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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WO 14

PART 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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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組件的小跑變成了輕捷的快跑。她散開了,一隻奔向北面的內城,另一隻向南奔去。施里克和其他衛兵跟著,嚇得腳下跌跌撞撞。兩隻組件越隔越遠,內城的那座拱頂已經隔在組件之間,好大一片石頭建築。她的無線電波漸漸弱了下去,被越來越響的嘀嘀嗒嗒的背景聲淹沒了。
傑弗里那雙靈活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爪子替他整理斗篷,鬆鬆地披在他身上。斗篷內層的布料很軟和,沉甸甸的。和平常衣服不同,無線電大氅把震膜都遮住了。男孩兒一邊做事,嘴裏還一邊儘力解釋。「看見這個了嗎?」他拉起斗篷一角,「這個套在頭上。裏面是(什麼什麼),使聲音變成無線電波。」
無線電,真是件了不起的東西啊。據拉芙娜說,技術水平比剔割分子強不了多少的文明就能發明出它的基本元件。這種說法讓人很難相信。製造這種設備要經過那麼多工序,走那麼多毫無意義的彎路,最終結果是八台機器,每個一碼見方,黑乎乎的。金銀製成的奇異部件閃閃發光。至少這部分爪族能夠理解:秘島的很大一部分金銀都消耗在這種東西的製造過程中。
所以應該找個適當的犧牲品,一個廢掉也不可惜的東西。秘島地牢里這類貨色多的是。泰娜瑟克特回想起死在剜刀手下的那無數實驗品。她是多麼憎恨這個剜刀啊,這個精心計算、冷酷施暴的共生體。我比鐵先生壞得多,是我創造了鐵先生。她想起自己上一個小時里的種種想法。今天是那種糟糕的日子,是剜刀從她的意識深處靜悄悄溜出來的日子。在這些日子中,她運用的是他的縝密邏輯,越用越熟,越來越有威力,直到最後,她變成了他。但就算在這種日子里,她也能把控制權重新奪回來一陣子。重獲控制之後,她該做些什麼?一個足夠堅強的靈魂可以壓制自己內在的邪惡,可以讓自己成為一個全新的人……至少,它有勇氣毀滅自己。
「哦。」鐵先生勉強沖阿姆迪微笑著,對方瞧不見的幾張臉卻怒視著泰娜瑟克特,他的兩隻脖子仍舊被傑弗里緊緊摟住,鐵先生現在的模樣惱怒不已,只能勉強掩飾,「那好吧,先慢慢來。我們還不清楚一旦跑太遠會出什麼事。」
「你沒事吧?」阿姆迪問。
「可我膽子大呀,我不怕!還有,我想幫助您。」
她的兩隻跑遠的組件已經和其他部分拉開了一百五十英尺的距離,小跑起來。她看到鐵先生強自壓下怒火。泰娜瑟克特的思維仍然保持著敏捷、犀利,比頭碰頭時還強。無線電波這東西的速度究竟有多快?
阿姆迪傑弗里到了,在大廳里跑來跑去,一會兒捅捅無線電,一會兒沖鐵先生和剜刀殘體嚷嚷幾句。有時真是很難相信,這兩人竟然不是一個共生體,那個兩腿人是組合之外的另外一個成員體。他們扭在一塊兒,糾纏不休,只有一個共生體內部的組件才會這麼做。詢問兩腿人的問題,阿姆迪常常不等傑弗里開口便替他回答了,用的代詞也是指一個共生體的第一人稱單數——「我」,以此表示他倆。
「聽得見。」鐵先生一邊回答,一邊緊張地退後,離她遠些。
「等等!」鐵先生跳了起來,大吼道,「太——」話剛說出口他便意識到眼前還有其他聽眾,怒吼聲立即換成對她的關心造成的驚叫,「太危險,第一次試驗應該悠著點。快回來!」
「好的。」剜刀殘體將自己的組件收得更攏一點,抖抖身體,讓斗篷更合身些,收緊腹帶、肩帶。簡直什麼都聽不到了。斗篷緊緊蒙在震膜上,扣得嚴絲合縫,像量身定製的一樣。他審視著自己,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自我意識已經所剩無幾了。斗篷樣子倒是漂亮,黑色的底子,襯著金銀相間的暗紋,正是剔割分子的標誌。真是件漂亮的刑具,落到自己頭上,報應啊。這般報應不爽,連鐵先生都想象不到。他有這份想象力嗎?
可惜那句話說得十分清晰,鐵先生也聽到了。剜刀殘體淡淡地一笑:「我想瞧瞧這種無線電有什麼威力。讓我來,親愛的鐵先生。」
很快——也許就在今天,剔割分子們還會擁有無線電。
鐵先生吃驚得合不攏嘴:「現在情況如何?」
她明白了。道理很簡單。斗篷和其他厚重襯墊一樣,能起到隔音作用,擋住一切在思想頻率範圍之內的聲音。但共生體內部交流的聲音和薩姆諾什克語一樣,是一種低頻聲,幾乎不會受到斗篷的影響。她停下腳步,組件全部屏住呼吸。她可以聽到鳥叫聲,還有從城堡內城什麼地方傳出的鋸木料的聲音,而鐵先生就在離她只有三十英尺的地方。按說他的思想聲應該很響亮,和鳥叫聲、鋸木聲混在一起,讓這些聲音難以分辨。她凝神諦聽……沒有混淆,沒有別人的思想聲,只有她自己的思想,剩下的就是一種低鳴,嘀嘀嗒嗒,從各個方向傳來。
「我——」泰娜瑟克特四下張望著。在南城牆頂的她可以望見城堡院子里的自己:小小的一堆三個,金黑相間,和阿姆迪在一起。東北城牆之外,森林和谷地向遠方延伸,一望無際,直伸向冰牙地區的群山。西面是秘島和大海。身為剜刀時,這番景象她看到過無數次。他是多麼熱愛這一切啊,這是他的領地。但現在……眼前的一切彷彿是夢境中的景色,她的各雙眼睛相隔極遠,組件之間的距離幾乎相當於整座城堡。視差各異的一幅幅景色疊加在一起,感覺秘島彷彿近在咫尺。新城堡就好像身邊一個小小的玩具模型。一切read•99csw.com共生體之上的全能的共生體啊——這是上帝的視角,是上帝眼中的景象。
傑弗里湊過來:「這條束帶這樣拉,這條朝這兒拉。」他指著負責收緊頭罩的那幾條束帶,「最後用嘴拉緊這幾條。」
男孩兒想替他套上頭罩,剜刀殘體掙開了:「不。戴上這些套子我沒法思想。」這樣一來,只有站著不動,所有組件頭頂著頭,剜刀殘體才能保持清醒意識。共生體中較弱的幾個組件已經產生了與群體的隔離感,開始恐慌起來。哼,泰娜瑟克特的良心,讓她嘗嘗這個滋味吧。
沒有加襯墊的石牆常常會遇到迴音這種麻煩事,特別是形狀和位置不對時,迴音就更大了。但沒有什麼石牆比得上峭壁。後者算得上是最佳反射器,是採石工人的噩夢。有些地方的峭壁甚至能發出和思想的調門兒相當的迴音……比如基切里地區。在這裏,泰娜瑟克特無法從四面迴音中辨出自己的思想聲,無論什麼聲音都與頻率正好和它相混的迴音混淆在一起。泰娜瑟克特最初承受不住這種痛苦,只能落荒而逃。但她一次次強迫自己忍受四面八方的巨響,終於能夠在迴音的喧囂中找出一條窄縫,漸漸練就在最惡劣的混響之中保持神志的本事。
這個下午,他幾乎算得上身心鬆弛,隨意地向進來的泰娜瑟克特點點頭。她也點頭致意。從很多意義上來說,鐵先生是她——是剜刀——最傑出的作品。為了塑造他,花了多少心血啊。多少個價值頂得上一整個共生體的組件被犧牲掉了,就為了獲得最終的組合:鐵先生。
「那件事先等一會兒。我想問問你什麼時機最合適。我的情報來源告訴我,木女王的部隊已經上路了。按正常速度,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應該在五個十天之後趕到。」
泰娜瑟克特一拉,嗡嗡的雜訊小了。她重新控制住自己,繞著飛船飛奔。一個她鑽進一片工地。工匠們張口結舌地瞪著她。孤零零落單的組件極為罕見,只可能是發生了致命的意外,或是整個共生體發了瘋。不管是哪種情形,都必須立即抓住這個單體。但泰娜瑟克特的組件身披黑斗篷,時時金光閃動。身後還有施里克和其他侍從,吆喝著命令眾人退後。
剜刀殘體豎起耳朵,竭力分辨他的話。該死!總有一天,不懂兩腿人的話會讓他們大吃苦頭。
「比拉芙娜的抵達時間至少早三個十天。」
阿姆迪猶豫半晌:「傑弗里覺得無線電外套太大,我穿不合適。可您看,其實根本不算不合適!」阿姆迪跳了起來,繞著一台黑乎乎的四方體轉來轉去,不管不顧拖著它甩開下面的天鵝絨墊子,把衣服往自己個頭兒最大的組件頭上、肩上套。
對了,剜刀呢?哈,剜刀。現在他在哪裡?他的記憶還在,但……泰娜瑟克特回想起無線電剛剛啟動時失去知覺的那一瞬。要想以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速度思考,需要一種特別技巧。也許剜刀大人小時候沒有在狹窄的山谷中走過,適應不了那種轟鳴。泰娜瑟克特微笑了。也許,無線電一啟動,只有她的思維能挺住。這樣的話……泰娜瑟克特又一次看了看眼前的風景。剜刀創造的這個帝國真是不錯,如果能適當利用這些新裝置,新的勝利會接踵而至,這個帝國也會更加輝煌,無比輝煌。
「把無線電裝置帶到這裏來,然後問問阿姆迪傑弗里,問他願不願意也來看看。」
阿姆迪發出一聲惱怒的尖叫,比平時說話的調子尖得多,幾乎跟思想聲一樣尖。他沖向傑弗里,把他包圍起來,用屁股狠狠撞著人類的雙腿。「死叛徒!」他大喊道,接著是一連串薩姆諾什克語中的罵人話。
大廳另一頭,鐵先生傾聽著,仰著幾隻腦袋,這是個寬容的表情:「很抱歉,阿姆迪,讓你第一個做試驗太危險了。」
「我……我願意試試這種無線電。」沒等他意識到,話已經脫口而出。好一個軟弱東西,真是個蠢女人。
阿姆迪躊躇了一下:「這麼做可能效果最好。不然電波速率就不匹配了——」他對兩腿人說了句什麼。

鐵先生蹲坐下來。現在事情完全失控了,施里克的人已經奔到內城另一頭牆邊,跑得到處都是。他和阿姆迪傑弗里只有通過身邊的泰娜瑟克特才能了解發生了什麼,另外便只能聽到遠處傳來的一陣陣警報聲。
換了泰娜瑟克特還是剜刀因子的時候,這種猶豫不決鐵先生一定會掩飾起來。她坐下來,回答道:「親愛的鐵先生,如果你能花點心思多學學兩腿人的語言,或者讓我多學一點,這時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冬天里,泰娜瑟克特盡了最大努力,想跟那兩個孩子單獨說說話,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但現在,她的想法變了。阿姆迪傑弗里太天真,一點也不會隱瞞作偽。只要讓他們發現一點鐵先生的陰謀,他們肯定隱瞞不住。還有,如果援救者知道鐵先生是壞蛋,他們會幹出什麼可怕的事來?泰娜瑟克特只見過一艘飛船,單是它的著陸動作就能像一件巨型武器一樣,產生威力無比的可怕力量。再說……如果鐵先生的計劃成功,我們也就用不著外星人的好意了https://read•99csw•com
泰娜瑟克特還有一隻組件緊緊挨著阿姆迪,她大笑起來:「但是,鐵先生,我就在這兒,一直沒走開呀。」這句話是用薩姆諾什克語說的。
施里克和另外兩名高級侍從站在城堡會議廳前的梯級上。她走近時,三名侍從肅立敬禮,隨即迅速後退,肚子緊緊貼在石階上……但動作不像去年秋天那麼快。剜刀其他組件被殺死的消息他們也知道。從他們身邊走過時,泰娜瑟克特禁不住微微一笑。儘管她有那麼多弱點、那麼多難處,但她知道,自己仍比這三個強得多。
「那他們為什麼突然緊張起來了?」
鐵先生挪近了一點,出其不意地遭到猛撲上來的傑弗里·奧爾森多的熱烈擁抱。鐵先生盡了最大努力想加入這次歡慶,但他不大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不像泰娜瑟克特,沒有親身體會。「真是了不起,第一次試驗就這麼成功。」他說,「但一定很難受。」兩個組件注視著她,「應該幫你脫下這套裝備,好好休息休息。」
阿姆迪繞著她來回蹦跳著:「你現在在哪兒?在哪兒?」
施里克的衛兵們靠近了些。他剛剛派了幾個共生體回去詢問鐵先生的命令。「一會兒就來,我待幾分鐘就下來。」她對木柵邊的衛兵說,也把同樣的話告訴院子里的鐵先生。然後,她轉過頭去,極目遠望自己的領地。
泰娜瑟克特啪嗒啪嗒走過城堡外面的院子。工程仍在繼續,但施工隊伍小多了。鐵先生還在外城繼續修建許多木屋,許多木屋裡什麼都沒有,只是個簡陋的棚子。鐵先生希望讓拉芙娜看到外面沒有飛船著陸的地方,誘使她駕著飛船在內城附近一個特別地點著陸。
鐵先生聽著人類的話,然後發出一聲最寬容的嘆息:「唉,阿姆迪,傑弗里,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的也是薩姆諾什克語,聽他說這種語言,剜刀殘體倒是比聽人類孩子的話更明白些。
可憐的鐵先生。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但他永遠認識不到這一點。只有在這一件作品中,鐵先生才真正超越了他從前那位導師,開發出一種過去屬於木女王的技術,並加以改進完善。剜刀看著自己過去的學生,幾乎饞涎欲滴,恨不能重新塑造他一次。這一次,他將運用恐懼和剔割,加上愛和感情,將兩者結合在一起。最終的成品將會成為他最稱手的工具,真正不負「鐵」這個名字。泰娜瑟克特聳聳肩:「相信我的話吧。只要繼續運用懷柔手段,兩個孩子都會對你忠心耿耿。至於你的另一個問題,我也注意到了,拉芙娜的來信確實有了變化。雖說他們路上出了什麼事,但她看上去對何時抵達卻相當有把握。我認為他們並沒有多懷疑咱們幾分。至於對無線電的改進,他們也相信是傑弗里的主意,而不是阿姆迪的。順便說說,你這個謊撒得很高明,充分利用了他們自以為什麼都比咱們強的自大情緒。公平競爭的話,我們很可能比他們強些——這一點絕對不能讓他們猜到。」
「我可以走多遠?」她悄聲問阿姆迪。
阿姆迪剛才在三十英尺外,幾隻腦袋湊在一起,這是在皺眉頭。要求被拒絕後他本來很生氣,可孤零零一個人待著,跟兩腿人分開,他又覺得很不安。但隨著準備工作的進行,他慢慢又不生氣了,所有眼睛都睜得大大的,緊張興奮,迫不及待。剜刀殘體心裏一陣溫暖,這是對那個幼崽組合的關愛。這種感受來去如風,一閃即逝,快得幾乎注意不到。
遠遠伸出去的只有兩隻組件,距離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但是,她連一點思想傳遞的時間差都感受不到,協調全體組件不費吹灰之力,乾脆利落。可以拉得更緊一點的束帶還多著呢。如果她把五隻組件全部散開,伸到遠達數英里的地方,又會怎麼樣?整個北部地區將成為她手裡的一個玩物。
剜刀殘體聳了聳肩:「耐心點,親愛的鐵先生。耐住性子,認真觀察。這個情況阿姆迪傑弗里可能也留意到了,你可以很委婉地暗示他們,讓他們去打聽。我的想法是,兩腿人遇上了他們自己的麻煩事。」他停了下來,所有腦袋都轉向鐵先生,「你能讓你在木女王那邊的那個內線打聽打聽這方面的情況嗎?」
「不!」泰娜瑟克特和阿姆迪幾乎異口同聲回答道,她笑著對鐵先生說,「我們還沒好好試試這種裝備呢,對嗎?無線電的目的是用來遠程通信的。」至少,過去我們以為是這個目的。說實話,即使它的通話距離並不比平常說話遠,在泰娜瑟克特心目中,它仍舊是一次輝煌的成功。
「什麼?」鐵先生道。
鐵先生已經在裏面了,會議廳里只有他一個組合。至關重要的會議都是這樣,只有鐵先生和她。兩人之間的關係她看得很明白。一開始,鐵先生對她怕得要死,認為眼前是世上唯一一個他殺不掉的人。匍匐在她面前還是肢解她?足足十天時間,鐵先生在這兩者之間搖擺不定,躊躇難決。看到剜刀多年來凌九九藏書駕於他的威力這麼長時間之後仍然難以消除,泰娜瑟克特不禁心中暗笑。接著便傳來了消息,剜刀的其他組件已死,泰娜瑟克特再也不是剜刀因子了。她原以為,接踵而至的就是自己的死亡。事實卻是,她現在比從前更安全了。鐵先生不那麼害怕了,威脅既去,她的存在又滿足了他對親密顧問的需求。她是他鎖在瓶子里的魔鬼:有剜刀的智慧,卻沒有剜刀的威脅。
花了大約十分鐘才讓他平靜下來,阿姆迪沉著臉,氣鼓鼓的,不說話了。他和傑弗里坐在地板上,互相用薩姆諾什克語責怪著對方。泰娜瑟克特和大廳另一頭的鐵先生注視著這兩個,如果嘲諷之意能發出聲音的話,他們現在准被震聾了。剜刀和鐵先生一生都在從事實驗,用他人做實驗,結果往往是實驗對象的死亡。可現在,這兒居然出了個犧牲品,哭著喊著懇求別人讓他犧牲。但是,他的要求必須拒絕。就算傑弗里剛才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也不能讓他去,阿姆迪這個組合太可貴了,絕不能拿他冒險。再說,阿姆迪是個八位一體,這麼大的共生體能存在就是奇迹,如果無線電有危險,這種危險對他來說比其他組合大得多。
泰娜瑟克特幾乎沒有聽到。再過幾秒鐘,她就可以將這種全新的力量發揮到頂點,痛飲這種力量的美酒瓊漿。她飛速衝上城牆裡面的梯級,衛兵們七零八落散在後面,一些組件忙不迭地朝後面的內城跳開,唯恐撞上前面的組件。只有施里克繼續尾隨著她,大喊著讓她注意安全。
可今天,兩人似乎爭執起來了:「鐵大人,讓我來,求求您,讓我先來試驗!」
傑弗里用薩姆諾什克語嘰里咕嚕說了些什麼,阿姆迪卻不替他翻譯。於是他轉向鐵先生,緩慢地重複剛才的話:「不,(什麼什麼)太危險。阿姆迪(什麼什麼)小。還有,(什麼什麼)時間短。」
阿姆迪傑弗里的無線電斗篷就有些類似於基切里的峭壁。也許這種雜訊可以將我從剜刀手中拯救出來。泰娜瑟克特逐漸恢復了神志,但思想聲仍舊很不清晰。從啟動無線電以來已經過了好幾秒鐘。阿姆迪和傑弗里驚恐地瞪著她,那個人類不住前後搖晃著她的一隻組件,跟她說著什麼。泰娜瑟克特舔了舔男孩兒的手,組件中有幾隻站了起來。她只能聽到自己的思想,不過十分嘈雜,有點像山間回蕩的回聲。
鐵先生給她看這份報告的目的是替自己鼓勁,他要向泰娜瑟克特證明,自己成功地做到了以前剜刀從未做到的事。對於泰娜瑟克特來說,這份報告宛若晴天霹靂。她比平時更加熱烈地恭維鐵先生,同時悄悄擱置了自己警告女王的計劃。間諜就在木女王身邊,傳遞任何消息都是自殺行為,達不到任何目的。
她轉過身來,面對施里克的衛兵:「好了。我可以回鐵大人那裡去了。」
一個她衝上城頭,接著是另一個她。
二十多年前,泰娜瑟克特還是幾隻剛出生不久的幼崽,她最喜歡和自己的父母共生體出門遠足,去基切里湖畔綠草如茵的丘陵。這還是她從父母共生體中裂變脫離之前的事。當時的她還沒有在孤獨驅使下遠赴共和國首都,去尋求所謂生命的「意義」。基切里湖畔並不全是海灘和小丘。再往南去便是峭壁叢生,急流在山間沖刷激蕩。有時,特別是和父母吵架之後,泰娜瑟克特會故意沿著峭壁間的溪流溯游而上。這是自我懲罰,也是對父母的懲罰:有些地方,兩岸水霧掩映下的峭壁光滑得像玻璃一樣,完全不能吸收聲音。無論什麼聲音都被反射回來,迴音的調子之高,都快趕上思想的頻率了。這種感覺就像身邊有無數個她的複製品,複製品身邊又有更多的複製品,所有人都以一個聲音思想,交織成無比混亂的一團混沌。
他們把無線電帶到院子里,就在飛船一側,以避開外人視線。這會兒,這裏只有阿姆迪傑弗里、鐵先生,搞不清楚自己是誰的我。懼意漸增,但剜刀殘體卻笑了起來。自制力。她可真能想點子呀!也許這樣最好。他站在院中,讓兩腿人替他套上無線電斗篷。另一個有智力的生命離自己這麼近,比自己高這麼多,感覺太奇怪了。
泰娜瑟克特嘴裏繼續說道:「只要你的出色計劃不出問題,那孩子你用不著擔心。難道你看不出來?那孩子愛你。」
「我們還以為這種工具只是方便我們打仗。」她不禁發出了驚嘆。她的全部組件轉過身來,朝阿姆迪走去。距離他只有二十英尺,十英尺。仍舊聽不到他的思想,沒有干擾。阿姆迪的眼睛瞪得滾圓,這群幼崽也沒有拔腿向後逃開,反倒全體向前傾向她。「你早就知道會出現這種情況,對不對?」泰娜瑟克特問道。
她沿著城牆樓梯緩緩而下,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雷鳴般的響聲。北面溪流上游某個地方,鐵先生自己的炮兵正在晨練。風向合適時,在這裏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試驗不是在附近田野里進行的,除了高級侍從和與外界隔離的工人,誰都不知道這些新式武器。到現在,鐵先生手裡已經有了三十門大炮,以及充足的彈藥。站到近處,火炮發射的聲音震耳欲聾,簡直像置身於地獄。連續發射的話,炮手便會被徹底震聾。可是,那些大炮本身,真是威力無比的兵器。射程將近八英里,比木女王的遠三倍。它們發射的「炮彈」中裝填了炸藥,觸物即炸。北面小山本來是長滿森林的緩坡,現在森林沒有了,小山也裸|露出了岩層——這些都是連續發射的炮火的威力。
他發出一聲人類的笑聲,一隻read•99csw.com腦袋湊到她跟前:「我也不太清楚。至少到最靠外的牆應該沒問題。」
剜刀殘體叼起頭罩束帶,一拉。
今天會是哪一種日子,現在還說不清。
「準備開始大驗了?」泰娜瑟克特問。經過這麼長時間,無線電項目看來總算完成了。
「拉緊嘴邊的束帶,思想聲就會更響。」
泰娜瑟克特正在輸掉自己身體內部的戰鬥,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是剜刀。不,戰鬥還遠未結束,最準確的說法是這樣:潮流已經變了。最初,她常常有些小勝利,比如由著阿姆迪傑弗里擺弄那種通信器材,兩個孩子怎麼都猜不到她一直注意著他們的進展。但這已經是許多個十天以前的事了,而現在……有些日子,她完全控制著自己的全部組件。可其他時間,她只是看上去掌握著控制權而已——而且,在這些日子中,她常常覺得格外興奮。
「不能思考了。」她對阿姆迪說,聲音含混起來。
阿姆迪傑弗里捧腹大笑起來。
斗篷把剜刀殘體的思想聲大半捂住了,阿姆迪借這個機會擠到近處。「傑弗里說也許我們不應該修改設計,用無線電傳遞思想。」他說,「但這種新設計比過去的好得多,我知道!還有,」他使了個被人一眼看穿的鬼點子,「我看還是我來試驗比較方便。」
「同時收緊全部束帶?」

阿姆迪的襲擊讓泰娜瑟克特大吃一驚,思想差點散亂。出了什麼事?……世界歷史上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如果思維共生體也能耳鬢廝磨,也能攜手合作……會引發無數後果,後果之後還有後果,一連串連鎖反應。她覺得天旋地轉。
她晃晃腦袋,極力掌握這陌生的一切。「讓我再適應一會兒。」她說,嗓音幾乎算得上鎮定。她看看四周,動作很慢。她發現,只要自己集中注意力,動作不要太急促,她就能夠思考。突然間,她可以感受到身上的無線電斗篷,知道它們覆蓋著自己的全部震膜。在這種情況下,她本來應該什麼都聽不見,組件之間被隔離,斷了聯繫。但是,她現在的思想只是有點糊塗,和晚上沒睡好覺第二天早上的情形差不多。
「拉得越用力,無線電的聲音就越大。」阿姆迪補充道。
鐵先生一下子高興了,馬上又疑心重重:「我說不準,阿姆迪老是開我的玩笑,好像識破了我的計劃似的。」
「也許我會讓他查一查。木女王也有一點比咱們強,她手裡掌握著數據機。」鐵先生不作聲了,神經質地咬著嘴唇。過了一會兒,整個組合猛一搖晃,像要把逼近他的各種威脅全部甩開,「施里克!」
「我盼著出現這種事,啊,我是多麼希望出現這種事啊。」他向前走了兩步,離她更近了。五英尺。八個他盯著五個她,距離已經只能用英寸計算了。他一隻鼻子伸過來,和泰娜瑟克特挨挨擦擦。透過斗篷,只有隱隱約約一點思想聲傳過來,和他在五十英尺以外的聲音大小相若。一時間,兩人震驚不已,面面相覷。鼻子都碰在一起,但他們仍舊可以思考!阿姆迪發出一聲狂喜的尖叫,撲進泰娜瑟克特的組件中,撞著她的後背、擦著她的腿。「看見了嗎,傑弗里?」他用薩姆諾什克語高喊,「成功了,成功了!」
「不行,阿姆迪,你不能去。」鐵先生的聲音充滿關切,只有剜刀殘體發現了他一兩隻組件嘴角的冷笑。
「說得對。咱們先把你的那個老對頭收拾了,再玩大的。可是……兩腿人最近傳來的信息中有些地方很奇怪。你覺得他們會有幾分懷疑?阿姆迪傑弗里告訴他們的東西會不會比我們知道的多?」
「唉,那好吧。」幼崽又爬近一點兒,「泰娜瑟克特大人,別害怕。我們把無線電斗篷在太陽下曬了好長時間,電已經充滿了。只要把所有束帶收緊,包括脖子上的束帶,就能啟動機器。」
傑弗里說了句什麼,阿姆迪氣惱地朝他尖吠一聲,接著說:「傑弗里什麼都擔心,但總得有人試驗試驗這套無線電吧。還有個速度方面的小問題。無線電波的速度比聲音快,傑弗里怕它的速度太快,會把使用無線電的共生體攪得昏頭昏腦。他說的都是傻話。能比頭碰頭時思想的傳遞速度快到哪兒去?」用問句下判斷,泰娜瑟克特-剜刀殘體笑了起來。這一窩小狗崽可真不會撒謊呀。他覺得阿姆迪其實知道自己那個問題的答案,也知道答案對他不利。
「很抱歉,我不能讓你去。等測試完了,知道它很安全,再——」
內城。之所以把這座城堡建造得像秘島一樣堅不可摧,目的全在於此。這個地方漂亮極了,完全可以起到鐵先生告訴阿姆迪傑弗里的作用:一座神殿,供奉傑弗里的飛船,保護它免遭木女王攻擊。中央拱頂是飛檐式的,用石塊嵌合得天衣無縫,寬度與秘島上的大會堂相當。泰娜瑟克特從旁邊走過時總用一雙眼睛觀察著這座建築。鐵先生打算在拱頂表面再鑲一層最光潔的粉紅色大理石,從幾十英里的高度都能看到。即使飛船不落入陷阱,拱頂里還有另外一個。這就是鐵先生計劃的核心。
你真該死,木女王!泰娜瑟克特當然沒有親自見過女王,但剜刀卻對那個共生體了如指掌,他的組件大多是女王的子嗣。那位「溫和」的木女王生了他,把他撫養成人。是木女王教他如何思考、如何實驗。剜刀心中的傲氣木女王應當比誰都清楚,她應該知道,他會不斷追求,進入父母絕對不敢涉足的禁區。羽翼豐|滿之前,他的邪惡天性便暴露無遺,他的秘密實驗也被人察覺。那時木女王就應當殺掉他,至少拆散他這個組合。她沒有這麼做,只把他驅https://read•99csw.com逐流放了事……由著他創造出像鐵先生這種邪惡的事物,後者又繼續創造出自己更加邪惡的造物,一步一步,建立起這個自上而下徹底瘋狂的組織。

泰娜瑟克特笑道:「思想和剛才一樣清楚。」她走過這邊的兩隻組件,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她倒吸一口冷氣。
她又趴了下去,幾個她嘔吐了。世界像蒙上了一層霧氣,模模糊糊的,在霧氣中抖動著。思想聲斷斷續續,零零碎碎,連不成調子。思想就在那裡。抓住!抓住!只要協調就行,只要一致就行。她想起阿姆迪傑弗里的話,有關無線電波比聲音的速度快,等等。也就是說,現在的情形和四面尖嘯的峭壁還不一樣,眼下的問題剛好相反。
她從施里克附近跑過,衛兵們啪地立正。「施里克!你覺得怎麼樣?」她的一個組件沖他那張蠢臉喊道。遠遠的後面,和她的其餘組件以及阿姆迪在一起的鐵先生朝施里克喊叫著,讓他緊緊跟著她。
她再一次站起身來,開始在阿姆迪和鐵先生之間的空地上緩緩走動。「你們聽得見我的話嗎?」她問。
從以往的經驗來看,除非派人數眾多的大部隊,否則攻擊這座新城堡——即便它已經搖搖欲墜了——無異於自尋死路。泰娜瑟克特一聲苦笑,當然,木女王肯定會把傳統觀點拋到一邊。這個木女王啊,自以為有了可以從幾百英尺外轟塌城牆的秘密武器。就是現在,鐵先生的間諜報告,木女王已經吞下了誘餌,那支小小的軍隊已經攜帶著他們粗劣的大炮踏上征途,從陸路向海岸進發。
她——剜刀——要的是天才與無情的綜合體。但是,身為泰娜瑟克特,她看得很明白。經過那麼多次剔割,剜刀創造出的僅僅是一個可憐、可悲的東西。這種感覺真是奇特,但有時,鐵先生實在像是剜刀最令人同情的犧牲品。
打開之後,無線電大致像一件斗篷,鐵先生的裁縫在肩部、腹部加上了夾子,讓大氅不會掉下來。但即使這樣,這東西還是大大超過了小小的阿姆迪的個頭兒,一個組件穿上之後,斗篷拖了下來,像一頂帳篷。「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小腦袋拱出來,先瞧瞧鐵先生,又瞅瞅泰娜瑟克特,想逼著他們相信自己的話。
新城堡的高牆兩邊建造時的臨時板牆還沒有拆除,泰娜瑟克特在板牆上慢慢踱步。這地方新倒是新,但還稱不上是一座城堡。鐵先生是用近乎恐慌的高速度緊急完成施工的。南牆和西牆非常厚實,裏面還有暗道。但北段有些地方只是一道壘著碎石塊的木柵而已。在鐵先生限定的時間內最多只能搞成這個樣子。她停住腳步,嗅著新鋸下的木料的味道。下面就是飛船山,景色真是美極了。現在這個季節,白天越來越長,日落與日出之間還有隱隱約約的天光。遍地積雪已經消融成夏天裡的一小塊一小塊,溫暖季節里的綠色灌木也露頭了。站在這裏,她可以看到數英里之外,望見藍色的大海環抱著的遠方的島嶼。
「快到最靠外的牆邊了。」
「別到城牆上去。」鐵先生說,聲音很輕。
傳來腳爪跑動的聲音。門開了一道縫,施里克探進一隻腦袋:「大人有什麼吩咐?」
「哦,對不起。」傑弗里扭頭對阿姆迪說了幾句,好像在說什麼過去的設計。
泰娜瑟克特的兩隻組件掙開阿姆迪的擁抱,散開幾英尺。思想聲依然很清晰,加上一點模模糊糊的背景聲,跟剛才沒什麼分別。但她開始感受到了距離的拉長,有點不容易保持平衡了。她讓那兩隻組件繼續朝遠處走三十英尺。在最安靜的環境中,這是共生體可以保持協調的最大距離。「跟頭碰頭時沒什麼區別。」她驚嘆道。按說,在三十多英尺的距離上,思想聲已經十分微弱了,聲音傳過這段距離的時間差也使組件之間的協調十分困難。
「好吧。」她恢復正常音調,對鐵先生道,「咱們看看我能不能分得更遠一些。」那兩隻組件又向前走了十碼。和其他的組件已經拉開了六十多英尺!
她一隻頭轉向鐵先生,聲音里充滿喜悅:「我在騰雲駕霧!」她從惶恐驚怖的人群中奔過,朝四面高牆衝去。她置身於四面八方,越散越遠,無處不在。這幾秒鐘的記憶她將永誌不忘,哪怕千年之後,傳承她靈魂的共生體仍將記得,栩栩如生。
而現在,木女王卻要來糾正自己當年的錯誤了,整整晚了一個世紀。帶著她的玩具炮,跟從前一樣信心滿滿、無比樂觀。她是走向一個鐵與火的陷阱,她的人一個都別想活著出來。要是能想個辦法警告女王就好了。泰娜瑟克特之所以來到這裏,唯一的理由就是她自己發出的誓言:消滅剔割運動。只要木女王知道前面等著她的是什麼,只要她查出自己營帳中的叛徒,那麼,可能還存在一線機會。上個秋天,泰娜瑟克特差點就要派人前往南方,把一封匿名信送到木女王手中。有些做生意的商人來往于兩個王國,她的剜刀的記憶告訴她哪些商人也許最可靠。她差點給其中一人一張字條,一張寫滿秘密的絲紙,內容是飛船的降落、傑弗里還活著。幸好她沒來得及,生與死只差一天——鐵先生給她看了一份報告,內容有關另一個人類成員,還有木女王在數據機方面取得的進展。報告中有些內容,只有木女王領導層中的核心成員才可能知道。是誰?她沒有問,但她猜到了,肯定是維恩戴西歐斯。泰娜瑟克特組合中的剜刀組件還記得自己的這位同系血親。他們有過……交易。兩個組合有同一位父親,但維恩戴西歐斯卻沒有繼承到父親的半點天賦,傳給他的只有強烈的冒險投機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