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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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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為什麼能斷言kidkit727會從書架上取出我放置了假遺書的某一本書?」阿涅瞟了阿怡一眼,「在我們離開圖書館前,杜紫渝已經招供了。」
阿怡向校工道謝,一邊別上名牌,一邊急步走上樓梯,逃離對方視線範圍。她覺得自己始終不是當騙子的料。
「他以前在深水埗鴨寮街擺攤賣電子零件,所以綽號『鴨記』。」阿涅面對著屏幕說,「不過別以為他是小販,他今天已是幾家電腦零售店的店東了。」
聽罷阿涅抽絲剝繭的解釋,將這兩次到校調查的過程像洋蔥般一層一層撕開,阿怡終於接受杜紫渝就是kidkit727的事實。她心裏充斥著對杜紫渝的憤恨和對小雯的哀慟,然而這刻她同時感到無力,那股「找到犯人又如何」的矛盾感再次油然而生。
畫面里的視窗標題變了紅色,角落還出現四個文字——「編輯模式」。在阿怡眼前,小雯的借書記錄中有一行的顏色反白,然後一個視窗彈出。
「王先生,區小姐,怎麼了?」袁老師問。剛才杜紫渝在內線電話約略提及阿涅異常的情況。
「我哪有欠錢!」郡主擺出一副不輸人的姿態,「我從沒用超過限額!每人有五十張免費配額吧?」
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了。
《安娜·卡列尼娜》有沒有中冊?」阿涅向杜紫渝問道。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惹上他們嗎?」
「我們不是去你家看看參考書里有沒有小雯的信嗎?」阿怡問,「還是說你有開車,車子停在酒店的停車場?」
「談?談什麼?你想叫我報警嗎?說什麼讓那女人受法律制裁嗎……」
「你先冷靜下來,」阿涅從座位站起,拉過另一張椅子,按著阿怡的肩膀讓她坐下,「那遺書是假的。」
「我叫阿涅,是因為我在網路用『涅墨西斯』作代號。」
「區小姐,書呢?」
「袁老師保證班上沒有霸凌,麗麗說是郡主,郡主答不知道,杜紫渝說是麗麗,國泰則說是有前科的杜紫渝……你是因為杜紫渝說是麗麗,所以認為是她?但當時我們仍未知道莫偵探的錄音……」
她們就是「郡主的婢女」吧——阿怡暗想。
「你先冷靜下來,我們好好談一下。」
阿怡不明所以,但阿涅說罷便戴上耳機,像暗示著討論中止。阿怡只好忍一忍,心想且看阿涅葫蘆里賣什麼葯。在屏幕里,袁老師先一步離開圖書館,而郡主好像拗不過杜紫渝,從錢包里掏出鈔票,狠狠地擲在桌上,和婢女甲乙頭也不回地走掉。那幾個高年級學生隨後離開,其中一人手裡拿著一疊紙,阿怡相信他們已印好要用的文件。國泰和麗麗坐在一張長桌旁的兩個座位,麗麗似乎在擦眼淚,而國泰正在安慰她。一分鐘后,麗麗在國泰攙扶下離開,圖書館里只餘下杜紫渝一人。
「這畫面的借書記錄跟學校的同步,你剛才看到的改動,就是同時間在圖書館發生的。」
「你能夠令杜紫渝得到應有的報應?」
「奇怪的話?」
「兩千萬是小數目,我干過更大票的。」阿涅露出獰笑,「對一般守法的公民而言可能有點難以想象,但使用法外手段擺平事件、以牙還牙的委託相當普遍,尤其今天我們的社會空有文明外皮,骨子裡卻實行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我平日對付的多是涉黑的商人,這回就稍微降低標準,替你復讎。」
「叮。」正顯示著小雯借書記錄的畫面傳來一下短促的提示聲。
「我不要錢,我只要……」
我只希望,世上有一位陌生人,能聽我訴苦,
杜紫渝從書架拿下《罪與罰》后,迅速地翻頁,從其中一頁取出一張對摺的、米黃色的紙片。她將紙片塞進口袋,將書放回原位后,再急步回到櫃檯后。
「你從來沒問過我為什麼叫『阿涅』。」
阿怡緊緊捏住那三頁遺書,向袁老師鞠躬致謝,雖然她此刻心亂如麻,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星期天早上,阿怡剛回到中央圖書館準備值班,沉默多天的手機卻突然響起來。
然而她沒想過,她這沒由來的想法是對的。
阿怡和阿涅爭論了好幾分鐘,始終不得要領,最後只得到阿涅承諾再找麗麗調查的話會帶上她。她回家途中仍怒氣沖沖,當晚久久不能成眠。
「你敢拿我爸媽來壓我——」
「我說我收到通知,說我欠你們錢。」郡主沒有理會阿怡,對杜紫渝說。
「啊!那麼說,夾在第二和第三本書里的遺書,是你剛才走到書架后才布置的!」阿怡倏然明白阿涅的手段。
「我們每人也有電子賬戶,跟使用學校網頁的討論區一樣,我們要用印表機便要登入,先在電腦輸入用戶名字和密碼……」
阿怡落寞地瞧著屏幕,看著坐在櫃檯后一臉木然的杜紫渝,彷彿只要盯著這副面孔,她便會得到啟示。
阿涅沒讓阿怡說完,從桌下一個手提包里拿出一疊稿紙。那是小雯的作文功課。
「回去?這錄音不是證明了犯人的身份嗎?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調查已有結果?你想等我發薪水后再敲詐我一筆嗎?」阿怡忍不住發飆。
在目睹那微笑的瞬間,阿怡的理智斷線了。
雖然阿怡提出了這樣一個疑問,但接下來她便了解原因。
「什麼?那不就是我們從國泰口中知道小雯和麗麗的瓜葛以及卡拉OK事件之前?」阿怡大吃一驚。
「我才沒有這麼糊塗!」郡主似乎對被杜紫渝小看感到惱火,「圖書館的印表機又不是今年才安裝,我怎可能這次才會弄錯?分明就是你們出錯!」
那男人放下耳機,提起腳邊一個黑色背包,往門口走過去。當他跟阿怡擦身而過時,他對阿怡點點頭,可是卻沒有開口,彷彿早知道阿怡會跟阿涅一起來到這兒。
「因為我是行內人。」阿涅從口袋掏出一個黑色的充電器,放在桌上,「圖書館里除了那個灰色的排插板外,還有這款能偷取資料的充電器。一般人自然無法分辨,但其實類似的儀器在本地流通的型號不過數款,要一眼看穿並不困難。」
雅雯,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懦弱。知道你離開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們的錯。很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願你安息,希望你的家人能克服哀痛。
「你當時跟我一起,但你完全沒有發現只有杜紫渝說出奇怪的話。」
「區雅怡小姐,她便是你要找的人。」阿涅取下耳機,對著目瞪口呆的阿怡說道。
「我們改天再約吧。」離開圖書館前,阿涅低聲對國泰說了一句,對方點點頭。
「向邵德平外甥爆料,說你妹妹搶人男友、跟不良分子來往、在單親家庭長大的某位同學。」
「照片應該是經由那個Jason流入她手裡吧。」
「是同學吃完午飯來換班吧……咦?」阿涅突然把話止住。
「但、但麗麗她應該才是犯人……」阿怡仍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畢竟過去幾天,她都認定麗麗因為嫉妒,設計對付妹妹。
也許我現在將靈魂賣給了像拉斯普京一樣的魔鬼吧——阿怡暗想。
然而,當各人看到信紙的內容后,卻感到迷惑。
「有這麼多樣本,好好觀察,花幾天練習,寫出幾張字跡相近的紙條不難。而且你先入為主認定那是遺書,即使字跡只有八成相似,你也會覺得那出自你妹妹的手筆。我需要的,便是你在嫌疑者面前確認遺書的真偽,只要親姐姐金口一開,對方便會相信了。」
「我在接受你的委託當天已經想到,如何實行則是上星期決定的。你妹妹沒有留下遺書,這會是一個用來操縱嫌疑者心理的好手段。」
「那個女生說自己叫舒麗麗,不代表她就是舒麗麗嘛。」阿涅對阿怡死纏爛打感到有點煩厭,「kidkit727是個對消除行蹤十分在意的傢伙,你認為她會用真名嗎?那個向Martin Mak下屬打聽消息的女生到底是冒充麗麗的杜紫渝還是另有其人、假如是杜紫渝的話她有沒有喬裝接近對方等通通不重要,就像我剛才所說,要找出kidkit727就只有讓她自證身份,其餘一切頂多用作鞏固推論的間接證據而已。」
「你還不願意相信嗎?你這死腦筋真是比騾子還要頑固。」阿涅吐槽道,「我已經特意安排有嫌疑的人一起接受這試驗,你還要懷疑嗎?假如麗麗是kidkit727,在看到假遺書後一是驚惶失措,一是裝作冷靜盤算下一步,而不是坐在一旁默默流淚。」
「替、替我打內線電話給袁老師,叫她來圖書館。」阿涅無視阿怡,走到櫃檯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杜紫渝說道。杜紫渝不知道原因,但她照著辦。
「不知道。」阿涅搖搖頭,「也許她不想我們在她自殺后立即看到遺書內容,於是用這種迂迴的方法留下遺言。將信件分開放在數本書里,大概是想增加被發現的機會吧,畢竟今天很少學生看書,假如那本書一直沒有人借,多待幾年,看到紙條的人大概也不知道她的新聞,不會將信件跟遺言聯想起來了。」
了。
阿怡記得阿涅一早提過,事件的原點——那篇引起波瀾的文章——有「嫌犯請律師辯護的味道」,更提過會另外跟進。她沒想到的是阿涅會差使莫偵探代勞,而她更沒料到麗麗利用那個律師的助理打聽案情細節。得知這個事實后,阿怡驚覺犯人不單是衝著小雯而來,更是處心積慮,在邵德平的案件完結后刻意狙擊小雯,搜集材料,利用網路引發霸凌。
跟麗麗打照面的一剎那,阿怡無法反應過來。阿怡感到一股複雜的情緒從心底湧起,她既想狠狠摑麗麗幾個巴掌、抓住對方的衣領質問她為什麼要如此惡毒,但又無法付諸行動,畢竟麗麗也許因為錯手害死小雯亦飽受心理折磨。阿怡想起阿涅對國泰說過的那番話——或者讓麗麗背負一輩子的罪惡感,會比起現在痛打對方一頓是更大的懲罰。
看到阿涅一副拖拖拉拉的態度,阿read•99csw•com怡氣得幾乎爆炸。舒麗麗使用iPhone,與犯人發信的手機吻合;為了男生與小雯反目,向小雯報復的動機相當充分;平安夜卡拉OK事件中她是少數知悉內情的關係者之一;麥律師的助手更指證她獲得了邵德平案件中不為人知的內容細節。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麗麗就是kidkit727,人證、物證、動機無一欠缺,阿怡完全不能理解這「仍不是決定性證據」的理由。她唯一想到的是阿涅因為面子問題,接受不了這結果——他用了一票高科技手段縮小範圍,眼見快找出目標,卻想不到莫偵探走狗運撿現成地破了案,簡單地找到關鍵證人。
而且,在讀過妹妹的遺言后,阿怡更感忐忑。在那封不完整的遺書中,小雯提及她知道抹黑她的人是誰,知道對方痛恨自己。
「郡主又如何?」阿怡問道,「國泰和麗麗說過她曾在喪禮那天到過殯儀館探頭探腦,那是心虛的表現吧?難道國泰他們說謊或看錯嗎?」
阿涅呼吸稍順,站起來走到櫃檯前,放下一本書。阿怡看到那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上冊,她更從綠色的封面認得那是台灣遠景出版社在上世紀80年代出版的版本。目前在市面能買到的都是其他出版社的新譯版,然而這種絕版世界名著卻很容易在學校圖書館發現。
「噢。」杜紫渝點點頭,然後將視線再次放回聚集在印表機旁的學生身上。阿怡想,她可能擔心他們會錯誤操作,弄壞機器。
「是啦,人家又不像你,人如其名叫『愚蠢』的『愚』,別以己度人,像你這種蒙古症患者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郡主身旁的「婢女甲」插嘴說。
「嗨!這邊。」
看到她們在吵嘴,阿怡只能往後退開。她有想過自己身為在場唯一的成年人,應該插手調停,可是她胸前正別著「訪客」的名牌,她猜她一插話,便會招來郡主和婢女們的冷言冷語。
「你之前潛入了學校布置?」
「啊,是區小姐嗎?袁老師說您將書交給我就可以了。」那位年約六十、體態略胖的校工放下飯壺,笑容可掬地對阿怡說,「袁老師臨時有事,抽不出空。」
我不斷逃跑,不斷呼叫,但沒有人來救我。
「是五樓吧?」阿怡向上指了指。
「嘿,她蠻聰明的,一不做二不休,這樣便神不知鬼不覺了。」阿涅漠然地說。
「什麼?」
但最出乎阿怡意料的是阿涅的反應。
我寫上名字,不是要控訴什麼,反正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不到一分鐘,袁老師匆匆趕至。
阿怡此刻終於弄清楚阿涅的意思。從小雯的同學角度看來,阿怡在學校追究責任,就是想查出文章中那句「聽她的同學說」所指的人——那個向邵德平外甥透露內幕消息的同學——是誰,因為他們都不知道真正的作者就在他們之中。
「你還沒注意到嗎?我說《安娜·卡列尼娜》上冊是我上星期偷的,那為什麼學校有借書記錄?」
「這由你自己決定。」
阿怡看到簡訊后,眉頭一皺,可是她只能無可奈何地依阿涅指示行動。她走進校園,看到上星期見過的那位校工捧著保溫壺正在吃午飯,於是向他道明來意。
「嗯。」國泰轉頭瞄了正在爭吵的郡主和杜紫渝一眼,奇怪地問,「她們怎麼了?」
「我不就跟你說過,那不是『決定性』的證據嗎?」阿涅稍稍回頭,瞄了阿怡一眼,再勾了勾食指示意她到自己身旁,「我現在就是要給你『決定性』的證據。」
「那、那、那是小雯遺書的缺頁?」阿怡緊張地問,一步一步往門口的方向後退,就像準備衝到學校要杜紫渝將小雯的遺筆交出來。
阿涅翻開書本,在大約一百頁的位置上,插著兩張對摺的米黃色紙片。他將紙片打開,平放在櫃檯上,讓阿怡和袁老師看到紙上的文字。
「……兩千萬?」阿怡對這數字感到吃驚。
「區小姐,你沒有經歷過中學生活嗎?你沒感受過同儕之間的自我認同壓力嗎?這個年紀的孩子,有多少個可以不在乎他人眼光、我行我素地過活?當所有人都同意『二加二等於五』時,你敢力排眾議,冒著被他人排擠孤立而大聲反對嗎?假如郡主的姐妹們覺得郡主是個弱者,她肯定不到一天便會被貶為『庶民』咧。國泰也好、郡主也好,全都掛著不同厚度的假面具,為了成為他人眼中的理想形象,他們都在勉強自己。本來成年人該告訴他們要有自信、由衷地做自己就好,可是我們這個病態社會只在乎教育能否製造出一批批服從權威、配合主流、具備相同學識與能力的機器人,而這些機器人又將下一代塑造成另一批機器人。」
「好,我要委託。」
「沒有。」
「那又——」
來到五樓,阿怡發覺今天圖書館比上次人多,雖然亦只有四五人。然而,阿怡猜那幾個高年級學生來圖書館不是為了看書,因為他們都聚集在電腦桌旁,正在操作激光印表機,似乎在列印一些課外活動使用的文件或單張。在借還書的櫃檯后坐著的,仍然是上周阿怡見過的杜紫渝,不過這回她沒有讀小說,只是坐在椅子上瞧著正在用印表機的學生們。當她回頭看到站在入口的阿怡時露出詫異的表情,但她仍禮貌地向阿怡點頭打招呼。
砰!
「嗯,也是啦。」校工微笑著點點頭,「本來我和工友們輪流吃午飯,他們也被校長和主任差使處理急務,害我不能離開崗位。您知道圖書館在哪兒嗎?」
「我該直接攤牌,質問她為什麼要傷害小雯?還是不動聲色,再觀察一會兒,旁敲側擊看看她是否真誠懺悔?」阿怡心裏充滿疑問和矛盾。雖然她決心要找出kidkit727,可是如今卻無法決定下一步。她明明痛恨著那個迫使小雯走上絕路的惡魔,但她一想起小雯和麗麗合照中的笑靨,就沒辦法貫徹心底那股怨念,對這個妹妹的昔日好友做任何事情。
「好,我去。」阿怡回復冷靜,但仍反詰對方道,「你這次用什麼借口約國泰他們見面?我們不是要在校門堵人吧?」
阿怡和眾人都不明白阿涅的意思,只見他離開櫃檯前,跑到一排書櫃后。越過只到阿涅肩膀高度的書架,阿怡看到阿涅掃視著,似乎在找尋某本書,最後視線落在某一點,再匆匆回到各人身旁。他走回櫃檯時,手上多了一件東西。
阿涅拿起下冊,用拇指掃過書頁,可是他來回掃了三遍,書里就是沒有夾著任何紙片。
「麗麗說『他人問起小雯的事』、郡主用上『記者』和『陌生人』、國泰說『暗中對人說』,等等,言下之意都是假設某同學向特定人物爆料,可是杜紫渝卻不是,她將我的問題當成『誰在網路上抹黑小雯』,於是強調了『這年頭人人也懂在網路散播謠言』。會誤會這點的人只有知道邵德平外甥不存在的kidkit727,當我聽到杜紫渝如此答我時,她便成為我的名單中的首席嫌疑者。」阿涅用食指敲打正在顯示著杜紫渝的屏幕邊框一下,「然後剛才她的『自白』,證明了我的判斷無誤。」
在踏進房間的一剎那,阿怡有種非現實的感覺。雖然603號房間和香港一般四星級酒店房間差不多,雙人床、平面電視、衣櫥、小書桌、小冰箱等均平平無奇,但此刻床上放了兩台連接著不同顏色電線的手提電腦,書桌上除了酒店預備的一盤歡迎水果外還有幾個便當盒大小的黑色箱子、兩台顯示器和一個附觸控板的鍵盤,地毯上凌亂地鋪滿粗細不一的纜線,其中有幾條更接上掛在牆上的四十二吋平面電視。垂著窗帘的窗前豎著三副三腳架,左邊和右邊分別架著鏡頭一長一短的兩台攝影機,中間的架設著一個像衛星訊號接收器的圓盤裝置。一個膚色黝黑、眼神凌厲、看來比阿涅年長几歲的男人坐在書桌前,他身穿灰色Polo衫和黑色牛仔褲,頭戴罩耳式耳機,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阿涅和阿怡進入房間后他只瞥了一眼,稍稍揚手示意,完全沒有分神。
「但照片……」
「不。」阿涅的聲音稍微遠離話筒,似乎正回頭翻手邊的東西,「上次袁老師交給我們那袋參考書里,混進了一本學校圖書館的借書,我猜你妹妹把它放在置物櫃,袁老師處理書本時沒有察覺吧。我已跟袁老師通過電話約好時間,我之後會聯絡國泰,隨便找個借口再約他們在學校吃午飯。」
即使阿涅解開了這兩個疑團,阿怡仍覺得不滿意。
「……那麼說,你是特意遲到的?」阿怡問道。她想象到阿涅準時到達的話,便不可能做出拿著遺書衝進圖書館令眾人注意的效果。
「有沒有動靜?」阿涅一邊走近窗前,一邊對那男人問道。
阿怡狐疑地瞧著阿涅雙眼,猜度對方是否有什麼企圖,但她仍微微點頭。
「但你為什麼能仿冒小雯的……」
「以諾中學的電腦系統很方便,會自動發電子郵件和簡訊給學生,我只要動一動手指,便能讓郡主收到欠款通知,告訴她見字后立即到圖書館處理,否則追加罰款。現在的學生們一到午休,第一件事便是打開手機查看訊息,要她在指定時間現身,易如反掌。」
阿怡的話止住,是因為阿涅按下鍵盤,讓原本顯示著小雯的借書資料的畫面亮出另一個視窗——那是以諾中學的校門實況。
一聲巨響令圖書館眾人都停下正在進行中的事情,郡主和杜紫渝止住爭執,國泰和阿怡中止了談話,而那幾個正在偷瞄郡主發飆的學生將視線移到房間另一處——穿著運動外套的阿涅氣喘如牛地站在入口,剛才的巨響來自他撞開圖書館大門。
「不如讓我親自https://read•99csw•com將書送回圖書館吧。」阿怡脫口說道,再拍了拍手袋,暗示書在裏面,「給你的話,你待會兒便要跑一趟,剛才你說學校電腦出問題,老師們都很忙,我想你今天也要處理一堆額外雜務,對不對?」
「你這是什麼意思?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你不會先問我有沒有空嗎?」
「沒問題。這陣子很多人腸胃不適呢,天氣轉熱,很多餐廳處理食物都不小心啦……」
「悼念冊是活頁簿,學生們寫好后各自交給袁老師,才不用擔心內容會被他人看到。更何況一般人哪會在乎悼念冊上他人的留言是真心話還是客套話啊?」
看到手掌大小、邊緣印有卡通圖案的信紙上頭三行文字,阿怡已熱淚盈眶。
「以諾中學的圖書館有兩本《罪與罰》,一本是遠足文化去年出版的新譯本,一本是1985年的志文版。」阿涅頓了一頓,「待會兒有人會走到書架前,舍新版不取而拿起舊版——這傢伙便是kidkit727。」
「你弄錯重點了,他們說是誰也沒關係,重要的是當時他們如何理解我的問題。」
阿涅的話令阿怡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她細心一想,更發現阿涅今天的設計有一個說不通的地方。
「喂,我收到通知說我欠圖書館錢,搞什麼啊?」
阿怡隱約記得,圖書館里那個蜂巢似的木架子旁,就如阿涅所說的有這樣一個獨立的充電器。現在回想,那獨立的充電器的確突兀,排插板明明還有空插座,為什麼有一條電源線要接上額外的充電器?
阿怡聞言感到心痛。她沒想到小雯寧願將遺言告訴毫不相識的「陌生人」,也不願意留給姐姐片言隻字。
阿怡轉頭一看,不禁怔了一怔,而說話的人看到阿怡也立即愣住——站在阿怡旁邊、挨著櫃檯向杜紫渝抱怨、一臉不爽的女生正是「郡主」黎敏。郡主身後還有兩個女學生,雖然她們外表跟其他女生分別不大,但從花哨的髮型和貼滿裝飾的手機可以看出她們才不是文靜聽話的優等生。
「她有什麼事?」阿怡有點錯愕。
「你上星期便想到用假遺書?」阿怡問。
然後被黑色的東西追趕。
阿怡突然想起阿涅說過的那個裝模作樣的專有名詞。
「kidkit727根本不清楚卡拉OK事件,她在花生討論區的文章里只提及『跟不良分子來往』『喝酒』,在寄給你妹妹的黑函里更只是附上照片,文字上沒提半句。我認為,她反過來是單純『看圖作文』,因為看到照片,聯想到一些壞事,即使沒有半點實證也能裝作知情,信口胡謅……反正只要其他人信以為真,她便達到目的。」
「對。我今天一早便跟鴨記在這房間監視,確認劇本中的每一個環節都順利運作。萬一有學生跑去借走《安娜·卡列尼娜》下冊或《罪與罰》,我便會立即修改你妹妹的借書記錄,想方法令計劃回到正軌。不過臨近暑假,借書明天便要歸還,才沒有學生會借這些大部頭經典文學小說啦……」阿涅嘴角揚起,「另外,為了讓我們能夠再次到圖書館,我還不得不做出令老師們叫苦連天的壞事哩。」
「當我判定目標人物是你妹妹身邊人後,我便決定利用假遺書引對方不打自招。」阿涅說,「我說過,kidkit727一直用不同方法隱藏身份,那麼,這正正就是她的弱點。假如你妹妹的遺書里有透露kidkit727是誰的線索,那傢伙一定會想盡辦法消除那些腳印,以免自己曝光。kidkit727讀到你妹妹那遺書的幾頁,一定大驚失色。」
「好了,你聽過錄音,可以回去吧?」
「你想說郡主寫這個不是出於真心吧?的確我們無法證明,但我認為恰恰相反,這篇留言比她平日的態度更真實,因為寫悼詞不用署名,她根本無須弄虛作假。如此一來,她出現在喪禮場所外面就可以理解了,她其實想送別你妹妹,只是最後礙於面子,或是瞄到國泰和麗麗,於是放棄。」
889.0143/《安娜·卡列尼娜》上冊/遠景/2015-04-30~2015-05-21/*逾期*
「這、這是小雯的筆跡……」阿怡哽咽地說。
「可、可是郡主她在悼念冊里留下這種話,她一樣有可能被其他人認出字跡——」
「嘿,你這廠長就只懂向老師打小報告!快去啊!」放狠話的是「婢女乙」。阿怡不知道「廠長」是什麼,不過從語氣看來,大概是她們圈子裡的罵人話。
「『小雯有沒有惹上誰』『誰跟小雯有仇會抹黑她』之類的?」阿怡問道。
「啊,怡姐姐,你好。」國泰禮貌地向阿怡打招呼,麗麗也微微鞠躬。
阿怡接過冊子,看到之前曾經看過的一篇悼念文。
「我辦事才不會倚賴『運氣』和『巧合』。」阿涅自負地說,「郡主欠圖書館費用,是我黑進系統后修改的。」
「沒錯,我現在無法確認杜紫渝真的利用這方法取得照片,但我百分之百肯定有人利用圖書館的充電服務盜竊手機資料。」
「啊,書現在不在我手上。」阿怡露出尷尬的微笑,「王先生正帶著書過來……就是上星期跟我一起的那個人……」
「你安排他們接受試驗?」阿怡大惑不解。
「對。我當時只是想從國泰口中獲得更多資料,確認麗麗『不是』kidkit727。」
我很清楚,沒有人會來救我。
阿怡歇斯底里地喊叫,聲淚俱下,不住扭動手臂企圖擺脫阿涅。
「調查委託只是我用來打發時間的興趣,我的正職是替人復讎,」阿涅放開手,「收費不便宜,但保證滿意。」
《安娜·卡列尼娜》,上冊。」
「我哪管你叫阿貓阿狗……」
889.0257/《罪與罰》/志文/2015-04-30~2015-05-04/已還
「你委託我找出kidkit727嘛,當然是為了這個目的嘍。」阿涅淡然地回答道。
「但邵德平根本沒有外甥——啊!」
「區小姐,我們在學校問『誰抹黑小雯』,目的是要找出誰?」
「當然也是我安排的。」
「杜紫渝懂這技術?」
阿怡驚訝于阿涅的計策周密,但心裏仍有好幾個疙瘩。
阿怡和阿涅將訪客名牌交回大門的校工后,兩人匆匆地沿著窩打老道往油麻地地鐵站的方向跑過去。阿怡六神無主,手裡仍捏著那幾張米黃色的信紙,心裏已將跟麗麗對質的事通通忘掉——對她來說,比起跟犯人對質,找出妹妹的遺言更為重要。
翌日中午12點多,阿怡再次來到妹妹的學校校門前。和一星期前不同,這天天清氣朗,奶白色外牆的天景國際酒店矗立在以諾中學對面,反射的陽光將校園外圍的樹木映照得綠意盎然。然而,阿怡的內心比一周前更陰沉,因為她不知道面對麗麗時該作什麼反應。
「你知道我在校門——啊!」
最近,我每天都想到死。
「我能夠令『杜紫渝和她的同夥』都得到應有的報應。」
「我們分兩段時間吃。」杜紫渝帶點靦腆地說,「今天我只要在午飯時間值半小時的班,下午有其他同學負責。」
「不知道,但是否相識也沒關係。」阿涅敲了敲屏幕,「這小妮子有心的話,很容易偷取不少同學的資料。你記得圖書館有手機充電服務吧?」
阿怡突然止住。她從書上讀過,知道「涅墨西斯」的意思——Nemesis是希臘神話的復讎之神的名字,是古人將「復讎」這概念神格化而塑造出來的神明。
她表面上沒什麼,但我知道她恨我。
「假如杜紫渝是kidkit727,那她怎麼得到那張平安夜的照片?她如何知道當晚發生在小雯身上的事?」阿怡問。
「我準備好假遺書後,便打電話通知你再訪學校。」阿涅繼續說,「我說書在袁老師給我們的參考書堆中找到,但我對袁老師說書是在你家中找到的,這樣子雙方也不會覺得突兀。《安娜·卡列尼娜》上冊是引子,下冊是餌,《罪與罰》便是魚鉤——」
「喂!」阿涅回頭見狀,立刻躍過卧床,抓住阿怡手臂。
「你好。」阿怡看到國泰和麗麗仍未到,便跟杜紫渝攀談起來,「你不用吃午飯嗎?」
「他是誰?」那男人離開房間后,阿怡向阿涅問道。
「這樣子……」阿涅低頭沉吟一句,再抬頭向杜紫渝說,「快,看看小雯的借書記錄。」
「這……」阿怡無法相信那個不可一世的郡主會寫這種謙卑的留言,可是字跡上就連阿怡這個行外人也覺得吻合。
「跟委託調查不同,委託我復讎是后付的,你現在一毛錢也不用出。我之後會替你量身訂造一個你能應付的付款方案。」
〔889.0257/《罪與罰》……〕的記錄已刪除。
這幾天阿怡老是思考著麗麗、國泰和小雯的事。到底麗麗對小雯的恨意有多深?即使小雯已跟她和國泰斷絕來往,退出糾纏不清的三角關係,她仍然要用種種手段懲戒小雯。阿怡回想當天碰面的情境就感到不寒而慄——假如麗麗流淚是因為後悔自己做得太過火,意外令小雯自殺,那她尚有一絲人性;可是若然那是因為猜到國泰會私下透露三人的關係,為了撇清責任特意預先演戲,裝出內疚的樣子,擠出幾滴鱷魚淚,那這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就相當恐怖。
阿涅的表情勾起阿怡的記憶。她記得之前見過這表情一次,就是在黑道的車子上,阿涅恐嚇那三人時。阿怡一直以為阿涅當時只是唬人,可是如今回想,也許他真的安排了同夥伺機對付那司機的孩子,又或者會偷偷在目標人物的水裡放致命的寄生蟲。見識過阿涅調查杜紫渝的過程后,阿怡知道這深謀遠慮的男人不會單純用言語嚇唬對方。他是個行動派。
「我將https://read.99csw.com安裝了鏡頭的車子停在馬路對面,另外還在學校正門的花槽里放了偷聽器,你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阿涅指了指耳機,「在你走進校園后,我便在外面待機,叫監視中的鴨記一確認眾人齊集便給我訊號,我會一口氣衝上五樓演接下來的戲。」
阿怡難以置信地瞪著阿涅。
我有事要晚一點到,你先進去。我約了國泰在圖書館碰頭。
「那《安娜·卡列尼娜》《罪與罰》又是怎麼一回事?」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選今天中午杜紫渝當值時約國泰和麗麗在圖書館碰面?郡主又為什麼會來到圖書館?」
「啪!」阿怡從座位跳起,執起桌上水果盤的水果刀,跨步向房門走過去。
令她怒不可遏的原因。
「什麼?」
說我搶人男友、嗑藥、援|交的,就是她吧。雖
「她往右走。」阿涅離開座位,一邊說一邊走到窗前。畫面里杜紫渝離開圖書館后,向右邊走過去。「往食堂和校門都該向左走的。」
「這些話有什麼問題?」
「我也沒想到。」阿涅聳聳肩,「本來我打算將它用作其他計策的道具,結果推斷出kidkit727就是杜紫渝后,這些額外的準備都派不上用場了。」
「好像是因為印表機的使用費用出差錯而爭論。」阿怡說。為了讓自己暫時忘掉麗麗和小雯的恩怨,阿怡向國泰問道:「你們使用影印機或印表機不是付現的嗎?」
一邊發笑。
「那你們在這兒搞什麼?」阿怡走到阿涅旁邊,問道。
阿怡盯著屏幕,可是杜紫渝的身影很快消失。阿涅抓住安裝了長鏡頭的攝影機,打開觀景屏幕,低頭看著畫面,然後用手將攝影機作水平移動。桌子上的屏幕畫面同步緩緩向右橫移,阿怡發覺阿涅的手很穩定,不一會兒杜紫渝便再次出現在畫面里。杜紫渝往走廊兩邊瞧了瞧,打開圖書館旁的實驗室的大門走了進去,然後又探頭探腦,像是確認房間里沒有人,再往右邊走過去。雖然角度有點偏,但阿涅的鏡頭仍能拍到走近黑板前第一張實驗桌的杜紫渝,清楚地看到她的舉動和表情。
「有種人叫刀子嘴豆腐心,流行用語叫傲嬌,平日渾身帶刺,實際上善良得很。」阿涅從手提包掏出小雯班級的悼念冊,打開其中一頁,「你讀讀這篇。」
哪怕你看到這段文字時,我已經不在了。
但最可怕的是,在夢裡我也在笑,我想我的心也壞掉了。
阿怡突然被阿涅叫住。她回頭一看,才發現阿涅站在天景國際酒店的側門前,指著通往大廳的自動門。
「我當天對袁老師、國泰、麗麗、郡主和杜紫渝都問了一條差不多的問題,你記得吧?」
「你想告訴我這是郡主寫的?」阿怡一臉狐疑。
「還書。」
阿怡霍然驚覺阿涅做了什麼。
「明天要發期末考的成績表,之後便放暑假,可是電腦出問題,之前輸入的分數都沒了,老師們要趕緊在明天前用人手輸入和核對。從今天早上開始,教員室便陷入大混亂啦……聽說連外聘的科技公司也沒轍,說資料救不回來。」
阿涅彷彿對錄音中麥律師的證詞不感興趣,只冷冷地丟下一句。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在監視誰?」阿怡環視四周的監視儀器,感到極其詫異。
「明天中午12點半,以諾中學門口。」
「我的確沒聽過小雯說有從圖書館借書閱讀的習慣……」國泰說。
「她到實驗室做什麼?」阿怡奇道。實驗室空無一人,大概實驗室助理也去吃午飯了。
阿涅走到阿怡身旁,拉過一張椅子,軟癱在座位上。阿怡想問他發生什麼事,但阿涅喘著氣,擺擺手,示意讓他先休息一下再說。
「我有客戶被人用不正當的手法騙取了一千萬,於是委託我進行報復,從那家公司的老闆身上榨取超過兩千萬元,連本帶利歸還。那老闆無法循合法途徑追討,只好動用黑道的人脈,直接對付我。結果如何你也很清楚了。」
「袁老師,那我們先回去了,麻煩你留意一下,看看遺書的其他部分會不會掉落在小雯的置物櫃里或什麼地方。」阿涅對袁老師說。
「暫時沒有。」男人回答。
阿怡感到相當訝異。在阿怡的印象里,小雯是個連輕小說也嫌厚的女生,除了課堂指定的讀本外從沒有自發借閱任何小說,她無法想象妹妹會對托爾斯泰或俄國文學有興趣。
「那不就是!只有殺死那女人才能為小雯討回公道……」
「你這案子,五十萬吧。」
「當然,不這樣做的話,袁老師只會到門口接過書本,我們很難找借口進入校園,所以不得不耍狠招,令袁老師分身不暇。說起來你也沒令我失望,雖然演技略嫌生硬,但你也能騙過守門口的校工老李,不用我動用後備方案。」
在街頭站了十分鐘,阿怡仍未等到阿涅,然而以諾中學的午休時間已到,穿校服的男生女生成群結隊從校門走出來。就在阿怡忍不住要打電話給阿涅之際,手機傳來短短的一聲響鈴聲,她發現剛收到一則簡訊。
「我不記得她有借過書,我猜不是在我當值時借的吧。」杜紫渝說罷,直愣愣地瞧著阿怡,但阿怡不曉得這異樣的沉默代表什麼。二人相視無語,這突兀的氣氛持續了數秒,阿怡才恍然大悟——杜紫渝正在等她將書拿出來交給自己。
「對kidkit727來說,她不確定缺頁上寫的會是自己還是他人的名字,但她不會冒險,尤其她過去用了不少手法隱藏行蹤,不想功虧一簣。」阿涅說話時眼睛仍放在屏幕上,繼續監察杜紫渝的舉動,「於是她便會找機會搶奪那藏在《罪與罰》里的第三頁。」
「可是對你妹妹的同學而言,問『誰抹黑小雯』,找的是另一個人。」
我每晚都做噩夢,夢裡我走在一片荒野上,
阿涅將書放在櫃檯上,迅速地翻頁。當他翻到126頁時,阿怡便知道他說的運氣是指什麼——在那一頁里,有一片同樣是米黃色的、對摺的信紙插在書頁之間。阿怡按捺著抖顫,伸手撿起紙片,緩緩打開。
「沒有,一切都在你的眼底下發生。」阿涅一臉不在乎地說,「首先是,我上星期順手牽羊的,不止有郡主的劇本,我還從圖書館偷了一本書。」
阿怡想起上星期一杜紫渝在午休后仍在圖書館當值,猜想他們的輪班制不是固定的。
「真不賴,她毀屍滅跡的手法真利落。」阿涅以半帶嘲諷半帶佩服的語氣說道。
「監視?監……咦!」阿怡話到一半便止住,因為她看到阿涅面前屏幕的影像——那是以諾中學西翼大樓五樓圖書館。她一個箭步衝到窗前,稍稍撥開窗帘,發現三腳架上的攝影機鏡頭正對著窗外的以諾中學。這個房間正好對著西翼大樓,由於相隔數百米,阿怡用肉眼無法看到細節,但她確定眼前正是圖書館的窗戶。她身旁這支高倍率鏡頭,清楚拍攝到圖書館里的實況。
「你、你黑進了學校的電腦系統,加入了假的借書記錄!」
「你明天休假,當然有空了。假如你不想來就更好,少一個拖後腿的傢伙,我做事更方便。」
二人行色匆匆地經過酒店大廳,走進電梯。出乎阿怡意料,阿涅沒有按下地下停車場所在的B1按鈕,反而按下6字。不用一分鐘,電梯門打開,阿涅領著阿怡沿著走廊往左邊走,來到603號房間外。房門掛著「請勿騷擾」的牌子,但阿涅沒有理會,從外套口袋掏出門卡,輕輕在門鎖前掃一下,門鎖上的紅燈變成綠色,再傳出微弱的開鎖聲。
「當杜紫渝在櫃檯后看著屏幕上的三筆記錄,卻說出『她只曾借過《安娜·卡列尼娜》上下兩冊,沒有借別的書』時,她就證明自己是kidkit727了。」阿涅用指頭敲了敲屏幕。
「他……正趕過來。」阿怡努力讓自己平服心情,再以平靜的語調回答。
縱使沒有來電號碼,阿怡也認得是阿涅的聲音。聽到對方一口命令式的語氣,阿怡不禁光火。
那些黑色的東西把我撕碎,它們一邊將我分屍,
「我……沒想到這劇本能用來證明郡主的心情……」阿怡喃喃地說。
「區區百多元我不是付不起,但我就是不會付我不該付的錢!」郡主咄咄逼人地說。
「咦?」
阿怡為之語塞。
「幸好它沒有被其他人當成廢紙丟掉。」阿涅小聲地說。
「您今天也有事來學校嗎?」杜紫渝問道。
「借閱記錄上就只有這兩筆。」她答道。
「那莫偵探的錄音又怎麼解釋?那個麥律師的助理證明了打聽案情的女生是麗麗……」
「怎確認是誰欠繳了?」
「怎麼了?」
校工的叫嚷令阿怡一驚,心想是不是露了餡。她緩緩轉身,卻看到對方向自己遞出一個名牌。
阿涅露出笑容。在這剎那,阿怡彷彿在阿涅的眼神里看到一絲異樣的神采。這眼神令她想起曾幾何時在書上讀過的某段描述,確切的字眼她已忘掉,只記得是「閃耀著磷火般的眼神,能令人感到靈魂被吸進瞳孔里」之類。那段文字的描述對象是沙俄時期在宮廷呼風喚雨、令一眾貴族又愛又恨的「狂僧」拉斯普京。
一位短髮女生走進圖書館,跟杜紫渝點點頭,一邊說話一邊走到櫃檯后,坐上對方本來坐著的位置。杜紫渝從櫃檯後走出來,從容不迫地離開圖書館。
「那她為什麼平日要裝出一副不客氣的姿態?」
阿怡想起當天被古惑仔擄走後,阿涅提過的那個名詞。
杜紫渝走出櫃檯,來到窗前的書架旁,在第四層取下一本書。即使屏幕的解析度不高,阿怡也認得封面上那個長大鬍子的男人,便是俄國文學三巨頭之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因為只有這樣做才可以找出kidkit727。」阿涅面無表情地答道,「區小姐,我由始至終都沒有忘記你的委託,九九藏書就是找出寫那篇文章的人,相反你一看到遺書便方寸大亂,忘掉初衷。你要明白,只有這個方法才能得到『決定性』的證據。」
冷不防地阿涅丟出這句,令阿怡稍稍鎮靜下來。
「是?」杜紫渝轉向郡主問道。
「我不管,規矩就是規矩,」杜紫渝沒理會威嚇,「總之,你不付,我責任上就要通知老師,讓他向你父母說明。」
「你不知道我叫『阿涅』的原因。」
「如果你不付的話,我便要向老師報告了。」杜紫渝稍稍露出不快的樣子。
「小雯有一本圖書館的書忘了歸還,我今天來是還書的。」阿怡說。她知道她可不能說「我今天是來揭穿舒麗麗的真面目的」,所以只能說一半真話。
「我沒有這麼多錢,你很清楚。」阿怡冷冷地說。
「請放心,我會仔細找一遍。」
「當然認得,就是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肖像做封面的版本。」
「這兒我接手就好,你先回去吧。」
「什麼?」
杜紫渝按了幾下鍵盤,看著櫃檯后的電腦屏幕,說:「啊,對,你之前用印表機輸出文件未付款,欠我們一百三十五塊。學年要完結了,所以你要在今天清還……」
「那是我仿冒的。」
「小雯她寫這些句子時內心一定很矛盾吧。」阿涅繼續說,「她一方面不想讓其他人了解她的心情,但又想有傾吐的對象……於是她只能使用這種方法,將僅有的思念向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陌生人傳遞……」
「你說真的?」
「不知道,但她背後那位『老鼠』一定懂。」阿涅令阿怡記起「小七」和「老鼠」的代號,「我認為事情是反過來,杜紫渝很可能因為個人癖好或其他原因,利用圖書館的充電服務暗中搜集不少同學的隱私,因為得到照片才確認傳聞的主角就是你妹妹。國泰說過高年級的學生圈子裡對那事件談得很熱烈,我相信Jason不會不拿照片跟哥兒們分享,只要其中一人拿過手機到圖書館充電,杜紫渝便能取得照片。說起來,你該慶幸這照片沒有什麼『賣點』,缺乏廣泛流傳的價值;在美國發生過不少校園性侵案,事後女生的影片和照片在學校流傳,後果糟糕得多。」
阿怡瞧了瞧屏幕。通過圖書館的窗戶,她可以看到幾排書架,而越過書架可以看到接近入口的櫃檯。袁老師、國泰、麗麗、郡主和婢女,以及那些本來正在用印表機、後來湊熱鬧看八卦的高年級生仍在圖書館,杜紫渝亦仍然待在櫃檯后。袁老師正在跟國泰和麗麗說話,另一邊郡主和婢女們似乎還在跟杜紫渝理論中。從阿怡他們離開圖書館到現在不過四五分鐘,眾人還未離去。
月台廣播的女聲令阿怡回過神來。站在油塘站的月台上、正在等候轉乘列車的她再一次恍神,自從在阿涅家裡聽過莫偵探那段錄音后,她這幾天腦袋一放空,便不自覺地思考著那件事。
「後面呢?」阿怡焦急地問。她翻過信紙背面,確認上面一片空白后,再像個瘋婆子般不斷翻《安娜·卡列尼娜》上冊的書頁。
阿涅在桌上的鍵盤按了幾下,移過另一台屏幕讓阿怡看到。在那個畫面上有一個列表界面,正上方寫著「姓名:區雅雯/班別:3B/學生編號:A120527」,而下方的列表有三行:
「找到記錄了。」杜紫渝打斷阿涅的話,一邊瞧著屏幕一邊說,「她只曾借過《安娜·卡列尼娜》上下兩冊,沒有借別的書。」
阿怡感到窒息。剛才杜紫渝一臉從容,還擺出一副熱心幫忙的姿態,然而實際上她正對著阿怡他們說假話,把他們當作猴子般耍。阿怡無法相信人性如此醜陋,一個十五歲的女生城府如此深密,能夠面不改色地欺騙陌生人。
「小雯從圖書館借了書?是什麼?」
「鴨記?」阿怡對這個可笑的名字感到奇怪,以為自己聽錯。
「嘿,看到這環境你還要問?」阿涅賊笑一聲,「當然是監視啊。」
我無處可逃。
「是!我要那惡女人死無全屍!」
「……只有這方法?」
「沒有?」阿涅和阿怡異口同聲地反問。
小雯是在5月5號自殺的——阿怡聽到杜紫渝的話后,不禁悲從中來。她不知道妹妹在被kidkit727用電子郵件欺凌前已萌死念。
「你……收費多少?」阿怡壓抑著對杜紫渝的怒火,問道。
校工的話讓阿怡怔了怔,她不知道該如何說明。如果說拿著書的阿涅未到,對方會不會阻止自己進入校園?可是阿涅約了國泰和麗麗在圖書館碰面,她現在不去的話,他們會不會等得不耐煩而離開?
「差不多。」阿涅掏出小雯的手機,將機身底部充電插孔面向阿怡,「手機的充電孔也是資料傳輸埠,當插|進USB線時,只要懂得一點技術,就能輕鬆偷取手機里的資料。這手法叫Juice Jacking.」
「還書?你是說要歸還劇本給郡主嗎?」
「怎會不記得?」
而接下來的光景令阿怡愕然。
「沒有……」在杜紫渝回答前,阿怡已搶白道,「這版本只有上下兩冊……」
那是一道淺淺的微笑。
「你之前說的什麼人證物證,通通都只是間接證據而已。」阿涅不徐不疾地說,「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從什麼人證物證找出kidkit727的真正身份——那個人在花生討論區帖文,消除了一切足跡,在地鐵站寄信給你妹妹,也沒有留下任何確切的證據。即使我有辦法取得kidkit727的手機、黑進她的郵箱,也不一定找到她寫文章或寄信的實證。更甚者,即使我確信kidkit727使用某支手機寄信給你妹妹,我也無法確認機主就是kidkit727本人。用另一個例子說明的話,我可以黑進任何一個人的手機,然後寄出恐嚇信,那隻要你找不出我有黑進那支手機的證據,你便會冤枉好人,認定那機主是恐嚇犯。從一開始我便知道搜集證據什麼的,都不可能找出目標人物。」
「既然遺書上半部是在外借的《安娜·卡列尼娜》上冊里找到,那就說明小雯是在圖書館外將信紙插|進書本里的。我們很難想象她會只借上冊,將半封信夾在這本書裏面,再到圖書館將另一頁放在下冊之中——我猜,她借了好幾本書,將遺書分別插|進它們裏面,再將它們歸還,只是一時大意,只還了下冊和其餘的圖書,忘掉上冊。換言之,遺書中間的部分在另外一本或幾本書里的機會很大。」
阿怡瞪大眼睛,她猜到阿涅所指的事情:「學、學校的期末考成績資料,是你黑進去動手消除的?」
「放開我!我要去殺掉她!」阿怡大力掙扎,「那女人在笑!她完全沒有半點悔意!她甚至懶得打開那頁假遺書,就直接燒掉!假如那是小雯真正的遺筆,那就從此消失,沒有人能知道小雯的遺言了!這惡毒的人不配活在世上!她不止逼死小雯,還要剝奪她留在世上的一點一滴、抹殺她的存在……嗚……」
阿怡打開手上已捏得皺巴巴的假遺書,再仔細讀一遍,明白阿涅的意思。「她表面上沒什麼,但我知道她恨我」「我還知道她暗中做了什麼」這些句子,在犯人眼中固然是對自己的指控,而在最後一頁那句「我寫上名字,不是要控訴什麼」更是起爆劑,kidkit727看到,自然認定小雯在另一頁里有寫上自己的名字。
「麗麗說的是『郡主是個大嘴巴,最愛搬弄是非……他人問起小雯的事,她便抓住機會報復,亂說一氣抹黑小雯』;郡主說的是『老師禁止我們討論,所以誰向記者或陌生人說三道四我一概不知情』;國泰說的是杜紫渝『對小雯產生偏見,於是暗中對人說小雯跟不良青年來往』;而袁老師直接把我想問的問題當成班級欺凌。」阿涅頓了一頓,「然而,杜紫渝當時說的,是『我見過不少好朋友反目,做出可怕的事情,更何況這年頭人人也懂在網路散播謠言,任何人都能輕易歪曲事實、誣衊他人』。」
「她在毀滅證據……」阿怡本來還在想當中可能有些誤會,畢竟她對同為圖書館員、喜愛閱讀的杜紫渝有幾分親切感,可是如今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在說明這個表面文靜內向的女孩實際上便是害死妹妹的惡魔。
阿怡愣了一愣,一咬牙將刀子丟在地上,再嘗試往房門走過去。「我把刀子丟了!你怎麼還不放手!我要去為小雯報仇……」
「我、我大意了,之前居然沒看到……」阿涅說話時仍抖著大氣,「剛才坐車過來時,隨手翻閱一下,發現裏面夾著這個……」
「哦,有趣。」阿涅突然說道。
「借書記錄?」袁老師問。
阿怡以為這景象只會在間諜或警匪電影才能看到,這個酒店房間就像湯姆·克蘭西筆下中情局特工監視敵人的基地。
889.0144/《安娜·卡列尼娜》下冊/遠景/2015-04-30~2015-05-04/已還
阿怡想起莫偵探查出那個紅髮敗類的表弟Jason就是跟妹妹同校。
就在阿怡退到長桌子旁、圍在印表機前的學生們也注意到郡主引發的小騷動時,麗麗和國泰推門走進圖書館。
「為什麼你要做這種殘忍的事情!」阿怡漲紅著臉,高聲嚷道,「小雯一聲不吭走了,難得我以為她有留下一字一句……」
「你自己比對一下。」阿涅給阿怡遞上之前偷來的《威尼斯商人》劇本。阿怡一開始摸不著頭腦,但來回看過悼念冊上的文字以及劇本中的批改后,阿怡察覺到兩者的字跡十分相似,例如「的」字的右邊比左邊寫得長,「我」字都省掉右上角的一點等。
「這隻是你的猜測吧?」
九*九*藏*書「我知道。我也曾干過更骯髒的勾當。」
「等等!區小姐!」
阿怡留意到櫃檯上貼著一張小小的告示——「暑假期間圖書館不開放,請同學們在學期完結前歸還所有借書及結清欠款」。
《安娜·卡列尼娜》下冊。
「他叫鴨記,算是我的後勤支援部隊。」阿涅坐在椅子上,代替叫「鴨記」的男人原來的位置,盯著屏幕。
「為什麼小雯要這樣做?」國泰皺著眉,問道。
——舒麗麗就是kidkit727。
陌生人你好:
阿怡倒抽一口氣,她只想到向kidkit727報復,卻沒想起躲在她身後出謀獻策的rat10934。阿涅口中的「量身訂造付款方案」很可疑,阿怡想象到被賣身甚至販賣器官的可能,但此刻她的心已被複仇的惡鬼緊緊攫住,為了替小雯報仇,她願意犧牲一切。
「我就想小雯一向不怎麼看書,為什麼會借托爾斯泰的作品……」
「你今天的陷阱,完全是衝著杜紫渝而做的,就像借書記錄那件事,除了杜紫渝外,其他人根本無法接觸。你到底何時開始懷疑她的?」阿怡皺著眉,問道。
阿怡被阿涅弄得頭大。
「別問,總之先跟我來。」阿涅急步走進酒店內,阿怡雖不理解但也只好跟隨。
我最近上學和回家時也會想,假如車站月台沒有閘門,我只要等列車駛來,向前跨出一步,事情便能夠了結。
阿涅轉身伸長手臂按下床上一台手提電腦的鍵盤,小小的屏幕里便出現一段過去的影片——同樣是通過窗子拍攝的監視片段,畫面里的阿涅走到剛才杜紫渝到過的位置,他的眼睛像在掃視書架找尋書籍,可是他的手卻利落地從書架上抽出兩本,將手心裏藏著的某紙條插|進其中一本,放回書架后,再迅速地將另一張插|進手上的書裏面,然後回到櫃檯前。
留言沒署名,但阿怡猜到阿涅的用意。
「不,法律對付不了杜紫渝。」阿涅冷漠地說,「雖然在香港慫恿自殺是刑事罪行,但在這個案子里不適用,因為慫恿自殺要有明確的動機和手段,比如說提供自殺的方法和意見,你妹妹收到的信件里,杜紫渝只是辱罵對方,沒有威脅或唆使你妹妹自殺。」
我好累,好累了。
「小雯沒有借過這本書?」
「你記不記得你第一次來找我時,跟我一起被黑道擄走?」
「另一個人?」
阿怡連忙將視線放回監視畫面,只見杜紫渝坐在櫃檯后神色凝重地操作著電腦。
「……這仍不是『決定性』的證據。」
「你認得志文出版社的《罪與罰》封面嗎?」阿涅問。
你看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可能已經不在了。
阿怡沒等對方說完,便邊點頭邊轉身往梯間走過去。她心想自己這回的「社交工程」應該算不錯,而且她還將阿涅說成「大便男」,有一丁點阿Q式的勝利感。
「對。那你記得他們的答案嗎?」
笑聲很可怕。
「咦?」
「杜紫渝跟Jason相識?」
「對。」阿涅笑了笑,「以諾中學採用電子借閱記錄,書後的借書卡沒有日期蓋印,我省下不少造假的工夫,只要動動指頭便能改變每本書的狀況。看,這就是現在圖書館系統中你妹妹的借書資料。」
「放開我!」
「假、假的?但那明明是小雯的筆——」
「慢著!你找借口約國泰令他帶麗麗到圖書館我能了解,但郡主不就是碰巧—— 」
「句子連不上?」國泰問道。夾在上冊的遺書第二頁最後一句,是「說我搶人男友、嗑藥、援|交的,就是她吧。雖」,但第三頁開頭卻只有一個「了」字。
「阿——阿誠,怎麼了?」阿怡沒想到阿涅會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她以為他會像上次一樣慢條斯理。
阿怡無法回答,因為她的確沒有經歷過這種壓力。她不是天生豁達,只是以前生活太逼人才會不自覺地無視了他人目光。她冷靜地一想,發覺阿涅對郡主的判斷可能沒錯——國泰說看到郡主時,對方只有一個人,那些婢女沒有在身邊。大概只有自己一人時,人才可以卸下偽裝,做回自己。
最近,我每天都想到死。
或者我死了更好,反正我只會拖累別人。每天在教室里,我也會偷看她。
但她對這決定毫不後悔。
「免費配額是黑白的,但記錄上你之前用了彩色輸出,三元一張,印了四十五頁。」杜紫渝沒有動氣,緩緩地說,「你是不是按錯了選項,將黑白文件使用彩色列印了?」
「用來縮小目標範圍。將嫌疑者的數目減少到一定程度后,我們便可以進行第二步——布置陷阱令目標人物自投羅網,由她自己證明自己就是kidkit727。我們上星期到訪學校,就是為了觀察環境,構思如何安裝陷阱。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這種部署手法叫『踩線』嗎?」
袁老師一臉錯愕,而國泰、麗麗、郡主和其他人也緊張地湊過頭來,想知道信紙上的內容。
阿怡突然理解到,她再一次成為阿涅的棋子。縱然她現在明白阿涅目的的正當性,也不禁對二度被矇騙感到不滿。
「上星期在圖書館跟她見面后,我就有八至九成把握她是你要找的目標了。」
「中間應該有缺頁?」袁老師嚷道。
「怡姐姐,誠哥呢?」國泰的問題打斷阿怡的思緒。
而門后的光景叫阿怡瞠目結舌。
我還知道她暗中做了什麼。
「我……我該做什麼?我該去質問她嗎?該將她的惡行公之於世、當著眾人面前臭罵她嗎……」阿怡吞吞吐吐地問道。
「……往北角列車即將到達,請先讓乘客下車……」
「她以前有沒有借過其他書?」阿涅追問杜紫渝,但杜紫渝搖搖頭。
小雯知道麗麗就是幕後黑手——阿怡想到此處便感到心痛。
「當然就是kidkit727,那個發文和寄信逼死小雯的兇手啊!」
「正是。當我跑去拿下冊時,我先將現在在杜紫渝口袋裡的那張假遺書第三頁夾進《罪與罰》,再取《安娜·卡列尼娜》下冊,一邊將假遺書第四頁插|進書里,一邊回到在櫃檯旁的你們的身邊。因為書架遮擋了你們的視線,這詭計毫無難度,幾秒便能完成。」
阿涅換回平時的表情,緩緩地說:「你真的要報仇嗎?」
讓我證明我曾經在這世上存在過。
「你忘了別上訪客名牌哪。」校工親切地說。
「即是說,會去翻譯小說的書架上找尋缺頁的人便是犯人?」阿怡問,「但杜紫渝可能是出於好奇,所以才會去找啊?」
「小雯不是沒寫遺書,只是我們沒有找到。」阿涅說。他將兩張信紙並排攤平,好讓阿怡仔細閱讀。紙上都是單面書寫,每頁有十三行,每行寫了最多二十個字。
「一般來說都是付現,但有時電腦室或圖書館沒有當值同學,我們就只能讓系統記賬。」
「你給我放下刀子!你要去殺人我不管你,但你不能用這房間的刀!」阿涅目露凶光,大聲嚷道,「警察會查出兇器來源,你要殺人是你的事,別帶麻煩給我!」
——社交工程。
「沒有後面了,就只有這兩頁。」阿涅一臉凝重,「我看到這半封遺書後有個想法,但現在只能講運氣了。」
「區小姐,你要找的人我替你找到了,假如你沒有任何疑問的話,這次的委託已經完成。」阿涅以不帶感情的語氣說道。
「哦……」阿怡想假如阿涅這專家在場,說不定他有方法解決。
杜紫渝走到實驗桌前,撿起一個小盒子,再從口袋掏出一張紙——那張米黃色、對摺的假遺書。她稍稍頓了一頓,然後像是掃除迷惘似的,打開了小盒子。這時候,阿怡才知道那是一盒用來點本生燈的火柴。杜紫渝迅速劃過火柴,小小的火苗在她眼前亮起,她便將假遺書一角移到火苗上,讓火舌吞掉那張小小的紙片。就在紙片差不多燒完前,她將餘燼丟到桌上某處。由於角度所限,阿涅都看不到桌上有什麼,但他猜那該是用來放燃燒廢物的小盤子。
陌生人你好:
「嗯嗯,勞煩您了。」
「為什麼?」
他們都認為我該死。
「就在國泰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本來想好好選一本,不過手機響,只好匆匆決定用俄國文學。我當時將《安娜·卡列尼娜》上冊塞進外套里,就是商店小偷常用的那種手法。」
「你的意思是,她趁Jason將手機寄存在圖書館時,偷偷拷貝了照片?」
然而阿怡沒有理會阿涅的諧謔話,因為此刻她五內翻騰,心如刀割。她看到杜紫渝的表情。
「沒有……」杜紫渝按下幾個按鍵,說,「她是在4月30號課後借這兩本書,其中下冊在5月4號上午歸還……應該是第三節課前的休息時間。」
「啊!」阿怡高呼一聲,說,「會不會在小雯的其他書里?例如那些參考書——」
阿怡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可是她卻無法反駁阿涅的說法。
我每天都覺得有成千上萬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瞪我。
「別碰到腳架。」阿涅命令道。阿怡放下窗帘時,手肘輕輕撞到攝影機,力度雖然輕微,但阿涅眼前的畫面已出現搖晃。
「我問你,你真的要報仇嗎?」
「看不看得到屏幕里的情況?」
「你記不記得上次跟我一起來的那位王先生?他肚子痛,現在附近的公廁方便,隨後就到。他來時可以告訴他我上了五樓嗎?」
「你怎會懷疑杜紫渝的?那時候國泰還未告訴我們杜紫渝害那個什麼小憐退學的事!」
「犯人不就是麗麗嗎?人證物證動機俱在,繼續監視她有什麼意義?」
「那你為什麼還要搜集證據?」
然而,教阿怡驚訝的不止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