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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康妮·斯托里從過道里漫步走來,坐在了普特南·布萊克和他的第三任妻子旁邊。戴維森先生滿意地說:「孩子她媽,人真多。」波莉在人群里看到了哈羅德的老朋友迪克·布朗,看起來,時間也沒有對他額外寬容。吉姆·維志理悄悄溜到了波莉旁邊的座位上,他問波莉:「這些人你都認識嗎?」她低聲回答道:「不。」「真見鬼!」他指了指幾個在佩恩·惠特尼醫院給凱看過病的精神科醫生,又用手示意三個坐在一起的女人,「那幾個人看起來像是我以前看過的病人。」戴維森太太衝著瓦薩俱樂部的秘書點點頭。普瑞斯認出了希森夫人,在凱的婚禮上,她們就曾坐在一起。其他的同學也來了。一個戴著胸章的軍官坐了下來。戴維森太太對丈夫說道:「我想他跟凱的關係很近。」海倫娜用肘碰了碰波莉。諾琳來了,戴著面紗,穿著黑色禮服。她看起來又懷孕了,胸前的吊袋裡掛著個小孩子,孩子赤|裸的手腳露在了外面。波奇不由得出了聲:「我的天啊!」戴維森先生問:「那是什麼,袋鼠嗎?」戴維森太太責備道:「噓,孩子她爸。」普瑞斯說:「那是伊卡博德。」波莉小聲說道:「但是這個世界上……」普瑞斯低聲說道:「最近我在政府的小冊子上看到,他們願意為那些沒時間照顧孩子的母親看護孩子。」諾琳坐在了迪克·布朗的旁邊。她調整了一下吊袋,把伊卡博德放在了腿上。迪克問:「帶孩子來做什麼?」諾琳點點頭:「我想讓他體驗一下死亡。」他嚴肅地說:「我明白。就像腮腺炎一樣。」
她和瑪利亞都很務實。她們非常了解食物,懂得穿衣打扮,還給懷孕的波莉設計了一套新的孕婦裝。瑪利亞還懂得護理,這在歐洲貴族中似乎是常見的技能。這一點要追溯到以前,那時城堡的女主人得給農民們開藥,還得照顧在戰爭中受傷的人。她們當中,除了波莉,誰都不會裁剪衣服,也不會綁紮繃帶,這個情況讓瑪利亞很是震驚,好像她們都是野蠻人一樣。
還不到一個月,有些姑娘對邀請「萊基和瑪利亞吃午飯」就已經波瀾不驚了,就像是在談論一對普通的夫婦。當她和瑪利亞終於在格林威治村外租了一個大房子時,波莉、吉姆、凱和海倫娜都過去和她們待在一起。
由於伊卡博德的到來而引起的這一絲漣漪剛剛消散,又有人來了。波莉認出了凱以前的用人老克拉拉,她現在在哈萊姆經營一家殯儀館。凱最喜歡的老師佛拉納根太太也帶著她的助手來了。海倫娜驚呼道:「我從沒想到她會來!」聖壇邊上堆滿了鮮花。
在蘿絲、哈特肖恩太太和波莉在房間里做著「必要工作」的時候,戴維森太太毫不遲疑地承擔起了監督檢查的工作。她和女友們待在客廳里,一起談著話。她說:「我問你,海倫娜,你沒讓管喪葬的那些人給凱穿衣服吧,他們可是要收費的。」坦白地說,其他人也同樣想知道,但是她們不喜歡他那濕冷的聲音和他的口紅罐子。不過殯葬人員也是社會的必要組成部分。至於怎麼個必要法,姑娘們現在算是知道了。
她們看到她邁著輕快穩健的腳步從踏板上走了下來。她抬著頭,穿著一件深紫色的外套,戴著帽子,手裡提著一個綠色皮製化妝箱和一把細長的絲綢摺疊傘。看到萊基仍然那麼年輕,大家都很驚訝。她們都剪了頭髮,燙了頭,而萊基仍然身材苗條,腦後的長發用發繩系了個結,看起來有著少女般的朝氣。
戴維森太太把豐|滿的手臂壓在了波莉的胳膊上,阻止了她。「你可以對任何人說,伊麗莎白,事實上,我也希望你這樣,她是掉下去的。」麗比說:「噢,我知道這是警方的結論。」海倫娜剛想開口,戴維森太太截住了她:「海倫娜,我有發言權。畢竟我是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就在她死前不到一個小時,我邀請她到休息室里和我一起喝咖啡,我一向喜歡凱,就像我對警方說的,她精神很好,頭腦清晰,我們討論了丘吉爾、空襲,還有徵兵的必要性。她對我說起她要去參加薩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貨店的應聘面試。凱根本沒有自殺的打算。如果不是因為她曾經去過精神病院,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必要提起。」
她也看到了她們,睜大眼睛興奮地揮著手。她親吻了每個人的臉頰,抓著她們仔細打量。她向大家介紹了跟她一起的一個矮胖外國婦女,姑娘們想,也許是她在船上遇到的某個人。
管風琴停止了演奏,教區長走進來,坐在了棺材後面。大家都站了起來。「我是復活的耶穌,主說,信我的死者可以復活,信我的生者可以長存。」萊基感到一滴眼淚落了下來。她冷酷的心裏只希望這次葬禮能完美無瑕,讓凱滿意。至於她自己,在她死後,她只希望有人能在她脖子上拴塊石頭,把她扔進大海。她討厭那種假惺惺的哀悼,就是挖出她的眼睛,她也不願意這樣做。又一滴眼淚滑過她的臉龐。這時,她注意到大家的頭都轉向了門口。雖然她對別人的這一舉動很生氣,但是也轉回頭看了一眼。是哈羅德。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坐在了教堂後面的椅子上。她冷冰冰地想,讓大家都回頭看他,這多像他的做法啊!波莉和海倫娜也偷偷看了他一眼。她們一直害怕他的到來。當然,他有權利來這裏,雖然她們並沒有邀請他,他也有權利當著大夥的面獨自跪在聖壇前,把他骷髏似的頭埋在手中,做出祈禱的樣子。然而,她們還是感到很憤怒。
女友們面面相覷,她們已經安排好這一天的計劃了。波奇家的司機這個時候正在外面等著送萊基去酒店,安頓好后,她們要一起吃頓豐盛的午餐。然後,大家都爭著要讓萊基看看自己的房子、丈夫和孩子。只有凱是孤身一人,但她因此認為自己招待她才最合適。現在,她們不知道是該放棄原先的計劃,還是把男爵夫人也包含在內繼續按照原計劃進行。她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她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是小心謹慎還是坦率直接?萊基想要什麼?她希望她們離開嗎?也許她永遠都不會原諒她們在碼頭迎接她這件事。她們都本能地看著凱,她有在戲劇界工作的經歷,應該能告訴她們該怎麼辦。但是凱也為難了。她的臉上帶著明顯的失望、懊惱和猶豫的表情。她們都想到了,那個一直以來驚世駭俗、高傲出眾的萊基,現在會因為她們不是同性戀而看不起她們。而另一方面,看到她們,她似乎真的很高興。
在面對死者時人們的不同反應和做法也是令人好奇的事情。在這樣的時候,你因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厭惡自己,但還是忍不住會這樣想。例如,哈特肖恩太太和蘿絲給凱穿衣就穿得很好,即使是最麻煩的部分——給她穿內褲。警察把凱送來的時候,她身上蓋著裹屍布,已經「做好了葬禮的準備」。她們認為,這肯定是指摘除了她的內臟。波莉鎮靜地幫著她們,她的表現大家可以理解,畢竟她在醫院里工作。但是其他人根本在房間里待不下去。當蘿絲來到客廳里問是否該給凱戴個胸罩時,大家都感到噁心。這個問題也很難決定。給死者戴胸罩似乎違背人的天性,可是蘿絲說,福達尼的長袍有點緊。最後,大家對蘿絲說,還是給她戴上吧。
read•99csw.com哈羅德,萊基從未有過好感,她仔細觀察著這個男人,什麼也沒說。她的目的是到達墓地,她可不想讓這個男人為了展示自己自殺的勇氣而連她也搭進去。他開車技術很好,她剛才讓他開車就是要看看他的水平。她對他有種好奇,她要設法滿足這份好奇,她知道他對自己同樣好奇。
在瓦薩俱樂部負責打掃房間的女僕對警察說,她經常看到凱把頭探出窗外,也曾經警告過她。戴維森太太說:「是的,伊麗莎白,我親自問過那個女僕,也丈量過那扇窗戶,像凱那個身高的女孩很容易失去平衡掉下去。正如我對警察說的那樣,她的收音機還開著,床邊的煙灰缸里還放著半支點燃的香煙。很危險的習慣。但是想自殺的人絕不會在抽煙的時候做這樣的事情。很明顯,在她抽煙的時候,她聽到了飛機發動機的聲音,於是就起來探出窗外張望。我相信,在我翻閱雜誌的時候,我也聽到了飛機的聲音。但是那些聲音都被墜落的聲音驅散了,我現在還能聽到那聲音。」她拿出手帕,抹去眼中的淚水。
「吸煙室里的女人,」他說,「真好笑,我從來沒想到你是個女同性戀者。不過我眼光好。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者你一直就是這樣?」萊基說:「一直都是。」他這個直率的問題讓她心裏產生了一個計劃。哈羅德說:「你們那一群最後發現你的性取向時,一定很惶恐。真噁心,在和她們了結之前,我就對那一群厭煩透了。」「她們都是可愛的人。」萊基說。哈羅德把頭扭開,抬眼問道:「你說她們都是可愛的人嗎?」萊基說:「是的,除了一個,麗比是個邪惡的女人。」哈羅德說:「這都是女人的說法。」萊基笑了:「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就對她們特別著迷,她喜歡美國女人。」哈羅德說:「天啊!」萊基說:「她說美國女人是第四性。」
「她臉皮厚,」他說,「傷害她讓我快樂。這也是對她的一種回應。每次傷害了她,我心裏都會湧出對她的柔情,可她總是逼著我讓步,這就徹底毀了我心裏的那份柔情。她愛面子,總要我向她道歉,萊基,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愛過一個女人,我只愛過一些男人,大導演、政治家。小的時候,我愛我的父親。但是跟女人生活在一起就像是跟一個錄音機在一起。凱就是個這樣的人。她的聲音讓我心煩,毫無意義地重複別人的話,我承認,大多是我的話。」他笑了,「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個只有一隻鸚鵡的船長,很孤獨。但是至少她有個好處,她對肉體的需求很直接,而且我得到她時她還是個處|女,她從不需要其他男人,也不需要別人幫忙出主意。」他的聲音沙啞了,「這意味著一些事情。一個不忠的男人必須有一個忠實的妻子,否則婚姻就無法存續。凱從來沒發現過我對她不忠。萊基,我敢吹這個牛。她偶爾也懷疑,但是我總對她撒謊。」他又笑了,「但是她的嫉妒最後毀掉了一切。那毫無道理。」「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從來沒給過她嫉妒的理由。我一直保護她。每次我跟別的女人睡完覺,都確保不讓凱知道。這就意味著,我跟她們永遠都撇不清關係,不管有多煩她們。對那個婊子諾琳也是一樣,我煩透她了。你剛才在教堂也見過她了。她是個真正的敲詐者,她有我的把柄。沒事的時候,我就去玩玩那個婊子。有好幾年,我不得不讓她有點希望,這樣她就不會有告訴凱的念頭。這樣的日子真讓人心累,凱因此歇斯底里地指責我,天啊,我去找她完全是由於凱的緣故。」萊基用不屑一顧的目光看著他。他說:「天啊,你不要這麼守舊,我沒希望得到你的信任,但是你我該相互理解。萊基,如果你不是只愛|女|人,我也許會愛上你。那樣的話,你拯救了我,我也拯救了你。你不愛男人,而我不愛|女|人。我們也許會愛對方。誰知道呢?我們是一群蠢人和小人物中的多餘者,最後,我們會拔刀相對。讓我們在她的墓前決鬥吧,怎麼樣?」
在讀第一首聖歌之前有個短短的間歇,教堂里的每個人,甚至那些不認識他的人,都意識到了哈羅德的到來。好像是一片陰影落在了大家的頭上。海倫娜想,如果說有什麼邪惡的精靈,那就應該是哈羅德。現在他再也不能傷害凱了。可她忽然想到,哈羅德正在從凱的葬禮上獲得滿足。
哈羅德又看了她一眼。「你說你一直都是,那就意味著你大學時就是這樣。」他眯著眼睛,「我想你愛上了她們那一群,七個都愛,除了你自己。你愛這個群體,也愛她們每個人。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在圈子裡做出這樣的事情。你愛上了她們,她們的確都很漂亮,我向你保證。你在你們那個樓里享受著後宮三千的樂趣。凱總說你對她們時冷時熱,今天好言好語,明天又不理不睬,她們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但是她們都被你迷得神魂顛倒。」萊基笑了:「確實如此。我有特別喜歡的人。」
聖歌響起的時候,海倫娜感到有點尷尬。這是她母親最喜歡的第245號聖歌《天父引導我》。她自己本來想選巴赫的聖歌《受難的耶穌》,但是她母親說另外一首才更感人。她母親可以背誦所有的歌詞,不像海倫娜那樣必須捧著歌集。她走調的歌聲與管風琴一樣高昂,讀到最後幾句,她乾脆不再跟著伴奏的音樂。「我不會在死亡前退卻,因為上帝引導我渡過約旦河。」海倫娜的心裏出現了上帝拉著她母親的手渡過約旦河的情景,她想,恐怕教堂里的所有人都在想同樣的事情。但是她母親和大多數送葬者一樣,都不相信人有來生,如果是這樣,這首聖歌又有什麼感動人的呢?什麼也沒有。海倫娜是個現實主義者,她的這種思想使得她不會去哭泣。為誰而哭呢?為凱嗎?但是再也沒有凱了,海倫娜不知道有誰值得她如此傷心流淚。
戴維森太太繼續嚴肅地說:「伊麗莎白,你也許可以說,凱是這場戰爭中第一個犧牲的美國人。」海倫娜抗議道:「噢,媽媽!你這樣的說法很荒唐。」但是事情的確很荒唐。凱似乎是在瓦薩俱樂部她的房間里仰頭觀望飛機,不知怎麼失去了平衡,掉了下來。晚飯前,她喝了兩杯雞尾酒,這可能影響了她的反應能力。對於今年春天她回來后經常見她的那些人來說,她死亡的方式令人震驚,但是也並不完全出人意料。像很多單身婦女一樣,她對戰爭很敏感。她的朋友們都可以證實,她經常談論空襲和戰爭準備。自從德國人入侵蘇格蘭低地后,她一直說,美國的參戰只是時間問題。她相信這會以敵人的偷襲開始。希特勒不會等著羅斯福完成備戰才向他宣戰。他會派德國空軍在一夜之間抹平紐約或華盛頓。如果她處在希特勒的位置,一定會這樣做。她認識的一個空軍軍官說,納粹有遠程轟炸機,完全有能力完成這樣的飛行。這是希特勒的秘密武器。同時,他們有可能會用潛艇攻擊美國的海岸地區。
在萊基辦理海關手續的時候,女友們想,萊基成為同性戀的時間有多長了?是男爵夫人使她成了這樣的人?還是她自己成了同性戀?她們進一步想到,她在上大學的時候是不是就是個同性戀呢?當然,是壓制在心中read•99csw•com的。根據這個新發現,她們仔細審視著她的衣著,想要找一些外在的跡象。她穿的衣服是義大利的斯基亞帕雷利。凱直接問過她,說她猜想她身上的衣服是斯基亞帕雷利牌的。男爵夫人說:「艾莉諾的衣服全部是雷利的。」聽到她對這個品牌這樣隨意的稱呼,凱感到很氣餒。萊基穿著透明絲|襪,高跟小牛皮鞋,一件綠色褶邊絲質襯衫,如果說和以前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在男爵夫人的襯托下她看上去更嬌柔了。不過男爵夫人並沒有留短髮,也沒打男性領帶,她穿著一件花呢女便裝,厚實的長筒絲|襪,中跟便鞋。可是,一想到男爵夫人已婚,而萊基還未婚,大家還是有種奇怪的感覺。
凱的父母傷心欲絕,但是路途遙遠,他們無法及時到達。天氣太熱了,不能等太長時間。他們通過長途電話告訴海倫娜,讓她們把女兒的遺體火化,他們將帶著她的骨灰回家。但是海倫娜知道,凱肯定不願意這樣。她給他們打電話,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同意,她的朋友們會為凱安排一次教堂葬禮。凱的父親說,也許朋友們更清楚凱的喜好。她們相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凱已經離家很久了。凱去西部時,父母就不同意,在她離婚後,她又堅持要孤身一人回到紐約,這樣的做法也很傷他們的心。但他們還是答應了她,看著她離開了那個甜蜜的家。他們給教區長打電話,委託海倫娜全權處理此事。在「走」之前,凱沒來得及給家裡寫一個字,這多令他們傷心啊!當然,如果凱知道這個結果,她肯定會寫的。
當教區長讀到第三首聖歌的時候,普瑞斯感覺海倫娜和戴維森太太這樣的安排有點過多了。而且她們選擇的還是最長的一首。文字很優美,但是她有點為伊卡博德擔心。她知道諾琳對於訓練嬰兒排便的看法,因此擔心他會出狀況。教堂里滿是鮮花,令人感覺親切。這肯定是她的想象,但是她發誓,要麼是伊卡博德的味道,要麼是凱……問波奇沒用,她根本沒有嗅覺。教區長讀到了大家熟悉的禱告詞,人們開始互相點頭,竊竊私語,場面一時間有點亂了起來。「無知的人啊,你所種的若不死就不能生……號角長鳴時,死者將復活而不朽。我們也將從此改變。」戴維森太太提醒她的丈夫:「亨德爾的《彌賽亞》。」普瑞斯注意到波莉抽泣得渾身發抖,吉姆緊緊地抓著她的手。萊基也在無聲啜泣,淚水如珍珠般順著她僵硬的臉頰滾滾而下。普瑞斯希望教區長不要再說「腐爛」這樣的詞。教區長繼續說道:「死神,你的刺痛何在?」波奇用肘狠狠撞了一下她丈夫:「我從來不知道人的淚水會如此之多。」忽然間,普瑞斯想到了墳墓中的蛆蟲,不由得悲從中來。
凱的這個新愛好逗得她的朋友們直樂。即使是普瑞斯這個加入了幾個協會,一直希望美國跟盟軍一起參戰的積極分子,也不相信希特勒會襲擊美國。普瑞斯甚至希望希特勒來襲擊美國,這樣就可以激發美國人的行動。她擔心戰爭在今年夏天就會結束,歐洲陷落了,美國僅作壁上觀,或者援助太少,幫助太遲,那單靠一個英國能支撐多久呢?在法國陷落的時候,普瑞斯幾乎窒息了,大腦一片空白,開始整天貼在收音機旁。她讓斯隆買了部攜帶型收音機,去牡蠣灣的時候就帶上。每隔一個小時她就打開收音機,以為自己會聽到丘吉爾已經投降,或者流亡到加拿大的消息。事實上,所有人都有這樣的擔心。在她們為凱的葬禮做準備期間,海倫娜一直開著收音機,擔心自己會錯過任何公告。她們想,在以後的歲月中,每當她們回憶起凱的時候,就會記起播音員計算戰爭傷亡的聲音。只有戴維森太太充滿希望:「記住我的話,英國人不會投降,我對戴維森說過,它將會是另一個西班牙無敵艦隊。」但是,樂觀的凱已經把英國丟在了腦後,開始謀划著防禦美國了。讓朋友們感到悲傷的是,凱對希特勒的所謂時間表的興趣完全是圍繞哈羅德的活動而展開。哈羅德現在成了個狂熱的美國第一論者,因為在他們那些人的集會上做過幾次演講而聲名大振。如果凱能忘了他就好了。畢竟她對戰爭準備的熱心也給了她生活的目的。可是這竟然導致了她的死亡,這可真是個殘酷的諷刺啊!
你發現自己一門心思都花在了這些細節問題上,結果你都無暇悲傷。事實上,她們現在就是這種情況。大家都為達成一致意見或者做完了某事而欣慰,例如說,在萊基給凱買到長袍后,大家都感到非常高興,然後忽然間又想起了眼前的一切。
在大學里,她們就討論過什麼樣的埋葬方式最好。波奇贊同不搞任何儀式,直接火化。麗比希望自己的骨灰能撒到紐約港。但是凱和其他人都贊同土葬,由牧師來主持葬禮。在學校里演出話劇《雙城記》的時候,凱曾經扮演過西德尼·卡頓,當時她常常背誦「我是復活的耶穌」那一段。她討厭遺體保存,她不喜歡身體里被灌滿液體。她曾經對萊基吐露過,在鹽湖城,她的一個男友的父親就是個殯葬人員,他給她看過所有那些嚇人的專業用具。朋友們都認為,這麼重口味的偏好符合凱的性格。畢業已經七年了,但是她們仍然清楚地記得她的喜惡。在她們的心裏,凱還是那個馬馬虎虎的年輕女孩。
她的朋友們知道,凱對此應該感到很開心。他們盡了一切努力,終於使她以聖公會教徒的身份入葬。哈特肖恩太太找了她們家族的老朋友雷蘭德博士,終於把事情安排妥當。她說,凱是在這個教堂結婚的,那她就有權利在這裏舉行葬禮。在此之前,波莉的姑媽茱莉亞跟她的教區長協商過,波奇給聖詹姆士教堂打過電話,海倫娜還找過一個朋友,因為這個朋友嫁給了聖詹姆士教堂的教區長的兒子。這些牧師對埋葬一個非教堂的教徒態度如此固執,真的令人驚訝。
萊基的歸來對女友們來說是件令人激動的大事。四月的一天早晨,她們七個聚集在碼頭迎接她的到來。當然,凱那時還活著,剛從猶他州返回紐約。多蒂也是剛從百慕大度假回來。大家一起迎接萊基給她個驚喜的主意是波奇出的。女友們說,時間已經過去數年,萊基也許和以前不一樣了。可波奇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看著輪船的跳板放了下來,有些人心裏疑慮重重。她們擔心現在的萊基會和她們不在一個層次。在歐洲這麼多年,經常和教授、歷史學家、收藏家在一起,她肯定會認為她們土氣。海倫娜說,信件上和明信片上的回信地址表明萊基開拓了眼界,她好像總是跟名人們一起待在別墅、宮殿和城堡里。上一次她寫信回來說,她要回國,因為她認為義大利很快就會參戰。那封信的發信地址就是著名文藝評論家伯納德·貝倫森的家裡。幾個敏感的姑娘排著隊站在碼頭上,瞪大眼睛搜尋著萊基,準備揮舞自己的胳膊。她們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和丈夫、孩子成了一個固定的組合。波奇有三個孩子,波莉也生了個女兒。
事情已經做完了麗比才出現。她也沒有提出要分擔葬禮的費用。去年夏天,她在皮茨菲爾德結婚了,嫁給了一個暢銷歷史書作者。只有波莉參加了她的婚禮。婚禮是在男方九*九*藏*書家的庭院里舉行的,涼亭里的錄影機放著普賽爾的歌劇,為一場伊麗莎白時代的古裝表演提供了背景音樂。在葬禮的那天上午,她戴著一頂黑色無邊帽,腰間纏著根長鏈子,急急忙忙地過來喝雪利酒。她認為福達尼的長袍不是凱喜歡的顏色,還滿心好奇地想知道萊基買這件衣服花了多少錢。她好像感覺到了她們對她的不感冒,故意滿不在乎地問:「姑娘們,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她是跳下去的還是掉下去的?」
自那天後,普瑞斯就另外在公園裡選擇了一個地點。雖然她有時候會路過那座帶紅色大門的房子,但她總是從街道的另一邊走過。直到凱的葬禮,她才又一次見到了諾琳。這時,一年已經過去了。這一年過得真難,一切都變了。戰爭爆發了,萊基從歐洲回來了,法國陷落了,德國空軍在轟炸英國。凱死了,在她二十九歲的時候。這是七月里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跟凱結婚的那天一樣。地點還是在斯圖維森特廣場的聖喬治教堂。這次的儀式在教堂里舉行,因為小禮拜堂容納不了這麼多的送葬者。管風琴正在演奏勃拉姆斯的安魂曲《我們的肉體像小草》。承辦喪事的人把凱的棺材抬到了裏面,放在聖壇上。棺材上覆蓋著白色的百日菊。教區長親自主持了葬禮。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看到靈車經過窗外。哈羅德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他們上了車。這次是萊基開車。哈羅德的那些話使她噁心,她斷定哈羅德是個徒有其表的小人。她對自己曾經對他的好奇心感到羞愧。對人好奇就會使你受到他的污染。然而,她還是決定要捉弄他。為凱、為所有的女人而報復他,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厚顏無恥地把自己和他聯繫起來。她一點也不憐憫哈羅德。汽車尾隨著送葬隊伍,她等待著他會繼續問的問題。他說:「比別人更勝一籌並不是悲劇的先決條件,它本身就是個悲劇,哈姆雷特式的悲劇。我們被迫降低自己的智商與傻瓜交往,這使我們有種空虛感,好像腦中空空的是我們,而不是他們。哈姆雷特能愛博洛尼爾斯的女兒嗎?你或者我,能愛凱嗎?當然還有她的肉體。」他衝著靈車點點頭,「你沒想到我連這也知道吧?」他用餘光飛快地瞟了一眼萊基,「我想,你對她的愛純粹是精神上的吧!」萊基直視著前方。哈羅德說:「然而,考慮到她的性格,這很難相信。你肯定需要過她吧?她拒絕你了嗎?你就是因為這拋棄了她嗎?」萊基誠實地說:「我厭倦了她。我很容易厭倦別人。」哈羅德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萊基說:「我不想回答,你太無禮了。」哈羅德粗暴地說:「你跟她睡過覺嗎?」萊基的臉上露出了壞笑:「你應該去問凱,她會告訴你的。她是個誠實的姑娘。瑪利亞認為,她很有美國味。」他說:「你已經爛了,爛透了。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玷污了整個那一群。你做得太漂亮了!」萊基滿意了,她就是要逼這個可怕的男人最後說出真話,他流露出對「變態」的敵視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他說:「你這個骯髒的同性戀女人,不敢光明正大地決鬥,只會往劍上抹毒藥。」萊基沒有說抹毒藥的是他。她相信自己的良心是清白的,她告誡自己,從此刻起實事求是,絕不含沙射影。此外,她認為,如果可憐的凱做了她的獵物而不是嫁給了他,那她也不會犯下自殺的罪惡。這是他沒有想過的。事實上,她如果投入萊基的懷抱要比這好得多,因為萊基會善待她。哈羅德說:「你是個膽小鬼,把爛泥抹到一個死去的姑娘身上。難怪這些年來你都躲在歐洲,你應該待在那個沒落的地方永遠別回來。你已經死了,你只會接受那些無用的知識,從來也不會用自己的頭腦,你就是博物館里的一隻蛀蟲。你根本不是個美國人,讓我出去!」萊基說:「你要下車嗎?」哈羅德說:「是,你還有你們那一群去埋葬她吧。」萊基停下車,哈羅德下去了。她開車跟著靈車繼續往前走,在後視鏡里看著他穿過馬路,站在路邊,伸出大拇指要求搭便車。然而,路上的車都滿載著要返回的送葬者,一輛輛地從他身邊滑過,向紐約駛去。
大家在碼頭上等了很久,搬運工才把萊基的行李全部搬下來。她有幾十個小手提箱,三十二個大衣箱,系著漂亮彩色緞帶的包裹,還有數不清的包裝箱,裏面放的都是油畫、書籍和瓷器。她的海關申報表上寫著「歸僑」,這就意味著她可以不用為她的個人物品繳納關稅。但是她帶了大量的禮品,她用圓體行書填寫了關稅表,這些手續花了她很長時間。在檢查行李期間,她們幫不上忙,在海關辦事員要求萊基打開箱子的時候,她們也不想盯著箱子里的那些東西不放。然而,只瞟了幾眼的波奇還是被箱子里的東西驚呆了。大量的內衣褲、手帕、睡衣、浴袍、鞋子、手套,都用雪白的包裝紙裹著。還有各種裙子、帽子、圍巾、羊毛外套、絲綢外套,疊得整整齊齊,也用包裝紙包著。麗比彙報說,裏面沒有皮草大衣。這一大堆衣服給女友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們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時間表、配方奶粉、待洗的衣服和尿布。她們可不能整個上午都待在碼頭上。她們繼續等著,不安地跺著腳,這時,她們意識到,那位剛辦完海關手續的男爵夫人也在等著。她似乎跟萊基是朋友,對女友們的態度也不太友好。而女友們還是禮貌地要跟她談談目前歐洲的情況。她自己說她是德國人,嫁給了一個法國男爵,今年九月戰爭爆發時,她不得不離開了法國。她和萊基一樣,都住在佛羅倫薩,但是她不認識麗比的姑媽。時不時地,她會跟萊基說幾句話。她們聽到她用顫抖的尾音稱呼萊基為「親愛的」。還是凱首先反應過來——萊基成了個同性戀,這個女人就是她的「男人」。
教區長面帶不悅地看了一眼人群,他老練的眼睛好像知道了伊卡博德和哈羅德是剛才那不安和騷動的根源,他開始慢慢地讀第一首聖歌。「主啊,請讓我知道我的末日,我在世的日子……」人群里出現了一陣紛亂的聲音,有些送葬者站著,有些坐著,有些跪倒在地,還有些人不知道該坐著還是跪著,於是就在座位上俯身低頭。波莉決定跟著哈頓做,坐著沒動。她想,他是這裏少有的幾個知道該怎麼做才合適的人。她想到了凱的婚禮,那時她們都年輕、迷信,而這些年來,她們的變化很小。她心裏忽然湧出一種強烈的恐懼,擔心葬禮的過程中出現什麼意外,導致教區長宣布他不能為凱舉行安葬。雖然凱的婚禮有些獨特之處,但她的葬禮卻風平浪靜,唯一的意外就是哈羅德的到來。他不該來的。他的到來使得她們的準備——凱的長袍、早期的基督銀幣、音樂、鮮花、禱告詞都顯得愚蠢和孩子氣。她自言自語地說:「他就是她葬禮上的死神。」
知道了這點,準備喪禮的事情就容易了。這是她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當她們的親人去世時,通常都是家中的長者來安排一切,她們什麼也不做。她們對葬禮的基本事務也不懂。但是凱跟哈羅德離婚了,而且父母又不在這裏,她們只好自告奮勇。一開始,她們就跟喪禮承辦者大吵了一場,海倫娜不得不給九-九-藏-書律師打電話諮詢,律師告訴她們這事她們可以自己決定。這種違背傳統的做法引起了好多麻煩,最後,大家都不知道是否值得這麼大費周章。在這件事情上,哈特肖恩太太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凱是從二十層上掉下來的,幸運的是,在十三層,她被大樓的突出部位擋了一下,落下來的時候又掉到了遮陽棚上,這樣才沒有粉身碎骨,只是折斷了脖子。幸運的是,戴維森太太當時也在那裡。她是去參加英語演講俱樂部的會議的。她認出了屍體,趕緊讓海倫娜跟凱的父母聯繫。

美國在這場戰爭中保持中立,這沒有任何意義。挪威、丹麥和蘇格蘭低地同樣也保持中立。她始終認為拉瓜地亞市長會在紐約實施燈火管制,並開始防空演習。她想當一個空襲警報哨,並督促瓦薩俱樂部準備沙桶和鐵鏟,建設民用防空設施。她買了一部收音機,有人給了她一副空軍飛機撲克牌,她經常通過上面的各種飛機外形來了解它們的性能。在她不聽收音機或者不與人爭論的時候,她就仰望天空。
即使凱的遺體就在隔壁,女友們還是被戴維森太太的話給逗笑了。她穿著一身寬鬆的黑色禮服,胸前別著一個瑪瑙胸針,跟姑娘們和藹地談論著壽衣和裹屍布,時不時還拿出手提袋裡的收據條,給大家講個黑色幽默的冷笑話。她搖著頭說:「你們知道嗎?如果凱在這裏,那她一定會為我們操辦好這一切事務。」
她們都跪下祈禱。突然之間,儀式結束了。人們來到人行道上散開了。殯葬人員進教堂去抬凱的棺材。麗比不知道為什麼沒安排護柩者,她認為這樣給人留下的印象才更深刻。她還認為棺材蓋應該開著。她看了一眼康妮·斯托里,趕忙過去跟她打招呼。她不準備去墓地,康妮這個職業女性也許願意與她平攤計程車的費用。今晚在和丈夫出去之前,她打算寫一篇葬禮印象。今天的葬禮真是感人至深。
萊基一辦完海關手續,馬上就自然而然地解決了她們心中的疑慮。她欣然同意讓波奇的司機送她和男爵夫人去酒店。至於午飯,她讓男爵夫人去大都會博物館的餐廳里去吃。這也可以增進她對美國的了解。她大笑著說:「瑪利亞是個狗熊,看見生人就要咆哮。」她自己跟女友們一起吃了午飯,晚上,她邀請有空的女友和她們的丈夫到酒店的酒吧里喝雞尾酒。女友們發現,只要她們的丈夫在場,男爵夫人就到場,否則,就是萊基自己一個人。
然而,慢慢地,女友們一致覺得發生在萊基身上的事情是個悲劇。她們盡量不去想她和瑪利亞之間的床事,只有凱泰然地說她能想象出她們之間的「擁抱」。她們喜歡瑪利亞,可惜她不是美人魚,沒有尾巴。萊基也是一樣。她倒是像條美人魚,有大大的綠眼睛,雪白的皮膚。海倫娜現在搬到了紐約,和波莉成了好朋友。雖然她們兩個盡量冷靜地看待這個問題,但是仍然難以脫俗,認為這樣的事情有點變態。跡象之一就是男爵夫人的嫉妒心。瑪利亞不論對男對女都心存嫉妒,事實上,她嫉妒所有的陌生人。她有一支左輪手槍,是她丈夫送她的,還讓萊基給她買了兩條兇惡的看門狗。另外還有安德魯斯先生不知怎麼發現的銅指套。大家很容易想到,她是要用這來教訓想要拯救萊基的任何男人。當然,「拯救」這個詞只是象徵性的。一方面,萊基和瑪利亞跟波莉與吉姆一樣,是幸福的一對。另一方面,她們一個是兇殘的女強盜,一個是被困在城堡里的嬌弱美少女,那些想把她從困境中解脫出來的騎士註定要面對一場災難。但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假設是萊基,那個神秘莫測、聰明異常的美少女囚禁了不太機敏的可憐的瑪利亞呢?也許她們的關係像沙漏一樣會經常逆轉,這讓姑娘們備感煩惱。同樣困擾她們的是,她們兩個誰是妻子誰是丈夫?很明顯,穿男式睡衣的瑪利亞是丈夫,穿女士睡衣、長發披肩的萊基是妻子。然而這可能只是一種偽裝,只是化裝舞會中的面具。一想到呈現在她們面前的可能只是表象,而隱藏在背後的則可能是她們無法贊成的東西,波利和海倫娜就焦躁不安。
哈羅德把車停在了酒吧前。他們走了進去,哈羅德給自己要了雙份威士忌,給萊基要了一份。他們坐在了卡座里。「五分鐘。」萊基說。「沒必要擔心,我們可以看到靈車從這裏經過。」他一口喝了半杯,問:「你最喜歡的是誰?不,先別說,讓我猜猜。多蒂、波奇、凱、海倫娜。」「沒有海倫娜,」萊基說,「我現在喜歡她,可是在大學時不喜歡。她就像是個長相普通的小男孩。」哈羅德說:「那波莉呢?」萊基說:「我很勢利,波莉要靠獎學金,還得打工,而且她也不重修飾。」她皺了皺她那精緻的黑眉毛,「那時女孩子們都很幼稚,我不想再談這個問題。姑娘們都不講理。」哈羅德喝完了威士忌:「你愛凱嗎?」萊基用手拄著下巴:「她大二的時候很可愛,那時你還沒遇到她,她參加了雛菊花環,就像是一朵野花,充溢著鄉村的魅力,我特別喜歡。畫出來肯定很漂亮。誰來畫呢?卡拉瓦喬?西班牙人?給吉卜賽人作畫的那些人或者山區的普通人都可以畫好。她有修長的脖頸、結實的肩背和纖細的腰肢。」哈羅德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臉色暗了下來。
一旦了解了男爵夫人的習性,知道她毫無疑問也是自己人時,她們就不再那麼拘謹了。在接下來的幾周里,男爵夫人也不像原來那樣緊張了。萊基不僅沒有因為她們不是同性戀者而疏遠她們,反而因這點與她們更親近。只是對離婚後在瓦薩俱樂部獨居的凱,她似乎心存疑慮。女友們驚訝地發現萊基和瑪利亞都是堅定的反法西斯主義者,她們沒想到萊基這麼有人情味,竟然跟她們有共同的政治觀點。但讓女友們尤其沒想到的是,萊基這個女同性戀者竟然喜歡孩子,姑娘們身上的母性深深吸引了她。她給波莉的小女兒買了一套可愛的義大利繡花圍嘴,只要去波莉家就會抱著她,把她放到腿上喂她吃東西。她給普瑞斯的史蒂芬買了一個稜鏡和一套老式士兵玩偶,她給他講故事,並跟他一起畫手指畫。當她周末去普林斯頓住在波奇家的時候,她參觀了馬廄,並和波奇的雙胞胎一起玩捉迷藏的遊戲。她跟孩子們一起做剪貼畫,還用她的大手帕為他們變老鼠。
事先已經訂好了汽車,可以帶那些想去墓地但是又沒車的人過去。人們在靈車的後面排成一隊,海倫娜拿著名單,正在核對人數。她們原來沒有為哈羅德做好安排。如果諾琳也要去墓地,他可以跟諾琳坐一輛車。大家都說,感謝上帝,那個小傢伙在儀式期間不哭不鬧,這真是個奇迹。哈羅德獨自一人站在人行道上,臉上露著莫名其妙的笑容。波莉主動說道:「他可以坐我們的車,我們要和他說幾句話。」海倫娜可沒她那麼斯文:「我母親會邀請他的,她腦子開明。就讓他坐她的車吧。」但是哈羅德向萊基走了過去。女友們聽到他問:「我可以跟你坐一起嗎https://read.99csw.com?」萊基那輛漂亮的歐洲產深綠色兩座汽車正停在人行道上。她說:「很抱歉,沒地方了。」但是男爵夫人說了一句:「艾莉諾,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不去墓地了。」萊基對哈羅德說:「很好,進來吧,你會開車嗎?」哈羅德坐在了駕駛位上。在送葬隊伍開始前進的時候,送葬者們看到這輛深綠色的汽車猛地超到了靈車的前面。波莉淚水漣漣地問:「他去對她獻殷勤了,你們信嗎?」她和吉姆、海倫娜、安德魯斯先生合乘吉姆的福特汽車。安德魯斯先生溫和地說:「希望是這樣。我知道男爵夫人的包里可是裝著一副銅指套。」
女友們都點點頭。這就是整件事情的不公平所在。如果不是警察證明了凱的死因,那就無法為她舉行基督教葬禮,那樣的話,她就只能躺在不聖潔的土地上了。

她們臨時把她放在了海倫娜在第十一大街的一居室公寓里,目前看來這是最合適的地點了。因為海倫娜至今單身,而且她們還曾經是室友。殯葬人員處理了凱的傷口,但是她們不讓他給凱化妝,凱從來不用口紅。她們翻遍了她在瓦薩俱樂部的房間,想找條合適的裙子。不用考慮她的結婚禮服,凱從沒喜歡過那件帶披肩的裙子,而且她也早就扔了。女友們看著衣櫃里的衣服無法決定。還是萊基腦子快,她說凱肯定希望穿著新衣服下葬。其他人都想不到怎麼給死人買新衣服,但是萊基拿了一件凱的裙子當樣品,然後直接去了福達尼商場,給她買了一件貴婦人常穿的灰白色絲質長袍。然後,其他人才想起來,凱一直盼著有一件福達尼的睡袍,可是她做夢都買不起這樣的衣服。凱肯定會喜歡這件長袍,也肯定願意讓萊基來為她買。她們給她赤|裸的胳膊戴上金手鐲,除了結婚戒指,這是她僅有的首飾了。她一向討厭這些裝飾。海倫娜為她尋來了一些百合花,當年她們曾一起在樹林里漫步,採擷這些花。只是當然,現在百合花開的季節已過。戴維森太太提了個好主意:她把兩枚早期的基督銀幣放在了凱的眼睛上,這是她專門讓海倫娜從收藏者手裡找來的。
在教堂就座的時候,她們看了一下周圍,對到來的人數之多感到驚訝。教堂幾乎擠滿了人,而且還有更多的人在到來。有凱在梅西百貨的前主管和同事。倫弗魯太太代表多蒂從格洛斯特趕了過來。安德魯斯先生和他的妹妹茱莉亞,還有蘿絲。麗比和她的丈夫。萊基和她的朋友,從歐洲來的男爵夫人艾迪安。波奇和她的丈夫坐在前排,令人驚訝的是,波莉和海倫娜還看到了普羅瑟羅家的管家哈頓。波莉低聲說道:「你好,哈頓。」「下午好,夫人,下午好,小姐,我謹代表整個家族表示哀悼。」有社會各界人士來參加葬禮,凱應該滿意了。
漸漸地,女友們明白了,這就是萊基在國外待這麼長時間的原因。外國人對待同性戀的態度更寬容,而且這樣萊基在森林湖的家人也不會知道。這是個可怕的時刻。大家都知道自己是多餘的。她們以為她屬於大家,來碼頭熱情迎接她,現在看來,這是個錯誤。很明顯,她只屬於男爵夫人。大家不禁猜想她們兩個肯定會住在愛麗舍酒店。凱冒失地問了一句,男爵夫人替萊基答道,她要去芝加哥看望她的家人。然後,她要在紐約市郊外的鄉村找個地方住下來。男爵夫人說:「很安靜的地方。」女友們明白了,萊基想和男爵夫人單獨相處,不希望受到鄰居和老朋友的打擾,或者至少男爵夫人是這樣想的。
哈羅德和萊基快速駛過昆士堡大橋。哈羅德提出想在去墓地之前先到酒吧里喝一杯,萊基同意了。他側對著萊基,問道:「是誰安排了這場鬧劇?」萊基說:「你說的是葬禮嗎?那你想怎麼做?」哈羅德沒有回答。「你得埋葬屍體,或者火化。你不能只是把它放在焚化爐上,或者扔在垃圾堆里。」哈羅德沉思著說:「如果處理屍體有困難,那就表明這裡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我在教堂的時候就感覺這樣的做法和她的信仰不合。」萊基拍了拍自己的後頸。哈羅德說:「她是自殺。」萊基鎮靜地問:「為什麼?」「完全是出於競爭心理。好多年了,自從認識她之後,我一直想要自殺。」萊基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他的臉色很憔悴。「她這是要向我展示自殺的方法,她可以比我做得更好。一次就完成。」他停了片刻,「你不相信我,是嗎?你這個神秘的幽靈,你說得對,我從沒真的想過要自殺,那都是虛張聲勢。假裝自殺本來就是彼得森家族的特性。然而,我向你發誓,如果我們能在路上一起撞死,我真的希望去死。」他猛地向右打了一把方向。萊基說:「住手!」哈羅德把方向調正。「而她竟然厚顏無恥地自殺,還假裝是意外事故。」「你什麼意思?」「觀察飛機、飛機的圖片、讓女僕看見她探出窗外並警告她,這都是一些愚蠢的幌子,拙劣的借口,就是為了讓我們相信她是失去平衡掉下去的。」「你怎麼知道這些細節的?」「從戴維森太太那裡,我們在電話里談了好長時間。」「但是她為什麼要欺騙我們呢?」哈羅德聳聳肩膀。「我想是因為她父母,她曾說起的老父親。或者是她愧於公開承認自己是個失敗者。那樣大家都會知道。」
第二首聖歌開始了。波莉低下頭,衷心地為凱祈禱。為凱穿衣時的那些憐愛湧上了她的心頭。凱的一生根本不能算是一生,只是對生活的一個問候。躺在棺材里的姑娘終於成了這一刻的女主角。其餘的一切都化為烏有,幻化成過往的煙雲。「清晨,它嬌艷欲滴,茁壯成長,但是到了晚上,它卻橫遭不幸,乾枯凋謝。」教區長念道。這很合乎凱的狀況。波莉肯定,凱不是自殺,雖然在醫院里她過得很不開心,當精神科醫生強迫她面對和哈羅德分居的現狀時,她痛苦萬分。想到自己不再是一個「天才」的妻子,而成了個無名小卒,她只會神經崩潰。但是如果她希望通過自殺來引起人們的哀痛,那她現在該滿意了。波莉懊悔地想:「我愛你,凱。」
時間很緊張,但是要做的事情很多。這時她們才知道最後的安排有多煩瑣,尤其是凱是個外鄉人。首先,要給凱找塊墓地。波奇慷慨地捐出了她們家族的一塊墓地。這肯定也合凱的意,她終於可以和那些東部的亡者躺在一起了。然後是通知凱的親朋好友,在報紙上發布訃告,接下來是和牧師商量葬禮上的禱告詞,這點由海倫娜和戴維森太太負責。還得選聖歌,可選的太多了。還有鮮花,她們決定只要當季的鮮花。所有這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花匠們堅持要把鮮花做成花圈,好像不這樣就是圖省錢,就跟先前那些堅持要給凱做防腐的殯葬人員一樣。凱應該是想要個松木棺材,但這絕對是無法想象的事情。接下來還得考慮在教堂里是讓棺材開著還是蓋上,最後,她們同意應該讓棺材蓋上,那些想看看凱的好朋友和其他人可以在殯葬人員來之前,到海倫娜的公寓里去看。海倫娜給來客準備了雪利酒和餅乾。這裏也牽涉到選擇的問題:是用雪利酒還是馬德拉酒,是用餅乾還是三明治。姑娘們對此都無所謂,但是年齡大點的婦女堅持認為,海倫娜應該提供被戴維森太太稱為「葬禮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