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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WO 26

PART T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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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強迫自己正視蘇娜的目光。從一開始,她就堅持這種觀點,從未動搖過。我早該知道,最後總會有這麼一天的。所以,她將會一敗塗地,而對此范卻無能為力。「很抱歉,蘇娜。輪到你發言時,你可以在百萬青河人面前闡述自己的見解。許多人會相信你的話。那以後,我們投票表決。然後——」從他在大會堂里看到的情景,從他在蘇娜·文尼眼睛里看到的神情……范知道,第一次知道,他會贏的。
他掌心向外,等待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聲平息下來。他的演講詞以銀色標註的形式出現在他眼前。多年來,他反覆錘鍊過這次演說的內容,直到大會開始之前。每一個名詞、每一個動詞,都精心打磨。
范走進一條長長的走道,周圍是一批由陌生人組成的警衛。這將是范與蘇娜的最後一次見面,蘇娜那張臉在范的腦海中盤桓不去。老嫗的雙眼噙著淚水。最後一次演出。
終於,范期盼已久的時刻來到了。這是他實現理想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機會。他躲在主席台入口的帷幕後,望著會場。蘇娜剛剛結束了對范的介紹,正在離開講台。歡呼聲喝彩聲響徹會場。「天啊——」范小聲嘟囔著。
「在這裏,在納姆奇,我們打破了命運的輪迴。在上千個世界中,我們人類爭戰不休,直至覆滅。唯一拯救我們這個種族免於滅絕的只是時間和距離。直至今天,人類都在不斷重複這種悲慘的命運。
最後,他的目光落到蘇娜臉上:「我不明白……但無論你玩什麼花樣,投票結果是你無法改變的。上百萬人聽到了我的話。」
蘇娜的身體掩在一身加了襯墊的套裝下面,不過就算這樣也掩飾不住她的瘦骨嶙峋。但她的頭腦和意志仍然和過去一樣。在那具座椅里,在醫療技術的支撐下,她搖頭的動作仍跟過去一樣堅決,幾乎和她還是個年輕女人時一樣自然:「拯救了他們?沒錯,你確實改變了這裏的命運,但還是有億萬個人喪生。面對現實吧,范。為了安排這次會議,我們耗費了一千年時間。某個文明要完蛋了,我們便立即趕到?每次都及時趕到?這種事是不可能的。還有,要不是馬雷斯克的毀滅,縱然你有五千艘飛船,也還是不夠。為整個星系提供補給,它的貨運量必然達到極限,再也無法應付不久之後肯定會發生的意外事件。」
旗艦艦長望著他的眼睛,嘴唇哆嗦著:「大人,真——真對不起。瓊想讓我換一種生活方式。我們——我們仍舊是青河人,可我們不能跟您上船。」
「你們現在聽到了我的聲音,滯后不到一秒鐘。在這個會場里,我們可以聽到各地青河同胞發出的聲音,甚至包括那些來自遙遠的古老地球的同胞——時間滯后不到一秒鐘。這是第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我們能夠親眼看到咱們青河人都是什麼樣的人,能夠決定我們將成為什麼樣的人。
范聳聳肩:「確實是好運氣。但是蘇娜,這次事件仍舊證明了我的觀點。我們都知道,這種類型的大崩潰是最致命的——而我們拯救了他們。」
范的目光依次掃過對面幾個人的臉。蘇娜的方案有可能行得通。如果真的奏效,只能說明一件事,他以為支持他的艦隊司令們其實大都像拉科、布特拉和科歐一樣。還有,這批司令還得在他們自己的部下面前事先安排好一整套謊言。「蘇娜,這些……你計劃了多長時間?」
這裏還是找不到合適的文明會場舉行青河大會。於是范和蘇娜沒有變動既定方案,大會仍將在布里斯戈大裂隙舉行——星系中最荒蕪的所在。但至少沒有廢墟,也沒有需要立即解決的當地困難。從布里斯戈望去,納姆奇和它的三顆衛星只是一個藍色圓盤和它周圍的三點星光。
蘇娜在前廳等他,還有幾張新面孔——拉科、布特拉、科歐。他的第一批孩子,現在卻比他的年紀還大。
蘇娜接著說道:「接下來的二十千秒,你會和持反對意見的人開一個特別會https://read.99csw.com議。會議結束后,你將出來宣布一個雙方協商之後的決定:青河將在我們的信息服務網路上加大投入,下更大的功夫,以利於各地重建的文明。而你,你會收回讓青河人充當星際總管的意見。你被我們大家說服了。」
他們沒有被殺害,但范已經吸取了教訓。他開始了自己緩慢、秘密的返航。蘇娜早已是活人再也夠不到的目標了,但他和她共同締造的青河還在,這個背叛了他的青河。而且,他仍舊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
動力椅「嚓」的一聲,她飄了過來。
大會開始前的兩三兆秒簡直忙瘋了,需要調整的安排是那麼多。納姆奇星系嚴重缺乏自動化設備。為避免形勢進一步惡化,出現新的「冒險家」,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兒都需要外來的扶持。但范不希望他自己的人忙得無法出席大會。蘇娜理解他的想法,沒有趁機耍什麼花招。她和他一起重新調整了大會議程,讓范的人能全部趕到營帳,同時又不至於使納姆奇的新政權發生危機。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話題?真荒唐。但蘇娜的話觸到了他的一根敏感神經。「我當時只剩下一艘飛船了,蘇娜。換了你會怎麼辦?」該死的,我救了那個文明,救了不殘暴的那部分文明。

「從你還是個年輕人時就開始了,范。我一生的絕大多數時間。但我一直在祈禱,希望不至於發展到現在這步田地。」
蘇娜轉過身去,她的合成聲音很低,很柔和:「不,我不會發言。投票表決?笑話,你居然也要靠這個……你終結斯特倫曼大屠殺的經過,我們都聽說了。」

蘇娜·文尼用自己在小行星帶上的最後一批資源建立了一個營帳,作為大會會場。范原本希望青河計劃的這次成就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我們拯救了這個文明,蘇娜。你現在相信我了吧,我們可以成為比四處流浪的貿易者更偉大的文明。」
她遲疑了一下。范再一次盯著他的三個孩子。拉科避開他的視線,但布特拉和科歐嚴肅堅決地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們不想傷害你,爸爸。」拉科終於迎上他的目光:「我們愛你。我們本來想通過大會這場把戲讓你認清現實:青河人不可能成為你希望的那種人。沒想到形勢發展得——」
范停下來,他感到自己臉上浮起一縷淡淡的微笑:「所以,希望就在這裏。只要聯合起來,分裂成兩個部分的人類就能作為一個整體,永遠生存下去。」他環顧四周,讓頭戴式放大凸顯出許多人的面龐。他們在凝神傾聽。他們最後會贊同他的計劃嗎?「凝結成為一個整體,我們就能永續生存……只要我們能夠改變青河。對客戶來說,今後的青河人將不再僅僅是做買賣的貿易者。」
范記不大清自己後來又說了什麼。所有的觀念,以及如何陳述,在他心中醞釀太久太久,早已成了自然而然的習慣,做了之後便記不真切了。他只記得那些臉,那麼多充滿希望的臉,還有更多謹慎戒備的臉。發言最後,他告訴大家,他的所有請求都將由大家投票決定。「如果不能同心協力,我們青河最終也會滅亡,被傾覆過無數個客戶文明的命運車輪碾碎。但只要你們把目光從當前的貿易中輕移出來,稍稍看遠一點,向未來做出這項重大投資,那麼,沒有什麼夢想是我們無法實現的。」
范在睡袋裡翻了個身,讓呼吸變成輕輕的鼾聲。在他的眼皮後面,圖像切換到他對雷諾特和聚能監控員的監視數據。從長遠看……?只要不出什麼愚蠢的意外,從長遠看,最大的威脅依舊是安妮·雷諾特。
選擇再簡單不過。誰會願意踏上一條單程旅途,一去不返?對方非常謹慎,房間里沒有一個他的堅定追隨者,除了薩米。「薩米?」
「同胞們!」
「比你想象的少得多,范。你最堅定的支持者我們全都認真研究過。」
蘇娜的動力椅與其說像一件用品,不如說更像一個活動的https://read•99csw.com醫院病房。她的雙臂抽搐著抬起來,雖然在零重力環境下,動作仍然虛弱無比。「不,范。」她說。她的眼睛跟過去一樣清澈碧綠,肯定是移植的,或者是人造眼。她的聲音很明顯是人工合成聲,但范仍能聽出聲音里那熟悉的笑意。「應該由大會來決定,難道你忘了?我們從來不贊同你的計劃。之所以到這兒來,就是要對你的計劃進行投票表決。」
「你是對的,范,你很可能贏得投票……所以不會有什麼投票表決,至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
但是……如果不是薩米找到了他,他還是會老死在特萊蘭。現在,命運和時間給了他第二次機會:聚能,還有它可能創造的未來。
「蘇娜!」
「緊張嗎,大人?」他身後的薩米·帕克問道。
蘇娜飄近了些。范意識到,只要他猛撲過去,應該可以一把抓住動力椅的扶手,一拳搗開她的胸膛。然後撞傷我自己的手。蘇娜的心臟兩三個世紀之前就已換成了機器。「孩子,范,這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在追求這個夢想的過程中,我們成了今天的青河人。可說到底,它仍然只是一個夢,一個註定幻滅的夢。」
蘇娜·文尼現在已經很老了,進入技術文明之初,醫學科技快速、長足的進步彷彿可以輕易戰勝死亡。頭幾千年裡,人類的壽命達到了兩三百歲。但那以後,進步便不那麼顯著了,每前進一步都更加困難。於是,人類的又一個幻夢破滅了。冷凍冬眠術可以將死亡推遲到數千年以後,但即使在最好的醫療條件下,人類的真正壽命也不可能達到五百歲以上。這是人類壽命的終極上限。接近這個上限的人必然付出身體功能方面的重大代價。
他再一次看向蘇娜:「那麼,你想怎麼贏我?讓五十萬人突然間意外身亡?或者挑選目標時更精確點兒,悄悄幹掉三萬來個固執的紐文分子?行不通的,蘇娜。外面的好人太多了。或許今天你可以贏,但我的話已經傳出去了。遲早你所擔心懼怕的青河內戰會擺在你面前。」
站定后,范向人群抬起雙臂,頭戴式的整個視域里都是向他熱烈回應的青河人。一秒鐘后,他耳邊的歡呼聲更響亮了。為了顯示提詞,頭戴式清屏了。這麼遠的距離上,他無法看到大家的面貌,只能根據座席安排推測坐在那裡的是什麼人。人群中不乏女性的身影。某幾個地方,女性很少;大多數地方,女性人數和男性人數一樣;還有一些地方——比如斯特倫曼人的座位上——女性的數量大大超過男性。也許他應當在她們身上多做些工作。自從和斯特倫曼人打交道以後,他漸漸意識到,要論目光遠大,女人有時比男人強得多。但中世紀堪培拉形成的男女偏見仍然對他有一種十分微妙的影響,不僅如此,范還從來搞不懂該如何領導女人。
一間小小的船艙,幾乎一片漆黑。小型營帳里的下級官員住的那種小房間。密封袋裡裝著工作服。一個標牌向他輕聲細語,一個名字浮現在他眼前——范·特林尼。
但是,突然間,他不再需要那些小小的銀色標註了。范的雙眼越過聽眾,投向無邊宇宙中的全人類。他脫口而出:
「不想祝賀我演講成功嗎?」范笑逐顏開,到這會兒還覺得腦袋暈乎乎的。他伸出雙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是這麼虛弱,這麼衰老。啊,蘇娜!這應該是我們兩人的勝利。可她是不會這麼想的。她只會把這看成自己的失敗。因為她已如此年邁,不可能看到今天的成就將會帶來什麼影響了。
和平常一樣,只要范讓怒火淹沒自己,往事便會湧上心頭,比任何頭戴式的輸出更加鮮明。返回現實則像一個惡毒的笑話。蘇娜的「遠航艦隊」並不是一隊鐵棺材。即使到了現在,距蘇娜的背叛兩千年後的現在,范仍然想不通這是為什麼。最大的可能是,叛徒中仍有另一些人,掌握著一定權力、卻沒有完全喪九-九-藏-書盡天良,他們堅決不同意殺死范和那些忠於他的人。組成「艦隊」的飛船比裝上吸附式推進器的貨船強不到哪兒去,船艙里除了淪為難民的范的手下和冷凍設備之外,幾乎空無一物。但是,「艦隊」的每艘飛船都被設定了一條不同於其他船隻的航線。航行千年後,這批人四散在人類空間的各個角落。
他們上面,帷幕之外,歡呼聲震撼天地,好像比他上講台時更加響亮。
蘇娜抬起手:「對不起……范,你的運氣實在太好,本事也太大了。」她彷彿在自言自語,「差不多一千年裡,你跟我一直在策劃這次大會。其實這隻是個幻影,但在追逐這個幻影的過程中,我們創建了一個可以長久持續下去、時間超過你最樂觀的、夢想的貿易文明。我一直以為,到最後,等到大會召開的時候,我們大家面對面坐到一起時,你的理智和常識會佔上風……」她搖搖頭,顫巍巍地笑了笑,「但我沒有想到,你的運氣竟然這麼好,不早不晚,偏偏趕上納姆奇的大動蕩,也沒料到你能把這件事處理得這麼巧妙。范,如果我們聽你的,按你的計劃走下去,十年之內,納姆奇很可能會發生巨大的災難。幾個世紀之內,青河便會分裂成十幾個互相爭鬥的小團體,每個小團體都自認為是『星際總督』。我們共同的夢想也將就此化為泡影。
范麻木地點點頭。如果安排了那麼久,是不可能出現明顯的紕漏的。不過這些已經無關緊要了。「你說我的艦隊正等著我?」他的嘴角譏諷地一撇,「船員當然是那些無藥可救的傢伙咯,對嗎?多少人?三萬?」
拉科的話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孩子們臉上的表情。很久以前,在堪培拉的一個早晨,范從自己的兄弟姐妹臉上看到過同樣的表情:磐石般冷漠堅硬。親人之間的感情只不過是……一場把戲?
范走出帷幕,走上講台時他與蘇娜擦肩而過。他們沒時間說話,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也不可能聽見對方的話。她虛弱的手輕輕拂過他的面頰。在海濤般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中,他走上中央的講台。鎮靜。離他必須開口還有至少二十秒。十九秒,十八秒……大會堂直徑足有七百米,是按照最古老的禮堂樣子建造的。他的聽眾幾乎代表了全人類,他們輕鬆地飄浮在大會堂的內部、四壁、天花板和地面,面對著這個相比之下小得微不足道的講台。范左右看看,上下看看,無論他的目光投向哪裡,都能遇上人們期待的目光。也不完全是這樣。有一大片空座位,將近十萬個,留給了那些在馬雷斯克遇難的青河人。蘇娜堅持要這樣安排,以表達對死者的敬意。范同意了。但他很清楚,蘇娜這麼做還有一個目的:提醒在場的所有人,范的計劃將使他們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
所有這些,范都想過,大會之前的幾兆秒時間里他一直在分析各種可能性:「但納姆奇是我們需要應付的最困難的局面,蘇娜。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徹底開發了這個太陽系內部的一切資源,又做好了抵抗的準備。單純的生化瘟疫或者獨裁暴政比這個好對付多了。」
「不必。你將宣布你個人的新目標,向人類空間的另一端遠航。當然,大家都看得出,這個決定很大程度是出於你的怨憤,但你還是會祝福我們大家。你的遠航艦隊已經準備好了,范,就泊在偏離裂隙大約二十度的地方。飛船全都是認認真真裝備起來的。你艦隊的自動化系統遠比普通飛船精良,甚至不需要值班人員。普通貿易船隊用這麼好的設備肯定會賠本的。第一次醒來將是從現在算起的幾個世紀以後。」
一場把戲。「這場戲倒是可行,但在這以後,你還是得殺死一大批人。」
蘇娜從一開始就是這麼說的,從她意識到范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這個夢想起,她就這麼說。唉,蘇娜,我真不想傷害你。但如果你非得眼睜睜看到我的意見獲得壓倒性勝利,那麼,好吧。
蘇娜拖到布里斯戈大裂隙中部https://read.99csw.com的這個營帳其大無比,即便跟她在納姆奇大動亂開始前擁有的地產相比,這個營帳也是個巨無霸。營帳泊位可以容納倖存下來的全部星際飛船。安全方面做得也很周密,蘇娜的警戒力量一直延伸到裂隙之外兩百萬千米。
「該死的,真他媽的緊張。」說實話,一生之中,他只有一次像今天這麼害怕……那時的他還是個小孩子,平生第一次踏上星際飛船,第一次面對青河貿易者。他轉過身,看著自己的旗艦艦長。薩米在微笑。自從成功拯救了塔雷斯克以來,他一直這麼高興,他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真可惜。也許他再也不能遨遊太空了,至少不能跟范的艦隊一塊兒走。他的隊伍救出來的那批人竟然真是他的家人,還有,他那個漂亮的曾曾曾侄女——瓊——確實是個好姑娘,但她對薩米這輩子應該幹什麼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薩米伸出手:「祝……祝您好運,大人。」
上面的歡呼仍在繼續。蘇娜抬頭向上望了一眼:「是啊,無論做什麼,你都做得比我預想的好得多。不對,你做得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你一直是這樣的。」她的合成音既憂傷,又驕傲。她一抬手,動力椅飄出前廳。范跟著她走了出去,遠離會場的喧囂。「不過,你也知道,你這次成功很大程度是碰上了好運氣,對不對?」她繼續說道,「如果這支艦隊群抵達時沒趕上納姆奇處在分崩離析的狀況中,你一點機會都沒有。」
營帳中央是一個零重力的大會堂,這個已經大到超越一切實用目的的會堂,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華麗的。這將是貿易者們有史以來舉行的最大規模的會議,未來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這種規模的盛會。大會之前數兆秒是大家互相交流往還的時間,范的時間被各項拯救計劃排得滿滿的,但他還是儘可能擠出時間,參与這些活動,幾乎每一天他都能建立起新的聯繫,此前的他一百年也不可能進行這麼多交流。他必須想方設法改變懷疑論者的態度,這種人真是太多了。從本質上來說,這些都是好人,就是太謹慎,也太精明了些。其中的許多人都是他自己的後裔。他們對他的景仰看來是真誠的,對他的愛也是真摯的,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說服了他們。范意識到自己的脾氣越來越焦躁,比在戰鬥和最激烈的貿易中更甚。再正常不過了,他告訴自己。為這一刻,他已經等待了一生。離最後考驗只有幾兆秒了,緊張是難免的。
聽眾們安靜了,近於鴉雀無聲。百萬張臉向上注視著他,穿過會場注視著他,自上而下注視著他。
「有一句話,過去是真理,今後仍然是:沒有一個固著行星的文明的支持,一小撮孤立的飛船和人員無法重建技術文明的核心。與此同時,還有一條同樣顛撲不破的真理:沒有來自外界的援助,任何固著行星的文明都不可能永遠延續下去。」
范點點頭:「啊。」
范拋開過去,重新調了調太陽穴和耳朵里的定位器。要做的工作比以前多得多。他應該冒險多跟文尼面對面談幾次。接受反饋訓練以後,文尼能學會如何應付勞的突襲式盤問,而不至於徹底露餡兒。嗯,這倒不難。難的是怎麼誘導他,向他隱瞞自己的終極目標。
青河大會將於二十兆秒后舉行。納姆奇星系仍舊是滿目瘡痍。阿爾欽已經沒有人了,它的居民在納姆奇行星上紮下了營盤,沒有發生飢荒。最小的衛星馬雷斯克成了充滿放射污染的廢墟,需要幾百年才能完成重建。死於馬雷斯克的人數高達十億。最後一批糧食補給船幸免於難,外圍自動化農場已經全面重啟,能夠為塔雷斯克的二十億倖存者提供必要的糧食。納姆奇的自動化系統成了一個爛攤子,效率只相當於大動蕩開始前的百分之十。所有沒有在動蕩中喪生的納姆奇人都能活下去了,他們可以用畢生精力重建家園。這裏的文明不會滅絕,不會墮入蒙昧時代。但倖存者的子孫後代仍將震驚于這場險些毀滅一切的大災難。
「同胞們,我祝賀你們。我九-九-藏-書們穿越數百光年的距離,拯救了一個偉大的文明,使它免於滅絕。儘管發生了最可怕的陰謀和背叛,我們還是做到了。」他頓了頓,朝那一大片空座位做了個沉重的手勢。
片刻之後,他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范·紐文面對過上百次的陰謀、出賣,早在見到第一艘星際飛船之前,他便有了對這種背叛的本能直覺。但這次是……蘇娜?蘇娜是唯一一個他可以完全信賴的人,他的救星,他的愛人,他最好的朋友,他畢生與之共同籌措一切的戰友。可現在——
蘇娜仍在不住搖頭。即使到現在,她還是不認同范的觀點:「不。大多數情況下,你確實可以讓局勢發生一定的變化,但最常出現的肯定是堪培拉的局面——做出一點小改進,但向前邁進的每一個腳印都是由貿易者的鮮血凝成的。你說得對,沒有我們這支規模龐大的艦隊,納姆奇文明會就此滅亡。但就算滅亡,這個世界上還是會有一部分人倖存下來,小行星帶上甚至會保留下個別城市。接下來發生的就是那個重複過無數遍的老故事了。總有一天,這裏還會出現另一個文明,哪怕是外來的殖民文明。從蒙昧到文明,中間隔著一道鴻溝。這一次,你在這道鴻溝上架起了一座橋,千百億人會對你感恩戴德……但還是要再過許多年,通過精心管理,這個系統才會恢復到動蕩之前的水平。我們這裏的人,」她的手顫抖著抬起來,指指大會堂的方向,「或許可以做好這些事,或許做不好。但有一點我很肯定:我們不能替整個宇宙做好這些事,而且一直做下去。」蘇娜做了點什麼,動力椅「嚓」的一聲停住了。
蘇娜搖搖頭:「我們誰都不殺,范。你的話也不會傳出去,或者說,不會廣為流傳。大會堂里的人會記得你的演說,至於演說記錄——絕大多數記錄設備都是我們的。為大家提供便利,以示友好,不記得了?到最後,你的演說會被加工得更……安全些。」
如果會堂像飛船一樣有加速度,或是處於行星地表,以范的激動狀態,走下講台時肯定會踉踉蹌蹌。不過就算在這個會堂,走到帷幕後,范還是需要薩米·帕克的攙扶。
蘇娜嘆了口氣:「是啊,他們聽到了。要是公平投票的話,你可能會以微弱優勢取勝。但是,許多你以為支持你的人……實際上是我的人。」
范什麼都沒說,轉身走開。門邊出現了警衛,等待著押送他。他沒有看自己的孩子們,走過薩米·帕克面前時也沒有說一句話。在那顆死寂、冰冷的心臟深處的某個地方,范希望他的旗艦艦長過得幸福。薩米背叛了他,但他跟對方的其他人不一樣。還有,顯然薩米真的相信那套遠航艦隊的鬼話。蘇娜描述的那支艦隊,誰會出錢裝備它?絕不可能是精明的貿易者蘇娜·文尼,也不可能是她面如鐵石的孩子們,同樣不可能是那些為這一天謀划已久的同謀。建造一支由真正的鐵棺材組成的艦隊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我父親肯定理解這種做法。最好的敵人是長眠不醒的敵人。
她轉過身來,伸出雙手,搭在范的肩頭。范望著她的臉,肩頭感受到她的雙手。突然間,他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這一切都是肌膚和骨骼自己的記憶。這種記憶比他們成為朋友的時間更長,比他們成為愛人的時間更久。來自他們在「重奏」號上相識之後不久。那時的蘇娜·文尼是個嚴厲的年輕女人,時常對少年范·紐文大發雷霆。每次發脾氣時,她都會伸出雙手,抓住他的肩頭,長時間抓著,直到他那個年輕的野蠻人腦子開竅為止。「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我們可以跨越整個人類空間,但不能把所有人類文明統統置於我們的管理之下。要做到那種事,你需要一個對你敬愛到五體投地的奴隸組成的種族。而我們青河人永遠不可能成為那樣的人。」
范打量著這個房間,頭腦里天翻地覆。蘇娜身邊是她的助手,六個人。還有拉科、布特拉、科歐。他這一方呢?只有薩米·帕克。薩米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垂頭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