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上編 抗日戰爭時期之前 紀念蔡元培先生

上編 抗日戰爭時期之前

紀念蔡元培先生

同年11月8日又記
我在北大前後共七年,即自民國六年至十三年(從新思潮的醞釀、五四運動的爆發,到國民黨改組)。中間曾因腦病求去兩次,皆經蔡先生懇切挽勸而留住,其詳不煩說了。七年之間從蔡先生和諸同事諸同學所獲益處,直接間接,有形無形,數之不盡。總之,北京大學實在培養了我。論年輩,蔡先生長於我廿六歲,我只算得一個學生。然七年之間與先生書信往返中,先生總稱我「漱溟先生」,我未嘗辭,亦未嘗自稱晚生後學。蓋在校內原為校長教員的關係,不敢不自尊,且以成蔡先生之謙德。後來離校,我每次寫信,便自稱晚學了。
及至次一年,經過張勳復辟之役,政府改組,鎔西先生下野,我亦去職南遊入湘。十月間在衡山的北軍王汝賢等部潰走長沙,大掠而北。我亦不得安居,隨著潰兵難民退達武漢,就回北京了。因感於內戰為禍之烈,寫了一篇《吾曹不出如蒼生何》,呼籲有心人出來組織「國民息兵會」,共同制止內戰,養成民主勢力。自己印刷數千冊,到處分送與人。恰這時許先生大病,自暑假開學便缺課,蔡先生促我到校接替,於是才到北大。

附記

當時蔡先生為什麼引我到北大,且再三挽留我呢?我既不屬新派(外間且有目我為陳、胡的反對派者),又無舊學,又非有科學專長的啊。此即上文所說蔡先生具有多方面的愛好,極廣博的興趣之故了。他或者感覺到我富於研究興趣,算個好學深思的人,放在大學里總是好的。同時呢,他對於我講的印度哲學、中國文化等等自亦頗感興味,不存成見。這就是一種氣度。這一氣度完全由他富於哲學興趣相應而俱來的。換言之,若胸懷意識太偏於實用,或有獨斷固執脾氣的人,便不會如此了。這氣度為大學校長所必要的;老實說,這於一個為政於國的人有時亦同屬必要吧!
這時我個人固然同在蔡先生聚攏包容之中,然論這運會卻數不到我。因我不是屬於這新派的一夥,同時舊派學者中亦數不到我。那是自有辜湯生(鴻銘)、劉申叔(師培)、黃季剛(侃)、陳伯弢(漢章)、馬夷初(敘倫)等等諸位先生的。我只是在當時北京大學內得到培養的一個人,而不是在當時北大得到發抒的一個人。於此,我們又可以說蔡先生的偉大非止能聚攏許多人,更且能培養許多人。除了許多學生不說,如我這樣雖非學生而實受培養者蓋亦不少也。https://read.99csw.com
若問蔡先生何以能有這種種成功——他能羅致人才,能造成學風,能影響到全國大局,使后之言歷史者不能不看做劃時代的大節目,其成功之由果何在?我可以告訴你:此無他,他只是有他的真好惡。何謂真好惡?儒書上指點得明白:「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便是。有真好惡,而後他的一言一動,不論做什麼事,總有一段真意行乎其間。這樣,他便能打動人。人或者甘心情願跟著他走,或隨著他有一段鼓舞於衷而不自知。朱晦翁嘗說的一句話:「是真虎,必有風」,正謂此。他不要籠絡天下人,他更不想強制天下人聽他的。一切威迫利誘的手段,他都不用。然而天下人卻自為他所帶動。他畢竟成功了,畢竟不可磨滅地成功了;反之,那玩手段的欺人自欺,亦或自覺得一世之雄,卻每每白費力,落得一場空。這亦就是儒書上「不誠無物」一句話了。
我說運會,是指歷史演到那時,剛好是上次大戰將了,好多舊東西於此結束,而人類一新機運於此初步展開。在社會人生,在經濟,在政治,種種上面都茁露新潮流,與十八九世紀所謂「近代潮流」者不同。而中國呢,剛好在感受「近代潮流」引發第一度革命之後,反動的(袁氏)帝制運動(民國五年,即1916年),清室復辟運動(民國六年,1917年),此伏彼起,新舊勢力相搏之際。蔡先生即于袁倒黎繼,南北統一內閣之下,應教育總長范靜生先生之請,出任北京大學校長。范先生原是蔡先生做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時引為次長的,兩公之相得,自不待言。而況蔡先生以清朝翰林為革命巨子,新舊資望備於一身。此時欲從擴演近代潮流之中,更進而輸入最新潮流,使許多新意識在中國社會一面深刻化,一面普遍化,俾克服舊勢力于無形,實在除蔡先生能肩負此任務外,更無他人具有這氣力的了。
蔡先生一生的成就,不在學問,不在事功,而只在開出一種風氣,釀成一大潮流,影響到全國,收果於後世。這當然非他一人之力,而是運會來臨,許多人都參与其間的。然而數起來,卻必要以蔡先生居首。
今者距新思潮之風動全國既二十年,距余之離開北大既十七八年,距蔡先生之身故既滿兩年,而余亦寖寖五十之年矣。自顧尚無所成就以答蔡先生之知遇,以報北京大學之培養。竊不敢妄自菲薄,將致力於新文化運動之建設的工作,無使蔡先生之精神徒如過去新思潮所表現者而止,而更有其九-九-藏-書最後之成果焉。是則區區心愿之所在也。因紀念蔡先生,並志於此以自勵。
文中說蔡先生有多方面之愛好,極廣博之興趣,其可征之事例甚多。今試舉其一。爾時(約在1927年)京中有蜀人張克成先生宣講佛家唯識論著于廣濟寺,任人聽講,蔡先生時出掌北大校事非久,竟然拔冗偕友幾次往聽。其實張先生信佛雖篤,卻不通唯識,其錯解可笑,愚著《唯識述義》曾指出之。然蔡先生之好學豈可及耶?
雖則答應了,無奈我當時分不開身。當時我正為司法總長張鎔西先生(耀曾)擔任司法部秘書。同時任秘書者有沈衡山先生(鈞儒)。沈先生多為張公照料外面周旋應付之事,我則為掌理機要函電。倒袁者本以西南各省為主,張公實代表西南滇川兩粵而入閣。正在南北初統一,政治上往來機密函電極多,我常常忙到入夜。我既於此門功課夙無準備,況且要編出講義,如何辦得來?末后只得轉推許季上先生(丹)為我代課。
關於蔡先生兼容並包之量,時下論者多能言之。但我願指出說明的:蔡先生除了他意識到辦大學需要如此之外,更要緊的乃在他天性上具有多方面的愛好,極廣博的興趣。意識到此一需要而後兼容並包,不免是人為的(偽的);天性上喜歡如此,方是自然的(真的)。有意的兼容並包是可學的,出於性情之自然是不可學的。有意兼容並包,不一定兼容並包得了。唯出於真愛好而後人家乃樂於為他所包容,而後盡複雜卻維繫得住。——這方是真器局,真度量。
由於蔡先生愛好哲學,又請來有哲學興趣的教員,亦就開發了學生們的哲學興趣。在我眼見的七年中,哲學系始終是最重要的一個學系。當其盛時,比任何一學系的學生都多。除了註冊選修哲學課程者外,其他學生自由來聽講的亦很多。校外的人(例如琉璃廠高師的學生、太僕寺街法專的學生,還有些不是學生的人)經常來聽講者亦頗有之。註冊部所安排的教室每不合用。就為按照註冊人數,這間教室本可以容納下,而臨時實到聽講的人數卻加多,甚至加多達一倍,非掉換大教室不可。我自己的經驗,當民國十二年(1923年)及十三年(1924年)上半年,我講儒家思想時,必須用第二院大講堂才行。通常聽講人數總在二百左右,到課程結束,舉行考試時的試卷亦有九十多本,此即正式註冊的學生了。聞人言近年(指抗戰前和抗戰中)南北各大學哲學系學生少得可憐,幾乎沒有人願入哲學系。此固一時https://read.99csw.com一地風氣不同,然可見蔡先生當年倡導總算成功。
此文寫於民國卅一年,即1942年;1970年忽于亂紙堆中發現吾手稿原跡,計廿有八年矣。既審視其不無可存,則重為抄錄一通,復就回憶所及五十年前之往事附記于其後。
近中四川報紙有傳我初投考北大未見錄取,后乃轉而被聘為教授者,非事實。從上面所述可以看出(那時蔡先生以講師聘我亦非教授)。不過我初到北大時,實只廿四歲,與諸同學年齒相若,且有比我大兩歲者。如今名教授馮友蘭、顧頡剛、孫本文、朱謙之諸君皆當日相聚于課堂的。更有少時與我為同學友,而其時卻正求學于北大的,如雷國能(在法科),如張申府(崧年,在理科)諸兄是。
胡先生的白話文運動是當時新文化運動的主幹。然未若新人生思想之更屬新文化運動的靈魂。此則唯借陳先生對於舊道德的勇猛進攻,乃得引發開展。自清末以來數十年中西文化的較量鬥爭,至此乃追究到最後,乃徹見根底。儘管現在人們看他兩位已經過時,不復能領導後進。然而今日的局面、今日的風氣(不問是好是壞)卻是那時他們打開來的,雖甚不喜之者亦埋沒不得。自然是說起當時人物並不止陳、胡二位。例如李守常(大釗)、顧孟余、陶孟和、周樹人、周作人、錢玄同、高一涵諸先生皆其著者,且亦各有各的神通。所有陳、胡以及各位先生任何一人的工作,蔡先生皆未必能作;然他們諸位若沒有蔡先生卻不得聚攏在北大,更不得機會發抒。聚攏起來而且使其各得發抒,這畢竟是蔡先生獨有的偉大。從而近二三十年中國的新機運亦就不能不說蔡先生實開之了。
此文紀念蔡先生兼及當年愚受任北大哲學系講席之事,因回憶往昔同學盛況如次:計同班同學有孫本文、顧頡剛、馮友蘭、黃文弼、朱自清諸君。其時我廿四歲,論年齒彼此大致均相若。班上唯一年長者為譚鳴謙,即是後來革命運動中出名的譚平山其人,他年近三十矣。同學諸友固遠不止此數,此舉其後來學問上各有造詣,且均為大學的名教授,我此一時偶爾回憶中者數人而已。且在北大首尾七年之間,所熟識交好者初不止於哲學系諸同學,而泛及於其他系科。如羅常培、羅庸皆國文系,如陳政則德文系,如葉麐則理科,如黃艮庸則在預科,朱謙之(自由聽課,不屬任何學系)、王恩洋(旁聽生)。谷源瑞則屬哲學系,后因在國民參政會任秘書,而特別相熟。至如王星賢(英文系)雖在學校時不https://read.99csw.com相知而晚年來過從頗密,十分契合。
文中說北大哲學系爾時之盛況,曾及1923~1924年愚講儒家思想時來聽者之多。卻須知聽眾非盡屬思想上的同調,為求學習而來者。愚曾聞有反對派來聽,倡言「我聽聽他荒謬到什麼地步」。(注:同學中有彭基相、余文偉以我為唯心主義,夙示反對。)此正見出當時思想自由活潑之氣象,凡哲學界所以成其盛況者詎不在此耶?
又文中「他不要籠絡天下人,更不想強制天下人聽他的……反之那玩手段的自欺欺人,亦或自覺得一世之雄,卻每每白費力,落得一場空;這亦就是儒書上『不誠無物』一句話了」,蓋有感於當時執政者蔣介石而發,時當抗日戰爭中期,百事望之於蔣,而誤于蔣,深有慨於心也。
記得有一天,蔡先生約我與陳仲甫先生(獨秀)相會於校長室,提出請我擔任印度哲學一門課程(陳先生新聘為文科學長,相當今所謂文學院院長)。我說我何曾懂得什麼印度哲學呢?印度宗派那麼多,我只領會一點佛家思想而已。要我教,我是沒得教的呀!蔡先生回答說:你說你不懂印度哲學,但又有哪一個人真懂得呢?誰亦不過知道一星半點,橫豎都差不多。我們尋不到人,就是你來吧!我總不敢冒昧承當。先生又申說,你不是喜好哲學嗎?我自己喜好哲學,我們還有一些喜好哲學的朋友,我此番到北大,就想把這些朋友乃至未知中的朋友,都引來一起共同研究,彼此切磋。你怎可不來呢?你不要是當老師來教人,你當是來共同學習好了。他這幾句話打動了我,我只有應承下來。
總之,我所了解的蔡先生,其偉大在於一面有容,一面率真。他之有容,是率真的有容;他之率真是有容的率真。更進一層說:坦率真誠,休休有容;亦或者是偉大人物之所以為偉大吧。
1984年2月5日再識
譬如在蔡先生包容中,當時發生最大作用的人,第一要數陳獨秀先生,次則胡適之先生,且不論他們兩位學問深淺如何,但都有一種本領就是能以自己把握得的一點意思度與眾人。胡先生頭腦明爽,凡所發揮,人人易曉。當時的新文化運動自不能不歸功於他。然未若陳先生之精闢廉悍,每發一論辟易千人。實在只有他才能掀起思想界的大|波瀾。兩位先生固然同得到蔡先生的支持,卻是胡先生為人和易平正,原不須蔡先生怎樣費力支持。陳先生就不同了。在校內得罪人不少,在校外引起的反對更多。而且細行不檢read•99csw•com,予人口實。若非得蔡先生出大力氣支持,便不得存立住。若問蔡先生何以能這般出大力氣支持他呢?就為蔡先生雖知他有種種短處,而終竟對他的為人抱有真愛好,對他的言論主張具有真的同意和同情。——不是蔡先生,換任何一人都不會支持他;而在蔡先生若不是真愛他、真同情他,亦不會支持他的。
我到北大任講席始於民國六年(1917年),而受聘則在其前一年,即蔡先生初接任校長之時。蔡先生之知我,是因我有《究元決疑論》之作,發表于上海《東方雜誌》(約在民國五年夏,連載於六、七、八月三期,後來收入東方文庫為一單行本)。此論之作蓋興感於黃遠庸先生之慘死。那時我在北京得到遠庸從上海寫給我的信,同時讀到他的懺悔錄(渡美舟中作,發表于《東方雜誌》),隨亦聽到他在美國被刺的訊息。此論發揮印度出世思想,指示人生唯一的路在皈依佛法。原稿寄給章行嚴先生(士釗)。適章先生奔走倒袁離滬,為蔣竹庄先生(維喬)所得,付《東方雜誌》刊出。不久袁倒黎繼,蔡先生既應范公之請,由海外返國,我以自十幾歲愛好哲學,很早讀到蔡先生的《哲學要領》一類著作,久慕先生而未一深談(民國元年我為新聞記者,蔡先生為閣員,見過幾面),特因范公介紹晉謁先生於其家,不料一見面,先生就說要請我到北大任教的話。
三十一年二月自香港返桂林,《文化雜誌》以時屆蔡先生逝世二周年,囑為紀念之文。余于蔡先生逝世之初,曾為一文發表于重慶《大公報》,大意申論中國近二三十年之新機運,蔡先生實開之,今不重述。今只述蔡先生的偉大兼及余個人知遇之感於此。
1970年11月3日記
這還不單是說蔡先生能得政府和教育界的支持,蔡先生的資望品概能服人而已;更要緊的乃在蔡先生的器局識見,恰能勝任愉快。從世界大交通東西密接以來,國人注意西洋文化多在有形的實用的一面,而忽于其無形的超實用的地方。雖然關涉政治制度社會禮俗的,像是「自由」「平等」「民主」一類觀念,後來亦經輸入,仍不夠深刻,仍沒有探到文化的根本處。唯獨蔡先生富於哲學興趣,恰是游心乎無形的超實用的所在。講到他的器局,他的識見,為人所不及,便從這裏可見。因其器局大,識見遠,所以對於主張不同、才品不同的種種人物,都能兼容並包,右援左引,盛極一時。後來其一種風氣的開出,一大潮流的釀成,亦正孕育在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