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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三章 午夜電話

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三章 午夜電話

「祝你們一切順利。」莎拉說。
「有空的時候來看看我們吧。博納爾鎮也不是太遠。」他猶豫了一下,又說,「看來約翰是挑了個好女孩兒。你們過去是很認真的,是吧?」
莎拉問:「請問,情況有多糟糕?有希望嗎?」
她拿起話筒,心想肯定是約翰打來的:「喂?」
「我不知道。」他說,聳聳肩以平抑他升高的嗓門。有人凌晨2點鐘給你打電話,把你晾在一邊,你點數你的親屬們並一個個盤算他們的健康狀況。你列出七大姑八大姨,如果有爺爺奶奶輩兒的親戚的話,你還要合計合計他們的疾病。你想知道是不是你的哪個朋友心臟剛剛停跳了。你盡量不去想你還有個深愛的兒子,不去想這些電話怎麼好像總是在凌晨2點打來,也不去想你的腿肚子怎麼一下子緊張得僵硬沉重起來……
「完全不介意。」
「我們要更好地行事,」她悄聲說,懇求地看著他,「我們要更好行事他才不會死。你會看到的。你會……」
「赫伯特?」
薇拉「吧嗒」一聲合上《聖經》。
「我想我兒子可能會死。但我已經祈禱過了。我跟上帝說明這件事兒了。就像歌中唱的那樣:『我們是否軟弱多愁,千斤重擔壓肩頭?我們絕不應當因此灰心,奔向耶穌座前求。』」
「好的,但你是誰……」
他放開她了。莎拉既尷尬又不知所措。薇拉打開《聖經》看,嘴唇不停地蠕動著。
那邊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長到莎拉以為她是不是說錯話了。然後赫伯特說:「我也不知道她好不好。可能我知道,只是我不願說出她不好吧。她以前就一直痴迷宗教,手術后更嚴重了。她進行了子宮切除手術,現在更厲害了。她一直說『世界末日、世界末日』的。她將約翰的事故和『基督升天』聯繫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就是在善惡大決戰前,上帝要把所有忠誠的信徒帶上天堂去的說法。」
「好了,好了。」赫伯特說,一隻胳膊摟住她,她哭起來,模模糊糊覺得,有人讓他安慰他會感覺好些;他老婆在約伯的傳說故事里找到了自己那一份隱秘的安慰,不需要他。
哦,老天,我們聽起來就像是一場「百老匯小劇場」演出似的,赫伯特在想。他為薇拉感到尷尬,也為麥格斯警官尷尬,他肯定聽見了薇拉的叫喊,就像在聽幕後的希臘戲劇合唱隊一樣。他不知道這個麥格斯警官在他的職業生涯中有過多少這樣的對話,他覺得一定有過很多次。也許他已經給計程車司機的老婆和那個已經死了的小夥子的母親打電話通知過此事了。他們的反應是怎麼樣的?但這重要嗎?薇拉為她自己的兒子哭不應該嗎?一個人幹嗎在這樣的時刻還一定要考慮如此荒唐的事兒呢?
斯特朗斯醫生猶豫了一下,焦慮地吸了口香煙,最後說:「不,我沒法兒評估。」
「晚安,史密斯太太。」莎拉木然說道。
「我也不知道。他們讓我等著。」
「晚安,史密斯先生。」
「你能不說話嗎?」
「是的。」莎拉說。眼淚湧出來,赫伯特話里的過去時她能理解:「過去是。」
「她還好嗎?」莎拉問。
「你們跟我來一下好嗎?」
赫伯特焦慮地說:「嗯,跟她通信的……那幫人……他們相信上帝馬上就要乘著飛碟來接忠誠的信徒們了。就是說,把他們都用飛碟帶上天堂去。這些……教派……已經證明了,至少對他們來說是證明了,天堂就在遙遠的獵戶座的某個地方。不,別問我他們是怎麼證明的。只有薇拉才能告訴你。這個……嗯,莎拉,這個讓我理解還是有點兒難度的。」
「他傷在什麼地方了?頭、肚子?什麼?被燒傷了?」
「薇拉,我得給醫院打電話,我可不想跪著打!」
「史密斯先生,很抱歉要在半夜通知你這麼不好的事情……」
「我是莎拉·布萊克內爾。約翰和我是好朋友,就是說我們兩個在一起,我想你們會這麼說。我可以坐下嗎?」
「這個現在誰也說不清。」斯特朗斯說道。他撥弄著香煙,焦慮地在煙灰缸上面輕敲它。莎拉感覺到他現在是在回答赫伯特字面上的問題,而迴避了赫伯特真正想問的問題。「當然,他現在是靠著生命維持設備活著的。」
「他受了重傷,莎拉。戴維·比爾森今早給醫院打過電話。他情況不妙……啊,太慘了。」
莎拉班上不守紀律的現象消失了。她之前感到存在的評審委員會現在對她的意見完全與之前相反。她逐漸意識到孩子們是把她視為一場悲劇中的女主角了,把她看作史密斯先生曾經的愛人。這個想法是在車禍發生后的沒有課的星期三,她在教師辦公室里突然產生的,隨後她一陣哭一陣笑。她也很害怕自己這個樣子,最後還是鎮定下來。她晚上不斷地失眠,也不斷地夢到約翰——約翰戴著萬聖節面具,站在幸運大輪盤場地前,一個空洞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喊:「老兄,我特想看這傢伙輸。」約翰說:「現在一切正常,莎拉,一切順利。」然後他走進了一間屋子,眉毛以上的頭全沒了。
赫伯特和薇拉那個星期住在「班戈旅館」,莎拉每天下午去醫院等消息時都會看到他們倆。什麼進展都沒有。約翰躺在6樓重症監護病區里,身邊滿是生命維持設備,呼吸也要靠一台儀器輔助。斯特朗斯醫生越來越不抱希望。車禍發生后的星期五,赫伯特在電話里告訴莎拉,他們要回家了。
她坐下,感激地說:「莎拉·布萊克內爾。我……」
「再見,赫伯特。」
他不由自主頹敗地坐到電話角的座位上,只感覺全身乏力。
下午5點的時候大多數學生都離去了。道恩也走了,莎拉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走的。7點九*九*藏*書鐘,一個年輕男人走進來,白大褂的翻領上歪斜地別著一個標籤,上面寫著「斯特朗斯醫生」,他走進等候室,四下看了看,朝他們走來。
她掛上電話,按了有一兩秒鐘,又提起電話打給醫院,詢問約翰的情況。沒有任何變化。她對重症監護的護士道了謝,然後在房間里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她想著上帝派出一支飛碟艦隊接上忠誠的信徒,然後匆匆帶著他們飛往獵戶座。同樣的另一件事兒也能說得通了,即一個神瘋狂到把約翰·史密斯的腦子弄亂,讓他昏迷,也許就這樣繼續下去,除非是他意外死去。
「晚安,莎拉。」赫伯特說。他發動著車子,汽車從車位上開出來,穿過停車場上了州道,這時莎拉才想起她沒問他們暫時住在哪兒。她估計他們現在自己也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是有一點兒害怕。
赫伯特說:「薇拉很煩躁,我們都很煩躁。你也一樣吧,看樣子。」
漫長的下午一直拖到晚上。
「請問你是赫伯特·史密斯嗎?」
「等著?在凌晨2點15分?」
「但現在我已經從上帝那兒聽到消息了。」薇拉邊說邊出神地仰頭看著月亮,「約翰不會死的。上帝的計劃里沒有約翰的死。我聽了,我聽到我內心裡那平靜而微小的聲音了,我現在心安了。」
「薇拉。」赫伯特聲音虛弱地喊。
「他死了嗎?」薇拉問,「他死了嗎?約翰死了嗎?」
赫伯特的聲音有力了些:「不過她還是能分清現實與虛幻的。她需要時間來適應。所以我跟她說,她在家裡也可以應對任何事兒,和這裏一樣。我得……」他頓了一下,好像有點兒窘迫,然後清了清喉嚨又說:「我得回去幹活兒了。我有工作,我是簽了合同的……」
那一刻他們三個人都不說話了,好像在思考這個世界,思考它不那麼有趣的方式:赫伯特這個大塊頭擠在電話角的長凳上,膝蓋緊抵桌子底面,一束花靠在臉上;薇拉跪在走廊火爐格柵旁;那位看不見的麥格斯警官以聽的方式見證著這一場黑色幽默。
一些話就像塗抹了麻|醉|葯一樣從他嘴裏掉下來:「我有個兒子叫約翰·史密斯,沒有中間名,對,他住在克利夫斯·米爾斯鎮,他在那兒的中學里教書。」
「你說什麼,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
麥格斯說:「他當時在一輛『班戈與奧羅諾』(Bangor & Orono)公司的黃色計程車上,我就我現在所知道的跟你說一下。涉事車輛共有三輛,其中兩輛是從克利夫斯·米爾斯鎮出來的孩子開的。他們當時正在飆車,向東,開到6號公路被稱為『卡森山坡』的地方時,你兒子在一輛計程車里,向西,去克利夫斯。計程車和那輛逆向行駛的車迎頭相撞。計程車司機死了,開那輛車的小夥子也死了。你兒子和那輛車裡的一名乘客現在在東緬因醫療中心。就我所知他們兩人現在情況都很危急。」
「你能否評估一下他醒過來的概率?」赫伯特問。

5

「肯定的。」
她走到他們身邊:「是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嗎?」
莎拉想起以前見過的一張車尾貼,上面寫著:「如果基督升天就在今天,上帝要抓住我的方向盤!」「是,我知道這個說法。」她說。
「嗯。」他應了一聲,晃晃悠悠下床。他不到50歲,膀大腰圓,已經開始掉頭髮了,穿一條寶藍色睡褲。他走到樓上的過道里,扭亮燈。樓下,尖厲的電話鈴聲不斷響起。
「我最後一次跟你說不要吵,薇拉。」赫伯特嚴厲地對她說,同時一隻手壓在他老婆的手上,「我現在不是在開玩笑。這女孩兒看起來是個好姑娘,我不允許你再挖苦她。明白了嗎?」
「上帝要他活著,我知道。」薇拉說。
太晚了。他的耳朵里聽到微弱的「噔」一聲,好像是電話那一頭的人把他的一隻鞋子脫在地上了。他得等著。有些電話他很討厭:聽不清,惡作劇的孩子問他是不是有罐裝的「埃爾伯王子」(Prince Albert)煙絲,接線員說話像電腦語音一樣,還有那些油嘴滑舌的人推銷雜誌,而這些討厭的電話中他最討厭的就是等著通電話。近10年以來有許多情形悄悄潛入了現代生活,這就是其中之一。以前,電話那頭的人會簡單說一句:「稍等,好嗎?」然後放下話筒。起碼你能聽到那邊遠遠的對話聲、狗的吠叫聲、收音機聲、嬰兒的啼哭聲等。而現在等著通電話完全是另一種樣子。電話里一片空白,陰森又不露痕迹,讓你感到驚慌失措。「我活埋你一會兒,你等等好嗎?」他們幹嗎不直接這樣說?
約翰的母親坐著,外套放在她身後的椅子上,手裡緊緊抓著《聖經》。她邊看邊嘴裏念念有詞,莎拉記得約翰說過她非常虔誠,也許虔誠得有點兒過分,約翰也說過她有可能會參与「聖滾」和「摸蛇」這類宗教儀式。史密斯先生,赫伯特,她突然想起來了,叫赫伯特,他的膝上放著本雜誌,但他沒有看。他在看窗外,新英格蘭的秋天向著11月份以及更遠的冬天一路燃燒。read.99csw.com
「我們給醫院打完電話就知道真實情況有多糟糕了。」他溫和地說。
「罪惡的地方。」薇拉頑固地又一次說道。
麥格斯警官說話了:「你有個男孩兒名叫約翰·史密斯嗎,沒有中間名?」

1

赫伯特問:「你們昨晚玩兒得好嗎?在遊園會上?」
斯特朗斯醫生關上門,點著一支香煙,桌子上到處都是煙灰缸,他隨手把火柴丟進其中一個裡面。「不好說。」他似乎自言自語地說。
「放開我。我要讀我的《聖經》。」
「但你們肯定多少知道他醒過來的概率,」莎拉說,「你們肯定知道……」她無法控制地做著手勢,但馬上又收回來了。
她回頭看了一眼莎拉,笑了笑。莎拉驀然從這個微笑中看到了約翰本人那種安心又漫不經心的笑容,但同時她又覺得這樣的笑容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怖的笑容。
「我才不要待著呢。」道恩說著匆匆跑開,「哐啷」一聲撞翻了一把硬塑料椅子。過了一會兒,莎拉看見,在外面10月寒涼的暮光中,這個女生坐在台階上,頭埋到膝蓋上。
「你好,莎拉。」打來電話的不是約翰,是同事安妮·斯特拉福德。安妮比莎拉大1歲,在克利夫斯學校教書兩年了。她教西班牙語,是個開朗活潑的姑娘,莎拉很喜歡她。但今天早晨她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沉。
莎拉的心沉下去了。「另外我和薇拉也有些存款。」一天的治療費就是200美元甚至更多,這樣的花費靠一張存摺能維持多長時間?最終是為了什麼目的呢?是為了在花光他爸媽的錢的同時,約翰能像個沒有知覺的動物一樣堅持下去,連小便都要沒有知覺地接個管子來排泄嗎?是為了讓他的病把他母親逼得懷著沒有實現的願望而瘋掉嗎?眼淚滑過臉頰,她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發現自己希望約翰死去,在平靜中死去。她內心裡有點兒驚恐地厭惡這種想法,但這想法一直存在著。
「是的,你是哪位?」
「我兒子……約翰……他是開著他那輛大眾(Volkswagen)汽車嗎?」
來了,莎拉想。走到一個單獨的小房間里,然後告知情況。無論這個情況是什麼,她都會等,他們回來時赫伯特·史密斯會告訴她她需要知道的情況。他是個善良的人。
「你稍等一會兒好嗎?」
赫伯特·史密斯從床上坐起來,懵懵懂懂,半夢半醒,搖搖晃晃,不辨東西。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克利夫斯·米爾斯的學生們來了很多安慰和祝願;赫伯特·史密斯後來和她說,約翰收到了300多張卡片。幾乎每張卡片里都夾有一張折起來的個人短箋,上面寫著他們希望約翰能快點兒好起來的話。薇拉一一給他們回了信,在一張字條上寫上「謝謝你」,再加一句《聖經》里的話。
這裏沒有莎拉說話的份兒,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他死了嗎?千萬別說他死了……」
「誰來的電話?」
電話從她手中滑出,她重重地坐在灰暗的世界里,
下午2點的時候學校開始放學,約翰的一些學生來到醫院,穿著舊外套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戴著奇怪的帽子。莎拉沒看到多少讓她覺得文質彬彬的孩子(那種有上進心、要上大學、眉清目秀的孩子)。來醫院的孩子大多是頹廢派,留著長頭髮的。
「啊,老天。」赫伯特驚呼。他的頭腦一團亂麻。以前在部隊里的時候,一個南方小夥子,巨人一般,好鬥兇狠,一頭金髮,名叫柴爾德里斯,當時在亞特蘭大一家酒吧的後面把赫伯特的屎都打出來了。赫伯特當時那感覺就跟現在一樣,像被閹割了一般,整個人被打成一攤無用的、污濁的廢物。「啊,老天。」他又驚呼了一聲。
「他的信里從沒說過他有個女友。沒有,一點兒都沒說過。」史密斯太太的語調仍然刻薄。
「我知道,莎拉。我們也祝你一切順利。你會來信嗎?」

2

「你是要說我兒子的情況嗎?」薇拉問,聲音還是同樣地清楚、有力,有點兒神經質。
整個世界失去了顏色。安妮還在說,但聲音既遙遠又微小,就像E. E.卡明斯的詩里說到的那個「賣氣球的人」一樣。紛繁複雜的影像一圈圈翻滾,沒有一樣是可理解的,遊樂場輪盤、迷宮鏡屋、約翰的眼睛,奇異的紫色,然後是黑色,鄉村遊園會連著電線的裸|露燈泡發出的刺眼光芒中,他那張真誠樸實的臉。
「史密斯先生,你還在嗎?」
她一眼就認出了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她努力回憶他們的名字,但一時沒想起來。老夫婦倆一起坐在等候室靠後的地方,和這裏其他人不一樣,他們現在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出車禍了,」安妮說,這時她直接哭了出來,「他坐在一輛計程車九九藏書上,跟另一輛車迎頭撞上了。開那輛車的叫布拉德·弗雷諾,我在西班牙語二級課上教過他,他死了,他女朋友是瑪麗·蒂博,今天早晨也死了,聽說還是約翰教的那個班裡的一個學生,真是太可怕了……」
「薇拉。」他說。
「我也不想管你,只要你自己祈禱就行。」
但願是中間那一種,赫伯特抄起電話:「喂?」
「嗯,也許我最好這樣。」
「不會是約翰,你們搞錯了。他離開這裏的時候還好好的。」她的聲音既遙遠又微弱。
斯特朗斯醫生不舒服地看著薇拉,說:「我只是讓你們為任何可能出現的結果……做好準備。」
赫伯特把臉埋到雙手裡,慢慢揉搓著。
「哦。我……抱歉我們這兒太吵了。」
「不好意思剛才讓你等著,先生。我是州警察局奧羅諾分局的麥格斯警官。」
她收聲了,看著他。
「是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嗎?」他問。
「死亡陷阱,死亡陷阱,那些小甲殼蟲就是死亡陷阱。」薇拉含混不清地說。淚水順著臉龐流下,滑過晚霜光滑堅硬的表面,就像雨水滑在鉻合金上。
他轉回身,電話還放在耳朵上。薇拉站在樓梯上,穿著她那件棕色舊睡袍,頭髮卷在一個個捲髮夾上,臉頰和額頭上抹著的乳霜已經變硬,厚得好像馬上就要脫落一樣。
「那你就說最好的情況。」薇拉說。
「約翰的女朋友?」史密斯太太的語氣刻薄,就像問罪一樣。幾個人迅速地轉頭看了一下,又回頭去看自己破爛的雜誌。
她走到樓梯處坐下來,規規矩矩地扯扯周身的睡袍,手指交叉,嘴裏開始念念有詞。赫伯特給醫院打電話。兩個小時后,他們在幾乎空無一人的緬因州高速公路上向北行駛。赫伯特開著他們那輛1966年產福特旅行車,薇拉筆直地坐在座位上,她的《聖經》放在腿上。
「你好,安妮。只是暫時的,約翰可能跟你們說了吧。熱狗的原因,我估計就是……」
「什麼事兒?」
「約翰!」莎拉衝著電話筒叫了聲。她的胃又難受起來,手腳瞬間冰冷得如同四塊墓碑:「約翰怎麼樣了?」
「安妮?出什麼事兒了?不會是約翰吧?不會……?」
「完全可以理解。」麥格斯說。
赫伯特伸手抓住電話,等著它再響一聲。
赫伯特重重地坐下,面色蒼白,不知所措。莎拉看到他的手粗厚且傷痕纍纍,想起約翰曾說過他父親是一名木匠。
「哦,天哪,你不知道,你不……」隨後傳來古怪的、哽咽的聲音。莎拉聽著皺起了眉。她最初的迷惑轉為極度的不安,因為她聽出來安妮是在哭。
薇拉說:「但是上帝已經赦免了他,我知道他會被赦免的。我為了一個神跡而祈禱。稱頌上帝吧,至高者!你們所有凡間的人都要稱頌他的名字!」
她努力控制住哭泣,控制住情緒。史密斯太太坐得筆直,就好像從夢魘中驚跳起來一樣,既不看莎拉的眼淚,也不看她老公安慰莎拉的努力。她在讀《聖經》。
薇拉尖叫起來。
「是。」斯特朗斯醫生掃了眼莎拉,「你是家屬嗎,女士?」
「關係很好的朋友。」赫伯特說道。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扶著她的肘部,同時另一隻手拉住薇拉的上臂,赫伯特拉著她們站起來。「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們都過去。」
「我會讓她靜下來的,稍等一兩分鐘就好。」她說著,伸出胳膊關切地摟住道恩·愛德華茲的肩膀。
「是的,我們是史密斯一家。」赫伯特輕聲說。

3

赫伯特說:「不要吵,他媽媽。坐下吧,小姐……是布萊克內爾,是吧?」
「我要祈禱,你不要管我。」她像個孩子似的說。
旁邊薇拉被枕頭蒙住的聲音傳來:「電話。」
莎拉看到赫伯特眼裡閃過一絲擔憂,心想:他覺得這個事故把她逼瘋了。也許是吧。
「是的。」
還有一個文件夾的高一新生的作文要批改,她給自己倒了杯茶坐下來。如果有那麼一個時刻,莎拉·布萊克內爾重新開始為失去約翰的生活打起精神,那麼現在就是了。
「這方面情況你需要問醫院。我接到的完整報告距現在已經有兩個小時了。」麥格斯謹慎地說道。
「是的,約翰的女朋友。」她說。
他雙手蓋到她臉上以阻止她狂躁地前後抽打。晚霜的感覺很討厭,但他沒有將手移開。他覺得她也挺可憐的。最近10年來,他覺得她對浸禮會信仰的虔誠已經有點兒走火入魔的感覺。約翰出生5年後,醫生髮現她的子宮和陰|道腔內有一定數量的良性腫瘤,那些腫瘤切除掉了,但她也因此失去了生育功能。5年後,腫瘤又出現了,需要將子宮徹底切除。也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真正有了深厚的宗教情懷,還古怪地連帶著一些其他的信仰。她熱衷於看一些小冊子,關於亞特蘭蒂斯的,來自天堂飛船的,以及住在地球深處的「純粹基督教徒」族群的,等等。她看《命運》雜誌幾乎跟看《聖經》一樣頻繁,常常用一本來闡明解釋另一本。
「他也許會在48小時內醒過來,也許會在一個星期或一個月內,也許永遠也醒不過來。而且……死亡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必須坦率地告訴你們那種可能性很大。他的傷勢……很重。」
赫伯特掛上電話,獃獃地看著話機。突然間這事兒就發生了。不可思議。約翰。
「他接下來會怎樣?」赫伯特問。
「他在昏迷中。」斯特朗斯醫生坐下,深深吸了一口煙,「史密斯先生遭受了嚴重的頭外傷和程度待定的腦損傷。你們也許從醫療劇中聽過『硬腦膜下血腫』這個詞。史密斯先生現在就有非常嚴重的硬腦膜下血腫,導致局部顱內出血。必https://read•99csw•com須進行一台大手術來釋放腦內壓,同時取出他腦內的骨渣。」
「是的。」
莎拉把一張紙塞到赫伯特手中,上面寫著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你有什麼消息就給我打電話好嗎?無論任何消息。」
「昏迷中。」莎拉重複。她試著從某種情感上接受這個信息,但發現做不到。約翰沒有死,而且還進行了一次危險的腦部大手術,這些本應該可以重新燃起她的希望的。但是沒有。她不喜歡「昏迷」這個詞。這個詞有一種隱秘的不祥的含義。這不就是拉丁語中的「沉睡至死」嗎?
莎拉此刻全身乏力,儘力不去聽那個最後的不可改變的詞,避免那最後的恐懼。電話從她手中滑出,她重重地坐在灰暗的世界里,滑倒在地,掛著的電話前後搖擺,搖擺,弧度逐漸變小。安妮·斯特拉福德的聲音從裏面傳來:「莎拉?莎拉?莎拉……」
他們抬頭看她,臉上由於可怕的打擊而緊張不已。史密斯太太的手緊攥著《聖經》,書已經翻到了「約伯記」那一章。他們面前這個年輕女人沒有穿護士或醫生的白大褂,但此刻這對他們來說都一樣。他們在等待著最後的一擊。
「他沒事兒吧?他還好嗎?」
「謝謝。」莎拉說。她沒有向左拐而是朝右,結果走進了一間小診室,又不得不原路返回。

6

1970年10月30日凌晨2點剛過,克利夫斯·米爾斯鎮南邊大約50英里處一棟小房子里,電話鈴聲開始在樓下的走廊里響起來。
薇拉說:「上帝已經把他的福音降予我的約翰了,我很高興。」
「好。我自己祈禱。沒關係,赫伯特。」
幾個人轉回身獃獃地看,淚光中他們就好像是觀眾似的。她鬱悶地想著他們心裏所想的:她的情況比我還要差,他們三個都比我或我的家屬情況差,男人肯定死了,看她哭成那樣,男人的頭肯定已經碎了。某個醫生下來帶他們到一個單獨的房間里通知他們什麼的,應該只是時間問題了——
月亮懸挂在她上方,像個俗艷的遊樂場玩具,又像是個所有勝算都有利於莊家的空中幸運大輪盤,更不必說還有那兩個莊家號呢——「0」和「00」。莊家號,莊家號,你們全都要給莊家送錢,嘿嘿嘿。
薇拉已經雙眼閉上,手指交叉放在癟薄的胸前了。赫伯特盡量壓抑住自己的慍怒,差點兒就要說出:「薇拉,《聖經》強烈建議你到你的小房間里去做這套動作。」如果那樣說了,薇拉會給她這個「不信教的、身處地獄的丈夫」「一個甜蜜的微笑」的。凌晨2點了還被晾著等電話,他想他承受不了那樣特別的笑。
幾個孩子過來,悄聲問莎拉知道哪些有關約翰的情況。她只能搖搖頭,說她也什麼都不知道。但有個叫道恩·愛德華茲的女生,很迷戀約翰,她從莎拉臉上看出了深深的恐懼,於是大哭起來。一個護士過來讓她離開。
她是想說「碎」嗎?約翰的頭已經碎了?
「好的,當然。」他突然彎下身在她臉頰上吻了吻,夜風中,莎拉也在他的肩頭伏了一會兒。
「我昨天晚上和他在一起。」莎拉說完,約翰母親又抬頭看她,責備的目光。這時莎拉想起了《聖經》里關於「和」所象徵的某個身體在一起的含義,她感覺自己臉在發紅。好像這個婦女能看清她內心的想法似的。
「好吧,好吧。」
薇拉又發出一聲尖叫,他驚恐地看到她抓住自己的頭髮,連同捲髮夾一起往下扯:「這是審判!對我們生活方式、對罪惡、對什麼事兒的審判!赫伯特,跟我一起跪下……」
還沒等赫伯特開口,薇拉就大聲說話了,聲音是一種猝然、冰冷、底氣十足的審判口吻:「上帝那兒有希望,小姑娘。」
滑倒在地,掛著的電話前後搖擺,搖擺,弧度逐漸變小。
「薇拉你能不能閉上嘴!」
「肯定會。」
一個乾脆利落的男人聲音傳來:「是赫伯特·史密斯家嗎?」
「危急。」赫伯特說。
「我是赫伯特·史密斯,什麼……」
安妮的聲音飛快地回應著,很驚愕,很懷疑,她也絕不相信這種事情竟然發生在她這樣年齡的一個人身上,一個年輕又鮮活的人身上:「他們還跟戴維說他即便是挺過手術也永遠不會醒過來呢。他們必須給他做手術,因為他的頭……頭……」
等候室里一片亮晃晃的,刺痛了她的眼睛。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無聊地坐在那裡看著破爛的雜誌或者發獃。一個頭髮花白的婦女從電梯里走進來,把她的探視卡給了她的一位朋友,她那位朋友踩著高跟鞋「咔嗒咔嗒」走遠了。其餘人繼續坐著,等待他們自己的探視機會。有一個人要探視做膽結石手術的父親;另一個人要探視他母親,他母親剛剛三天前在一側乳|房下發現一個小腫塊;還有一個人要探視朋友,他朋友在慢跑時感覺有一把無形的大鎚在擊打胸膛。等候的人們臉上都小心地做出一副鎮定的神色,憂慮被掃到臉下,就像地毯下的塵土一樣。虛幻感再次徘徊在莎拉心底。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一聲柔和的鈴聲,縐膠鞋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他離開她那兒的時候是好好的啊。想到他在這兒的一棟磚石建築里等死,實在讓人不敢想象。
9點15分,電話鈴聲吵醒了莎拉。她迷迷糊糊地過去接電話。由於前一天晚上的嘔吐,她的背在痛,肚子上的肉感覺有拉傷,不過其他地方好多了。
薇拉·史密斯在讀《聖經》。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薇拉站到他身邊。那一刻她看上去還算鎮定,但隨後她就一把抓住話筒,像個母老虎似的:「怎麼了?我的約翰出read.99csw.com什麼事兒了?」
赫伯特猛地把話筒又拉回來,還把她的指甲扯裂了一塊。他狠狠瞪著她,說:「我正在問呢!」

4

赫伯特說:「薇拉,我們該走了。我們該睡一覺,然後看看事情怎麼……」
上帝已經把他的福音降予我的約翰了,我很高興。
「再見,寶貝兒。」
「啊——對,是。」
風吹起她周圍的落葉,咯咯作響。她上車坐到方向盤后,突然有種感覺,覺得自己肯定要失去他了。恐懼感和孤獨感從她心底醒來,她全身戰慄。最後,她發動汽車向家開去。
「是我的孩子嗎?我孩子出什麼事兒了嗎?」
「薇拉你閉嘴!」
「是不好,確實,」他說,「我得給醫院打電話,麥格斯警官。再見。」
「可以理解的。」莎拉說。
「我們要為他祈禱……承諾要更好行事……即使你只是多跟我去幾次教堂我也知道……也許就是因為你抽煙,下班後跟那些人去喝啤酒……褻瀆……隨便議論主神的名字……審判……審判來了……」
約翰的母親薇拉對莎拉說:「如果我之前對你態度生硬的話,我很抱歉,親愛的。我挺難過的。」她的聲音出奇地溫和。
電話又是「噔」一聲,另一個年紀大些的男人的聲音傳來:「喂,史密斯先生嗎?」
「他出車禍了,史密斯先生。他受了重傷。我非常抱歉告訴你這個消息。」麥格斯的聲音很有節奏,很正式。
他領著他們下了電梯,沿一條走廊走到一間門上寫著「會議室」的辦公室。進去后,他撳亮頭頂的熒光燈。辦公室里有一張長桌子,十幾張辦公椅。
他們三人又等了一個小時才離開。天已經黑了。一陣陣冷風颳起,呼嘯著穿過空曠的停車場。莎拉的長發在身後胡亂飄舞。等她回到家時,她會發現頭髮里夾著一片枯黃脆弱的橡樹葉。頭頂上,月亮懸挂在空中,像黑夜裡一個冰冷的水手。
「薇拉。」
他說:「她不想回,但我得讓她明白有這個必要。」
「不是約翰吧?約翰什麼事兒也沒有吧?」
赫伯特打開車門:「走吧,薇拉。」
赫伯特說:「我跟比爾森先生談過了,你們的副校長在克利夫斯·米爾斯鎮,約翰有常規的『藍十字』保險,但並不是那種新的重病醫療保險,不過『藍十字』能報銷其中的一些。另外我和薇拉也有些存款。」
「罪惡的地方,邪惡的地方。」薇拉·史密斯毫不留情地說。
當莎拉趕到東緬因醫療中心時,時間是12點15分。導診台的護士看著她蒼白、緊張的臉,估摸了一下她對進一步事實的承受能力,然後告訴她約翰仍在手術室里。最後又說約翰的父母在等候室中。
赫伯特深呼吸一口氣后說:「對,我們是。」
「我們去了鄉村遊園會……」
「不是,一個朋友。」莎拉說。
「那你能坐到那邊樓梯上不要說話嗎?」
「東緬因醫療中心。」赫伯特邊說邊在一本便箋本上草草記下來。便箋本的封面畫是一個微笑表情的電話機,電話線拼出一個短語:「電話的朋友。」他又問道:「他的傷勢怎麼樣?」
半夜三更打電話通常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是一個老朋友喝得酩酊大醉,認為你聽他說話會很高興,即便是凌晨2點;第二種是撥錯了;第三種就是壞消息。
「沒死!沒死!」她尖叫著,「撲通」一聲跪在電話角的地上,「哦,上帝啊,我們最誠摯地感謝您,求求您給我兒子降予您慈愛的關懷、愛與憐憫,用您的愛之手庇護他,我們以您的獨生子耶穌之名請求並……」
「當然,當然。」她頓了一下,「保險金怎麼樣了?我的意思是說,這肯定花了好大一筆錢……」現在輪到她窘迫了。
「別吵了!」赫伯特說。人們再一次轉頭看。他狠狠瞪著他老婆,試圖鎮住她。她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了他一會兒,但他毫不動搖。薇拉垂下眼睛。她合上《聖經》,但手指煩躁地順著書頁撥拉,好像急切地想回去繼續看約伯一生壞透的運氣而導致的災難,從而痛苦地來表述她自己的和她兒子的運氣。
史密斯太太又尖刻地說:「沒有,他從來沒說過。我兒子熱愛上帝,但後來他可能背棄了一點點。主神的審判是突然的,你們知道嗎?這就是造成如此危險倒退的原因。你們不知道哪天哪時……」
「危急!危急!」薇拉嗚咽著說。
他下樓,朝薇拉稱之為「電話角」的地方走去。那裡有一部電話機,還有一張怪異的小書桌兼飯桌,這桌子是大概3年前薇拉用救濟補助票買的。赫伯特從一開始就明確表示,他這個240磅的大塊頭沒法兒坐進這個小桌子後面。他打電話的時候就站著。桌子的抽屜里塞滿了《天堂》《讀者文摘》和《命運》雜誌。
她盯住他,那雙和善的、已失去光澤的藍眼睛大睜著,一隻手猛地捂住嘴。
「挺好。」這個簡單的回答是真是假,她已經完全分不清了,「我們玩兒得挺好,直到……嗯,我吃了個變質的熱狗什麼的,然後就不行了。約翰開我的車送我回家,到維齊鎮我住的地方。我的胃難受得很。他叫了輛計程車。他說他會今天幫我給學校打電話請病假。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眼淚開始湧出來,但她不想在他們面前哭,尤其不想當著薇拉·史密斯的面,但還是沒辦法忍住。她從包內扯出一張面巾紙捂在臉上。
他蓋住話筒,說:「沒有,沒死。」
她轉身走向自己的車,但又站住了,她怔怔地看著醫院後面流淌的河,那是佩諾布斯科特河。它像一匹黑色的緞子,月影被困在它的中心。孤獨地站在停車場里,她抬頭看天,月亮掛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