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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感言

譯者感言

兔子四部曲終結篇《兔子歇了》寫哈利1988年聖誕節過後到89年9月幾個月的經歷。全書分三章。第一章FL(佛州,即佛羅里達),故事極為簡單,退休后一年有半載住在佛羅里達消閑的哈利夫婦開車去機場接兒子兒媳和孫女孫子來此度假;第二天哈利打了半天高爾夫;第三天領兩個孫子去參觀愛迪生故居;第四天領孫女去海上玩「太陽魚」單帆船,結果致使心臟病突發住進了醫院。
詹妮絲一直被他叫傻蛋,但她是個疼兒子的媽媽,因兒子走上吸毒這條路而自責,又懷疑硬叫兒子去康復中心是否有點把金錢看得比兒子還重。相反,哈利總拿瘋狂的年代來開脫。兒子惹了亂子她能積極應對,想賣房子還賬,退休后堅持上夜大,要當打工女郎,顯然對生活持積極態度。她對哈利與塞爾瑪等人的關係也採取寬容態度。而哈利「總想當每一個女人的惟一男人,就像他是他媽媽的獨生兒子一樣」。他個頭大,心眼兒小。是他建議詹妮絲與查利商量一下如何處理車行的麻煩,隨後又疑心他們舊情複發一起上床,詹妮絲說起她們的夜校老師密斯特李斯特,他就醋意大發。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除了他自己,對什麼都不愛。他氣詹妮絲學了這些新名詞撇下他向外闖進了新天地。
哈利的這些思想行為,正好就是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和死亡本能的體現。中國《禮記》上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孟子也說:「食色,性也。」(這裏的性指人的本性)。這麼看來,哈利在這幾方面的表現其實是人性的體現,更具有普遍性。
譯者
前面我用了電視現場直播和花地毯作比喻,其實仔細一想,語言藝術遠勝過繪畫,影視。繪畫儘管逼真,但是靜態的,影視是流動的,可以看出人的動作表情,但無法反映他的思想意識。你可以用閃回鏡頭表示回憶,往往還採用了不同的顏色,如果是彩色片,用黑白畫面表示過去,或者像《我的父親母親》那樣反過來,用彩色表示甜蜜而詩意的過去。但切換鏡頭總給人一種割裂的感覺,而經歷著的人觸景生情,聯想不斷,用語言表達好了,就如同一江流水,打著漩渦,慢慢地流去,那漩渦就是回想,何等流暢,何等自然:
作為一名譯者,往往關心「怎麼寫」。勝過關心「寫什麼」。首先你得弄明白故事是怎麼講的。我前面提到《阿Q正傳》。《阿Q正傳》第一章《序》是用第一人稱敘述議論的。從第二章開始變為第三人稱,但這個給阿Q做傳的敘述者的口氣是顯而易見的:「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罷,阿Q不幸而贏了一回,他倒幾乎失敗了。」這種敘述手法被稱作「全知全能式的第三人稱敘述」。《兔子》的敘述手法表面上是第三人稱,但這個敘事者絕大部分是通過哈利的眼光來敘事,這被稱為「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敘述」。也就是說,故事寫的完全是哈利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所思所夢。人是看不見自己的臉的,所以哈利的面目也是他在鏡子里或櫥窗里看見的自己的映像:「他在詹妮絲的形象已經騰出來的鏡子里瞅了瞅自己,被他在鏡子深處看見的那種塊頭驚呆了——臉腫得像個月亮,長著一個久經太陽炙烤的小鼻子,冷冰冰的眼睛,上頜上面那張小里小氣的嘴巴在中間凸起來,沒有骨頭的頜擁上來,甚至在耳朵前面形成了一塊肥肉墊,而朱蒂在這個部位上只有一塊絲一樣的光澤。還說納爾遜呢。——哈利自己的頭髮,從鬢角起往後謝,它的金黃被夾雜的灰白搞得髒兮兮、陰沉沉的。個頭儘管高,但襯衫下面顯示出的斜度只有一個松垮垮的大肚子,光這肚子就肯定有一個衣索比亞飢餓兒童的重量。」要麼就是他想象或感覺到的面目。世界也是哈利所認知和感知的世界。書中有一處是以詹妮絲的視角寫的(第二章納爾遜去康復中心時她去送別並帶孫子的場面);有兩處是全職全能的第三人稱敘述,但不排除短暫地換用在場人物的有限視角敘述。(第一章哈利送進醫院后的場景和第三章哈利暈倒以後的結局),以取得一種客觀的效果。
如果說魯迅的阿Q是中國人的性格典型,那麼,厄普代克的「兔子」就應當是美國人乃至美國整個國家的形象代表。索爾·貝婁在《洪堡的禮物》中借主人公查理·西特林的嘴把美國的形象概括為「又粗又大」,並刻畫了尤里克·西特林這隻「大肥貓」的形象和做派。但尤里克畢竟不是小說的主要人物。作者只是用這位商業巨頭與落魄文人相對照,文字也多用漫畫筆墨。況且這種人也只佔美國國民的少數。厄普代克的「兔子」也是個「又粗又大」的人物。正因為長得又粗又大,他的家鄉佳濟山鎮在國慶遊行時請他扮演了一回山姆大叔。可見厄普代克有意讓又粗又大但又普普通通的「兔子」哈利當美國人的形象代表。
厄普代克的故事就像哈利的賓園住宅里頂到牆根兒上的安克倫地毯,是細針密線編織起來的,沒有一點破綻和紕漏,也沒有一點生搬硬湊不合邏輯的成分。我們常說「無巧不成書」,這說明大多數書都是由編造的巧合情節串起來的。厄普代克有意寫一個平常人的平凡的一生,完全寫日常家庭事務,要把平常事寫得引人入勝,沒有非凡的功力是辦不到的。在我們看來,這部書最嚴重的事件莫過於哈利和兒媳普露的一|夜|情了。其實這件事的發生既不突然,也不偶然。花心的哈利有了老婆孩子很快就膩味了。後來有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兒媳婦,哪怕就是說說話也是件爽心事兒。哈利去接機,沒想到兒媳實實在在地熱吻了一下他的嘴巴,他把這當作一種暗示。隨後,我們前面提到哈利對普露偶而接觸的感受和對她半裸的身體的各個部位的欣賞,還有投機的語言。當然,普露覺得這個身高馬大的公公比她矮小的丈夫更有男人的「吸引力」。還有一種思想意識上的認同:他們都對納爾遜不滿;兩個人都沒有斯普林格家的血脈,有種局外人的感覺,不要說普露在家裡沒有經濟地位,哈利也是個吃軟飯的;兩人都出身下層,哈利瞧不起被炒了魷魚的蒸汽管裝修工的親家,其實他自己也是排字工出身;普露由於丈夫吸毒可能又有同性戀,飽受性|飢|渴的煎熬,哈利夫婦也彼此冷淡,「比自己一生的任何時候都湊合得厲害,他們轉過背厚著皮應付著。」而條件的提供也是順理成章的:納爾遜去了康復中心,詹妮絲晚上要去夜大考試,把剛出院的哈利一人留在家裡不放心,於是把哈利接到普露那裡,老兩口先住一宿。他們的性行為也是從普露的訴苦使哈利動了憐愛之心自然而然、一步一步發展成的。就連二人在室內雲雨,屋外雨驟風狂的陪襯,也不像我們有些影視作品中由編導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那麼神。首先,書中一再提及九-九-藏-書這是布魯厄一個多雨的夏季。哈利出院前的一夜就下過大雨;詹妮絲一早開車去納爾遜家時,一路都是雨水沖刷過的景象;詹妮絲從天氣預報中得知今天晚上還有雨;哈利一家吃飯時窗戶上已經出現了零零星星的雨點;等詹妮絲出門去夜大時,雨已經下勻了,只好借用普露的雨衣(她只記著給哈利拿睡衣洗漱用具,忘了自己的雨衣)。所以後面的雷雨就一點也不牽強了。他們交合的時間也綽綽有餘,絕沒有被現場捉姦的危險。事後也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哈利不抽煙,「過了不到一個鐘頭,詹妮絲來到屋裡,聞出了香煙味兒,但他假裝瞌睡得要命,沒法兒探討這種事兒。普露把第二顆煙蒂和避孕套一起帶走了,可是第一顆淹沒在窗台上,等到第二天早晨,水泡透了,又壓扁了,可能在那兒呆了多少年了,也許是納爾遜和梅勒妮的歷史遺迹。」那麼又是如何敗露的呢?原來納爾遜回來以後徹底洗心革面,將過去的不軌行為全向普露坦白了,深受感動的普露也投桃報李,交待了自己的過錯。那麼詹妮絲又從何知道的呢?為了還債,詹妮絲想把賓園的房子賣掉搬到原來的老房子一家三代一起住,普露沒有別的託詞反對,只好拿出殺手鐧,說她和公公有這檔子事,住在一起不方便。於是面臨「雙規」的哈利只好二次脫逃了。後來納爾遜在電話里說他們準備要第三個孩子,多心的讀者以為普露可能懷了哈利的孩子,要往納爾遜身上推了。其實上面的引文中哈利已經交待過普露將用過的避孕套帶走的事兒,在電話上哈利還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再沒有避孕套吧?」可見這種懷疑是多餘的了。
這塊花毯不僅織得絲絲入扣,而且五彩繽紛。且不說別的,光顏色就多得令人眼花繚亂,而且不是概念性的,全是形象、具體的,如胡蘿蔔色,紅木色,小麥色,赭石色,唇膏色,番茄紅,櫻桃紅,鮭肉色,肉色,莓紅,勃艮第紅葡萄酒色,桃紅色,牛血紅,栗子色,蛋殼色,混凝土色,泥漿色,可可色,鼠灰色,油灰色,大象灰,珍珠灰,鴿子灰,灰胡桃色,氈灰色,鐵灰色,石板灰,乳白色,骨白色,酸橙綠,煙草綠,電綠,膽汁綠,煙藍色,嬰兒藍,檸檬色,薰衣草色,電光色,橄欖黃,長壽花黃,還有糊牆紙的糨子的顏色等等。試問一般作家能注意到這麼細微的顏色差別嗎?作者就是用這些什錦絲線把國內外大事、電影、電視廣播節目、報刊新聞等等編織成哈利一家和周圍的人活動的背景,時間空間決不錯位,以求真實。且不說不別的,電影院正在上演的絕對是89年出的新片。不過真必須由細來表現,粗枝大葉的東西是不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的。作者用的綵線比頭髮絲還要細,綉織出一個個人物,一個個場景:機場,海灘,室內的陳設,街道的景觀,一場球,一頓飯,一次手術,一次參觀,一次海上遊玩,一次床上交歡,一次電話交談,一次正式會見,一個動作,一張臉面,乃至一棵樹,一隻鳥,甚至一片樹葉,都有精微獨到的描繪,令人嘆為觀止。
的確,哈利·安斯特朗太具有代表性了,他算得上是一位WASP,即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當然的美國社會中堅,在猶太人、黑人等少數民族面前有一種下意識的優越感。他是北歐瑞典人的後裔,與盎格魯—撒克遜種族是靠得上譜的。厄普代克把哈利定為瑞典人,我認為至少有兩個用意,一、北歐人一般都是金髮碧眼,被認為是最英俊的。貝婁《賽姆勒先生的行星》中的人物認為一張北歐人的臉是美國女孩子追求的三大要素之一(其他兩個要素是猶太人的腦瓜和黑人的雞|巴);二、瑞典人是美國最早的州之一賓州的第一批移民(1643年)。這麼看來,哈利是個根基很深的美國人。哈利是美國最龐大的中產階級的一員。他具有美國人的業餘愛好:上中學時是校隊的籃球明星,退休后又打高爾夫消閑;談起棒球、橄欖球、網球如數家珍。就連害的病也是美國人的通病:心臟病(書里患這個病的還有好幾個,貝婁的尤里克也是這個病),醫生說他長著「典型的美國心臟」。美國是個車輪上的國度,他做的正好就是人人離不開的汽車買賣。他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的國民,是「一名忠誠的美國人」,具有愛國主義思想,石油危機的年代,臨下台的尼克鬆總統發表電視講話,號召大家把暖氣溫度調低,他立即響應了號召。但他又是他的國人創立的實用主義的推行者。他靠賣日本豐田發了財,就把豐田當恩主看,有奶便是娘。他過著普通美國人的日子,吃的大多是冷凍袋裝食品,早上讀讀報紙,晚上看看電視,開車時聽聽歌曲,無聊時回憶回憶往事,會會自己的情人。在美國社會裡,哈利平凡得就像自然界里的一隻兔子。人們管他叫「兔子」,固然主要是因為他在球場上跑得快,厄普代克使用這個綽號,更主要的是因為哈利具有兔子的諸多特性。說起兔子,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它能奔善跑,無攻擊的能力,有躲閃的本事。它生性輕狂,沒有目標,性|欲旺盛。哈利承認「他一輩子都不是個安分的人」,甚至主張「每隔十年左右改變一次身份和家庭」。但沒有獅子的雄心,只有兔子的怯懦,主張「一輩子當某個機構的零部件」。他妹妹敢到西部去闖蕩,而他寧可死守在自己的窩裡。就是打球,他也是中規中矩,教練把衝撞的任務交給他的隊友羅尼去完成。在家裡,看起來是個大老爺們,一家之長,實際上事情還是由老婆做主,車場經營,老婆讓他出山就出山,讓他下野就下野。就是屋子裝修,老婆想刷成什麼顏色就什麼顏色,他不喜歡也白搭。
哈利上中學時是籃球明星,這是他一生最輝煌的事迹,因此他把當時穿運動服投籃的照片放大懸挂在斯普林格車行的業績欄上方的牆上。他又是個獨生子,於是覺得老子天下第一,自己就是上帝,看不起人,又不負責任。他的丈母娘說哈利是她見過的最不負責任的人。我們不用翻老賬,只說說本書里他對兒子的態度吧。他爺兒倆互相看不上眼,後來證實了兒子吸毒,偷了公司的錢,他除了責罵,拿不出任何解決辦法來。為了不弔銷經銷權,他一口應承三周內把欠豐田的債還清,但怎麼籌款,心中無數。兒子去了康復中心(哈利硬叫戒毒中心),人家組織「家庭醫療」,哈利又是翻老賬,怪別人,此後這樣的活動乾脆不參加了。他關心從康復中心回來的兒子倒不如關心自己,向首先見到兒子的詹妮絲提出的問題,反而是兒子是不是「乾脆沒有問起我」。隨後怎麼還賬,怎麼過日子,兒子提了一些方案,他一概否決,自己又拿不出任何主意。最後跟兒媳的一夜風流敗露后,乾脆一走了之。
哈利的感覺也完全像個兔子。「他覺得自己具有的是一種無害、https://read.99csw.com消極的精神,一種平穩、渺小的聲音,不想搞任何傷害,不想在任何地方落入圈套,也不想死。」遇到驚詫兔子就跑,這是它的本能。哈利在四部曲中亮相時,已經風光不再,用他妻子詹妮絲的話說,「他的花開得太早了」。由於曾經是佳濟山鎮萬人追捧的籃球明星,而今面對無聊沉悶、要過盡人夫人父責任的家庭生活,他茫然不知所措,只有一跑了之。三十年後,因為害怕交待跟兒媳婦一夜風流的尷尬,又一跑了之。跑的動機就像那個與他玩球的黑人少年「老虎」看見他在籃球場上突然倒下,一時不知所措,心裏害怕,本能地跑掉,怕承擔責任一樣。「逃跑」也算是美國文學的一大傳統主題。始作俑者是華盛頓·歐文的瑞普·凡·溫克爾。瑞普為了逃避兇悍的妻子的責罵,跑到山中打獵,嘗了仙酒,一睡就是二十年,等酒醒回到家中,不僅換了人間,殖民地成了合眾國,而且老婆已死了多年。馬克·吐溫的哈克逃跑是為了自由,並幫助黑奴吉姆獲得自由。厄普代克的同時代人貝婁的百萬富翁漢德森離家跑到非洲,是為了尋找智慧,尋找人生的意義,而哈利的逃跑則完全是為了逃避責任。
使譯者倍感新鮮的是,四部曲是用動詞現在時敘事的(哈利回憶中的過去才用過去時),這種時態的特別在譯文中是表達不出來的,但不能不提一筆。我資料缺乏,手頭只有兩三本《美國文學史》。我想看看人家怎麼講這種現象的,其中一本倒有這麼一句論述:「《兔子跑吧》是用現在時寫的,因為哈羅德腦子裡沒有過去或將來的印象。」哈利是個平常人,平常人絕大多數都是走一步算一步,過一天算一天,像我們說的「摸著石頭過河」,對未來沒有明確計劃。但頭腦里不能沒有過去,除非你患了失憶症。實際上,哈利滿腦子的過去,只消讀一讀《兔子歇了》的卷首引語就明白了:「兔子曬著那個記憶中的老世界的暖兒,富了,歇了。」我倒是認為:哈利看電視節目時「想看事實報道,不想看幻想故事」。什麼樣的事實報道真切,當然是現場直播了。書里詳細描寫了醫生給哈利做心臟手術時哈利在熒屏上觀看手術進程的場景。哈利既是手術對象,又是電視觀眾。他又好奇,又擔心,手術不完不知道結果如何。厄普代克用現在時要把讀者帶進的正是哈利的感受。他把四部曲寫成哈利大半生的生活紀實。哈利一步一步向前走,沒有明確的目標,敘事人借哈利的眼光來敘述,同樣不知道結局,讀者聚精會神地看,充滿了刺|激和懸念,身臨其境地參与進來。再打個比方,這就像2006年7月10日凌晨兩點(讓我也學習一下厄普代克的精確),我們開始觀看中央電視台直播的世界盃足球決賽,看著畫面,聽著解說員黃健翔和張路的評述。我們希望自己喜歡的球隊贏球,心情比場上的球員還要緊張。球賽進行到第七分鐘,義大利球員馬特拉齊在禁區內將法國球員放倒,裁判給法國隊一個點球,齊達內主罰,他從不失閃,踢出一記漂亮的「勺子」球,1∶0。不甘落後的義大利隊攻勢更猛,第十九分,馬特拉齊高高躍起,將飛來的角球頂入對方球門,把比分扳平。從此就成了拉鋸戰,儘管都有機會,但打完全場再沒有進球。只好打加時賽。眼看只剩下十分鐘了,這時場上發生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齊達內轉過身來用頭故意頂了馬特拉齊。隨後,裁判亮出紅牌罰他下場。加時賽后就是殘酷的點球大戰。跟場上球員一樣,我們的心也提到嗓子眼兒上了。第一輪點球雙方都成功打進。第二輪法國球員特雷澤蓋將球打在球門橫樑下沿彈出,隨後義大利三球皆中,這樣法國隊在點球大戰中以3∶5告負,總分以4∶6敗北,痛失冠軍。法國球員、球迷和我們電視觀眾中法國隊的支持者都傷心萬分。這場緊張的球賽如用小說形式來記述,一種寫法可以用黃健翔做敘述人,把我們看到的場面和聽到的解說統統寫進去,還可以加上馬特拉齊為什麼要侮辱齊達內,他說了些什麼話,齊達內如何怒不可遏才頂了馬特拉齊。敘述者還可以把齊達內被罰出場后的行為、思想穿插|進去。甚至時不時地插入巴黎、羅馬等地球迷的反應。這就是全知式的第三人稱敘述。有人對這種「全知」敘述手法的真實性提出了質疑。黃健翔不是齊達內,你怎麼知道他的想法呢?你是直播講解員,怎麼會知道畫面外的事情呢?所以西方當代小說已不大採用這種敘述手法了。第二種寫法是找一個球員做聚焦人物,比方說,名氣最大的齊達內,敘述人提供的場景僅僅局限在齊達內的視野里,跟我們看見的不盡相同。他聽見馬特拉齊怎麼侮辱他,他自己內心有何反應,這就比第一種敘述更真實。按這種寫法,齊達內罰出場后,讀者還想知道球賽的進展和結果,辦法就是讓齊達內也去看電視直播(恐怕他未必有這種心情)。也可以再找一個聚焦人物,隨他的眼光接著敘述。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敘事人仍換成黃健翔做全知式敘事。後面這種第三人稱敘事「有限」就有限在聚焦人物不可能同時出現在兩個或多個地方,齊內達出場了,我們看不完球賽。哈利暈倒了,故事就無法進展。這種局限只好用全知式敘述來補充才行。需要強調的是,這種直播式的即時、互動的效果用現在式才能達到。如果換成了過去時,那就像一段經過剪輯的錄像,敘述人已經知道全過程,讀者就算不知道比賽過程和結果,也知道這是昨天的比賽,刺|激遠遠趕不上直播了。另外,這部小說時間層次很多,有正在經歷的,用現在時,有哈利回憶的,用一般過去時,還有在回顧事件發生時已經完成的,用過去完成時。如果往後一退,第三層次的時態就不好處理了。
第二章PA(賓州,即哈利的故鄉所在地賓夕法尼亞)。四月,哈利夫婦回到布魯厄鎮,哈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車周遊全市;然後私訪情人塞爾瑪;突訪車場見到萊爾;半夜納爾遜夫婦吵架,老兩口被電話叫醒去調解;納爾遜去康復中心戒毒,哈利住院做手術,出院后的當天晚上與兒媳發生性關係。

二〇〇七年十月于蘭州
這幾天的假日活動沒有一項讓人開心的。一見兒子,哈利就覺得他神態打扮不順眼,氣不打一處來;隨即又領上孫女跟別的家人走散了,半天找不見自己的車;打球為了消遣,卻白白輸了十塊錢;領孫子孫女參觀,事後孫女惟一記得的是她爺爺吃了鳥食,孫子只記得「尿尿」最開心。本來想吃一頓團圓飯,可遇到的卻是納爾遜「咬嚙人心的缺席」;輸了錢,想走贏了錢的球友的兒子(在酒店工作)的後門,把輸的錢補回來,沒想到人家照章辦事要九十元(這意味著該給一百元,十元作小費)https://read.99csw.com。他本來怕水,只跟辛迪玩過一次太陽魚,卻偏偏要在兒媳孫女前逞能,結果翻了船,險些兒送了爺孫倆的性命。命雖沒丟,卻因此進了醫院;躺在病床上想在電視上看橄欖球「超級碗」轉播,卻硬是叫一場大霧攪了。兒子領著孫子來探視,小傢伙一把扯下他的輸氧管。兒子走了才發現忘了沒說「一九八九年快樂」,第一章就此結束。
公公兒媳間的這種事在中國是大忌,在西方也不光彩,否則詹妮絲怎能認為這是「亂|倫」,說哈利「禽獸不如」,並宣稱「永遠不會原諒」他呢?哈利則說得輕巧:「這算什麼亂|倫?我們沒有一點血緣關係。那隻像正常的一|夜|情。她需要,我已經到了死亡的大門口了。那也是她做護理的一種方式嘛。」話雖這麼說,他還是沒臉面對,選擇了逃避,最後卻栽到死神手裡,無處可逃。

要說悲劇,哈利的悲劇恐怕就是胸無大志,無所追求,苟且偷生。他一生平庸,你可以說這種平庸是社會的罪過,我倒認為更多的是他的性格所致。哈利後來反省道,「老了才明白過來,除了別人告訴你的,你就壓根兒沒有自己的一套。」
他握著方向盤轉向佳濟山,這生他養他的城鎮,從賓園出發在布魯厄對面。就是在這個堡壘似的砂岩教堂里,它新添了一個不般配的翼廊,也就是在佳濟山福音派路德會裡,他領受了洗禮和堅振禮,穿著一件硌脖子的襯衣,好像它在鹼水裡漿過似的,從這裏,再沿中央大道往前走,在一家現在成了洗相館的糖果店前面,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愛上了扎豬尾巴辮子,穿高統鞋的瑪格麗特·舒爾科夫。走在人行道方磚上,他的心感到麻木、膨脹,就像你往日在天空看見的那種齊柏林飛艇,水泥方磚好像城市的一個個街區一樣遠遠地在他浮遊的童心下面。這個故鄉每隔一幢房子就有他曾經認識、現在已經離去的一個人的幽魂,這些平常的住宅都有磚柱支持的門廊和陰暗的前客廳,變化不大,在他看來如同一個收藏家柜子里的一枚枚貝殼那樣空;即便他和詹妮絲剛結婚時住的威爾勃路上的那種更像貧民窟的聯立房屋,還是老樣子,爬山就像上一段樓梯,儘管那些陰沉的老油毛氈牆板,那些像青一塊紫一塊的創傷和糞土的顏色,已經讓位於仿粗鑿石條或木頭護牆楔形板之類的更加喜慶的東西,有的門面上厚,有的門面上薄,所以當你沿著這一排房屋放眼望去時,邊檐上就有點兒參差不齊。
批評家們喜歡把「追求」、「悲劇」等大字眼往每一部作品的每一個主人公上套。哈利也受到抬舉,他的跑也被稱為「追求」,他的一生也叫做「悲劇」。當然,籠統地講,兔子不能老呆在窩裡,它總要跑出來,晒晒太陽,吃吃嫩草,見了異性|交合一番,也算是一種「追求」,追求一時的快樂,追求暫時的滿足,追求怕被人捆住手腳的自由,可這種跑有明確的目的嗎?其實,哈利一輩子很難說刻意追求過什麼,跟他發生過性關係的女人接近一個班,他並沒有主動下功夫追過誰。他的一切與其說是求來的,不如說是遇到的。他得天獨厚,身材高大,金髮碧眼,深得女性的歡心。除了享受自己的性滿足外,他自己承認除了妹妹以外,對哪個女人也未曾去全力保護。哈利有時反思自己是個「輸家」,其實這是一種不滿足的心理。在生活的戰場上他沒有認真拼搏過,有什麼輸贏可言呢?從事業上講,由於娶了個有產者的女兒做老婆,當了上門女婿,老丈人死後,自然成了車行的經理。碰上石油危機,經銷的豐田車因節油而走俏,大賺了一把,富了。他承認「是詹妮絲的錢把他帶進了這個批量生產出來的樂園」。又由於飲食和性生活無節制患了心臟病,五十六歲就死了。沒有明確的追求,沒有什麼未竟之業而抱憾,很難說是悲劇。要說悲劇,哈利既趕不上他的國人推銷員威利。威利走投無路時撞車自殺,騙取人壽保險金給兒子作資本。甚至也不如我們的阿Q。阿Q稀里糊塗地去干「革命」,又被稀里糊塗地抓去砍了頭,臨死前還羞愧自己的圓圈畫得不圓。而哈利屬於自然死亡,最後說的一句話是「夠了」。什麼「夠了」?活夠了,還是彌留之際看到老婆兒子趕來,總算原諒了自己,夠了。不管怎樣,可以瞑目了。
哈利對性痴迷到了瘋狂的程度。本書真正的性行為雖說只發生過一次,但性與相關性的意念卻在他腦海里不斷翻騰:首先是開馬卡羅的可可色黑妞兒超車過去,甚至沒有撩他一眼,搞得他「死鬼纏身」一樣地心煩意亂,連自己的車停在什麼地方都沒記住;接著看見黃色雜誌,想買一本拿回家去偷偷地欣賞;然後又是兒媳給他的軟墊似的正面熱吻;回到家裡又全身心地體驗著他的腹股溝受她的短浴袍蹭擦的感覺;海灘上對普露半裸的身體、腳、腿、趾甲的欣賞;跟球友談起「太陽魚」立即想起與辛迪玩時看見她的乳|房,比基尼下露出的陰|毛;訪問塞爾瑪雖然兩人身體條件不允許亂來,心裏卻翻騰著多少次顛鸞倒鳳的情景;萊爾一提起在「理財通」兌換金銀的事,他立即想到的是長紅指甲的美人兒;與查利吃飯,故意挑逗女服務員,盯著人家的奶頭,給查利說這是他最想操的女人;從小就想看鄰居漂亮女孩子脫衣上床的艷景,現在住在醫院里向對面窗戶凝望,仍想看到這種景象;與女營銷艾爾薇拉閑聊,卻想著他兒子怎麼操她;就連國慶大遊行,覺得「路兩側是肉的快樂天真的泡沫」;看電視、廣告、報紙,總注視著這一方面的畫面;甚至讀歷史書,還要把前一天看過的有關印第安人生殖器小因此性功能弱的論述再複習一遍;他最後見到的女人是一位猶太小老太,雖然哈利對此時的她已不感興趣,但藉此產生了一連串的聯想:「這就是他最後撞上的那種女人,前有瑪麗·安,後有詹妮絲,又有魯絲的絲袋般的笨拙,佩吉·福斯納希特撇成八字形的眼睛,吉爾的酥|胸和神志恍惚的服從,塞爾瑪和她黑幽幽的百寶盒,普露在黑暗中發出朦朧的光,宛如一條繁花盛開的粗野的街道,更甭提得克薩斯那個聲音里像有砂糖的疲倦的妓|女了,還有另外那個他這一輩子掏錢租用過的貨,一個您偶爾想起的女孩,有次維里蒂印刷廠在布魯厄的波蘭裔美國人俱樂部搞一次娛樂活動,她精瘦精瘦的,又患了感冒,戴著胸罩,穿著毛衣,就在那間偏向一側的屋子裡,她在一個墊子上等著,好像是一種囚犯,年輕,肚皮和大腿因為感冒而汗津津的,但清純,蒼白,在皮膚包住骨盆的地方有幾根嬰兒藍血管,她的毛屄是一種老式的天然的深色蕨草一樣的三角形,茂盛張揚,兩側沒有像你在黃色雜誌上看到的那樣剃掉,以適應泳裝。」
作為譯者,我在驚嘆作者思想深邃、觀察力read.99csw•com敏銳、描寫力非凡的同時,覺得作為現實中的哈利不可能具備作者賦予他的能力,因為他應當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粗人,只受過中等教育,在校期間過多的時間打了球,泡了妞,想必對學習也不會太上心,以後就是看看電視,聽聽廣播,讀讀報紙。自稱喜歡歷史,但一本歷史書看了九個月多,才讀了一半。可他對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有如此廣泛的興趣,如此超常的記憶,有如此活躍的思想,這個平常人也未免太不平常了。他幾乎對社會中的一切現象都有透徹的了解和獨到的看法。他和孫子們看動物的時候,竟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當個動物可受罪死了,比鳥籠子還要嚴格地困住你的是你自己,也就是遺傳指令。」這簡直是哲學家的思想了。還好,厄普代克有個度,沒有讓他的哈利變成貝婁的赫索格、洪堡、西特林,或賽姆勒。話又說回來,要是換了一個麻木遲鈍的人,他能發現並嘲諷一個如此紛繁的花花世界上的諸多弊端,能把周圍人物的形容神態凸顯得那麼細緻入微嗎?
哈利一家是個中產階級的小家庭,住在美國大多數人居住的小城鎮里。這個小城鎮位於美國最古老的州之一的賓州,賓州號稱「拱頂石州」,因為位於最初獨立的北美十三州的中部,可以說是美國「老」的代表。美國人善於流動,尤其最近幾十年,美國人,特別是上了年紀的有錢人由於追求溫暖的氣候,紛紛到加州和佛州買房居住,哈利隨了大流。佛羅里達在東部沿海各州中建州最晚,哈利生活的德利昂鎮又在該州南端的海邊,算得上是「最後的邊疆」(法斯特語)了。可以說是「新」的象徵。作者讓哈利開車或步行,對這一老一新的城鎮做了全方位的掃描,又通過哈利的回想與閱讀,展示了它們幾十年乃至一兩個世紀的變遷。哈利「是在一個奇怪的不是戰爭而是變化的世界里長大的」。相比之下,布魯厄這個粗野的小鎮變化是較慢的,他們的在佳濟山的老屋最大的變化就是納爾遜嫌遮擋陽光把山毛櫸樹砍了,屋裡的傢具大多是原先的,包括老丈人的巴卡躺椅,就連丈母娘的嘎吱作響的老床和做衣服用的無頭女裝試衣模特還在。哈利在賓園買的石灰石小屋不但沒有拆遷,反而增值一倍多。布魯厄十二屋的縣政大樓,建於大蕭條開始的時候,現在依然是最高的建築,城市向郊外擴展,中心區成了空心區。與之相反,佛羅里達的德利昂倒是日新月異。五年前他們為了在陽台上觀海景特意買了一架望遠鏡,現在被新起的高樓擋得幾乎看不見了。而且人們對住宅就像對汽車一樣喜歡全新的,他們的公寓房子要出售連保本都難了。哈利二次出逃時驅車南下,穿越七個州,一路風景民情展現在眼前,州州各有不同。這使人想起馬克·吐溫筆下的哈克與吉姆漂流密西西比河時沿途各種各樣的風物人情。

「越嚼越有味」,這是哈利最愛吃的玉米片兒上的話。這本書如果你耐著性子往下讀(別像哈利九個月才讀一半),確實越讀越耐讀。這裡有熱播的電視劇甚至美國大片都難給你的樂趣。培根說,「有些書可以淺嘗輒止、有些書可以囫圇吞下,少數書則要咀嚼消化。」這是一部需要「咀嚼消化」的大書。向生命終點跑去的「兔子」一邊經歷著現在,一邊回顧著過去。這樣,作為四部曲的終結篇,《兔子歇了》便有前幾部無法具備的內容:兔子完整的一生通過最後的經歷和反覆的追憶都展現在讀者面前。兔子的閱歷越深,對世事看得越透,小說也就越耐讀。寫到第四部,作者厄普代克的技巧更是歷練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難怪人們普遍認為四部曲一部寫得比一部好。

總之,哈利承認「他這一生似乎是一段向女人身體里鑽的旅程」,「做夢都想著屁股」。他還振振有詞地說,「這些女人抱怨男人看女人時看見的無非是奶頭和屁股,可我們應當看見什麼呢?我們就是計劃給奶頭和屁股的。除了斯利姆和萊爾之流,因為奶頭從他們的計劃里遺漏掉了。有一件事他心裏明白,那就是,如果他非得把自己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歸還,他最不肯歸還的就是操女人。」需要指出的是,哈利在回想與如此多的女人的關係時,沒有顯露出絲毫浪漫蒂克的愛,只有實實在在的性,一種生理需求,人只不過是一種會思想的動物而已。有人嫌書中的性描寫太露骨,有人又給它賦予了宗教意義,我認為作者如實描寫一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性和吃飯睡覺一樣是生理上的需要(當然這裡有刺|激,有交流,有溝通,有快樂)。如果面面俱到、纖毫無遺的寫實大師厄普代克對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不著一字或幾筆代過,豈不是不合情理嗎?
納爾遜這個兒子哈利一直看不慣,後來證實他有毒癮,又懷疑他是個「反反」(同性戀),認為不可救藥了。儘管如此,按普露的說法,他是個疼愛子女的好爸爸,而哈利呢,「家庭生活,跟孩子一起生活已是他的一段往事了,把它留在身後,他從來都不感到遺憾。」他們爺兒倆從未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談談,惟一的一次父子交談是圍繞豐田車進行的。可以看齣兒子的看法並不比自以為是的老子差。父子矛盾雖然尖銳,但作為兒子對不太像樣的父親並不是沒有一點感情。第一次哈利出事,他已經表示「我還太年輕,不能沒有爸爸」。第二次在醫院表示出的傷心也是真情的流露。納爾遜從康復中心回來,見了爸爸擁抱,哈利才意識到「納爾遜年紀達到兩位數后,他和這孩子就幾乎沒有身體上的接觸了」。然後在飯桌上當著孫子的面對納爾遜就是一頓奚落和臭罵。然而這時的納爾遜不僅外貌有了很大的變化,心態已不是先前那樣緊張狂躁,一切他都能冷靜對待。他向妻子坦白了過去的不軌行為,妻子也交待了她與哈利的關係,就連這他也能進行冷靜的思考。小兩口的裂隙在彌合,他們準備再要一個孩子,一切重新開始。在事業上他也在設計種種方案,顯然不可能一條道走到黑。看起來,納爾遜會有一個比他父親好的未來,因為康復中心使他有了宗教信仰。這也許是厄普代克的救世藥方吧。
第三章MI(心梗),是myocardic infarction的縮略。由於一套頗有影響的《美國文學史》把它說成「邁阿密州」,這裏不妨稍加說明,第一,美利堅合眾國現有五十個州,其中沒有邁阿密州,倒是有一個城市叫邁阿密,位於佛羅里達州,大家常看NBA,超級球聖奧尼爾和韋德效力的「熱隊」就在邁阿密。只要你把書粗略看一遍,就知道故事與邁阿密不沾邊。本章的前半部分故事仍發生在賓州,後半部分發生在佛州。讀者如對「心梗」這個譯法仍有懷疑,請查閱David I. Ristoff的《John Updike's read•99csw.comRabbit at Rest Appropriating History》PP.26—27(對此我得感謝香港大學畢業的黃莉華博士,這個佐作是她給我提供的)。這一章發生了這麼幾件事:哈利接替納爾遜經營車場;請人查賬;扮演山姆大叔參加佳濟山鎮的國慶遊行;參加情人塞爾瑪的葬禮,並與羅尼爭吵,後來又約他打了一輪高爾夫;豐田總部島田先生親臨車場,用他洋洋自得的半吊子英語(譯文表現為「z c s」與「zh ch sh」不分;清濁輔音不分,語句生硬)把美國人著實貶損了一頓(說得不是沒有道理),然後撤銷了斯普林格車行的豐田經銷權;納爾遜從康復中心回來;商議還債;詹妮絲知道了哈利與普露的一|夜|情,責令他向大家交代清楚;哈利無奈,來了個第二次大逃亡,穿越七個州;隻身回到德利昂過著孤家寡人的生活;按醫生建議每天步行鍛煉;玩籃球時暈倒;妻子和兒子趕到醫院見了最後一面。

話又說回來,生活中還是有很多巧合的。本書也沒有完全摒棄。巧合也許會改變個別人的命運,但對大多數人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在本書中哈利住院時,負責看護他的護士恰巧就是他和露絲的疑似私生女安娜貝爾,但哈利又沒有勇氣去認,所以對故事主體沒有太大的影響。
相比之下,哈利看不起的人反而都比他強。羅尼工作上是個幹將,更可貴的是,他後來明明知道哈利與自己的老婆塞爾瑪自那次交換性|交后一直關係未斷,但他仍對塞爾瑪關愛備至,甚至在她病重時百般呵護,還特意上學習班學習護理知識。哈利約他打高爾夫,想獲得一種勝利者的滿足,誰知這個像鐵匠掄大鎚一樣揮杆的傢伙,居然跟他打成了平手。
在這些平平淡淡的事務中,展現出哈利吃喝拉撒睡,服藥看病、玩樂口角,夢境思想的紛繁的細節,從中不難看出哈利最感興趣的是三件事:吃,性,死。書中數十次地描寫了哈利在餐館,在家中,在其他各種場合貪吃的動作和感受。書一開頭他和妻子去接機,趁詹妮絲上廁所的當兒,「他忍不住便走進店鋪買點東西咬兩口,一根農夫酥花生糖四毛五。他本想把斷了的一半留給兩個孩子吃,可是前半截好吃得不是一般,他索性把後半截也吃了,甚至把糖渣渣從糖紙里倒到手心裏,像只食蟻獸一樣,用舌頭舔了個精光。」剛剛做完手術出院,他出門遛遛彎兒,看見食品店一袋印著「越嚼越有味」的玉米片兒,又忍不住買了一袋,邊走邊吃,還沒到家,「他已經把整整一袋消滅乾淨了,就連小到一隻螞蟻可以扛回去獻給人行道下面在自己迷宮裡呆的臃腫的棕色蟻后的鹽渣兒、米星兒都沒有剩下。」過了一會兒,他把普露做的可口的「健康佳肴」又蓋到那塊發酵的玉米片兒上面。飯後甜點普露本來給哈利準備了酸牛奶,但哈利又鑽了空子挖了一勺朱蒂的黃油核桃冰淇淋,挖第二勺時碰巧被朱蒂發現了。兔子主要因為貪吃得了冠心病,儘管醫生和家人嚴格限制他的飲食,但他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這無疑與他的早死有直接關係。《兔子歇了》有一則卷首引語:「對懶人而言,食物是毒藥,不是營養。」對於哈利,這話再貼切不過了,他自認是個「又懶又軟的美國人」。
這段文字把現在與過去(原文中有現在,現在完成,過去,過去完成四個時態),水乳般地交融在一起,充滿了懷舊悵惘的柔情,視覺藝術是沒法表達的。畫家可以畫一幅胖女人的肖像,但給人的印象能有「胸脯像個擱架,屁股像隨身帶著自己的板凳」深刻嗎?攝影師可以拍一幅星空照片,但能給你「銀河剛能看見,就像長在某些女人肚皮中央的一條淡淡的金色汗毛線」這樣的感覺的嗎?在影視上你只能看見有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怎麼能體會到「咸堅果紋路光滑得出奇,絕像一位少婦的身體」嗎?當你讀到「晚間新聞插播的廣告,一半是兜售輕瀉藥的,一半是推銷痔瘡膏的,彷彿看新聞的只是屁|眼兒似的」,你能不啞然失笑嗎?這些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果在影視上用對話說出來那效果就差遠了。這些話都是哈利的感受。作者厄普代克把他哈佛才子太強的感受性幾乎都賦予了哈利。我國桂林附近的灕江邊上有一座「九馬畫山」,由於山石顏色的不同;遠遠望去,觀察力最敏銳的人可以組合出九匹馬的形狀,據傳能看出九匹馬的人就可以當狀元,可見一般人就是處心積慮地去拼湊,也很難做到。是誰最先在這些山岩上看出馬的形狀的,又是誰能組合出九匹來,沒有敏銳的觀察力和豐富想象力的人是辦不到的。哈利如果到此一游,說不定真能看得出,保不齊他從中看出的又是多少個女人的奶頭和屁股呢!
再說「死」。本書開頭第一句:「站在佛羅里達西南區機場聖誕節過後晒黑了的興奮的人群里,兔子安斯特朗有一種可笑而突兀的感覺:他前來迎接的、在看不見的地方飄浮著即將降落的,不是他的兒子納爾遜和兒媳普露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而是某種不祥的東西,而且在內心深處是他的東西:他自己的死亡,像一架飛機一樣,隱隱綽綽顯現出來。這種感覺如冷水澆頭,儘管航站樓的空調又高又遠。」於是哈利一再聯想到前不久的洛克比空難,想到三十年前幼|女的死,想到不久前的亞美尼亞大地震,報紙上又是接二連三的死訊。看見榕樹茂盛的氣根,腦子裡閃出了「它們怎麼死」的怪問題。他開車在布魯厄兜風時,想到的是親人和情人的死,訪問塞爾瑪,兩個都有「死到臨頭了」的感覺。跟萊爾談話,想起那個「理財通」長紅指甲的美人兒,一問,自尋短見了。面對患艾滋病的萊爾,哈利想到的是他們誰死在前面的問題。「他們在市景大道上巡行而過時,那坡狀的公園似乎脆得像紙糊的一樣,被燈光照亮的樹木不像真的。這些岩石下面,這些大起大落的草坪和傲然屹立的聯立房屋下面,除了原子和空虛,一無所有,正等著他在中間就他合帖的席位呢。」後來遇到的是情人塞爾瑪的死,想起的是「挑戰者號」的失事,讀到的是飛機失蹤。逃亡中從廣播上聽到大名鼎鼎的棒球聯盟總幹事和耶魯大學前校長死了,才五十一,死於心臟病,哈利立馬與自己掛起鉤來:「他塊頭大,煙癮也大。至少我不抽煙。」一路上哈利總有「我被拴在我的屍骸上」的感覺。看見公寓走廊里的大花瓶,想著可能裝著什麼人的骨灰,看到別人的死訊,考慮起自己的訃告大小。詹妮絲送給哈利的聖誕禮物——一本歷史書,九個多月才看了一小半,書沒看完,作者卻死了。哈利最後讀到的卻是血淋淋的死亡:五顆人頭擺在食櫥上面,原來的幾個石膏像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死亡時時刻刻縈繞在哈利心頭,最後死亡真的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