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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復生者

永恆復生者

警務總監驚慌道:「對不起,先生,我們不能確定她的目的,電站的安全警察失去聯繫了,我已經調動附近的部隊趕往核電站……」
水泥地弄傷了她的腳趾。瑪姬躬起身子用力蹬地向前衝去,風嗖嗖地掠過耳旁,第一架「蜻蜓」出現在空中,大大的複眼映出無數個奔跑的小人兒。「砰!砰砰!」女人舉起手槍連開三槍,子彈打穿「蜻蜓」的半透明翅膜飛向天空,機器人的飛行姿態並未受到影響,尾部彎曲過來,一節腹部由白轉紅,脈衝電池被點燃了。等離子球以一種看似緩慢的飄浮狀態穿過空氣,隱入瑪姬的身體,「呼……」白熱的光蒸騰起來,一截握著手槍的斷手墜落在地,「砰咻……」子彈走火貼地飛出,打在戰車裝甲上,爆出一團耀眼的火星。

7

瑪姬·亨德森一言不發地奔跑,「蜻蜓」在身後發射了等離子球,這種火球能被人體的電磁場吸引,既不可能防禦,也不可能躲避,可瑪姬發力狂奔,將被擊中的時間延遲了起碼五秒鐘。嗤……灰燼墜落在大廳的石灰石地面上,熱度還未消散,復生者就從陰影中浮現。
突然間,機器上一塊屏幕亮了起來,有人在裏面招手:「嗨,你來了。我還有幾分鐘時間,來聊聊吧。」說話的是個光頭的傢伙,有著淡粉色眼睛、灰白眉毛和雪白皮膚的男人。
鑒於整個核電站的地下都是堅硬的花崗岩層,羅克塞特先生選擇了第二方案。事實上,他對關閉力場發生器一事並不積極,或許是因為監控系統已經足夠有效,復生者現在已經算不上什麼麻煩。他更關心的是範式力場的應用研究,製造不死的士兵,這是個偉大的構想,將時間錨點固定在幾秒鐘之前,就能讓死亡的士兵瞬間復活于戰場,不帶一絲猶豫地繼續投入戰鬥——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經被敵人的子彈打出腦漿。永恆復生者,不滅的士兵,地球上最強大的軍團。
清晨時分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七點三十分,瑪姬開車離開屋子,七點五十分,身穿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屋門前。邁爾·亨德森對著穿衣鏡再三檢查自己的裝扮:呢子禮帽,連帽雨衣,摺疊手杖,口罩,茶色鏡片的黑框眼鏡。他特意讓後背佝僂一些,蹣跚步態更容易給人以無害的印象。「早安,先生。」用含糊不清的聲音沖鏡中的自己打了個招呼,邁爾點了點頭,他看起來完全是個平凡的獨居老人,警察不會對這樣的路人多看一眼。
腕表顯示他到達這裏用了一小時二十二分鐘,時間剛好。十五層是寫字樓,一半房間空著,一半租給苟延殘喘的小型公司。無視天花板的一排攝像頭,他徑直來到走廊盡頭,找到拐角處一個僻靜的小隔間。猶豫了一下,他用指節叩響木門。「米爾普先生?」他壓低聲音,「是我,約好與你見面的人。」
「這不是個玩笑!」瑪姬咬緊嘴唇,旋即輕輕嘆了口氣,「好吧,只要能一直這樣下去……」
「……我想還是有可能的,若是極端巧合的話。一位鄰居路過,看到摔碎的花瓶,用另一隻花瓶替換了它……」邁爾用手揉揉眉心,「非常低的概率,低到幾乎不會發生。」
「為什麼?」盯著槍口,白化病人攤開雙手,「我說過很多次,復生者並非你自己,而是另一個人,與你共享時間錨點之前記憶的陌生人。我是看著這個世界毀掉的人,所以不停地製造副本,作為觀察者存續下去,可你呢?」
米爾普搖搖手指說:「你說的沒錯。現在我們來想象一個場景,你家的客廳桌子上擺著一隻漂亮的中國花瓶,一陣大風吹來,花瓶摔碎了。這很可惜,你心情低落地去廚房拿掃帚,回到客廳時突然發現地上的碎片消失了,花瓶完好無缺地擺在桌上……這在理論上有可能嗎?」
供稿者:綠嶺高中十二年級比爾·薩普頓。
「說說看。」
道路傾斜而上,隨著刺眼陽光灑進觀察窗,灼|熱的大地撲面而來。今天是個難得的晴天。步兵戰車衝過空曠的戈壁地形試驗場,拖出上百米長的灰白尾塵,「請馬上減速!」驀地,試驗場哨崗的喇叭發出了警告,「停下車子接受檢查,否則我們有權發動攻擊!你已經被瞄準了!」
突然,一截涼冰冰甜絲絲的東西侵入了湯姆的後背,他覺得身體有些睏倦,伸手一摸,一手熱乎乎的血。他猛然回頭,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出現在三個人圍成的小圈子裡,男人握著一把細長的麵包刀,刀一半在男人手裡,一半在自己身體里。
這就是瑪姬·亨德森所了解的一切。這個城邦表面維持著和平,社會和諧,物價低廉,言論自由,人人幸福,實則如塗了香料的屍體一樣只是表面光鮮,內部早已腐爛。她日復一日簽下自己的名字,令安全警察回收復生者,那些不該回來的人就該被燒成碳、剁成碎肉、丟進焚燒爐,她一直沒把復生者當做真正的人來對待。
城市的無數個角落,微小而精妙的飛行機器人被釋放出蜂巢,嗡嗡鳴叫著飛入天空。第一期部署的三萬隻「蜜蜂」向著核電站方向蜂擁而去。
那起災難起源於前首席科學家的野心。他建造了一個相當巨大的範式力場發生器,儀器塞滿了整間實驗室,滿負荷時需要消耗整個核電站十分之一的發電量。「只要給我足夠的能源,我能把整個地球都籠罩在範式力場當中!」這位狂人如此叫囂著。而范·羅克塞特先生出於對戰爭行為的某種狂熱信念,對這位狂人出格的試驗睜隻眼閉隻眼。
羅克塞特先生用指關節「嗒嗒」敲著桌面,「誰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兒?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電話是監控中心打來的,「長官,這是例行彙報,在這個時間段的資料庫遍歷中鎖定了二十二位復生者的位置,請簽署命令。」
瑪姬抄起扭矩扳手狠狠砸碎了野馬車的擋風玻璃。「嘩啦……」碎玻璃傾瀉下來,女人的胸膛劇烈起伏,她花了半分鐘穩定情緒,咬著牙齒,發出消息:「我可以幫你,無論你想要什麼。你想逃離羅克塞特城邦嗎?我能幫你聯繫境外偷渡管道,去其他城邦,甚至南美、亞洲、南極,任何地方,開個價吧,米爾普。」
「你越兇悍,我越欣賞你,親愛的瑪姬。」
「廢物!」羅克塞特先生將對方用力推倒在地,抓起電話,「是我!立刻發動『蜜蜂』系統,把所有充滿電的『蜜蜂』都激活,尤其是核電站附近的!……我不管什麼安全問題,給你五秒鐘搞定一切,我要『蜜蜂』在五秒鐘之內升空!」然後他一轉身,捏住議長的手臂,「你回到記者發布會現場去,告訴那些狗仔隊有一個瘋狂的女人妄圖破壞核電設施,我們正準備擊斃她,這個新聞應該能填飽他們的胃口!」
「我必須出去一下,睡前別忘記鎖門。」她無奈地囑咐父親,然後披上大衣走出屋門。福特車的發動機聲傳來,越野輪胎噼里啪啦碾過小路上的樹枝,燈光消失在林間的黑暗裡。
舉起手機,瑪姬對電話那頭的人說:「是的,先生,範式力場的移動平台已經完成原型設計了,使用M2A5布拉德利戰車的履帶式底盤,戰車重量29噸,可以覆蓋半徑1公里的球形範圍,基準混沌因數在-2至-0.2之間,如果使用多台戰車構成陣列,重疊部分的混沌因數最高可以提升到-7……不,先生,戰車本身是全光譜遮蔽的,依靠地形反饋系統自動駕駛,在力場發生的時候,我方的各種觀察設備及通訊衛星會同時進入可見光遮蔽狀態,將干擾降到最低。下個月原型車就可以在地下試驗場進行試啟動,您如果有興趣親臨的話……當然,先生。這當然算是個好消息。」
說完這句話,米爾普的頭像熄滅了。邁爾快速鍵入幾行字,對話框提示「對方拒絕接收離線消息」。
「只是傳說而已,你親自驗證一下不就知道了?」
「等著我回來,寶貝兒。」走過去拍了拍福特野馬的引擎蓋,邁爾·亨德森縮縮脖子,走入了雨中。
「蜻蜓」與「蜜蜂」在城市中飛舞,這時步兵戰車「轟」一聲爆炸燃燒起來,發電機終於崩潰了。米爾普推開鍵盤,衝著不存在的聽眾解說起來。「我有一個推論。我死在那次災難中,我復活了,可是不記得之前的事情。我死了,可是其他人都活著,羅克塞特,那些政客,大人物,我的實習生,瑪姬……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難道傳說中的上帝特別眷顧其他人,即使他們大多數也要下地獄?」
米爾普得意地說:「不不,親愛的瑪姬,你的前提是正確的,但結論是錯誤的。你會被『蜻蜓』幹掉,可用不了一秒鐘時間,另一個你就會活蹦亂跳地出現了。『蜻蜓』自動鎖定目標並發動攻擊起碼需要十秒鐘,以你的百米速度足夠跑出三十四米遠了。進入大樓之後,『蜻蜓』的攻擊角度會受到影響,你能活十五秒,運氣好的話,活到二十秒也是有可能的吧?根據我的估計,你大概需要重生十二次——不,準確地說,大概需要十二個你就能到達目標房間,畢竟每個你之間都沒什麼聯繫嘛。」
「沒錯,羅克塞特的秘密概率物理實驗室,災難發生的地方。」在城市某個不為人知的密閉房間里,一萬個稜鏡映出一萬個詭異的笑容。
自動手槍噴出一串火舌,二十五發大容量彈匣眨眼間就打個精光,那棵冷杉樹搖晃起來,樹枝噼啪墜地,攝像頭也滾落地面,鏡頭摔得四分五裂。布魯托鬆開手,發燙的手槍掉進草叢中,嗤地冒出一股白煙,「來了,來了!」他呵呵笑著嚷道,「快站好,快站好,就要來了!」
「……米爾普?」她揚起眉頭,同時邁步狂奔,「向大樓的方向跑,對嗎?我知道了,起碼告訴我為什麼……」
「蜜蜂」躲過來襲的物體,繞了兩個圈落在羅克塞特先生的脖子上,將尾部的針輕輕刺入他的皮膚。它沒有準備什麼劇毒,而是將體內的器官一股腦扎入人類的身體,就像真正的蜜蜂一樣,犧牲自己,攻擊敵人。不同的是,它體內的小小發動機是燃燒砷化物作為動力的,這區區十克砷化物放熱只能讓它工作七十二小時,可對人類來說,已是致死劑量的兩百倍。
金髮女人用力點點頭,「對不起,因為這關係到亨德森家的未來,爸爸。不能出去,不能打電話給老朋友,不能點外賣,不能跟鄰居交談……這聽起來很滑稽,可一切都太瘋狂了,我沒辦法解釋清楚……」
「警察會直接開槍的……他們肯定會。」湯姆說。
城邦執政官臉上的肥肉突然抽搐起來,他抓起手機向「蜜蜂」丟去,大喊著:「停車!停車!讓承包商檢查系統,系統可能被人……」
五米之外,男人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我可不記得今天的活兒是這個樣子啊。」第二句是:「媽的,一股爛草味兒。」
「你才是垃圾,布魯托!」傑瑞憤怒道,「整個計劃是我和湯姆想出來的,而你呢?……布魯托甚至不是《貓和老鼠》里的角色!你從哪兒搞來那個熱狗腸一樣的面具的?」
乘扶梯進入地鐵站,他在自動售票機上買了票,混在人流當中通過閘機。沒有人注意他,人們匆匆走過,站在全景攝像頭下面的警察手按警棍,面無表情。老舊的車廂緩緩啟動,窗子一明一暗。「請坐,先生。」有人為他讓座,邁爾含糊地回答道:「不了,謝謝你,我很快就下車。」
瑪姬站在起居室中央微笑著,舉起手中的紙袋,「我打包了你愛吃的酪梨辣醬豬肉餡餅回來,對不起,我偷吃了一點,因為這味道實在太棒啦……爸爸?」
砰!
「花瓶知道自己曾經碎掉嗎?」米爾普笑了,「它們甚至不是同一隻花瓶呢。這才是整個理論的重點。」
湯姆在翻越圍欄的時候遇到了一些麻煩。鐵欄杆勾住了他的褲腳,使他整個人在空中失去平衡,「唔!」濕潤的草地重重地撞擊鼻子,湯姆蜷縮著身體發出含混的呻|吟聲。傑瑞停下腳步,回頭壓低聲音喊道:「快爬起來,白痴!我們只剩幾分鐘時間了,管理員會通知警察的!」
「就算有了身體,那靈魂,死者的靈魂……」邁爾叫了起來。
米爾普發來一個調皮的笑臉:「^_^,我剛看到,十三號與十四號的我都曾經同邁爾·亨德森對過話,他真是個很聰明的老爺子。那麼,你想要什麼,下一個爸爸?」
邁爾喊道:「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那些復生者知道自己的身份嗎?如果沒有錨點之後的記憶的話,他們就不知道自己曾經死亡的事實……」
米爾普攤開手,「套用神秘東方人的說法,概率物理研究的是事物之間的必然聯繫,也就是『因果』。掌握一條概率鏈,就能掌握一種現象的本質,這是與傳統物理完全不同的研究角度。我曾是羅克塞特公司的首席技術官——別懷疑,我還留著進入14號研究所的胸卡呢。我為羅克塞特創造了數以萬億計的財富,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發現了『範式反應』,以范·羅克塞特的名字命名的現象,一個能讓梵蒂岡嚇得半夜睡不著覺的厲害玩意兒。」
他一直站在那裡,直到乘客漸漸稀少。地鐵斜穿城市九九藏書駛向郊外,停靠在空無一人的攀登者大廈站台,這棟大樓原本是世界競技攀岩聯合會的總部,隨著城邦獨立帶來的退國際化現象,這裏不復以前的繁華景象。邁爾獨自走入地下大廳,乘坐電梯到達十五樓,門口保安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當然!不要賣關子了,說吧。」
「……我不會承擔責任的,這件事會通過羅克塞特公司的安全系統上報。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麼邪,我們曾是很好的合作夥伴,亨德森小姐。」首席科學家摘下眼鏡,鎮定一下心神,在手機屏幕上籤署了調動命令。
議長接著說下去:「墓地本身是混沌因數最高的地方,幾秒鐘的空白就足以完成範式反應,復生者出現在三個孩子身後——很不幸的是,那是個二十四小時前被處死的職業殺手,錨點被拋到數個月之前,該殺手手中正好有一把刀。他殺死了那三個孩子,同時被子彈擊中,沒等安全警察到來就死掉了。媒體沒有捕捉到復生者殺人的瞬間,不過拍到了事後現場的清晰畫面,殺手、孩子、槍和打碎的攝像頭……嘖嘖,這些野狗一樣的新聞記者怎麼會放棄這麼新鮮肥美的話題?報道文章鋪天蓋地,哭哭啼啼的孩子母親在視頻里哭求真相,安全警察只來得及阻止早報出版,網路上的消息已經無法封鎖了。這就是抗議活動的起因,先生。」
警務總監剛爬起來,羅克塞特先生的一張大臉就貼到了他的鼻尖,「我話還沒說完!立刻將瑪姬·亨德森列入黑名單,現在!調動部隊,在樓下準備一輛車,我要親自過去!」
瑪姬瞧著父親走進廚房洗乾淨手,開始熟練地切芹菜和紅洋蔥,不禁發問:「除了後院和車庫,你還去哪裡了?」
根據網上的信息,《預防犯罪法》是十個月前通過並實施的,政府宣布對城邦的每一寸土地進行無死角監控覆蓋,並宣稱這些攝像頭只是對可能出現的犯罪行為進行技術威懾,記錄犯罪行為,所拍攝的所有畫面會加密存儲在城邦安全部門的資料庫里,不對任何人(包括監控人員)公開,除非法庭頒布命令作為證據調閱。這法令當然在城邦內掀起軒然大|波,反對聲此起彼伏,不過,政客和政府官員的態度始終強硬,時間流逝,被民間稱為「踐踏隱私法」的法案仍在持續實施。人人都知道《預防犯罪法》是非常荒唐的東西,沒人知道它為何會被創造出來,正兒八經地作為議案提請議會表決,並且順利得到多數票通過。

6

「……上班去了嗎?」
「只、只要保持方向就行了!往前跑!」米爾普這才叫出聲來,「棒極啦,妹子!」
瑪姬·亨德森刷卡打開玻璃門,快步走出14號研究所。這棟灰色方盒子形狀的大樓是羅克塞特企業園區上百座同類建築中的一座,作為城邦的技術基石,整個園區每年輸出數百項技術成果,其領先世界的概率物理學應用研究能力奠定了羅克塞特城邦屹立於北美大陸的堅實地位。沒人知道14號大樓的研究方向,也見不到佩戴14號樓胸卡的研究人員在園區中走動,有傳言說,這棟平凡無奇的大樓其實是羅克塞特的瞳孔,那藍眼睛標志著核心中的核心。
這時身後有沙沙聲響起。「瑪姬?」他驚喜地轉過身。
「我有一個推論。」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了某種可能性,令父親回到世間的可能性。瑪姬經歷了太多的掙扎,最終選擇了背叛,背叛羅克塞特的藍色眼睛標誌,打開家門,將黑暗中回歸的人迎接到自己身邊。她偷偷切斷了家裡攝像頭與資料庫的聯繫,從米爾普的一間密室里搬來力場發生器,藉助米爾普的力量將邁爾·亨德森從黑暗中喚回……
布魯托在屏幕上按了幾下,啟動主動探測程序。球形插件劇烈閃爍起來,小小的紅外半導體激光器眨眼間掃描了整塊墓地,每台攝像設備的微小鏡頭反光都被球體迅速捕捉,化為虛擬地圖上的小小紅點。
「……是的。」
邁爾感覺背上在滲出冷汗,他的音量不自覺地增高了:「胡說!你說的根本不是什麼物理學,而是迷信。死者已經死去,怎麼可能再活過來,他的身體由誰製造?大腦中的神經電信號如何產生?他的皮、肉、骨,數十公斤的物質難道憑空出現?這是違反科學基本規律的!」
「下一個!」米爾普按下按鍵,對著話筒喊著,「下樓梯,一直衝到地下三層,你知道地下三層吧?一、二、三的第三層!」
「把該死的隱私權還給我們!」
「什麼?」
「爸爸?」
瑪姬撐起身體,看到工作站密密麻麻的插口閃著綠燈和紅燈。她舉起U盤伸向插口,腦中卻突然想起一個畫面來。那是不久之前,她剛跟米爾普締結契約時候的事情,在一間稜鏡安全屋裡面,她同前首席科學家聊了一個小時,然後親手開槍打死了他,搬走了那台儀器。當時她問了一個問題:「米爾普,我能再提一個要求嗎?有一天我會死去,應該是死於意外。你能復活我嗎?復活我,然後告訴我該做什麼,救我,我會照你說的做……我想活下來。」
首席科學家斜過眼睛瞅了一眼電視,裏面正在播放城邦政府的新聞發布會,范·羅克塞特坐在一大堆麥克風後面,一邊用指關節嗒嗒敲著桌面,一邊耐著性子回答《獨立觀察》記者提出的問題。「這個……現在他不會接聽電話的,亨德森小姐。」科學家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
「嗚呼!第二個在南邊,D12位置,那個臭屁的白色拱頂……看見了嗎?」黃色大狗歡呼一聲,興高采烈地指向下一個目標。
這個消息令警用車輛試驗場的哨兵猶豫了。戰車趁這個間隙穿過場地,轟地撞開崗哨的鐵門,碾著崗亭的碎片一路顛簸爬上公路。瑪姬掛上高速擋用力踩下油門,看著後視鏡裏面幾個舉槍瞄準的哨兵身影飛速縮小,「啊哈,我進入車子的系統了。」米爾普這時候開口說,「提醒一下,車子上可是裝著一挺12.7毫米機槍的!」
確認女兒已經離開,邁爾·亨德森關掉了電視,走進書房,坐在電腦面前。這間屋子的網線被瑪姬切斷了,電腦上裝著幾個用以消磨時間的益智遊戲,不過邁爾想要的可不是籃球俱樂部和國際象棋。在核電站工作的三十個年頭使邁爾熟悉一切有關電氣系統的知識,包括如何用一條停止工作的電話線創建虛擬撥號連接,從某位倒霉的鄰居那裡獲得網路許可權。
通話結束了,三十五歲的金髮女人拉開舊款福特探險者的車門,坐上駕駛座。車子後視鏡上的兩個攝像頭注視著她繫上安全帶,啟動發動機,掛擋開出停車場。14號研究所崗亭上方一串全景攝像頭不知疲倦地原地旋轉,持槍衛兵向她立正敬禮道:「再見,亨德森小姐!」
「瑪姬?」
羅克塞特先生在汽車後座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他一緊張就打噴嚏,而他已經很久沒緊張過了。「您還好嗎,先生?」前座的秘書將一張紙巾遞過來。范·羅克塞特煩躁地說:「好,不好,隨便,快點兒給我趕到核電站去!」
餐桌上擺好了熱氣騰騰的奶油雜燉、烤土豆和萵苣葡萄柚沙拉,邁爾·亨德森正旋開一瓶白葡萄酒的木塞,「霞多麗?」他微笑道。
米爾普伸出血紅的舌頭舔了舔血紅的嘴唇,「免了自我介紹吧,我知道你是誰,不過我不介意把故事再說一遍,反正只剩五分鐘而已。」屏幕里的背景也布滿了稜鏡和散亂的光點,看起來是相同布置的房間,白化病人穿著T恤和牛仔褲坐在奇怪的機器前面。「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概率物理學?」他問,「就是羅克塞特公司最引以為豪的技術領域。」
老人把手上的泥巴抹在工裝褲上,笑著說:「抱歉抱歉,下水系統有點兒問題,我去看了看化糞池,順便把籬笆修好了,這樣浣熊就不會在半夜鑽進來偷吃我種的小紅莓啦。晚飯馬上就好,是你最愛吃的奶油燉菜哦。」

5

「瑪姬公主!晚餐已經上桌了,為慶祝野馬車的化油器修復成功,來喝一杯吧?」父親的喊聲打斷回憶,瑪姬將相框放進箱子,答應道:「好的,我馬上來!」她將木箱仔細鎖好,從外面反鎖了儲藏室的門。
羅克塞特先生拉上百葉窗,將令他心煩意亂的景象擋在外面。第一議會大街擠滿身穿白色T恤的市民,遊行隊伍長得看不到頭,如一條得了白化病的大蛇將議會大廈團團圍住。
這間辦公室原本的主人——城邦議會議長小心地附和道:「是的,羅克塞特先生,《預防犯罪法》已經執行了十個月,沒想到市民的情緒在這時候才反彈。我們已經同示威者代表進行了兩次會談,那群人根本沒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公會、少數黨、自由主義者和學生領袖,這是最糟糕的組合了。」
「我說了我沒法過去!」
「是的,先生。」
照片里是躺在病床上微笑的老人,她的父親,六十九歲的邁爾·亨德森。由於癌細胞轉移,那時他的體重只剩下四十公斤,身體乾癟得像個被踩扁的薯片包裝袋。相片拍攝幾天之後,老人在劇烈的疼痛中死去,簡單的葬禮在聖克里斯托弗紀念墓園舉行,在亨德森家的墓穴里,瑪姬的母親已經獨個兒等待了三十年。
「再見。」
轉動門把手的同時,羅克塞特先生回頭說:「瑪姬,到實驗室去瞧瞧,看看那幫飯桶是不是在偷懶。上次他們主動彙報成果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六個月之前?」
「對了,那些攝像頭是怎麼回事?防盜系統嗎?」邁爾指一指頭頂。
「不,先生。」警務總監否認道,「只是土生土長的城西人,都是藍領工人的後代。他們並不知道範式混沌是什麼東西,領頭的小子從網上買到了槍支彈藥和讀數探測儀,還搞到了墓地的地圖。安全警察搜查了他們的電腦,從瀏覽記錄來看,這些傢伙在一些非法網站上看到了滑稽的猜測,範式混沌現象被當做都市傳說的一種,在年輕人之間流傳。他們只是想驗證這個傳說,從而能在小混混中間顯得很酷而已。巧合的是,那天剛好有一場雷暴發生,城西區域的大部分『蜻蜓』返回機庫待命,而最近的安全警察在五公里開外,這給了他們充足的作案時間——我猜這一切是那個人所為,調查已經開始了。」
召喚方法:找一個死過人或者埋著死人的地方,閉上眼睛,等待復生者從背後出現。
與此同時,步兵戰車前方的12.7毫米重機槍掉轉槍口,一串子彈傾灑而出,如鐮刀一樣切斷了幾名安全警察的身體。「騙人,誰說沒子彈的?盡量減少觀察者的數量吧,不過可別打中『蜻蜓』,遭到反擊就完蛋了……只用五秒鐘就發動攻擊,比我想象得機靈啊。」米爾普嘟嘟囔囔抱怨著,「接力賽開始啦!」
這一回她撐了十二秒。當身穿職業裝的瑪姬出現的時候,距離核電大樓只剩下十五米距離,她的眼神剛剛聚焦就發現了空中的「蜻蜓」,女人立刻向側面做出躲避動作,同時伸手去腰間摸槍,米爾普急道:「喂喂,走錯了,往前跑!衝進門裡面去!」
她的身影亮起來,又暗下去。幾乎轉瞬之間,身穿紅色條紋棉布睡衣的瑪姬踩著灰燼重生,她聽到米爾普喊著:「沖向核電站大樓!只要能到達那裡,就能救活你的父親!」沒有猶豫,她踢掉棉拖鞋開始奔跑,白色棉襪馬上沾滿鮮紅的血和灰黑的塵土,「告訴我這是一場噩夢!」她大口喘著氣,「快點啊!」
「這沒什麼用,十秒鐘后你就死了。」米爾普不合時宜地提醒道,他的聲音通過戰車的擴音器放出來,顯得震耳欲聾。
沒有迴音。金髮女人抽出手槍走過每一個房間,在屋外轉了一圈,走進車庫看了看,她將紙袋丟掉,跌坐在地。邁爾·亨德森的氣味還留在這裏,汽缸蓋上擱著他的扭矩扳手,煙灰缸里有兩個煙頭,可他不見了,與之前幾次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外面的世界。
「新的預防犯罪手段。」瑪姬坐直身體望著父親的眼睛,說,「最近外面很混亂,請別離開屋子,好嗎?起碼不要離開這片樹林的範圍,好嗎?這很重要,爸爸。」
羅克塞特先生匆匆走出新聞發布廳,伸手把警務總監一把揪過來,「這是怎麼回事?瑪姬開著試驗中的戰車衝進了核電站?她想幹什麼?沒有人阻止她嗎?」
「轟!」傑瑞手中的霰彈槍開火了。一大串鉛彈噴入陌生男人的身體,把他健壯的身體如同紙片一樣高高吹了起來。「撲通!」沉重的落地聲傳來,傑瑞慢慢低下頭,發現自己脖頸上插著那柄銀亮的麵包刀。刀子堵塞了氣管,傑瑞雙手撕扯著傷口,跪倒在地,艱難地呼吸了五次,然後垂下頭不動彈了。他的老鼠面具歪斜下來,露出十七歲男孩年輕而瀕死的臉。
「別拿槍口對著我。」傑瑞嘟囔一聲,用力將布魯托推開,反手從自己的背包里拿出鋸短了槍管的霰彈槍。黃色的大狗嘿嘿笑了起來,左手舉著探測儀,右手旋轉著一支自動手槍,「垃圾,你是垃圾。不承認的話,我就一槍打碎你的小腦瓜,讓你可憐的小腦子飛得九*九*藏*書比哈雷彗星還遠,一直飛到太空深處去!」
「我不明白。」邁爾說。
肅立一旁的城邦警務總監想了一想,做出回答:「安全警察對意外事件的控制相當完美,但前天晚上發生的事件鬧得太大,還沒來得及封鎖現場,媒體的直升機就飛到頭頂上了。三個高中輟學的小混混越過圍牆,闖入城西的聖克里斯托弗墓園,找到一個讀數很低的地點,開槍打碎了所有的攝像頭。他們一共發射了五十發子彈,兩公裡外的住宅區都能清楚聽到槍聲,《獨立觀察》和《城邦在線》兩家媒體第一時間派出採訪隊伍,他們的飛機幾乎與安全警察同時到達。」
「范·羅克塞特二世滾下台去!」
邁爾耐著性子滾動滑鼠,直到一則故事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是一場暴亂。」羅克塞特先生面色陰沉地坐在辦公桌後面,加重語氣道,「這是一場暴亂!」
燈光一盞盞亮起,次第延伸向黑暗的遠方,研究所的地下通道橫穿整個羅克塞特園區,直達二十五公裡外的警用車輛試驗場。「謝謝你們的配合,先生們。」站在戰車旁邊,瑪姬·亨德森對科學家們頷首致意,然後轉向安全警察,「你們可以歸隊了,這次臨時戰地試驗由我一個人負責。中尉,回到指揮中心去,有情報指出記者發布會可能出現意外情況,你們要加強警戒。」
「所有責任由我來承擔。當然……對不起。」瑪姬沖他點了點頭,轉身大步走出辦公室。
「成了。」米爾普的手指停在鍵盤上,紅紅的眼睛眨也不眨。
負責守護核電站的警察嚷著:「別靠近那裡,長官!那裡非常危……」他看到瑪姬·亨德森向耳後撩起長發,似乎微笑了一下,然後縱身躍過鐵絲網。他從沒看長官這樣笑過。
「這些小混混想創造出範式混沌?」羅克塞特先生的指節停在桌面上方兩厘米處,「查過他們的背景了嗎?是其他城邦的間諜,還是那些企業鬥士?」
慢慢抬起頭,他望著頭頂的攝像頭,「瑪姬……」
對方很快回復:「瑪姬?等我看一下日記本……第七號的我跟你達成了協議,對嗎?你拖延安全警察的行動,讓我有時間建造更多的安全屋,而我用範式力場生成器替你復活邁爾·亨德森,時間錨點在他檢查出晚期胰腺癌之前——聽起來挺不錯的合作方式……他又惹什麼麻煩了?」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完成了這些工作,「難道是要給老爹一個意外嗎?說起來,這丫頭從小也喜歡機械一類的東西呢……」邁爾突然一拍腦門。
老人揚起眉毛,「為什麼?我不能去俱樂部喝酒了?」
「他離開了屋子。我沒法控制更多的攝像頭,他被發現了。」瑪姬寫道,「他是我的父親,我沒法將他鎖在屋裡,只希望能夠盡量共處得久一些。可每一次,他每一次都會嘗試尋找真相,直到被安全警察發現……見鬼!」她做了個深呼吸,盡量讓自己理智一些。
一團灰燼灑落,U盤裡的批處理程序開始自動執行,一行行代碼被寫進地下實驗室主機——那台控制著整棟大樓網路許可權、「蜻蜓」系統和力場發生器的超級電腦。網路被接通了,「蜻蜓」系統得到了新的指令,在短短的幾秒鐘內,原始系統與城邦後來部署的第二系統合二為一,擁有更高許可權的超級電腦得到了新系統的指揮權。在安全警察的資料庫中,黑名單開始被篡改,一些人的名字正一個又一個出現在黑名單中。
瑪姬扣動了扳機。
無數靴子踏上了濕潤的草地,警燈把冷杉林照得一明一暗,有人用大喇叭高喊著:「放下武器!你們的行為已經觸犯《城邦犯罪預防法》,米蘭達警告(沉默權和辯護權)已經失效了,立刻睜大眼睛放下武器,否則我們會立刻開槍!」
他坐在桌前喝了一杯牛奶,突然間感覺有點兒孤單。嘆了口氣,他披上外套,決定去車庫繼續修理那台福特野馬跑車,要讓這老夥計跑起來,還需要很大力氣呢。
「我知道了。」瑪姬在手機屏幕上寫下電子簽名。即使監控再嚴密,也會有復生者從大街小巷冒出來,有些家庭偷偷隱藏起複活的親人,但有些復生者則堂而皇之在街上晃蕩,這些隱患,必須消除。
「『背後的復生者』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大信亡靈那一套。」
蒼白的男人說:「概率物理是純粹的科學,兄弟。無論是納米列印、生化技術還是對時間與空間本質的超前研究,許多城邦早已掌握了令人體憑空出現的技術力量,缺乏的只是應用而已。我只是用範式力場將這微渺的可能性在特定條件下無限放大了,消耗電力製造力場,提高概率,令死者復生,你可以視為這是反應過程並不明確的質能轉換而已,它是對質能方程式最簡潔的展開。」
「你總是知道我想要什麼,爸爸。」瑪姬報之以甜蜜的笑容。
「只是……前男友留下的東西而已。我去洗個澡,爸爸。」瑪姬沖父親擺擺手,離開廚房,快速走到儲藏室,反鎖了通往房間的門。五隻黃色木箱堆在牆角,瑪姬緊張地檢查了每一隻箱子上的掛鎖,神色慢慢鬆弛下來。她打開鎖,從箱子里取出一個相框,輕輕撫摸相片中的人,「爸爸,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過多久,就一直這樣下去,不是很好嗎?」
「這不是遊戲。」瑪姬攥緊方向盤,「別忘了我們的交易……」
「到核電站去,電站大樓地下三層的實驗室,3C辦公室靠牆的垃圾桶底下粘著一個信封,裏面有一個U盤。」米爾普說道,「找到U盤,插|進工作站的電腦,批處理程序會自動執行,就這樣。有好玩的事情會發生呢,我猜。你一完成任務,我就按照約定把邁爾從黑暗中喚回來——希望你家的力場發生器還能正常工作。」
從車庫的進度表來看,他一共在野馬身上花了十二個月時間,發動機已經基本修復了,他很期待v8發動機點火時刻的到來。他記不清修理車子的具體過程,只有進度表上一行行字跡記錄著每天的進展,有幾段日期的進度是空白的,間隔看似沒什麼規律,邁爾至今想不起是什麼耽誤了自己的工作。
「等一下。」邁爾突然抓住屏幕,「如果孩子們在墓地召喚出了復生者,那說明到現在為止,整個城邦還籠罩在範式力場裏面?」
羅克塞特先生疑惑地說:「力場沒有關閉,我的手機上還有力場讀數……她到底要做什麼?」
結果試驗失控了。整棟大樓陷入範式混沌,網路停止,通訊中斷,誰也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半個小時后,儀器再次啟動,把一萬六千平方公里的羅克塞特城邦整個兒罩進低強度的範式力場。復生者從黑暗中浮現,表情迷茫的亡靈擠滿了大街——幸好那是一個漆黑的雨夜。范·羅克塞特帶領警察部隊高效地清理了大部分復生者,並啟動了城裡的攝像設備,把所有能飛上天空的東西都綁上攝像頭。雨水沖凈血跡,第二天人們照常走出家門,並沒發現什麼異樣。白天是屬於活人的,因為觀察者的目光縱橫交錯,警察只要守護不受注意的死角就行了。
「留一點希望吧。」女人說,「只要想到有一個我有可能長久地生存下去,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心裏就覺得有點兒安慰。」
「……我不需要什麼探測儀。我需要答案。」
深夜的聖克里斯托弗墓園有種令人厭惡的潮濕味道,雨後的月光非常明亮。穿過六排墓碑,頭戴大狗布魯托面具的人影出現在前方,「你們太慢了,我已經找到最合適的地點,瞧,這裏的讀數只有4.5……不,只有4.2。」布魯托舉起手中的探測儀,那是連接在智能手機上的半透明球形插件,隨著球體表面微光閃爍,屏幕上的讀數一直在4至4.5之間波動,由於距離危險線太近,屏幕背光變成了不安定的橙紅色。
瑪姬·亨德森有點兒迷茫,她一秒鐘前還依偎在父親懷裡看重播的橄欖球比賽,包裝工隊的踢球手把球高高踢起,球晃晃悠悠飛向球門,卻撞在豎桿上彈出了界外。「啊,見鬼!」邁爾·亨德森把手中的空啤酒罐擲向電視,沖女兒說,「事情就是不能順順利利的對不對?人就是愛給自己找麻煩,這種麻煩,那種麻煩。」
自言自語著,邁爾在「死者之眼」網站上找到一張小小的圖片,「Super3000激光探測儀」正是這樣一個半透明的玻璃球。他深吸了一口氣,打開社交網站輸入那個聯絡人的賬號,一個簡單的個人主頁出現在屏幕上,沒有個人簡介,沒有留言,「米爾普」的名字亮著,顯示賬號的主人此時在線。
瑪姬的動作凝固了。「核電站地下三層。」她重複道。
他在屋裡轉了兩圈,沒發現女兒的蹤跡。
米爾普將擴音器調整為集中發射模式,音波以錐形射入大樓,足夠在整座建築中回蕩許久。「不要問問題我是米爾普你現在要往前跑到信件收發室旁邊然後向右轉!」他不歇氣地喊著,「說起來其實我比你要辛苦多了畢竟你根本感覺不到疼啊親愛的瑪姬!」
14號研究所的地下大門緩緩開啟。「轟隆隆……」柴油機的轟鳴聲響起,四個排氣管噴出嗆人的煙霧,搭載了移動範式力場發生器的布拉德利步兵戰車慢慢從地下試驗場駛出。十幾位科學家迷惑地瞧著戰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半個小時前,一群安全警察衝進14號研究所奪走了戰車的控制權,而車載發生器的靜態啟動試驗原定在一小時后舉行,這打亂了所有的試驗計劃。有人想發表疑問,安全警察黑洞洞的槍口打消了他們開口的念頭。
瑪姬摘下通話器吼了起來:「我是指揮部主任瑪姬·亨德森,這輛車有完備的手續,要出城進行秘密試驗!找14研究所的人核實信息,讓哨崗的人都讓開,我沒辦法停車!」
「這是調動命令。」瑪姬將一張卡片丟在14號研究所負責人的辦公桌上,然後將自己的手機砰地拍在上面,「有意見的話,打給羅克塞特先生,自己跟他說。」
「我們會繼續同示威者談判的,他們的要求是修改《預防犯罪法》,大幅度削減監控設備數量,若交涉不成立就向城邦政府施加壓力,要求解散議會發起提前選舉。」議長謹慎地說,「這兩點都是沒辦法接受的……我們的想法是盡量拖延時間,直到『蜜蜂』項目正式部署之後再逐漸讓步,對於最敏感的私人住宅、衛生間、私家車等地點,我們可以主動撤除攝像頭,換以『蜜蜂』的隱秘監控。」
傑瑞幾乎立刻扣動扳機,連續兩次。「轟!轟!」鋸短槍管的霰彈槍噴出硝煙和火焰,十米外的白色拱形墓碑霎時間布滿彈孔,肉眼看不清攝像頭是否被損毀,不過手機屏幕上的相應紅點熄滅了。
「甭管造出多少回魂屍,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中尉握著槍柄說,「……直到我們自己也變成回魂屍的那一天。」

9

「解散!」瑪姬發出口令,跳上戰車,鑽進了駕駛艙。她坐在高高的駕駛座上,推開前裝甲板露出觀察窗,踩住剎車將換擋手柄拉至「低速」檔。橡膠履帶碾得地面嘎吱作響,戰車隆隆駛向地下通道,有著紅色半球形保護罩的力場發生器矗立在車頂,讓車子看起來像個滑稽的兒童玩具。不過在場的人沒人會這麼想,目送戰車消失在通道盡頭,科學家與安全警察們不約而同地長吁了一口氣,「我猜我們製造出了有史以來最可怕的武器。」首席科學家說。
「耶——哈!」布魯托揮舞手槍叫著,「下一個!下一個!我們正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你們都知道嗎,垃圾們?」
「『蜻蜓』系統停止工作了,它們懸停在空中……『蜜蜂』也一樣!」警務總監探頭望著窗外驚叫道,「看來那個女人已經到達核心了!她是怎麼做到的?」
「安全警察正在秘密行動,先生。」警務總監說,「了解範式混沌的人被黑名單鎖定,我可以保證信息並沒有擴散。」
核電站就在前方。這座裝機容量超千萬千瓦時的電站為整個城邦提供電力,也向周圍幾個城邦進行電力銷售,是羅克塞特城邦的動力中心。由於範式力場試驗對電力的強烈渴求,前首席科學家要求在電站大樓地下建立秘密實驗室,直接使用核電機組併網之前的充沛電力。另一方面,這也是出於安全考慮,政府花巨資從羅斯巴特城邦引入的自動機器人系統對核電站進行全方位保護,任何未被授權的入侵者都將遭到「蜻蜓」的無情殲滅。
這時候羅克塞特先生遇到了一個麻煩。四個核電機組中的三個可以正常維護,但電站大樓和臨近的一個機組成了禁區,網路中斷以後,守護大樓的機器人系統進入自主工作狀態,把所有踏入警戒線的人類當成敵人。兩個突擊小隊幾分鐘就被全部消滅,處於地下深處、連核彈都沒法摧毀的實驗室變成史上最堅固的堡壘,沒人能進到那裡去,關掉發瘋的範式力場發生器。就連「蜻蜓」的製造方都對此束手無策。在綜合評估風險與收益之後,他們如此建議:無論來自空中還是地面的強行進攻都是找死,「蜻蜓」系統有著非常強大的火力,足夠與一個旅的摩托化步兵對抗,要進入地https://read.99csw.com下實驗室只有兩條途徑:第一,從地下挖坑進去,因為負責地下警戒的「鼴鼠」系統還沒有投入實戰;第二,等待十二個月時間,「蜻蜓」的晶元里有一個維修期限,執勤滿十二個月後會自動停機進入例行保養狀態。
羅克塞特先生喘著粗氣感嘆:「根據估算,蜜蜂項目的總預算在八十億元左右,這可不是一筆小錢。」

沒有迴音。她的神色明顯緊張起來,眼光在起居室的三個攝像頭上依次掠過,儘管知道這些監控設備被屏蔽于安全警察的系統之外,她還是本能地感到不安。「爸爸,你在嗎?」瑪姬提高音量,邁步穿過起居室,屋子裡有股燉菜的香味,廚房的烤箱亮著紅燈,可她沒看到人。「……爸爸?」她將手伸進外套悄悄握住槍柄,停在空蕩蕩的卧室門口,環視四周。
瑪姬走進屋子,看到父親斜躺在沙發上輕輕打著鼾。電視播放著深夜政論欄目,瑪姬知道父親最討厭這種節目,「看來睡著很久了,真是的……」她微微一笑,從邁爾手中慢慢抽出遙控器,關閉電視,將毛毯蓋在父親身上。
眼前的父親並非病床上那乾癟的包裝袋,而是患胰腺癌之前那個高大、健壯、正值壯年的父親。瑪姬慢慢走到沙發後面,用顫抖的手指觸摸父親茂密的銀髮,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工作不錯,這場比賽是上午的嗎?看來綠灣隊要贏了。你還記得上一次包裝工隊獲勝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么?」
這消息讓邁爾更加迷糊。他的記憶里可沒有這一段,準確地說,近一年來的記憶全部消失了,彷彿一睜眼就到了十個月之後的早晨。網路上沒有更加深入的消息,邁爾用了幾個小技巧找到反對派的內部論壇,又在論壇中找到幾則不起眼但非常重要的信息。幾個討論主題提到一個名叫「死者之眼」的網站,說在該網站上找到了某種真理,可下面的回復以恥笑為主,說「死者之眼」是給剛識字的兒童看的恐怖故事大全,與其在上面浪費時間,還不如為慘死在墓地的三位人權鬥士多捐一塊錢呢。
蜂鳴聲驚醒了失神的邁爾·亨德森,他看到外面的藍天里有一個黑點正迅速擴大。一架「蜻蜓」懸停在攀登者大廈十五層西側的窗外,多節的腹部彎曲向前,露出黑漆漆的發射口。

「知道了!」瑪姬奮力一躍,空中火光亮起,另一個瑪姬撞開屋門摔進了房間。「垃圾桶下面粘著一個U盤把它插|進工作站里去!」米爾普興奮地叫著,「最後一步,最後一步!」
門開了一條縫。邁爾遲疑地邁步,推開屋門,看到一間古怪至極的房間。屋子中央擺著一台叫不出名的機器,亮著一盞綠燈,天花板、牆壁和地板都由亮閃閃的多面體稜鏡組成,鏡面將微弱的燈光映出千萬個倒影。門在身後輕輕關閉,屋裡沒有其他的光源,邁爾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看到每一塊鏡面里都有無數個自己被綠光照亮。
傑瑞瞪了他一眼,「哈雷彗星是顆彗星,彗星不會飛到太空深處去的,你這白痴!」
三個人的手臂靠著手臂,面朝外面,背後出現了一個三角形的空間。湯姆回頭看了一眼,傑瑞立刻嚴厲地叫著:「不要看,白痴!按照計劃的那樣,無論身後發生什麼,都絕對不能回頭看,聽到沒有?」

「我知道了。」金髮女人摘下耳機爬出駕駛艙,站在步兵戰車上,脫掉高跟鞋和外套,握緊手槍。
米爾普以一個嘆氣的表情做出回答:「唉,親愛的瑪姬,你又忘記了,現在的我生活在與你們不同的時間里,一年之前,災難還沒發生,我沒被逮捕,身體健康,頭腦清醒,我為什麼要恨范·羅克塞特,為了某一個我不認識的我的死訊嗎?」
「是的,長官!」警察中尉立正敬禮,接著擔心道,「車輛需要兩個人來操作,您確定可以……」
「他拿著探測儀到裏面去了,快點!」戴著老鼠傑瑞面具的男孩拽了他一把,兩人跌跌撞撞踩過一片積水的草地,向墓地深處跑去。
「災難中死掉的人會被『蜻蜓』系統清除,如果我的推論成立,城市會變成什麼樣子呢?真等不及想看看啊。」

「這是什麼鬼問題?基督教建立在耶穌基督復活的基礎上,你指望我這麼回答嗎?」工程師皺著眉頭,「不,我不信。人的死亡是物質層面的,是組成人體的組織、器官及整個複雜系統的徹底崩潰,這顯然是不可逆的。」
「這不重要。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瑪姬打斷了對方的絮叨,「你很清楚核電站辦公大樓的情況,沒等衝進圍牆我就會被『蜻蜓』們幹掉,一絲兒灰都不會留下。我根本連大樓的門把手都摸不著。」
「不,我是說……理論上是怎麼回事?復生者是人還是什麼東西?同《預防犯罪法》有關係嗎?攝像頭是做什麼用的?我隱約感覺到什麼,可不能確定……」
幾分鐘后,她掏出手機找到一個聯繫人,點擊「米爾普」的名字打開對話框。「又發生了。這是第四次了,第四次。」她慢慢打出一行字,發送過去。
「西棕櫚大道23號……」
她開始過著兩張臉孔的日子,一面向邁爾·亨德森露出甜美的微笑,一面將父親這樣的人如臭蟲一樣成批殺死。第一位復生的邁爾·亨德森失蹤的那一天,瑪姬冒著風險調閱安全警察的資料庫,看到了三台攝像頭記錄的最後畫面:邁爾站在聖克里斯托弗紀念墓園的墓碑前摘下面具,墓碑上有著他自己的黑白照片,刻著一句話:R.I.P.——邁爾·亨德森,世上最好的父親。
湯姆把面具掀起一個角,用力吐出一口血沫,「行了行了,現在就干吧,等布魯托一啟動程序就立刻開槍。」
「再見,瑪姬。拜拜。撒有那拉。還要我說幾遍?」
「你沒搞明白,兄弟,約會的時間可不是我定的。別開車,坐地鐵能躲過早高峰,回頭見。」留下這句話之後,米爾普的頭像暗了下去。
瑪姬背靠著野馬跑車,雙手捂臉,肩膀顫動。她非常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旦走出以屋子為中心的五百平方米安全區,父親的臉孔就很可能會被攝像頭捕捉到,安全警察會在幾分鐘之內鎖定他的位置,派出機動部隊或「蜻蜓」進行回收作業。他們會用某些手段將黑暗中的復生者徹底消滅,安全警察的資料庫中有羅克塞特城邦一百五十年以來的全部死亡名單,有過死亡記錄的人,絕不被允許繼續存在。

後記

「哦,還有儲藏室,我想找點兒趁手的工具。」老人拈起一塊胡蘿蔔丟進嘴裏嚼著,沖女兒眨眨眼睛,「儲藏室里那些箱子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要鎖起來,藏著什麼寶貝嗎?」
這個口頭約定未能成立,因為簽訂協議的這個米爾普沒能來得及把它寫進日記。
月光黯淡下來,「蜻蜓」們出現了,這些飛行器懸浮在空中,發出令人厭煩的嗡嗡響聲,它們用複眼打量著聖克里斯托弗墓園,以及周圍的一切。每隻複眼擁有三萬隻相控陣感光元件,它們是最強大的觀察者——可它們來晚了。
步兵戰車上的紅色球形罩嗡嗡作響,排氣管冒出黑煙,遠處一台「蜻蜓」將戰車納入鎖定範圍,發動機、力場發生器與機槍槍口是非常可疑的紅外熱源。系統不能聯網,機器人憑藉晶元內建程序進行了短暫的評估,「危險性:高。」它似乎做出了什麼決定,尾部彎曲過來。
「我會向羅克塞特先生申請大規模搜查行動。」瑪姬一個字一個字輸入,「全城的安全警察全部出動,所有在役的『蜻蜓』和剛剛製造出來的『蜜蜂』會布滿天空,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鼠洞、垃圾堆、下水溝,我會找到你,用最痛苦的方式把你殺死,切開你的頭顱,煮熟你的腦漿,把你的皮掛在旗杆上,一次又一次,米爾普……我說到做到。」
P.S:任何目擊者都會使召喚儀式失敗,包括你討厭的弟弟、蘇珊大媽的貓和女朋友的iPhone手機。想找出煩人的目擊者,請聯繫米爾普先生購買強大的Super3000激光探測儀,附贈精美APP軟體,與IOS和安卓系統完美兼容,現在五折促銷僅售199美元(含稅),聯繫方式……
「我問你,死人能夠復活嗎?」白化病人舉起一根手指發問。
「大概是吧。」女人微笑著回應,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然後發現自己的膝蓋撞在堅硬的地板上,眼前是一間陌生的實驗室。有個聲音催促著自己做什麼,那是米爾普的聲音,她向前爬了幾步,找到了那隻垃圾桶,將U盤扯下來。身後嗡嗡聲大作,五六隻「蜻蜓」正試圖擠進狹窄的屋門,「把U盤插在工作站上,快啊!要是現在被打中就完蛋了,U盤可不能再生啊!」米爾普慘叫著。
米爾普嚷道:「知道啦,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你說得對,這不是遊戲,更像一場比賽,一場所有的運動員都叫『瑪姬』的接力比賽。自己交棒給自己,這聽起來多好玩啊,可惜兩個瑪姬不能同時共存就是了……」
瑪姬雙手撐在桌上逼近他,「打開地下室的大門。我沒時間跟你打情罵俏,拿起你的電話,簽名發布命令,現在!」她身後兩名頭戴黑色鋼盔的安全警察一左一右向辦公桌走來,手搭在槍柄上,默默瞧著科學家,眼神冷漠得像看屠夫案子上的豬肉。
「蜻蜓」的腹部噴出火光,瑪姬·亨德森將U盤插入了工作站,然後一頭栽倒在地上。「爸爸……」她閉上眼睛,彷彿回到了溫暖舒適的起居室,包裝工隊剛剛換上防守陣容,比賽正是好看的時候。
邁爾撓撓頭,「1月14號贏巨人隊那場我記得最清楚了,後來就沒什麼印象,剛才聽解說才知道他們的勝率比上賽季提高了五個百分點呢。」他拍拍沙發示意女兒坐下,笑著說,「我老了,有些事情開始記不清楚,要是哪天忘記了你的名字,別忘了提醒老爹一下。」

瑪姬攥緊手機,「……任何事,說吧。」
「滾。」
萬分之一秒后,他化為一縷冰冷的灰。
瑪姬沒理他,向旁邊的安全警察做了個手勢,「我認識你,少尉。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驚慌,別讓別人靠近這台車子,好嗎?」

2

車子花了二十分鐘駛出企業園區,沿著3號公路開了十五分鐘,拐下交流道,進入一條非鋪裝的城郊小路。轉了許多個彎,福特越野車停在一棟半掩于杉樹林中的房子門前,瑪姬·亨德森走上台階,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轉身關掉警報器,喊了一聲:「爸,我回來了,晚上吃什麼?」
「抱歉,妹子,那不可能。合作終止了。」
布魯託大笑著說:「那就棒慘了!等咱們從局子里出來,整個鎮子的人都會知道咱們乾的事兒,咱們會變成大人物,猛|男,英雄!到時候米爾普那樣的垃圾會跪著舔咱們的鞋,哭著喊著把買探測儀和槍的錢還給咱們,哈哈哈……」
沒來得及發表什麼感嘆,湯姆就栽倒在地,血跡在灰色連帽衫上迅速洇開。布魯托驚喜地尖叫著:「是真的,那個傳說是真的!呃……」刀子插入他的肺部,隨著粉紅色冒泡的血液噴出胸膛,布魯托的聲音變得愈發尖銳,「……是個狠角色啊,老兄,起碼告訴我你是誰,要不然,你就是個垃圾,從地獄回來的垃圾……」
秘書遞出的紙巾落在地毯上,范·羅克塞特呼出了一口帶著大蒜味道的空氣,然後停止了呼吸。警務總監大驚失色地扶住他,沒注意到另一隻「蜜蜂」正飛臨他自己的頸間……
有什麼東西撞上窗戶,留下蛛網狀的裂紋,羅克塞特先生扭頭一看,一隻「蜜蜂」正被高速行駛的轎車拋遠。「搞什麼……」他剛嚷了半句,又一隻「蜜蜂」撞到車窗,將裂痕擴大為一個呼呼灌風的破洞。第三隻「蜜蜂」靈巧地鑽了進來,用複眼觀察著面前的大人物。
拿著扭矩扳手走進車庫,邁爾·亨德森突然發現有點兒異樣,那台車子的機器蓋支著,發動機已經完全裝配好了,變速箱、皮帶、發電機、連桿都完好無缺,只要給化油器里倒點汽油就能啟動起來。
回頭望了一眼書柜上的三個攝像頭,邁爾·亨德森按下滑鼠左鍵。一個對話框蹦了出來,他想了想,輸入了一行字:「在嗎?我想問問探測儀的事情。」
這個系列會斷斷續續寫下去,因為很多有趣的故事可能在其中發生。
戰車上方「蜻蜓」的處理器終於得出了結論。「危險性:高。優先順序:二級。」它收起尾部發射管,原地完成一百八十度轉彎,振翅鑽入大樓的窗戶。瑪姬咕咚咕咚滾下樓梯,在地下三層光滑的通道里奔跑,米爾普的聲音在牆壁上來回碰撞:「快到了,前面第三間,衝進門上寫著3C的那個房間裏面去!」
「……爸爸?」
羅克塞特先生如發狂的大象一樣沖向電梯,在等待電梯開門的幾秒鐘里,他回頭嚷了一句:「你們,所有人,最好祈禱力場發生器別出什麼問題,否則……」電梯門開了,他的話留下半截,「……我在保護你們這些廢物,可沒人知道感恩…九_九_藏_書…廢物!」
「遵命,先生,我馬上回公司去。」滿頭金髮的第一秘書報以禮節性微笑。
「我沒法過去。」
「米爾普?」他有點兒慌亂起來,「你在嗎?」
「那就是我要做的工作了。」米爾普清清嗓子,「我要遠程設定移動力場發生器的參數,確保範式反應的指針指向你——瑪姬·亨德森的身上。你一定明白人死去時的位置、時間和觀測者強度都是範式反應的重要參數,我要儘力鎖定位置參數,讓重生的你出現在上一個你死去的地方(要是你能直接復活在地下室就好了,不過那當然是違反基本定律的啦),這樣一來,力場的強度就不足以鎖定時間參數,我最多將錨點的極限設置在六個月之前,也就是說,新製造出來的你是經歷過那場災難的瑪姬,與從前的某一個我達成過交易的瑪姬。接下來只要說服每一個你按我的指示去做就好了,那大概不是什麼難事兒,就算失敗了也不要緊,多造一個你出來就好啦。在安全警察趕到之前,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玩這個遊戲。」
「砰!」槍聲響起,12號鋼珠彈如斧頭般掠過墓碑,將攝像頭同裝飾天使一起轟得粉碎。
「是、是的,先生!」
邁爾沒想到米爾普——這名字的主人應該有一頭濃密的捲髮——是個白化病患者。他摘下口罩和眼鏡,湊近熒光屏說:「你好,我的名字是邁爾·亨德森。事實上我完全糊塗了,如果你能告訴我一些事情的話,最好從頭講起。」
槍聲不斷響起,灼|熱的彈殼在草地上蹦跳,屏幕上的讀數直線下降到0.3,背光化為極度危險的血紅色。墓園上空傳來凄厲的警報聲,夜空中嗡嗡的振翅聲越來越響。「最後一個,這個我自己來!」布魯托喊了一聲,將探測儀砰地砸碎在墓碑上,舉起自動手槍仔細瞄準三十米開外的目標,「藏在樹上的最難對付了,需要一點兒小竅門才能打中,那就是……把整個彈匣打光!」
瑪姬·亨德森的手機響了。她正與警察總監一起遠遠望著對面那棟著火的房子,昨天晚上搗毀了西棕櫚大道的據點,今天上午鎖定並摧毀了另一個據點,安全警察已經殺死那個人足足十四次,這對羅克塞特先生來說大概是個好消息。範式力場試驗失敗的同時,首席科學家先生死在了實驗室中,可在咽氣的同一時間他就在隱藏的稜鏡房間里重生。這位技術狂人早就預料到這一天到來,預先準備了數十套力場發生器,設定了令自己復活的參數條件。一次又一次死亡對他來說只是記憶中斷而已,他能將時間錨點控制在一年之內,確保復生的自己擁有全部的知識——當然,他不會記得死亡之前自己正在做什麼事情,只能通過前一個自己留下的聯網日記,得以了解大概的情況。
「。」
幾分鐘前他連上網路,再次登錄米爾普的個人主頁,發現對方的名字亮著。「對不起,昨晚沒法赴約,我想我做好準備了,今天。」他在對話框里輸入,「任何時間和地點,隨你說。」
「……還有,把那個人的事情處理好,他惹出太多麻煩了。哼……羅克塞特公司救了整個城邦,可偏偏所有人都不知道感恩!真是亂七八糟的世界。」留下這句抱怨,羅克塞特先生離開了房間。
「正解。」米爾普很痛快地承認了,「除了你我所在的房間之外。這種房間一共有三十六個,每個都有獨立的力場發生器,除了我本人之外,沒人知道全部房間的位置所在。房間存在的意義嘛……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客人來了。」
議長回復道:「財政部在制定明年的城邦政府預算案時,不能再以《預防犯罪法》的名義進行採購,那會刺|激到抗議者。我想可以從軍事預算中擠出一部分來,只要不跟安全警察的經費衝突,議會方面也比較容易接受。」

1

打出一個句號后,米爾普足足沉默了三分鐘。當邁爾的耐心達到極限的時候,回復出現了:「我可以告訴你真相,不過不是在這裏,也不是現在。你有得知真相的心理準備嗎?」
「別走!到那裡之後我怎麼認出你?給我一個聯繫方式,哪怕是一張照片……」邁爾的這句追問沒有得到回答。
「我當然知道。」湯姆顯得非常緊張,「就算弗萊迪·克魯格(《猛鬼街》里的角色)從背後出現也不能回頭,一回頭就算徹底失敗……可你有沒有想過,萬一真有什麼東西出來……」
他們站在四百塊墓碑中,踩著潮濕的青草,背對背站成一個圈。遠方的冷杉林里有貓頭鷹鳴叫,更遠的地方隱隱約約響起警笛的聲音。在墓碑頂端,在冷杉枝頭,十三台攝像頭沉默注視著他們,注視著聚焦大狗、貓和老鼠以及他們遮擋起來的兩平方米土地。4.2的監控密度,這遠遠稱不上是令人放心的讀數,不過在城邦預算捉襟見肘的今天,聖克里斯托弗墓園已經儘力而為了。
人們亂糟糟地喊著口號,用空可樂瓶拍打自己的胸口——準確地說,拍打著白T恤上印刷的藍色眼睛圖案。防暴警察圍成人牆將議會大廈與城邦政府大廈護衛起來,裝甲車上的高壓水槍與震撼彈嚴陣以待,而持有殺傷性武器的安全警察則躲在大廈立柱的陰影裏面,他們的任務是維護監控設施的絕對安全,值得欣慰的是,目前還沒有任何攝像設備遭到破壞。
「哦,199美元,快遞到家,不退不換啊。」
在某處的安全屋裡,前首席科學家皺起了眉頭。他旁邊的電視畫面上,正在接受採訪的羅克塞特先生突然站了起來,面色嚴肅地大步離開發布席,「現在開始要搶時間了。」米爾普自言自語道,手指在鍵盤上跳動,不斷調整移動範式力場發生器的工作參數,「發電機一直在超負荷運轉,千萬別出問題啊,寶貝兒……我的那些實習生還挺有能耐的,這傢伙,真不錯。」
「當然,選擇權在你,兄弟。」
女人沉默了一小會兒,看地下通道的LED照明燈一個接一個從頭上掠過。「我不大明白。我是以之前某個時間錨點的狀態復活的,失去了現在的記憶,就不可能按照你的設想繼續向目的地前進。我會迷茫,思考,逃跑,然後被燒成灰。」
「唔……不太清楚。我是個電氣工程師,只對機械之類的東西感興趣。」邁爾回答道。
「瑪姬?」男人打了個呵欠,伸個懶腰坐起來,瞥了一眼掛鐘。今天是星期天,瑪姬從不在星期天的早晨工作。「瑪姬?」他站起來慢騰騰走向廚房,女兒不在那裡。他看了女兒的卧室和自己的卧室,女兒也不在那裡。
米爾普用力一推,一扇窗打開了。陽光灑滿房間,令他整個人都縮了起來,眼前一片紅光,淚水嘩嘩留下。可他沒有退避,他在側耳傾聽城市的聲音。
米爾普說:「很好,那麼假使這個時間段內你的女兒正在上班不可能回家,你的家裡沒有別人,就連一隻貓都沒有,那麼這事情還有可能發生嗎?別忘了,我是說理論上。」
「我知道了。」邁爾露齒一笑,「我是個不招人喜歡的老傢伙,正想過幾天沒人打擾的日子,車庫裡那台老野馬車就夠我鼓搗一年了。我什麼都不會問的,瑪姬公主說的一切都是真理,對不對?」
米爾普咧嘴笑了,露出粉紅的牙齦,「我答應你,親愛的瑪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跟我挺像的。想結個婚什麼的嗎?我是說,某一個你和某一個我。」
「你恨范·羅克塞特嗎?」瑪姬突然發出這樣一行字,「你一定很恨他。他將責任歸咎於你,毫不留情地殺死你,你一定想要復讎。我幫助你暗殺他,明天,不,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找機會接近他,只要一顆小小的子彈……」
邁爾愣了一下,「……有可能的,如果我的女兒在這段時間內掃掉了碎片,擺上了一隻一模一樣的新花瓶的話。」
「我的推論是:整個城邦的人都在災難中死掉了。所有人都是黑暗中的復生者啊,一座亡靈的城市。」他笑了起來,張開雙臂迎接城市。城市寂靜無聲,只有單調的嗡嗡聲漫天作響。
對方輕鬆地回應道:「啊,瑪姬,我想你搞錯了什麼事情。即使最痛苦的死亡方式對我也無所謂,因為下一個我根本不會有這段記憶,你折磨的只是一個即將終結的副本而已,我的存在會毫無障礙地延續下去。實際上我更害怕的是被活捉,只要我不咽氣,力場製造機就不會啟動——但那也是不可能的,十個月前我就在牙齒里安裝了氰化鉀膠囊,每一個我都有著主動尋死的決心。怎麼說呢,雖然可能面臨多重選擇,可我相信我自個兒的人格。」
湯姆艱難地撐起身體,噗噗擤擤鼻子里的血,「我當然知道……布魯托呢?」
瑪姬從回憶中醒來,步兵戰車停在核電站大樓的鐵絲網前,幾名安全警察在旁邊叫嚷著什麼,米爾普說:「參數已經設定完畢,下面該看你的了,記住,地下三層,3C辦公室,U盤,插上去,一切搞定。」
「……睜大眼睛?」布魯托呵呵一笑。
「解散議會,重新啟動地方選舉!」
這篇文章是「灰色城邦」系列的一部分。設想在不太遙遠的未來,因一場突如其來的技術爆炸,國家不復存在,代之以各種各樣技術背景的獨立城邦,一座城,一家企業,一種生態。當生活資料極其廉價,技術成為最重要的通用貨幣,城邦就成了一種合理的存在方式。《以太》和《起風之城》可以算此系列的一部分,這兩個故事發生在技術爆炸之前,《起風之城》中製造機器人的羅斯巴特公司就是《永恆復生者》中提到的羅斯巴特城邦的前身,而《永恆復生者》所描繪的羅克塞特城邦則是城邦時代的典型片段。
「滾。」
正在這時,一條新消息出現了,「咦,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有趣的主意。」米爾普輕快地說,「如果你能幫我做一件事情,我就答應你的要求,復活邁爾·亨德森。」
晚上十點鐘,瑪姬接到了羅克塞特先生氣急敗壞的電話:示威者把兩百公斤腐爛的沙丁魚倒在城邦政府大廈門口,讓整條議會大街成了臭水溝。
「哦,回來了,工作順利嗎?」有聲音從後門處傳來,瑪姬轉過身,看到個頭高大的白髮老人正提著工具箱走進屋來。瑪姬鬆了一口氣,責怪道:「爸爸,我說過別到外面去,你忘了嗎?」

3

寫日記給下一個復活的自己看,這件事兒瑪姬一輩子都不想嘗試。她只是執行羅克塞特先生的指令,盡量減少這傢伙帶來的麻煩而已。身為執政官第一秘書、公司技術負責人和安全警察部門主任,她要忙的事情很多,多到有點焦頭爛額,這種打地鼠的遊戲實在讓她提不起勁來。
接下來的事情大夥都知道了。《預防犯罪法》通過,安全警察部隊成立,城邦布滿了攝像頭,許多嗡嗡叫的機器昆蟲在頭頂盤旋。這批「蜻蜓」是緊急採購的,同攝像頭、資料庫和面部分析系統組成一個完整系統,而即將部署的「蜜蜂」則是系統的升級版本。
「我說過不是現在。一個小時內趕到西棕櫚大道23號,3A房間,我告訴你一切。」
滑鼠停留在這個名字上,邁爾猶豫了起來。事實上,他很享受與女兒共處的日子,也非常喜愛修理汽車的業餘愛好,退休老人的生活不就該如此嗎?按下滑鼠,或許心中的疑惑能夠得到解答,可若以眼前的生活作為代價,是否真正值得?
「啊哈,你不是說不相信亡靈這些說法嗎?」米爾普指著他嚷道,「那只是大腦皮層的放電雲而已,它會隨著死者一起出現的,毫無疑問!通過範式反應復活的死者會失去某一段記憶,因為根據力場的強度和性質,他會以死去之前的某一個時間節點的狀態復活,我們稱其為時間錨點。復生者只有錨點之前的記憶,沒有其後的,這是對靈魂說法的最好反駁了吧!」
「啊,那三個笨蛋幹掉了所有的攝像頭,在身後看不到的空間製造出了一小片範式混沌,然後這三個人被複活的傢伙幹掉了。解釋一下,範式混沌就是不受控制的範式力場,那是一片概率混亂的空間,任何死者都有可能在其中出現。我們曾經做過實驗,在一間屋子裡製造範式混沌,第一次得到了一屋子整整齊齊打坐念經的和尚;而第二次,門一打開血漿就涌了出來,根本看不到一個完整的活人。根本無從得知裏面發生了什麼,真是遺憾。」米爾普聳聳肩說。
「砰!轟!」嵌在腹部的一次性電池爆燃,超高壓脈衝將空氣電離,一個散發白色輝光的等離子球穿過玻璃窗,悄無聲息地沒入邁爾的身體。
「但可能性是存在的。當約束條件收縮的時候,概率呈現幾何減小,直至無限趨近於零。」米爾普咧嘴一笑,露出血紅的牙齦,「可絕不會減為零。範式反應就是這麼簡單,唯一的不同,在於把破碎的花瓶換成死去的人。出於偶然,我們發現了有關『存在』這個問題的概率鏈,人類既是存在本身,也是使『存在』具有意義的唯一觀察者,人類的死亡,既是存在的湮滅,也是存在觀察者的消除,這個特性使得其中的概率特徵非常明顯。在一個被稱為『範式力場』的環境當中,一切都https://read.99csw.com被因數化了,死亡時間,死亡地點,死者人數,觀測者的數量(觀測者是人類,以及能夠被人類觀察的攝像設備),綜合形成一個讀數,代表死者歸來概率的讀數。當這個讀數足夠低的時候,力場成為一個不穩定的環境,在沒有人看得到的黑暗裡……死者會從另一個世界歸來。」
金髮女人單手扶住方向盤,抽出腰間的格洛克手槍檢查了一下,「你想過沒有,如果失敗了該怎麼辦?」
與昨天一樣,米爾普很快做出回復:「等一下,我查一下日記……喔,你希望倒霉的事情經常發生嗎,兄弟?算你運氣好,攀登者大廈十五層最西側的房間,你有足足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你知道我不能這樣做,亨德森小姐。」
「我不知道!小時候爸爸帶我來過許多次,可是那時候地下只有一層!」穿著園藝罩袍的瑪姬叫道,「不過我識數!你是米爾普吧?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啊,是『蜻蜓』……」
瑪姬猛地站了起來,「你再說一遍,米爾普。」
背後的復生者——在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會有亡靈從地獄歸來,注意!不要輕易嘗試,後果非常恐怖。
邁爾·亨德森睜開眼睛,懊惱地發現自己又在沙發上睡著了。電視還開著,播放著不知什麼時候的球賽,陽光從落地窗灑進來,看來是個美好的早晨。
「復活一個人,那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瑪姬尖叫起來,「我想要的只有這麼一點點,為什麼整個世界都要與我作對!」
邁爾可沒有錯過這個線索。他花了一番力氣找到這個網站,點擊URL的時候,他心中有些忐忑,回頭反覆檢查自己的多重代理伺服器,確保跳板的安全性。滑鼠咔噠一響,頁面在眼前浮現,這看起來不大像是個陷阱:「死者之眼」的主頁是一隻古怪的橙色眼睛(顯然是羅克塞特公司標誌的負片效果),下面羅列著若干恐怖故事,包括生活在垃圾桶里的無頭嬰兒、通過手機簡訊傳播的惡靈詛咒、午夜出現在窗外的巨大黑色蝙蝠等等。
布魯托扭頭瞧著他,黃色長臉像根大熱狗一樣杵在空中,「你是垃圾,你的計劃是垃圾!從管理員那兒偷來的地圖根本一點兒用都沒有,攝像頭的位置全都變了!你說公墓後門那裡只有五台老式攝像頭,結果呢?十二台紅外全景監控,十二台!警察們早在電腦上看到咱們了,幾分鐘以後,『蜻蜓』就會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把該死的天空都遮滿!」
一秒鐘后,劇烈的爆炸聲傳來,白化病人所在的房間被炸藥炸開一個巨大缺口,「砰砰砰砰砰……」槍聲響成一片,曳光彈將稜鏡打成漫天銀粉,米爾普的身體連同古怪儀器一同顫抖著、扭曲著、崩壞著,很快變成一堆無法辨識的碎片。在信號中斷之前,邁爾看到一群荷槍實彈的安全警察衝進屋子,開始用火焰噴射器焚燒米爾普的屍體。
沿著小路走了二十分鐘,他離開了那片林子,一路上發現了數十個隱蔽的攝像頭。邁爾知道自己的樣子不能被拍攝到,這是女兒反覆強調過的,如果屋裡的監控代表著安全,那麼外面的監控則必然很危險。他將雨衣的領口紮緊,把兜帽蓋在禮帽上面,慢慢走向一公裡外的地鐵站。3號公路上擠滿了進城的車子,米爾普說的沒錯,若開車出發一定會被堵在路上——再說他也沒車可開。
米爾普用大大的黑體字發來消息:「合作終止了!七號的我與你簽下的協議失效了,從現在開始。安全警察是一幫蠢貨,若不是前幾個我主動泄露信息,安全屋根本就不會暴露,我可以靠自己活得很好,瑪姬。歸根結底,我是只見不得光的地鼠,只要乖乖躲起來就好了,什麼『死者之眼』網站,白痴!」
「喂?」
邁爾用紙和筆將地址記了下來,通過在線地圖找出行車路線,「這地方很遠,幾乎到達中心城的邊界了,我不確定一個半小時內是否能夠到達。多給我一點時間。」
屏幕暗了,綠色光點轉為紅色,儀器開始嗡嗡運轉起來。邁爾·亨德森頭腦一片混亂,失魂落魄地摸索向門邊,不知觸動了什麼按鈕,門開了,他一步跨出門外,將光影混亂的稜鏡房間丟在身後。門自動關閉,邁爾捂住眼睛,大口呼吸著外面的空氣,「難道說……」他痛苦地呻|吟著,「難道說……」
聯繫方式是一個社交網站賬號。截至目前,這看起來都像是低級網站的拙劣營銷伎倆,可邁爾皺起了眉頭。媒體對死在墓地的三位少年大加鼓吹,可若他們只是想要驗證都市傳說的蠢孩子呢?邁爾·亨德森打開新聞網站,找出現場的高清圖片瀏覽起來,不一會兒就有了發現,在某張俯拍的照片一角,探照燈未能照亮的草叢當中,有什麼東西隱隱約約閃著光。他下載了這張圖片,用圖像工具修復放大,看出了閃光物的大概輪廓,那是某種碎掉的玻璃球體,玻璃內表面有著複雜的多面體結構。
羅克塞特先生在桌上「嗒嗒」敲了兩下,一隻小小的蜜蜂從他西裝的袖管里嗡嗡地飛了出來,在空中盤旋兩圈,化為吊燈上毫不起眼的一個小黑點。「兩隻複眼,五千個感光單元,三隻泛光譜的單眼。如果這些小傢伙能早點部署,根本就不必費儘力氣推動那部該死的法案通過!」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猛地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就這樣吧,我得跟那些不太合作的大人物談談,不能讓局面越來越糟。做你們該做的事情去吧,把所有的『蜻蜓』派出去,讓安全警察加強巡邏,這種意外,絕不能有下一次了!」
幾個月之後,瑪姬逐漸從悲痛中平復,在一個平凡無奇的晚上,她開車回到郊外的家,打開門之後,發現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白天橄欖球比賽的回放。「回來了,工作順利嗎?」如往常一樣,邁爾·亨德森舉起啤酒杯打了個招呼,眼神並沒有從電視上移開,「包裝工隊17比6領先,現在是3攻6碼,距離端區36碼,踢球員上場了……千萬別告訴我最後的比分,瑪姬!」
邁爾·亨德森後退了一步,臉頰上的肌肉在無意識地抽搐,「我不能接受你說的話,沒有任何證據證明……」
「偷渡?你怎麼會想到這個主意的?」米爾普打了個大大的問號,「這是我的羅克塞特公司,我的羅克塞特城邦,我創造了這個企業帝國,看著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在一切結束之前我怎麼能逃到別的地方去呢?」
「果然是這樣。」
「黑名單:確認。」
「當然,爸爸。」瑪姬坐下來,舒舒服服依偎在父親的臂彎里,呼吸著對方襯衣上熟悉的煙草和須后水的氣味。她在手機上按了幾個鍵,發出一條簡訊,然後關閉了手機電源。那條簡訊她許多天前就編寫好了,內容只有幾個字:是真的。謝謝你。
這些天來,他一直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女兒奇怪的言行,屋裡無處不在的攝像頭,自己失去的記憶和莫名其妙的《預防犯罪法》,邁爾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個巨大的陰謀當中。他是個謹慎的人,從未踏出庭院一步,他本能地感到某種危險,而這間屋子就是寶貴的庇護所。用遙控汽車和攝像機組裝成一個小小的偵察設備,他探察了樹林外面的情況,從畫面上看,熟悉的溪流、公路、房屋都沒什麼變化,只是攝像頭顯著增多了,多得讓人心頭髮麻。
他緩緩站起來,拖著瘦弱的身體向前走,「還好在試驗開始之前我做了點兒手腳。伺服器上的一個後門程序,記錄了在試驗中所有可能死掉的傢伙的名字,這很簡單。一個U盤,作為開啟程序的鑰匙,再加上一個自動添加黑名單的功能。當時想得很單純,就是拉其他人給我墊背而已,沒想到現在成了檢驗真理的唯一手段了呢。」
步兵戰車很快達到六十公里每小時的巡航速度,雜訊和震動讓車內環境糟糕到了極點,不過金髮女人並不在意這些,她將隔音耳機套在頭上,撥通了一個電話。「喂喂?」米爾普的聲音響起,「你真的搞到手了?太棒了,那傢伙看起來怎麼樣?履帶式的還是輪式的?要提供足夠的電力,發動機起碼得有700馬力以上才行,我猜那肯定是個大傢伙!」
他慢慢走到牆壁前,望著稜鏡裏面支離破碎的臉。
「這機槍沒有彈藥,我也不是什麼殺人狂。」瑪姬說,「……算了,我收回後面半句。」
議長與警務總監垂手站著,恭送羅克塞特城邦的第二代執政官向大門走去。
他的身後,一架「蜻蜓」正在弓起腹部……
「蜻蜓」替她結束了噩夢。下一位瑪姬赤|裸著身體,滿頭都是白色泡沫,她沒等慢了一拍的米爾普做出提示,便環視四周,含著牙刷的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呼喊:「告訴我要幹什麼,快點!」

8

「見鬼!」邁爾·亨德森懊喪地推開鍵盤。一口喝光瓶里的啤酒,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很久,直到一個小時的時限已過,窗外響起發動機的聲音。
羅克塞特先生做了個深呼吸,將怒火壓抑下去,「我早說過,新聞自由是有害的東西,羅克塞特城邦早就該學習我們的鄰居,用空氣中的小機器人把一切有害的東西徹底消除乾淨!」他從懷中摸出雪茄盒,用力咬掉煙嘴,看了一眼桌上的禁煙標誌,又狠狠地將雪茄丟掉,「一切都亂套了!告訴我現在該做什麼?樓底下那些人又知道多少?」
「先生……先生?」
「應該繼續向裏面走,一定能找著讀數更低的地方,從地圖上來看,墓園中心的紀念堂附近才是完美地點!」傑瑞喘著粗氣嚷道,「我們的理想讀數是3,白痴!」
一再重演,不斷受傷,瑪姬·亨德森還是無法將父親捨棄。母親在她年幼時便離去,父親照顧了她三十年,那溫暖的香煙和須后水的氣味是她的嗎啡和檀香。她知道自己會下地獄,可在那一刻到來之前,她不想離開邁爾·亨德森,哪怕一天。
「拒絕監視!強烈反對《預防犯罪法》!」
「右轉再左轉,那裡有樓梯,我知道!」身穿警服的瑪姬叫著,「小時候爸爸帶我來過許多次!」
本以為要等待很久,沒想到幾秒鐘后米爾普就做出回復:「我在。199美元,兩種介面,快遞到家,保證能用。注意,不退不換啊。」
「沒想過。你是個非常能幹的女人。」電話那邊的聲音顯得很輕鬆,「而我,是個天才。」
兩個人怒目而視,互相推搡,不過在旁觀者看來,只是老鼠和大狗在月光下打鬧罷了。湯姆忍不住叫了起來:「你們到底干不幹?沒時間到紀念堂去了,就按布魯托說的做!」他從藍色套頭衫底下抽出短管獵槍來,咔嚓一聲打開保險。
「他們還沒繞過圍牆,因此不可能看到我們。」傑瑞說,「『蜻蜓』也還沒到,剛才的雷雨讓它們都回到倉庫充電去了。」
邁爾耳邊嗡嗡作響,「你是說,《預防犯罪法》所布置的攝像頭是為了保護市民?那麼死在墓地的三個孩子……」

4

「實際上,我有一些問題要問——即使收費也沒問題。」邁爾寫道。
身穿運動裝的瑪姬踩到什麼滑膩的東西摔了一跤。她摸到一手血,同時聽到有聲音叫嚷著:「親愛的瑪姬沒時間細說了,為了你的父親,現在使勁向前跑吧!」
白化病人舔著嘴唇說:「證據?看看頭頂上吧,羅克塞特城邦布滿了攝像頭,任何一個超過0.08平方米(人類的平均站立投影面積)的地方都起碼被五個攝像頭監控著,刑場、墓地、醫院這些地方,攝像頭的數量還要加倍。那當然不是為了預防犯罪,也不為偷看你們的無聊隱私,那只是為了阻止範式反應發生所做的補救措施。攝像頭是比人類肉眼弱很多的觀測者,只能靠數量彌補。在一次失敗的試驗中,失控的範式力場幾乎將整個城邦卷了進來,不得不說我對試驗失敗該負主要責任……總之,通過部署地面攝像頭和天空中的移動監控飛行器『蜻蜓』,範式混沌被基本控制了,我們的城邦沒被毀掉,你想想,如果五年、十年、五十年前的死者全部復活,城市會變成什麼鬼樣子?」

瑪姬面無表情地離開房間,在自己的車裡吐得一塌糊塗。
走下台階,雨點打在禮帽上簌簌作響,邁爾·亨德森回頭看了一眼車庫裡的福特野馬。這輛1967年款的野馬跑車是從廢料廠找到的,並非普通的六缸車型,而是搭載了雷鳥6.4升v8發動機的謝爾比,第一代的野馬·謝爾比。邁爾用兩百塊買下了她,將她拖回車庫,車子的狀況糟透了,發動機徹底報廢,軸承銹得不成樣子,座位早拆沒了,儀錶盤只剩下一個露著電線的黑窟窿。不過對喜愛汽車的退休工程師來說,沒有比復活一輛經典車型更好的消遣了,邁爾打算用三年的時間純手工修復這輛車,除了汽缸和連桿之外,其他所有零件都是他親自用機床手動加工製造的。
「十三個!第一個在東面,A4排,吉米·亨德里克斯的墓碑上面!」布魯托發出指令,湯姆舉起短管獵槍找到那座黑色大理石墓碑,單眼瞄準,嘟囔了一句:「彈吉他的吉米·亨德里克斯原來埋在這兒?倒是第一次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