚴肅的表情。
「跟常盤優我見面的是個男人。」這句話綿矢詡也沒說出口,只點了點頭,就又朝那家餐廳去了。
他覺得,他將要做的事,不能牽連自己這樣妻子有孕在身的人。
「那位常盤先生,感覺他表情挺凝重的,我都不大放心。店我看著就行了,如果有什麼需要出去上門服務的活兒,我再給你打電話。」
後視鏡里駕駛員的眼神有些不悅。他滿頭白髮,而且發量很多,就像一個棉花糖。綿矢詡心想。
坐在常盤優我對面的男性,相貌端正,頭髮柔順,表情平靜,再準確些形容的話,應該說不露感情。
「現在?幹什麼?」
綿矢詡左右挪移,偷偷跟在後面,就像一個隨風翻滾的臟棉球。停車場比從外面看上去更大,二人徑直走到了最裡面。
綿矢詡突然大聲「哦」了一下。
剛才常盤所說的接下來要做的事,是指這個嗎?在這兒聊聊天,能補救什麼?
對方前一秒還很積極,略顯興奮地湊上前來勸說自己,下一秒突然改變了態度,https://read.99csw.com逃也似的離開了。至於理由則很明顯。
等綿矢詡回過神時,已經身處室外,一個稍微遠離倉庫的場所。他手上還攥著一個開晚會時用的拉炮,常盤風我慫恿他將其拉響。
在餐廳外面看到的那個表情,讓綿矢詡回到商店后仍對常盤優我的事情放心不下。
「不好意思。不過我只知道這個呀。」
上初中時,綿矢詡對其他同學沒有一點好印象,唯獨對常盤兄弟有一種奇妙的親近感。雖只是一點點,但確實是有。或許是因為綿矢詡知道,他們的家也像自己的家,是一個跟寧靜和安穩無緣的場所,又或許因為那次謎一樣的事件。
不去追的理由有了,綿矢詡鬆了口氣,正打算回商店,卻看見老同學往前走了幾米之後,進了一家餐廳。
「沒什麼。」
「這是哪裡呀?」
走出商店,站在四十八號國道的人行道上,綿矢詡左右觀望。他尋思著如果瞧不見人就立馬回去,眼下也不知道該往左還是往右,漫無目的地瞎找也沒意義。
「那當然了。」綿矢詡點頭道。他不可能忘記。常盤風我塞過去的髒兮兮的北極熊玩偶,還有抱著它的小女孩的那張臉,都第一時間浮現在他眼前。小女孩被車撞死了,他應該是在第二天早上看到了那條新聞。一條長長的繩索連接起了自己和她的死亡,即便兇手落網后,他仍無法擺脫這個陰影。
常盤優我對面的人一直聽他講著,不時插上一兩句,問一些問題。
綿矢詡本想著現在跑過去還可以喊住他,不巧,偏偏綠燈亮了,他已經開始往馬路對面走去了。
他看見有人癱倒在車裡,但那也僅是一瞬間,因為男人拉上了車門。
「哦,你好。」
他看見了有人倒在普瑞維亞車內,但那只是瞬間的事情,他又沒有自信判斷所見是否屬實。那些血跡!他想著,趕緊斜斜地蹺起腳來檢查鞋底。可由於已經沾上了土,所以也弄不清那究竟是不是血了。
他在國道邊順著人行道前行,就快走到餐廳門口時,見到兩個人正在下樓。
綿矢詡在東京一家網路安全公司工作了三年後,沒費什麼事就自己獨立出來單幹了。他回到了仙台,不過他對仙台的感情也沒有到非回不可的程度。準備開店並思考店名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舒馬赫」這三個字。當初是什麼時候聽人說過來著?他花了好久才想起來,原來初中時和自己同校的一對雙胞胎說過這個詞。雙胞胎中的一人曾經講過:「你將來如果開商店賣赫茲,店名就可以叫舒馬赫呀。」具體是哪一個,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你也沒忘記吧,那次的事。」
「我們一個班。」
「臟棉read.99csw.com球,果然你也還……」對方隔著櫃檯湊上前來,讓綿矢詡猝不及防。
車子緩慢前行。
「我還得再出去一趟……行嗎?」綿矢詡欲言又止,妻子還是覺得不對勁兒,但這也很難跟她解釋,「我有點放心不下常盤。」
「等?」
綿矢詡不是警察也不是偵探,這樣一直盯著人家自己也感覺怪彆扭的。他喝完一杯咖啡,向收銀台走去。
話音剛落,一輛黑色商務車出現在停車場出口,應該是剛轉出來。
現在如果想追的話還是能追上,可情況又發生了改變。
「唉……」綿矢詡轉身看著妻子,正猶豫著應該如何說明,妻子突然說:「你有事不放心?行啦行啦,你快去吧。」沒想到妻子早已看穿,這讓綿矢詡很意外,「過去的朋友來找你,這可是頭一次,這種事也不是天天都有的。」
常盤優我不見了。
綿矢詡更急了。
綿矢詡鑽進車裡,駕駛員轉過頭問他去哪裡。
那對雙胞胎總是怪怪的。開店的時候綿矢詡還挺懷念那對雙胞胎的。十幾歲時,尤其是十五歲之前,他沒有太好的回憶。他不喜歡玩鬧,又嫌跟同學交流麻煩,永遠只是在讀書,居然有人罵他「臟」「窮」,這讓他無法理解。
「如果已經不在了,我就馬上回來。」
「各種麻煩。」
妻子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不久前她看了一個電視節目,一個女的以結婚為由進行詐騙,從一個男人手裡榨取了大量錢財。
跟蹤普瑞維亞的事情交給駕駛員,綿矢詡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因為綿矢理美忽然出現,而且她現在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懷有身孕。
「是唐突了點,臟棉球你……」
「我碰巧路過。」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對這樣的偶然感慨頗深,很顯然他沒有撒謊。綿矢詡的店開在四十八號國道邊上,從地鐵北四番丁站下車還要步行一段距離,離市區比較遠。他這是要去哪裡呢?「這個店名居然叫舒馬赫,我心想不會這麼巧吧?就進來看看。」
「忘了?又怎麼了,這麼突然?」
「其實這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綿矢詡向妻子解釋,然後又向常盤優我介紹道,「這是我老婆。」
綿矢詡走進餐廳,上樓,進去。服務員招呼他自己找空位坐下,於是他迅速環視店內,恰巧看見常盤優我從廁所出來,他連忙背過臉去。
「我只是碰巧從門口路過,就進來敘敘舊。」
商店的自動門打開,綿矢詡本以為來客人了,卻發現那張臉似曾相識,趕忙在記憶中搜尋。
「不是那個。那天我們一起走的時候,是不是碰到過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學生?」
「你剛才說的什麼意思?你要去幹什麼?」
「真稀奇呀。你還有朋友https://read•99csw.com呢?」綿矢理美笑道。不愧是夫婦,她熟知丈夫的人際關係斷然稱不上複雜。
綿矢詡選擇了一個能夠瞧見常盤優我後背的桌子,他坐下時不禁苦笑,不知道自己這究竟是在做什麼。
「嗯?跟車?」棉花糖駕駛員發出驚訝的聲音。
遠處一輛計程車像發現了獵物的鳥兒一般,變了兩條車道穿梭而來。
綿矢詡聽信教唆,在欺負自己的那些學生耳邊拉響了拉炮,把他們都嚇了一跳。看著那些人嚇得直抖,綿矢詡感到大仇得報般舒暢。
「嗨,我不是來照顧你生意的。不好意思。哎,對了,你現在不再苦惱我是雙胞胎里的哪一個了嗎?」
「是常盤呀。」綿矢詡招呼著突然出現在自己店裡的老友,絞盡腦汁地回想當時自己是怎麼稱呼他們的。其實他們不過是同班同學而已,並沒有太多交集,但總有見面打招呼的時候。「你這是丟鑰匙了?」對方既然來自己店裡,也許是有這樣的需求,「房子、車,還是電腦?是哪個?只要是跟安全防盜相關的……」
他還聽見一個沉悶的聲響,那時他正從兩輛車中間穿過,無法觀望。
「錯,是優我。今天居然這麼巧來到你開的店裡,我想這也是緣分吧。」
「我沒提前打招呼,不好意思。你現在能跟我走嗎?」
該不該報警呢?他掏出手機犯起愁來,一直猶豫不定。
「他還在那個餐廳里?」
「風我?」
沒有更明確的證據,警方也不會出動。
「倒算不上朋友。」
綿矢詡其實不大願意離開商店,把事情交給行動不便的妻子,不過他還是選擇走出櫃檯。「那我去去就回。」
常盤優我和那個男人朝著停車場走去,他們似乎正打算離開。
他究竟打算做什麼?
綿矢詡回答完后,想起上初中時,常盤兩兄弟中也不知是誰曾經問他:「如果將來打車時駕駛員問你話,該怎麼辦?」那時候,他認為自己活著不用跟任何人交流,並且堅信這樣可以生存下去。當然那句話可能也沒給自己帶來什麼影響,如今他每天都要跟妻子講話,跟客人閑聊,甚至跟計程車駕駛員交流也毫無障礙。綿矢詡覺得,自己真是走上了跟當初設想的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他聽見車門打開的聲音。
「啊?」
「先別提什麼緣分,你該不是來搞什麼不正經的傳教的吧?」

回到家,沒有工作的父親永遠懶洋洋地在睡覺。又舊又冷又小的租住房他可以忍,可是他受不了這個沒有工作還佔地方,甚至背上「臭流氓」罵名的父親。
「到住宅區里了。」大約二十分鐘后,棉花糖駕駛員小聲嘟噥道。
「你是要去幹什麼不好的事情吧?」綿矢詡之所以這樣講,一方https://read.99csw•com面不希望事情真是如此,另一方面也希望通過這句玩笑話激對方道出真相。
這下真追不上了。
常盤優我去哪兒了?按理說應該是坐在車裡,那剛才癱在車裡好像木偶一樣的人是誰?不是常盤優我嗎?
「馬上那裡會出來一輛車,我想讓你跟著那輛車。」
就在這時,綿矢理美從裡屋出來招呼道:「歡迎光臨。」這裡是商店,也是他們的家,理美是從起居的房間走出來的。她一頭短髮,模樣活潑,打小就是田徑隊的骨幹,讀女子高中時還當過雜誌模特。相反,綿矢詡的人生根本和活潑、運動、華美這些無緣。二人從相識、相知到結婚,也是頗具戲劇性的,很可惜在這裏無法贅述。
綿矢詡望著車子越開越遠,愣在原地。該不該追呢?車開出了停車場,也不可能追得上,他打算放棄了。
不可以連累無辜。
綿矢詡也想將這句話當作笑話來聽,可對方的表情有種莫名其妙的陰沉,又絲毫不露破綻,讓他無法對此一笑了之。
綿矢詡看得出來,這就是對方當時的決定。也就是說,對方具備做出這種判斷的常識。綿矢詡還記得,他們雖然是一對大大咧咧、舉止怪異的雙胞胎,可他們和其他同學不同,願意和自己交往。
這時如果被發現就不好收場了,綿矢詡就裝出打算開車的模樣轉來轉去,同時眼睛盯著那兩個人。
他們說了很久。
「就是那輛車。」綿矢詡在後座伸手指道。他伸出食指使勁往前一指,結果指尖撞上了駕駛座旁邊的透明防護板,他發出了一聲怪叫。
直到幾十分鐘過去,妻子問「你是有什麼心事嗎」,綿矢詡還是心煩意亂的模樣。
聽到這句話,綿矢理美又咯咯地笑了。
眼前的老朋友——先不管稱呼其為老朋友合不合適——還是像以前那樣,沒什麼變化,有點娃娃臉。對方的眼睛看上去紅紅的,像是充血了,可能是因為渾身散發著那種陰森魄力的關係,顯得很滄桑,看上去像是疲憊不堪。
「彌補的機會。就在今天,我們可以彌補。」
「常盤。」綿矢詡說完又開始想,初中時自己又是怎麼稱呼他們的呢?優我和風我?常盤?
「什麼機會?」
綿矢詡回到店內,被妻子這樣詢問,卻答不上來。他還沒問對方的近況呢。補救,究竟指的是什麼?在初中時發生的那起肇事逃逸案中被害的小女孩,為什麼現在又被提起?
綿矢詡決定先去那輛普瑞維亞剛才停著的地方看看。他看見腳邊有黑色好像水滴般的污漬,於是用鞋底來回擦了擦,液體比想象中更黏稠。綿矢詡的腦中閃過不祥的預感,他覺得這可能是血跡。
「什麼麻煩?」
「沒事,你都忘了吧。」
駕駛員說了一個住宅區的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