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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編 抗日戰爭時期及勝利后 記1939年敵後之行——巡歷華北華東各戰地

下編 抗日戰爭時期及勝利后

記1939年敵後之行
——巡歷華北華東各戰地

總括的三句話

最後決定,乘于孝侯(學忠)總司令入魯之便,隨他同行。於是趕赴皖北阜陽(潁州),與之相會。沿途經漯河周家口,黃河泛濫區域,乘小輪入皖。但我抵阜陽,于公已先行。幸其王參謀長靜軒初自陝之白河來,因又為同行之約。不意行抵蒙城,則前行之於軍已被敵人截擊,三團人損失半數,由津浦鐵路東又退回鐵路西。所有我們想于宿州車站南衝過津浦路之計劃,不能不重行考慮。
我到華北去,是因為我與華北地方有多年的關係。我同一般朋友所做鄉村工作,先是以河南為對象,而訓練機關設在豫北輝縣。後來移山東,有三個中心:一鄒平,二菏澤,三濟寧。前後合計經我們訓練或培養的下層幹部,有三四千人。過去的成功失敗,此處不敘。單說國軍退出豫魯以後,我們亦只有逐步向西南撤退。但大多數人實不易離開鄉土,且已經失去聯絡。其中只有濟寧的一批人馬(包含教職員學生和鄉民壯丁)約七百人是整隊退出的。先退到豫東淮陽,又退到南陽鎮平。因此抗戰初期,即以徐州為前方聯絡站,以鎮平為後方收容集中地,而駐代表于武漢,以與政府和各方取得聯繫。當時計劃,在鎮平一面收容,一面訓練回鄉抗戰。所以商得軍委會政治部陳部長(誠)許可,將鎮平一部分收歸該部直轄,名為戰時幹部訓練團直屬第一訓練大隊。乃至徐州不守,武漢會戰,又請得政治部許可,編為該部第三政治大隊,開赴豫魯戰地工作。廿七年九月整隊開拔(全副武裝而且槍多於人,又現款十余萬,皆原來攜出者今又攜回),渡過黃河,留第五支隊于豫北工作,其餘經冀南入魯。初時以為攜有無線電台,可通消息;後來乃久無消息。這是促使我去華北的一原因。
總論此行,勞苦是勞苦了,危險亦危險了,卻是並沒有什麼收穫。當初此行的用意五點,多半未做到。第一點,親自考察游擊區的事實,是否與自己揣想者相合。當然考察了一些,並且知道與自己揣想者不盡相合。這尚不算全無結果。第二點,會晤舊同人同學,撫慰而鼓勵之。當然會晤了不少人,而以匆匆來去,不得安住於一地,所以不能召集聚會。因此未得會晤者甚多。又且一部分主力(第三政治大隊),即於此時送掉,未達加強抗敵力量的目的。第三點,沿途宣講國際國內情勢,以堅定淪陷區的人心,略收好果。因為我此行之際,正汪精衛投降之時,頗有人以為中國無法支持。經一番講說,並經我指出大軍轉至敵後的計劃(此計劃定於南嶽會議,廿八年上半年正在實行),國際增加援助的情形,人心莫不歡悅。所謂八個月中,急促奔跑之時多,從容巡視之時少,因而宣講的機會有限。第四點,作研究工夫,匆忙中當然說不上。至多得到一點親身經驗,為研究之資而已。第五點,所謂調和各方,其事之無能為力,前已言之矣。至多不過親見許多事實,更促我努力團結而已。在那裡實在沒有能講一句話。
還有,我對於敵後工作,早在抗戰前就認識其重要。我曾說過:「我認為中國不應當在如何摧敵處著想,而應當在讓敵人不容易毀滅我們處著想,乃至在我們被毀滅后如何容易恢復處著想。——但所有這些工夫將怎樣做呢?那就是當下講的鄉村建設。鄉村建設是我們在國際大戰前,最好的準備工夫。」(見《鄉村建設理論》第441頁)當我大軍從華北華東撤退以後,好些人心理上亦就像是放棄了華北華東;其實華北華東的抗戰工作,方於此開始。更到今日,敵人已無力再西進;敵我所爭全在那片廣大疆土資源是他能利用嗎,還是我們使他利用不成?更非有多數人到華北華東去,與敵人相爭持不可。
第三個感想,今日問題不是敵人力量強,而是我們自己不行,敵人之勢已衰,前已敘過。且以山東而論,合計分佈各處的敵軍,全省亦不過兩萬餘人。以山東地方之大,兩萬人安得為強?何況其已呈衰勢呢?然此已呈衰的兩萬人,卻居然能霸佔山東,而且據點擴充到很多。全省情勢,我不願明說。只以去年十二月我所得確報,一個滕縣境內就有十九個據點。滕縣從前在我們行政上,亦不過分十個區,設十個區公所。他現在竟加了一倍。每一據點,總有幾個敵兵,有時,少到兩三個。如此零散,應當不難解決,而乃受制於他。這完全證明不是他力強,而是我們太不行了。這個不行,不是軍事的,是政治的。說起來,只有慚憤。
洞內先有人在,老弱婦孺為多。我和隨行者共六人,入洞時,老百姓指示我們隱於最後,並以我們行裝易被認出,解衣衣我,以資掩蔽。此時兩軍即已開火,槍聲,大炮聲,最後並有飛機助戰,正在我們的山上面。洞內屏息靜聽,自晨至午,自午至黃昏。黃昏后,槍聲漸稀,入夜全停。此時老百姓出而勸我們,離洞他逃。我們始亦願他去,暗中摸索而出。無奈,兩軍並未撤離一步,警戒甚嚴。哨兵于黑暗中有所見,即射擊,我們沒法可走,只得仍折回洞內。
似乎人類的惡性,都在這種特殊機會中,發作出來。敵人對我之破壞且置不說,只以我們自己人的騷擾言之。這裡有一明證。廿八年4月山東省政府魯西行轅正副主任李樹春、廖安邦,曾發出一告各部隊官長書,就read.99csw.com是以隊伍擾害太甚,為民請命的。內容說:「各部隊冒領給養(給養皆向老百姓攤派)者有之,栽贓勒罰者有之,誣良為漢奸者有之,假公以泄私忿者有之,甚至奸淫擄掠殘殺無辜者有之……須知軍紀不良,惹起民眾反感,去年半形店之慘劇,可為殷鑒。……屢聞各地民眾有不堪駐軍騷擾,竟至央求敵人派隊掃蕩或被逼為虎作倀情事,每念及此,痛心萬分。……望為民眾留一線生機。」原文由魯西《大時代報》(報在菏澤城內出版,行轅予津貼)載出,我曾摘取電中央報告。李為民政廳長,廖為省保安司令部參謀長,而所謂各部隊者皆是省保安旅,縣保安團之類,明明是其上司長官,卻不能管;不得已以哀詞勸告出之。
總之,各地情形不同,又每每變化極快,是談戰地所首先要知道的。

一幕驚險劇

第一個感想,便是中國老百姓太好。譬如上文所敘,為了抗戰他們所受苦難,都沒有怨恨國家,怨恨中央之意。游擊隊(所謂省保安隊等亦在內)隨地籌給養,以至像我們過路的軍政人員沿途需要招待,並不以為是格外需索,或不願意負擔。他們簡直承認,完全承認這是應當的。他們心裏不服的,只在無禮的騷擾,其他毫無問題。國家遭難,大家都得犧牲試圖挽救。這一點,他們全明白。
2月1日 隨行人員黃秘書艮庸、王參謀靖波、王醫官福溢等乘軍委會卡車先出發,約于西安相會。2月2日我飛成都,停三日飛西安,適西安有敵機來襲,改飛蘭州降落。於是無意中得一游蘭州,看見蘭州幾個朋友。

旅途雜感

往返所經路線

蘇北當時情形最奇妙。豐縣縣長董玉珏,沛縣縣長馮子固,蕭縣縣長彭效騫,碭山縣縣長竇雪岩,都是各自本縣人士。——此即李長官的政策。他們或奉委于失地之前(如馮),或奉委于失地之後(其餘三人),卻都是奉命于省政府(當時在淮陰),而且除馮外皆隸國民黨籍。然而他們所憑藉的武力,竟可說清一色的八路勢力。據聞當地失陷之後,董等三人自淮陰奉委,隻身潛蹤回鄉。全以鄉里自衛的意義,得到鄉人擁護,而恢復其政權。所謂八路的武力,一半指彭明治部(號蘇魯豫支隊),是外邊開進來的;還有一半是本地發動成立的。四個縣長(馮在內)的隊伍各有數千人不等,當然都是本地方的,不屬八路軍系統,卻從發動,掖助,以至領導皆出於八路,甚而系統,亦有分不清的了。他們時常不斷與敵人應戰,既無其他大軍,非靠八路不可。倒頗能為國共合作表現一好例。
皖北各縣雖經敵人重大破壞,各縣城內房屋存者不及半數,但行政權已恢復。專員郭君原為廣西軍隊中一團長,阜陽縣長亦為廣西人王和,一切行政有廣西作風。舉辦各種訓練(如保甲訓練等)皆採用廣西教材。蒙城渦陽兩縣長則是本地人。因為李司令長官宗仁,是採取用本地人的政策,大體上說,這裏情形要算不錯。郭專員之拒絕新四軍入境,他說:你們是為抗戰而來,此地敵人已退;如或有上級命令,我亦遵照。二者俱無,所以拒絕。言之有理,對方亦即不來。
水災最慘重的,我所見的是豫北。豫北的東部,有衛河;豫北的西部,有沁水;都是汪洋千里。這其中,還有人為的因素。我軍掘沁水,以沖道清鐵路敵軍;敵軍則于其上游,相反方向掘了沖我們。彼此對沖,天災人禍合一,老百姓卻無處容身了。當地行政專員潘善齋,告訴我有五個縣城:沁陽、博愛、獲嘉、武陟、新鄉,全在水中泡著。災民不知有多少萬,無處可逃。想渡過黃河南岸來覓食,而以軍事關係又不許人渡河。
原來敵人在近處一山頭,看見我們隊伍進村。而我們則以大雨迷濛,人馬疲睏,卻未見他。所以他立刻下山,將石人坡包圍,四面架起機關槍。大隊人馬,有的衝出,有的陣亡,有的遭擒,有的藏身屋內,被敵縱火焚斃。事後,我曾派黃君公君等返回調查,掩埋死者,撫慰傷者(隱於老百姓家),得知其詳。
窮凶的破壞,有意的騷擾,不說。只以法令來說,我方不許農產資敵,游擊隊遇見推車送糧食棉花向城鎮車站的,就可沒收。而敵方則高價收買,強制征取。我不許用偽鈔,而敵不許用法幣。誰的話都是聖旨一般,而聖旨卻從八面而來。
老百姓是再好沒有的好百姓,只是政府官員軍隊游擊隊此一黨彼一派太對不起老百姓!這是隨時隨地引起感想最深之一點。
第三句話,所謂黨派問題尖銳嚴重,似亦無煩多說。大要游擊區域短兵相接,與大後方雍容坐談者不同。我初去時,問題將開始,還沒有大決裂,方自謂可於此盡些力。哪裡曉得,第三者是不見容於兩方的。而且問題是整個的,不能于局部解決。簡直一句話不能說。在歸途上所見所聞益多,所以忙著回來想根本辦法。兩年來所得消息,愈演愈烈,我們自己朋友學生亦連連被殺(我到山東時已有之),多少事不必述,只「無所不用其極」一句話,可以包括。問題嚴重,無以復加,又非當時之比了。
試再以魯西與冀南比較。魯西前以聊城為中心,是范故專員築先領導抗敵地帶。冀南以濮陽為中心,是丁專員樹本領導抗敵地帶。兩地九_九_藏_書接壤,風土相似:范、丁二公又都是守土未退的專員,以抗敵齊名。而以我經過時所見,卻完全不同。我經過時,范公已殉國成仁。雖有其參謀長繼任,部下多分散。有的投八路,有的改編省保安旅。而多數擾民極凶(見后)。丁專員所部極整齊,實力有兩萬人。人數少於范部,而魄力雄厚過之。因范公自己沒有基本隊伍,都從收編散兵游匪而來,致有三十幾個司令之多。范公在時,尚能于擾民中抗敵;范公故后,只擾民不復抗敵。丁君則先任濮陽縣長兩年,得當地人曹君(黃埔軍校畢業)之助,從訓練幹部,到自己成軍,其結果當然大不同。地方秩序極佳,人民雖亦非常苦(負擔太重),而卻是有條有理的苦。
但我到敵後去,卻非有什麼大工作。我的用意:第一看看敵後的真情實況,是否與我在徐州所寫「抗戰指南」所揣想者相合;第二對許多在敵後的同人同學加以鼓勵;第三將我們在抗戰中的進步,敵人在戰爭中的困難以及國際情勢等,宣說給敵後的同胞,堅定其意志;第四在從事研究工作——研究鄉村在敵後起的變化,對於未來大局政治的影響關係;第五則願儘力調協于各方,促進團結。
總計此行,經過有皖、蘇、魯、冀、豫、晉六個省份。半屬華東,半屬華北。經過之處,都是戰地,凡有我軍政長官者,必會面。只有經過陵川時,卻沒有看見朱德總司令,因為事後才曉得他在那裡。
從秋林鎮回西安轉洛陽,不久即登上巡歷戰地之長途。每承朋友見問,戰地情形如何?我輒張口難答,因各地情形不一,不能舉一例余。故我想莫若就以各地情形不同,各時情形不同之兩點,提出來說,倒是使人了解戰地情形一好辦法。
當天黑齊隊時,天已落雨。愈走而雨愈大,山路愈滑。又崎嶇坑谷,漆黑無光(用光火恐為敵見),出手不辨五指。前後彼此牽衣而行,不許交言,古所謂銜枚而進。腳下高低深淺,亦不得知。兩次有人滑墜澗谷,不知其性命如何。如是走一通夜,雨落一通夜,衣褲淋漓,難於移步,寒透肌骨,既飢且疲。走到天明,舉目看看,方知只走出五六里路(人多亦為行慢之一因)。
再明白點說,從這感想中,我們更要反對內戰和一切妨礙國家建設社會進步的事。同時,我們亦反對無方針無計劃的建設,蹈資本主義的覆轍,人力財力奔向工商業去,而使廣大鄉村落後。從這感想中,更加強我們平素主張的自信。
說到敵後的工作,我素抱有極大的興趣。我在戰前就想象到一旦中日作戰之後,會要有很多地方我軍撤退,敵軍未到,因為在空間上敵人兵力是不能普遍的;亦會要有許多地方,我行政機關已撤,而敵人御用機關未立,因為在時間上也來不及的。在這許多地方,鄉下人頂需要知識分子領導或幫忙。而此時的鄉村工作亦必然很好做。因為平素我們工作時,雖處處為農民打算,而以我們趨新,他們守舊,我們多所興舉,他們懶得動,我們不免站在政府一邊,他們好似是被統治的老百姓,致成彼此相對立的樣子,實為工作中一大苦悶。今天敵人(或擾害地方的人)壓迫來,我們和鄉下人要共同應付環境,便從相對轉為相合以對外。同時非團結組織無以應付環境,鄉下人將自然走上團體生活之路。凡此皆敵人之賜,要趕緊利用,這是我們想去華北的一種心理。
當時山東省政府沈主席在魯南沂水縣之東里店,于總司令則在上高湖,八路縱隊司令部則在蒙陰王莊。我們一部分同人編成的政治部第三政治大隊亦駐于附近。我們奔赴魯南,意在與各方會見。不意正會見的幾天,敵人舉行他所謂的魯南大掃蕩,從四面八方攻進來(軍事上所謂分進合擊),于軍方師長叔洪(范)竟以陣亡。從此我們輾轉于山谷之間,度其游而不擊的生活約近一個月。最後轉至費縣境,稍得休息,便由魯南返回魯西。
沿途走路的方法,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有軍隊同行護送。這種可以穿軍裝;或穿長衫都可以。並可以騎馬代步。又一種是自己少數人輕裝走。這便須改服鄉村的短衣,只可騎驢,不宜騎馬(騎馬則目標大),最好步行。無論哪一種,都需好的嚮導。正確的情報,為起行前所必需;然仍不免走至中途,改變路線。食宿都是在老百姓家(百次中總有九十八次)。因為走的多半不是大路,沒有旅店,或者原有旅店,都經兵災破壞了。
先說各地不同之一點。例如我所見的皖北各縣和蘇北各縣相較,有一大不同處。在皖北完全沒有八路軍新四軍勢力,行政專員郭造勛拒絕其入境。而在蘇北豐沛蕭碭則清一色都是八路武力。
關心我們朋友學生抗敵工作,而想加以撫慰鼓勵,是我赴華北視察目的之一,前曾經說過。所以這裏臨末還須交代一下。這就要敘到一幕驚險劇了。
第四個感想,中國目前的問題全在政治,而政治的出路卻並不現成。因為這政治問題後面有深厚的文化背景,不是平常的封建民主之爭。譬如上面說,對於敵人勢衰力弱見出於中國人太不行;此不行是政治問題,有老文化為其背景。又如前敘游擊區老百姓苦痛深刻,此深刻苦痛出於敵人所加於我者,不如中國人自己造成者多。這亦是政治問題,亦有老文化為其背景。
八個月的旅途中,見聞不少,https://read•99csw•com感想亦多。及今回憶,猶存其什之一二,記之於后。
此時雨落更大,前面有一小村莊,名「對經峪」。大家皆渴求休息。而村小不能容,秦君先請我及隨帶警備隊進村。他們大隊再前進不遠,進另一小村莊名「石人坡」的去休息。我們進村,入老百姓家,全不見一人,而屋內衣物食具卻未攜去,極為驚詫。試問通宵大雨,老百姓為何不在?既出走,為何衣物食具全在?顯見得,其為臨時驚慌逃去,此地不遠必有敵人。我們實在應當馬上走開,不應休息,卻為饑寒所困,不免耽擱。正在解衣擰乾雨水之際,耳邊槍聲大作,知道不好。我本來騎馬,幸未解鞍,趕緊上馬向東而逃。——因槍聲在西面。
當我于兵役改善不得儘力,解決黨派問題的主張不得發表時,我感覺留在西南大後方沒有意義,便決心到華北戰地去。於1939年2月1日成行。經過八個月工夫,到10月23日返回重慶。此中見聞甚多,有些不便發表的。而且日記手冊以遭敵人追擊,全行失落,僅憑記憶亦甚有限。下面分為幾層,敘述大概而已。
我記得有一次,隨八路軍同行,在泰安境內的山村中,全村的糧食不足我們一飽,只有煮稀粥分食。又一次夜行軍至天明,饑渴非常,乞食于老百姓,不問內容,先行吞咽。細察之,乃是肥田用的豆渣餅,加以樹葉煮成粥。這在我們,要算吃苦了,而在老百姓望此望不到啊!
我們折回洞內,老百姓極不願意。他們說天明戰事完了,敵人必然來洞搜索。我們身上皆佩短槍,不是開火,就是被擒,一定連累他們。但我們實在無處可去。大家無言,昏昏入睡。天尚未明,睜目看時,老百姓已多不知所往。天明,則除我六人外,洞內沒有人了。此時戰事又作,激烈如昨。澗內無人,便於移動,可以偷望對面山頭敵陣。旗幟、敵軍官、望遠鏡、指揮刀,歷歷在目。過午槍聲漸稀,望見敵兵三五自山頭而下,不久竟沿路轉來洞邊,大皮靴聲音直從洞口過去。當時同人皆扣槍待放,他如果向洞內望一望,我們便拼了。這是最險的一剎那。
險劇既過,不必接續述下。第三政治大隊經此兩役,損失大半(秘書主任、秘書、會計被俘身死,其餘不計),殘部徑返魯西。因為原留有第二支隊在魯西,合起來仍有三百人之數。支持到上年(民國二十九年)年尾,亦不能存在。我自己,離洞以後,六十名警衛隊已尋不見。幸好公秘書竹川相隨,他是蒙陰本地人。蒙陰公姓甚多,有「蒙陰縣,公一半」之謠。於是我六人隨著他,投止於公姓家。從第一個公家,到第二個公家,再到第三個公家……如是一路從蒙陰北境走出蒙陰南境。他送我到較平安地帶,即返回家去。卻不料不久竟為八路軍所錯殺,棄屍無頭。
不講騷擾,單講加於老百姓負擔重,亦就不得了。壽張一縣,人口不過廿余萬,而駐軍一時有馮壽彭部、齊自修部、于耀川部、劉耀亭部,還有省府行轅的三營,縣保安隊三中隊,各區常備隊等。所有這許多隊伍,都向地方索給養。只齊部每天即要一萬七千斤糧食,菜錢在外。試問,這如何得了?
過去的不說了。今後既要準備反攻,必須調整政治,以立其本,更加強各戰地政治工作,啟發民眾抗敵力量。如其不然,恐無翻身之日!
第二個感想,民國三十年來正經事一件沒有做,今後非普遍從鄉村求進步不可。這一感想之引起,是我們沿途多走偏僻小路,真所謂窮鄉僻壤,將民生之窮苦,風俗之固陋,看得更真切。例如山西內地婦女纏足,纏到幾乎不見有足,至須以爬行代步。還有黃河右岸窮谷中,婦女束髮青衣白裙的裝飾,與京戲上所見正同,大約仍是明代的舊樣子。說到窮苦,更不勝說。普遍都是營養不足,飢餓狀態。其不潔不衛生,則又隨窮苦及無知識而來。這樣的人民,這樣的社會,縱無暴政侵略,亦無法自存於現代。故如何急求社會進步,為中國第一大事。然此第一大事者,到民國已是三十年的今天,竟然沒有做。一年復一年,其窮如故,甚陋如故。照這樣下去,再過三十年豈不仍是依舊。我們平素主張鄉村建設,就是有計劃地用社會教育普遍推進建設工作,求得社會平均發展(反對歐美都市畸形發展)。從觀察了內地社會真情以後,這一要求更強。
河北省大致均在八路軍勢力範圍,只有丁氏當時獨立一隅;到廿九年亦站不住了。據我們所知各地方抗敵之初,各黨派多不分彼此;後來便分裂不相容。又保持中立,不落一偏的想頭為多數人所有。但結果都不能保持。丁氏在冀南,亦其一例。就整個抗敵大前提來說,這都是削弱自己力量,極可痛惜的事。
丁氏在抗敵工作上,有兩點極有名的表現:一是改變地形。平原地帶,敵軍汽車騎兵運動迅速,最無法應付。於是將所有道路全掘成溝,寬五尺,深七尺;即以溝為路。此使敵騎敵車皆發生極大困難。我經過時,雖毀於大雨,仍然大致可見。又一是空室清野,古語堅壁清野,今我壁不能堅。敵人將至,則城內人民悉行撤退,一物亦不留。敵人到時,因無從井取水之具,以致飲水不得。於是敵人到濮陽兩日自去。我經過時,敵人退去不過一個月之事也。——但現在的濮陽,一切皆非了。
王參謀長改變計劃,不read.99csw.com向東而向北。我亦改變計劃,不隨大軍而行。隨大軍而行,當然可得到保護,但亦就成了敵人的目標,不一定平安的。我與隨行朋友共七人,由蒙城折到渦陽,派人通知永城(屬豫東)書案店(一鄉鎮)新四軍彭司令雪楓,請其代為布置路線,並覓嚮導,輕裝前邊。於是經永城入蕭縣(屬蘇北),在碭山境越過隴海鐵路,轉經豐縣沛縣而到山東之單縣。所有這些地方縣城都在敵手,我們都是晝伏夜行。越過鐵路的一天,天明正在休息,敵軍偵知襲擊。幸得八路軍彭明治部,派隊千餘人來接,得以脫險。
當日寇深入之時,我既不得不隨國民政府退至西南,又不甘心安處大後方而偕友東返華北、華東,潛蹤于敵後游擊區域,謀所以擾敵者。計巡歷皖北、蘇北、魯西、魯南、豫北、冀南、晉東南,經太行山,渡黃河而返抵洛陽,寫有《1939年春夏間敵後游擊區域行程日誌》,記存其事。在行程中,鼓勵抗敵,而自己無戰鬥力,則不得不避免遭遇敵軍。其間蓋多承兩大黨軍隊之友助。當時各城市及鐵路沿線為敵人所據有,我旅程所及恆在村野山區,生活艱苦,有時或不易覓食。時人不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之言乎。我此行蓋踐之矣。
抵西安后,晤行營主任程頌雲(潛)先生商量所走路線,不能決定。一面亦問之第八路軍辦事處,並托其電知前方將領,如遇我經過時請為照料。又晤山東省政府駐西安辦事之戴君、孫君等,承見告他們所常走之原武陽武一路,今被敵人封鎖,許多人員及器材均停滯不能走。於是我就先訪閻百川先生於宜川之秋林鎮,其事另記。訪閻歸來,赴洛陽晤衛俊如(立煌)先生。衛公極殷勤代籌,又堅勸莫忙,候機會東行。
豫北情形複雜(有八路軍,有反正的偽軍,有兩面奉迎的軍隊,有中央軍),不如冀南。豫北和晉東南接連,為戰爭要地,中央軍朱懷冰部、龐炳勛部皆在此。我們經歷各處,都只看見游擊戰,沒有看見激烈的大戰爭。而到這裏卻是大戰地帶。敵我幾萬人開火,傷兵一下來就是一兩千,住滿了好幾個鄉村。其規模之大,情況之烈,聞之令人精神奮揚。例如晉城就是我到時收復不久的。敵占我奪,奪而復占,往複已多次。每次皆拼好多兵力,好多時間。其時龐軍于收復晉城之後,又圍攻壺關,范漢傑軍則正攻陵川,我住龐軍中,時時聞戰報。而將過去不久的,龐軍攔車鎮一戰,最為老百姓所艷稱。沿路數百里,傳說不絕。
蘇北與魯南,與魯西南皆相接境。但魯南情形不同於蘇北,亦與魯西南不相同。魯南是中央大軍(于學忠部,繆征流部,沈鴻烈部)與八路軍(張經武山東縱隊,陳光一一五師)都有的。論政權,除敵偽政權外,皆屬於省政府,當時尚無八路自建政權之事。沂水,臨沂,莒縣,蒙陰等數縣亦在我方手中。省政府在東里店已有半年以上之安穩,小鄉鎮竟富有精美酒食(如冰啤酒汽水等)常開盛大宴會。于沈、繆所駐相隔多不過百余里,少者數十里。我趕到東里店的一天,主席,廳長,委員,專員,總司令,軍長,師長等,都聚會一處,雍容雅談。此不僅為敵後各戰地所無,抑以現在的魯南回想那時,亦將有唐虞三代不可復得之感(現在繆已變動。于、沈仍在魯南,但情形大不同了)。
哪裡曉得,秦部五百餘人,還有省府其他人員相隨,目標過大,又留駐該地達十日之久,已被敵人偵知,派兵三路進擊。我往北去就他,我的背後正有敵兵亦同走一路向北前進。我到達該處,秦部已得諜報,敵人拂曉進攻,急須轉徙以避之。所以不及多休息,傍晚天黑齊隊向西而行。行前,秦君指定秘書公竹川君並警衛隊六十名專衛護我,遇必要時,我得另自走。
在此豫北一帶,原有我們朋友同學從事抗戰工作,多在林縣會見。由林縣即入太行山,到山西省壺關陵川晉城等縣,這是所謂晉東南,我軍與敵人迭次大戰之地。當時得在朱軍長懷冰、龐總司令炳勛兩軍中各盤桓數日。隨又轉出太行山,到河南濟源孟縣等處。從孟縣渡河回抵洛陽,恰是「九一八」紀念日的前一天。

此行勞而無功

作者于赴敵後之行之後四十年,曾有回憶說:
(被檢扣一段)
第二句話,所謂敵人之勢已衰,事實可征者甚多。最顯著不同於開戰初期的,是士無鬥志。戰事初期,敵兵絕無繳械投降之事,雖戰至一兵一卒,乃至包圍遭擒,亦斗到底。現在不然,將槍一拋,高舉雙手的很多了。大約素質已不同,初時是現役兵正精壯剛強,現在則或是十八歲的孩子,或是三四十歲迫近中年。沿途我們都遇見俘虜,在我軍中;亦曾與之談話(多半筆談),而知其情形。又敵軍厭戰反戰,隨處皆有其例,舉不勝舉。再則敵偽內部腐化,駐防游擊區的為尤甚。因彼此爭權奪軍,而致下屬不服長官命令,軍紀無法維持者有之。以華制華之計不能成功,關係其前途為尤大。蓋敵人沒有深懷以用人,沒有大量以容人,而忌刻輕薄,中國人不能與久處。偽軍反正者愈多,彼猜忌愈甚。或不發槍械,或不發子彈(皆臨時再發),或種種監視提防,激起偽軍投誠反正者愈多。所以幾年來,偽軍總量上沒有加,只九-九-藏-書有減,沒有穩固,只有不安。——至少山東河南是如此。
若將巡歷各戰地后的見聞,總括來說,則我嘗有三句話。第一句是老百姓真苦。第二句是敵人之勢已衰。第三句是黨派問題尖銳嚴重。先說老百姓真苦。這個苦完全是從抗戰來的,與平時無可比照。其苦況深重,亦完全不是局外人所能想像。舉例言之,老百姓向來是受慣欺壓的,然而大致上是受一面欺壓。若不同的兩面來,已難應付,何況今天竟不知有幾多方面。敵我是不同的兩面,敵之外又有偽,□□□□□□□□□。其他複雜尚多。或此來彼去,或同時俱來,而都是拿老百姓出氣。而且有苦,沒處可訴。恐怕自古及今,誰都沒有受過這個罪,乃至亦沒有人夢想到有這樣罪受。

此行目的

這次系從泰安附近越過鐵路。到達魯西時,亦正在敵人所謂魯西掃蕩之後,情形完全不是初時經過景象。前後在山東境內共歷四個月,於8月23日離魯西之濮縣而入河北省之濮陽。此地為丁專員樹本領導抗戰之根據地,一切情形又自不同,後面略記。承丁君派人送我們經滑縣浚縣,在湯陰境越過平漢鐵路,轉至林縣——這些又都是河南地方。
大半年安居無擾的省政府和高度繁榮的小鄉鎮,我將趕到幾天前就被敵機炸完。因為敵人一面從四外分進合擊(見前),一面從頂上來轟炸。省政府亦只有實行游擊,多數人員均行解散。所謂各時情形不同,此又一證明。還有我前敘由魯南返回魯西,全不是初時經過景象,亦證明此意。
人禍之外,還有天災。我沿途曾看見旱災、蟲災、水災三種。而在前(廿七年)在後(廿九年),據所聞亦都是災情很重的。我所見春夏是乾旱,而夏末秋初則大水。我初去時,於5月尾在鄄城濮縣之間過黃河。河槽完全乾的(半因黃河改道),沒有一滴水,我們步行河底而過。回來時,於8月尾仍在鄄城濮縣之間過黃河。河水滿槽,卻非船莫渡了。
1979年孟春寫此,回首既四十年事,當時精神身體方壯盛之時也。
據現在所知,敵人狠毒的破壞,遠較我經過那時加重;而兩年來內部鬥爭使局面惡化,亦遠過於彼時,游擊區域同胞們的苦痛,怕是傾若干淚和血亦訴不盡,任何一支筆任何一張口亦形容不盡。人世間的奇惡絕慘,到此怕才算齊備。雖今日全世界都在兵連禍結,苦痛的不只一個中國;然而情節複雜,刻骨入髓,則怕哪裡亦不能比。但不知經此一番奇苦深痛,其最終的意義是什麼?
就在敵人包圍石人坡之時,給我機會逃走。我策馬仰登一山頭,一個完全沒有路徑的山頭。山頗高,到山頂便入雲端,敵人不能見。於是一時逃過了。然而雨仍大,且山高,風又大,不能久停。慢慢尋路下山,見有兩三人家,便去覓食烤火。將在解衣烘烤和進食之際,隨員報告敵人即至。不得已又出來,隱身於草樹茂密之處。舉目向遠處望去,果見有兩路隊伍,循兩山嶺而來。一路在前的,為中國隊伍;有我們的大隊,亦有其他軍隊。一路在後的,則為敵兵。看看走近,知非隱身草樹所解決,適見老百姓向一山谷逃避,我亦隨之。末后,藏在一大山洞內。
論到地方情形,晉豫又自不同。晉省先有其多年以來的村政,後有公道團犧盟會的民眾組織,迥非外間所能比。中央駐軍不問地方事,有事問縣長說話。而鄉間的民眾訓練,我卻見有八路番號臂章的人,喊口令。民眾與軍隊的配合,在山西有的地方達于極好之境,但似亦不多見。
單縣居山東西南邊角,我們即經歷魯西南各縣(舊曹州屬)渡黃河而北,到濮縣范縣朝城一帶(此是范專員築先領導抗戰之地帶)。轉而向東,經壽張東平寧陽等,在津浦路南驛車站之南衝過鐵路,向魯南去。這次過鐵路,亦是靠八路軍一一五師王參謀處長秉章率隊護送。
午後約三時頃,戰事停。我們出洞來看,兩山兩軍皆已撤退。大家放心,而肚內飢不可耐,差不多兩天沒吃飯了。只好將洞內老百姓遺留的筐籃鍋盆,一一翻檢,尋些食物。我們正在大嚼,老百姓卻回來了。我們臉上甚不好意思,老百姓倒笑語相慰,並各取出飲食相餉。但他們仍不敢引我們到家,日落時,領我們到二十裡外另一個洞去住。
可惜皖北蘇北情形,皆不長久。我離皖北,敵人隨即從商丘,下皖北;新四軍當然亦即進來,局面大變。我離蘇北后,國共合作的好例旋即破壞。凡此又可說明各時情形不同之一點。
我們的第三政治大隊,除第五支隊留于豫北工作外,其餘由大隊長秦亦文君率領開入魯境。因奉部令歸省政府直接指揮,所以大隊部即住東里店附近。如前所敘,當我到達東里店,與各方會見的幾天(6月1日至6日),便遭敵人圍攻。我與秦君等即彼此相失,互尋不見。久之又久,忽然得訊,秦君率部駐于蒙陰的北岱崮,距離我們隱藏之地往北約百余里。於是我偕隨行諸友,往北去就他。
漱溟(印)

各戰地情形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