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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特爾·米薩爾的遺囑

梅特爾·米薩爾的遺囑

在閱讀了書籍以後,至少我能回答貝化程度這個問題了。要想知道天空是藍的,用不著去乘船週遊世界,根據這一公理,我可以推斷,只要有人挖洞去尋找貝類,那地方就肯定有貝類。
你反對這種說法?你反對這一觀點?這不奇怪,因為步子太大了些。你不能一步到達。陳舊的霧氣過於濃厚,單憑一道強光不能將它驅散,我們必須點燃一百個小火球。我就是想如此這般地繼續講述我的故事,這樣慢慢地讓你分享我曾經歷過的亮光。
需認真對待的看法,也是由偉大的哲學家們發表的,他們說,整個地球在史前時代是被海洋所遮沒的,海水退去時就處處留下了還活著的貝。為了證實他們的說法,一位學者援引了《聖經》中大洪水的描述,是的,《聖經》中確實寫過,整個地球直到那些最高的山脈都被洪水淹沒了。這種說明儘管對一位天真的英才似乎是那麼的清晰明了,可我作為一名知情者必須對這種解釋作出有力的抵制。在摩西的書中我們可以知道,整個地球被洪水所淹的時間長達370天,山峰——上面的貝類並不比平地上的少!——被淹的時間正好150天。這我要問了,被淹的時間這麼短怎麼會留下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如此多的貝?此外幾千年前大洪水退去時留下的貝類早就為自然氣候所磨損,被磨成了風沙。即使是它們以難以解釋的方式貯放在一起,但也無人能夠解釋,為什麼它們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在不斷地增多。由此看來,有關貝類的所有解釋和說明,除了我的解釋,都是缺乏根據的。
還在與貝類打交道以前,我就給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為什麼一個由貝類物質組成的石塊會具有貝的形狀,而不是其他什麼形狀。哲學家們在回答這個關鍵性問題時,仍然把我們拋在了一邊。只是在阿拉伯人阿維森納那兒我們得到了一個「石塊形成力」的提示,可這種力量來自何處,為什麼以特定的,與貝有關的方式表現出來,對此他也不能給我們以回答。與此相反,我倒很快地相信,在這無所不包的貝化背後,不是有著一個隨便什麼力量,而肯定有一個完全是推動世界的力量,這個力量聽從於一個唯一的最高意志。我相信肯定有這麼個最高意志存在,因為我看到了它從石化貝類的流出,但我很難想象這個表達這種意志的生物是什麼樣子。這個扼殺我們每一個人,讓世界變成荒漠,把天空和大地變為石化了的貝類海洋的東西,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生物呢?
你會感到驚訝,我陌生的讀者,當你在聽我把貝這個看起來無生命的、與石頭一般的形成物稱作生物,而且能與一個特定的人發生特殊的關係,為的是對他施行報復。所以我將帶你進入貝類最後一個也是最最令人難以置信的秘密中去,自然得冒著和我有著相同結局的危險。
換句話說:是什麼東西促使一塊無定形的、肯定是極為偶然形成的石頭,具有像貝一樣的異乎尋常的極富藝術的形狀?
我開始剪去玫瑰的主莖,挖去土層,以便接下來填上小石子和沙,作為平台的基礎。但沒挖幾鍬就挖不到鬆土了,而是碰著了一個極硬的白色土層,鍬很難挖得動它。我取來一把鋤頭鋤松那異樣的白色石塊。它在我的敲擊下裂開了,碎成一個個小塊,隨著揚起的鋤頭掉落在一邊。由於惱怒多出來這麼多事情要我去做,所以我對這新的石塊並沒有顯示出礦物方面的興趣,一直到我看到我要把剛挖出的滿滿一鍬使勁往遠處扔那一瞬間為止。我看到鍬頭上有一個拳頭般大小的石塊,在它的邊上似乎粘著一個按規則形成的物體。我放下鐵鍬,把石塊拿在手裡,使我極為驚訝的是,石塊旁那有規則的形成物是一個石化了的貝。我隨即停下手中的活,進屋去研究我的這一發現。石塊旁的貝好像與石塊緊密地長在一起了,連顏色也很難和它區分,由於它那扇子般張開的、這兒低陷那兒隆起的斑紋,使其更突出白色、黃色和灰色之間的交替輝映。這個貝有一個金路易大小,它的外表與我們在諾曼底和布列塔尼海灘上撿到的貝一模一樣,常常被作為備受歡迎的碟子出現在我們的午餐桌上。當我拿了一把刀在貝的側面刮動時,刮斷了它殼上的一個小角,仔細一看,這一斷裂處與任何一個石塊的斷裂處沒什麼兩樣。我在一個研缽里將那斷裂的貝角研碎,在另一個研缽里研碎了從一塊石頭上敲下的碎片,兩次研碎后我得到的都是灰白色的粉,加入幾滴水攪拌,就變成用來粉刷牆壁的那種顏色。貝和石塊由同一種物質組成——這一今天仍令我戰慄的發現所具有的巨大影響,當時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過於沉醉於我的發掘物有可能是獨一無二的想法,我過於相信大自然意外的變幻無常,我也不能作出其他的想象,不過沒多久這一情況就會發生變化。
我們可以把地球主要是由貝類組成的發現看作是無關緊要的怪事,如果這兒涉及的僅僅是不可改變和已經結束的一種狀態。可惜這兒不是這種情況。要對我廣泛研究的細節詳加敘述,我是沒有時間了,我的研究表明,地球的貝化是一個迅速發展的、不可阻擋的變化過程。在我們今日,世界的地幔處處已經磨損和龜裂。許多地方已被貝殼狀的物質所啃壞和咬破。比如我們從先輩處可以讀https://read.99csw.com到,西西里島,非洲的北海岸,伊比利亞半島,當時被譽為世界上最幸福和富饒的地區,可今天這些地方,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樣,除少數例外,只為灰塵、沙子和石塊所覆蓋,無非就是貝類形成的最初階段。這種情景適合阿拉伯的大多數地區,非洲的北半部,就像我們從最新的報道中所了解的那樣,也適合完全無法一目了然的美洲地區。就是在我們自己的國家裡,我們一向視它為所有國家中最為優秀的國家,也可以找到持續貝化的證據。比如在普羅旺斯西部和南部的部分地區,地幔已減少成一指厚。總的說來,地表已貝化了的面積大大超過了歐洲的面積。
我已經簡短地提及,如果關係到解釋貝類現象,我們最最愛戴的哲學家是多麼可憐地毫無作用。有些人輕描淡寫地宣稱,貝類不過是大自然的偶然遊戲而已,它只是一時興起,也不知是什麼原因,要賦予石塊以貝類的形式。對每一個理智的人來說,這種主要由義大利作家時至今日仍在傳播的膚淺而且隨意的解釋,是這樣的可笑和不科學,所以我就不再對此一一贅述。
我思索了多年。我把我關在自己的書房裡冥思苦想,我外出,到大自然中去,去尋找答案。但這一切都是徒勞。最終我想承認,我曾懇求那陌生的生物,向我展現一下廬山真面目,我向它發過誓,我曾詛咒過它。但什麼也沒有發生。我的思緒像多年前一樣,仍在同樣的軌道上轉圈,生活仍是那樣的在折磨人。我已開始在想,這個可憐的米薩爾,在沒有見識那最後的真理,這展現在他面前的人類剩餘物之前,就得到下面去和貝類匯合了。
比宇宙貝化更為可怕的,是我們自己的身體正在不斷地衰敗成貝類物質。這種衰敗是如此猛烈,使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歸於死亡。人在出生的時候,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只是一小團黏液,儘管它小,卻完全不含貝類物質,而當他在子宮裡發育時,就形成了這種物質的附著物。剛生下來時,這些附著物還很軟,極柔韌,我們從新生兒的頭部可以判斷出這一點。但沒過多少時間,這小小肢體的骨化,頭顱因堅硬的石形外殼而在四周形成硬壁和被夾緊的過程發展得如此之快,使得孩子很快就具有一比較僵硬的形體。父母們這時才把他看作是一個正常的人併為之而歡呼。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孩子,還在學會走路以前,就已經受到貝的侵害,只是在踉踉蹌蹌地走向肯定會來到的那個結局。不過,孩子是處於一個令人羡慕的狀態,如果將他與一個老年人相比較的話。人變老時,人的石化表現得尤其明顯:他的皮膚變得粗糙,頭髮缺少彈性,頭顱鈣化,身子開始傴僂,整個身體彎曲著,順應著貝的內部結構,最終成為一堆可憐的貝石,掉進墳墓。到此事情還未完結。因為有水從天空降落下來,水滴滲入土壤,水將他嚙碎,將他分割成微小的細粒,再把這些細粒向下帶至貝石層,在那兒,他才以眾所周知的石貝形式找到他的最終安息之地。
喔!當我今天回憶起那個春日,內心充滿著幸福和喜悅到達的那一天,我是那麼的興奮!當我想起第一個晚上,我上床睡覺,在生命中第一次沒有焦心的憂慮,不必擔心第二天早晨的繁雜、約定、匆忙和憂愁;伴我進入夢鄉的只有我自己園內榿木枝條發出的柔和的颯颯聲,我睡的是那麼的香甜——躺在枕頭上,就是我現在像塊石頭般坐著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該詛咒還是該讚美那個日子。從那以後我就逐漸走下坡路,直到今天這樣可悲的狀況。但也從那時開始,真理在我面前也一段一段地顯露出來,關於我們的生命、我們這個世界、我們整個宇宙的開端、進程和結局的真理。真理的面容是可怕的,看它一眼就像看到美杜莎的頭,立刻會有致命的危險。可只要有一次偶爾或通過不倦的尋覓找到過通向它的路,那就必須把那條路走到底,儘管因此對他來說不再有安穩和慰藉,也沒有任何人向他表示感謝。
我之所以提這些事情,是為了讓我將來的讀者——假如有這樣的讀者——能牢牢記住這些聲名顯赫的人物。確切地說,我要堅決地駁斥一種指責,當我一旦披露我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發現和知識時於我有可能產生的指責,說我是個可憐的傻瓜,沒有必要去把他說的話當一回事,因為他不具備哲學的思想,也不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科學水平。前面提及的偉人可以為我清晰的思想和判斷力作證。那些認為我不值得對待的人,我只想對他們說一句話:你是誰,朋友,你怎能無視一個人,他同時代的大人物都尊他為他們的同類啊!
我陌生的讀者,請不要在此處打斷我的話題,對我大聲呼叫:偉大的亞里士多德早已研究過這些問題,貝石的存在既非奇特也非驚喜的發現,而是幾千年來就為人類所熟知的現象。對此我只能回答:不要急,我的朋友,耐性點兒!
第一個問題:貝石在地底下分佈的面積有多大?
貝類和貝類物質不可阻擋地增多,其原因在於水循環的不可阻止性。因為無論是通常在海中生活的貝還是石化了的貝,水都是它們的緊密盟友,簡直就是它們的生存要素。正像每個受過教育的人所知道的那樣,水是循環不止的九*九*藏*書,當它受到陽光的照射時,它就升騰到海的上方,聚積成雲彩,被風吹到很遠的地方,在田野的上方散開來,再以雨水的形式落到地面上。在那兒它浸透土地並深入到最最細小的表層,然後再聚集積成水源和涓涓細流,匯合成溪流和江河,最後又歸於大海。水是在滲透到土地這個階段對貝的形成產生嚴重影響的。在滲透的過程中,水慢慢地將土分開,有規律地將其分解,再把它沖開,這樣水就滲漏到很深的地方,直到接近貝石層為止,水再在那兒把從土壤中所取得的、對貝類形成十分必要的物質供給貝石。就這樣,隨著貝石層不斷地增厚,地幔變得越來越薄。將普通的井水放在壺中煮開,就可以證實我的這一發現。水煮開后,壺底和壺壁會產生白色的附著物,長期用來煮水的壺中,這種附著物會變成厚厚一層水垢,把這層水垢鏟下來,放到一個研缽搗碎,這樣就得到研碎石化貝時同樣的粉末,相反,如果用雨水作同樣的試驗,卻不會生成附著物。
在接下來的幾天和幾周里,我到附近的地方遊覽去了。我先是在帕西挖,然後在布洛涅和凡爾賽挖,最後我在整個巴黎進行了系統性的挖掘,從聖·克盧德到萬森,從讓蒂利到蒙莫朗西,沒有一次是空手而回的。如果我找不到貝,我會找到和它們材料相同的沙和石塊。在塞納河和馬恩河的河床上,有大量的貝躺在礫石灘的表層,可我在夏雷時,挖了一個五米深的坑,才發現了貝,在我挖掘時,一個看守那兒難民營的人一直疑惑地盯著我看。我從每一個挖掘的地方都拿上幾個貝和幾個位於它們周圍的石塊樣品,把它們帶回家中,對它們進行仔細研究。每次研究的結果都與我研究第一個貝相同。我所收集的各種各樣的貝只是大小不同,撇開它們的外形不看,和與它們共生的石塊也無任何兩樣。我考證和研究的結果現在向我提出了兩個基本性問題,它們的答案我既急於知道又害怕知道:
我不僅閱讀歐洲和遙遠亞洲的關於發掘貝的書籍,閱讀從最高的山峰上和最深的河谷里找尋到的貝類的情況,而且閱讀從北美和南美新發現大陸上挖掘到的貝白堊、貝沙、貝石和成形的貝的情況。通過這些書,我在巴黎發掘時所擔心的東西得到了證實,那就是我們整個星球都為貝類和類似貝類的物質挖空了。我們看作我們地球本來形狀的東西,草地和森林、湖泊和海洋、園林、農田、荒地和肥沃的土地,所有這一切,不過是包在一個脆弱核心外的讓人喜歡的薄薄的大衣。如果我們掀去這件薄大衣,那麼我們的星球看上去就像一個灰白色的球,是一個由無數金路易大小的石化貝組成和連生的球。在這樣一個星球上本來是不可能有生命的。
我已提起過那圍繞著我新住宅的園子,事實上那是個小公園,裏面雖然也有眾多名貴的花卉、灌木和樹木,但是我主要是讓人給栽種了玫瑰,因為盛開的玫瑰向來都給我留下平和與慰藉的印象。在規劃園子時我放手讓他去乾的園藝工人,也在我朝西的客廳前辟了一溜寬闊的玫瑰花壇。這個乖巧的人想以此來博得我的好感,但他不會想到的是,儘管我喜歡看玫瑰,但是卻不愛它們,更不能容忍被它們糾纏和被盛開著的它們所包圍。他同樣不會猜到的是,隨著這花壇的修築,人類歷史上一個新的、同時也是最後的時期將開始。這些玫瑰不知怎麼了,它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開放。灌木也是那麼矮小,儘管不停地澆水,有些已枯萎了。當園內其他地方的花爭妍鬥豔時,客廳前的玫瑰還沒綻出花|蕾。我與園丁說起此事,他也無計可施,只能把整個花壇來了個底朝天,換上新鮮的泥土,再把玫瑰重新栽上。我覺得這過程太繁瑣,也因為我內心從沒對近旁的玫瑰有過好感,所以我思忖著整個花壇讓它空著,在它所在的位置建一個小平台,從上面,走出客廳,可以瀏覽整個園子的景色,傍晚還可欣賞美麗的落日。這個念頭抓住了我,以致我決定自己動手來干這件事。
工場的擴大和我生意的拓展,使我成為一位富翁。可年齡越大,金器和寶石對我的誘惑力卻越來越小,我越來越看重書籍和科學的力量。所以還在六十歲以前我就決定從商業活動中脫出身來,在遠離首都的喧囂之外,在清閑和富足的環境中度過餘生。出於這個目的,我在附近置了一份地產,讓人造了一處寬敞的住所,建了一個園子,裏面有各種供觀賞的灌木、花圃、果樹、數條整潔的小石子路和幾個小噴泉。這整個兒用結實的黃楊樹籬圍起來,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它幽靜而美麗,對我來說似乎是個極理想的場所,適合於一個想在生活的苦惱和死亡之間再塞進一段安謐和享用時間的人。1742年3月22日,在我五十五歲那年,我從巴黎搬到了帕西,住進了這新造的住房。
我從我可以在場的談話中學習,從書本中學習,只要有一刻空閑,我就拿起書本來閱讀。在這幾十年中,我就是用這種方法全面地掌握了有關科學、文學、藝術的知識和拉丁文,因此我雖然沒有進過高級中學,也沒上過大學,但完全可以大言不慚地稱自己是一個博學的人。我出入于各種重要的場合,家中也常有當代的精英光顧:狄德羅,孔狄亞克,達蘭貝爾,他們坐在我的廳堂里高談闊論。我多年來與伏爾泰的通信,人們可以在我的遺物中找到。連靦腆的盧梭也是我的好友之一。九*九*藏*書
現在我已把一切都告訴你了,我陌生的讀者,我再說些什麼呢?我該怎樣安慰你呢?我該像那些哲學家和預言家那樣,胡扯什麼靈魂不死、上帝的憐憫和生命的再生?我該稱貝類為善良的上帝?我該在崇拜了耶和華和真主后崇拜貝類,預告人類將獲得拯救?出於什麼目的?為什麼要撒謊?人們說,人活著不能沒有希望。現在他沒活著,而是死了。就我而言,我感到我已熬不過這個晚上,在我的這最後一個晚上,我將不再撒謊。我一身輕鬆,因為我終於來到了死亡的身邊。而你,我可憐的朋友,你正身陷其中呢。
至此我們已經認識到,我們地球的外觀形狀面臨著無數物質成為貝類物質的持續變化。人們很容易有這樣的猜想,即貝化是個普遍原則,不僅是地球的外部形狀,而且所有的人間生活,地球上、宇宙間的每一個事物和生物,都服從於這一準則。
如果有人就此問題指責我,說我是在胡言亂語,說的事情缺乏證據,那我只是要問:你自己沒有發現,你的骨頭在一年一年硬化,動作越來越遲緩,你的身體和靈魂在越來越乾涸?你不記得,當你是孩子時,跳啊,轉啊,彎腰踢腿啊,一天摔倒十次,馬上又爬起來十次,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你不再想起你粉|嫩的皮膚、光滑而發達的肌肉、柔順卻難以抑制的青春活力?可現在來看一下你自己!你的皮膚布滿皺紋,你的臉因愛嘟囔而留下道道凹痕,因內心的操勞而消瘦,你的身體僵硬,遲鈍,每動一下都要花很大的勁,每走一步都要狠下決心,時時刻刻都在提心弔膽,怕摔倒在地上,像一個晾乾了的陶罐,碎成千百個碎片。你沒有感受到它的存在?你沒感覺到藏在每根纖維中的它,你體內的貝類?你沒發現它正在向你的心臟靠攏?它已對你的心臟形成了半圓形的包圍。誰否認這點,誰就是一個說謊的人!

米薩爾先生的僕人、克洛德·馬納特的追記

我決不想宣稱,我是發現石化貝類的第一人,每一個睜著眼睛在野外走動的人,都曾看到過一個貝。只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思考過,更沒有人像我這樣如此執著地對這一現象進行深思。自然我過去、現在都讀過希臘哲學家關於我們這個星球、大陸和地貌形成的著作,書中也談到了石化貝類。在我完成了我研究工作中的實踐部分后,我讓人從巴黎給我找來一本書,希望從那本書里找到有關貝類的哪怕是一丁點兒的說明。我翻閱了關於宇宙生物學、地質學、礦物學、氣象學、天體學和所有相關領域的全部著作,我拜讀了對貝類說過什麼的所有作者的著述,從亞里士多德到大阿爾伯特,從泰奧弗拉托斯到格羅斯泰斯特,從阿維森納到萊奧納多·達·芬奇。
與我們社會最尊貴顯赫的人們打交道,對我精神能力的發揮和我性格的形成不會不產生影響。
我陌生的讀者現在能理解地球所處於的絕望境地了。水,離開它我們一天也不能生存的水,破壞著我們的生存基礎,地球,做著我們可惡的敵人、石化的貝的幫凶。地球,這個提供我們生存的物質,成為與我們的生存作對的、石頭狀的、同時也是不可避免的、不可收回的物質,就像多種旺盛形式的變形演變成唯一的一種貝類形式。所以對世界的末日我們不要抱有錯誤的想法,這隻會形成徹底的貝化,而這是確實無疑的,就如太陽升起和降落,就像大霧升騰和雨水下落。有關地球結局的詳細情況,https://read.99csw.com我待一會兒再說。首先我得對付人們提出的不同看法,對此我是完全理解的。因為沒有人願意看可怕的東西,恐懼會編造無數個疑慮和異議。僅僅只有哲學家才可以承認真理。
——盧梭《懺悔錄》
今天,1753年8月30日,我慈善的主人、梅特爾·米薩爾,離開了人世,享年六十六歲。我發現他時,是在清晨,他以通常的姿態坐在他的床上。我不能將他的兩眼合上,因為他的眼瞼動彈不了了。當我想把筆從他手中拿開時,我主人左手的食指像玻璃般破碎了。為死者更衣的人花了好大的勁才給他穿上壽衣,因為我的主人在通常的屍僵后仍不想放棄他僵硬的坐姿。普羅科佩博士、我主人的好友兼醫生,也一籌莫展,只能讓人做一個直角棺材。在九月份的第一天,我的主人在送葬者的驚愕中,被安葬在帕西公墓一個直角形的墓穴里,不過在埋上土后在上面鋪上了一千枝玫瑰。願上帝保佑他的靈魂!
我自己可能就是受貝類影響最大也是最悲哀的例子。儘管我多年來一直喝雨水,為的是儘可能地減緩貝類物質的增加,可恰恰是我受到最最猛烈的進攻。當我前幾天開始動筆寫遺囑時,還能湊合著活動我的左手,可現在手指已石化得不再能把筆從手中放下。因為絕對禁止口授我的看法,而說話又會給我帶來極大的痛苦,所以我現在只得依靠整個手臂的推拉用手腕寫字。恰恰是我的貝化速度異乎尋常地快,這倒不是偶然現象。我和貝類打交道的時間太長,我知道它們的秘密太多,以致它們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給我一個特別殘忍的結局,因為雖然貝類的權力仍然未受傷害,但它依然是個秘密,它們愛虛榮、喜報復,費盡心機地要保護這個秘密。
園藝工人在礫石路上找到了我。先前我試著從長凳上坐起來,但因體力不支竟摔倒在地上。人們把我抬進屋去,把我放到床上,從此以後我就沒能起來過。我是如此的虛弱,連大夫都為我的生命擔憂起來。三個星期後,才勉勉強強有所恢復。只是從那天起,我的胃開始一陣陣揪心的疼痛,痛得一天比一天厲害,而且不斷地向身體的其他部分擴展。這就是貝類病,在我身上典型地發作了,它以特別殘忍的方式和飛快的速度襲擊我,是要嘉獎我是在其他人之前看到過貝類的第一人。我得為我的突然醒悟付出慘痛的代價,但我願意支付這個代價,因為我現在知道所有問題的最終答案。那吸引一切生命並導致它們消亡的力量,那統治宇宙並逼迫其貝化作為自己無所不在和無所不能的象徵的最高意志,是來自一個巨大的原始貝,我曾在它的內部呆了一會後被允許離開,是為了一睹它的龐大和驚艷的美麗。我所看到的是未來的世界末日。如果世界進一步貝化,以致每個人都必須認識到它的威力,如果無助和驚恐的人們向諸神呼喊,乞求它們的幫助和解救,那麼巨型貝的唯一回答將是張開它的翅膀,用它們罩住世界,把所有的一切壓碎。
我得的這個病,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病因,這個病被醫生們稱為全身性肌肉萎縮症,使我的四肢和所有的內部器官處於急劇加重的癱瘓。它逼迫我不分白天黑夜地,背後墊著枕頭,直挺挺地坐在我的床上,用左手在放在被子上的寫字板——右手已整個兒地不能動彈——上寫字。我忠實的僕人,馬訥特,為我翻紙,我也已委託他負責處理我的遺物。三周來我只吃流質,最近兩天來連咽口水都使我疼痛萬分——但我不能停止描述我目前的狀況,而是必須用我僅存的力量來描繪我的發現。在此之前簡單地介紹一下我本人。
現在我要給你講你永遠不再會忘記的東西,因為在它在我面前展現以前,你像我所知道的那樣,在內心深處也早已知道。我們只是抗拒著,不願承認,不願把它說出來:世界,我說,是一個殘忍的合上的貝。
可後來發生了唯一的一樁事,現在我就來講給大家聽。我講得不好,是因為這件事發生在一個範圍內,這個範圍在一定程度上在詞的範圍之上或者說在詞的範圍之外。我這就試著講,講那些可以講的,講那些難以描述的東西對我產生的影響。我講得是否通俗易懂,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我陌生的讀者,到目前為止仍一直跟隨著我的你。我知道,只要你想懂得我,那你就會懂得我。
這兒的幾張紙是給我不熟悉的一位讀者看的,是給後代看的,這個後代有著看到真相的勇氣,也有著承受它的力量。小的鬼怪們會對我的話如躲避火焰般避之不及,我也沒有什麼討人喜歡的事可說。我得長話短說,因為我只有很少的時間可活了。就是寫下一個句子都要花費我極大的力量,可以說是超過常人的力量。如果不是一種內部的必要性催促我,讓我把我的知識和向我展露出來的東西告訴給後代,那麼我是不具備這種力量的。
第二個問題:貝類是怎樣形成的,為什麼會形成?
用望遠鏡看一下,就足以使我相信,我們在宇宙中最近的鄰居,月亮,恰恰是宇宙貝化的一個典型例子。只是它已到達了地球即將面臨的階段,即所有物質成為貝類物質的變化已告徹底完成的階段。儘管有些天文學家,甚至在宮廷,都宣稱月亮是一個景色九_九_藏_書宜人的星球,上面有樹木繁茂的丘陵,平緩的草地,浩瀚的湖泊和大海。可它實際上什麼也沒有。那些外行所說的海洋,是遼闊的貝類沙漠,他們在地圖上標出來的山脈,是由貝石構成的荒涼高坡。其他的天體也是同樣的情況。
事情發生在一年前初夏的一天。那天天氣很好,園子里百花盛開,玫瑰的芬芳伴隨著我在園中散步,小鳥在競相鳴叫,好像它們要讓全世界都相信它們永遠存在,這個夏天並不是貝類來臨以前它們的最後一個夏天。大概已是中午時分,因為陽光似乎極為強烈。我坐到一棵蘋果樹半影中的長凳上,想休息一會。我聽到遠處有噴泉發出的潺潺流水聲,我因疲倦閉上了雙眼。此時,我突然覺得噴泉的潺潺流水聲變響了,變成了響亮的嘩嘩聲。然後事情就發生了。我被從我的園子中抬起,抬到了一個陰暗處。我不知道我身在何處,只是為黑暗所包圍,為奇怪的汩汩聲、嘩嘩聲以及嚓嚓聲和碾磨聲所包圍。這兩個聲音組合——水的流動聲和石塊的嚓嚓聲——使我在那個瞬間覺得是這個世界的創世聲響,如果允許我這麼說的話。當我的恐懼達到頂點時,我開始往下落,聲響也離我遠去,隨後我跌出了黑暗。我一下子為眾多的陽光所包圍,以致我覺得我的眼要瞎了。我繼續在陽光中往下落,離開那黑暗的處所,現在我認定那是位於我頭頂上方的一個非同尋常的黑色物體。我越往下掉,看那物體就越清楚,它的體積也就越大。最後我才知道,那位於我上方的黑色物體是一個貝。此時那物體裂成兩個部分,像一隻巨大的鳥張開它兩個黑色的翅膀,兩個貝殼罩住了整個宇宙,然後朝我落將下來,罩住了世界,罩住了所有的東西和陽光,把它們罩在身子底下。完全是夜晚了,還剩下的唯一的東西,就是碾磨聲和嘩嘩的流水聲了。
說到這兒,陌生的讀者,我先打住,在你繼續讀下去以前,我得考考你!你是否足夠堅強,能夠承受可怕的東西?我要告訴你的,是一些聞所未聞的事情,如果我一旦打開你的眼睛,你就會看到一個新的世界,而那箇舊世界你就不再能看到了。但這個新世界將是醜陋的,折磨人的,壓抑的。不要指望會留給你任何希望、任何出路或是安慰。唯一的安慰,那就是你現在知道真理了,這個真理是終極真理。不要繼續往下讀,如果你害怕真理的話!把這幾頁紙扔開,如果終局使你害怕的話!避開我說的話,如果你更愛你的內心平靜!無知並不丟臉,它對大多數人來說是種幸福。確實是這樣,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幸福。不要輕易把它扔掉!
陳曉春 譯
我對我的貝作了一番徹底的研究后,我又走回玫瑰花壇,想看一看是否還能找到些什麼。我不必花費很長時間。我每用鋤頭鋤一下,每用鐵鍬鏟一下,都會帶出石化了的貝。因為我現在看得真切,所以在原先只能看到石塊和沙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又一個貝。在半個小時里,我一共數到了近一百塊,後來我就不再數了,因為我眼睛顧不過來了。
現在可以看出來的是,這些大師儘管有著關於貝類存在的足夠知識,關於它們的形狀、外表和分佈等等,但如果涉及到講清貝的由來,最最深處的本質和最初的定義等問題,他們就一個個抓瞎了。
有著敏銳頭腦和高倍望遠鏡的後代們,會說我是正確的。
我叫讓-雅克·米薩爾,1687年3月12日生於日內瓦。我父親是個鞋匠,與他相反,我從小就從心底里覺得我將屬於一個高貴的行當,所以就到金匠那兒當學徒。不幾年後,我通過了滿師考試,我的試件——簡直是對命運的嘲弄!——是一個金色的貝,中央嵌一顆紅寶石。兩年的漫遊期結束時——在漫遊期間我看到了阿爾卑斯山和大海以及處於它們之間的遼闊的土地——我被吸引到巴黎,在凡爾德萊街上的梅特爾·朗貝爾開的金店裡安頓下來。梅特爾·朗貝爾過早去世后,我就臨時代理這個工場,一年後與他的遺孀結了婚,這樣就取得了滿師考試合格證書,獲得了行會權。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裡,我成功地將這家小金鋪擴大為全巴黎最大也是最負盛名的珠寶店。我的顧客來自首都的名門豪宅,來自鄉村的富貴人家,來自親近國王的皇親國戚。我的戒指、飾針、項鏈和冠冕被銷往荷蘭、英國和德意志帝國,有些君王把我的門檻都踏破了。1733年,我親愛的妻子去世兩年後,我被任命為奧里昂大公的宮廷珠寶商。
心中積滿了我不敢承認的一種模糊的猜測,你內心肯定也已萌生了這種猜想,陌生的讀者,我拿著鐵鍬走到園子的另一端,在那兒挖起來。起初我只看到泥土和黏土,但挖下去半米時我碰著了貝石。我到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和第六個地方挖,處處——有時只須挖下半鍬,有時在很深處——都找到貝,找到貝石,找到貝沙。
「米薩爾不停地研究他那些古怪的發現,使他及他所探討的事情竟最終會在他的腦中聚合為一種體系,換言之,竟會使他近乎瘋狂,如果不是因他自己理智的幸運,那些敬重和讚賞他的朋友們的憂傷而光臨的死神,用罕見和殘酷的生病方式把他從這些想法中解脫出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