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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

黑衣人

我慢慢地伸出下巴,向上吹氣,那蜜蜂嗡嗡一下還是停在原處。我又吹,它又嗡嗡現在它停的地方離眼睛太近,無法看清楚它在做什麼。可是不難想像,它會把刺扎入我的一隻鼻孔里,把毒液注入我的眼睛和大腦。
我要講的事情發生在一個星期六。我父親讓我干一大堆家務活,包括原本是哥哥丹(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做的一些家務。丹是被蜜蜂蜇死的,儘管都有一年多了,我母親還是不願意再提這事。
她揮揮手,我也揮揮手,然後轉身走了。
「記得你說過你釣到一條彩虹樽,」爸爸說,「可能那也是你的夢。」
「就這一條,沒有其他的?」
「不,」我想喊,「請別!」但發不出聲音。我看得出他打算這麼做,真的打算這麼做。
他在我旁邊蹲下來,臀部貼著腳跟,膝蓋像常人一樣發出啪嗒聲。當他把手擱在膝蓋旁時,我看見這些長長的手指頂端不是指甲,而是又長又尖的爪子!
很久以前魔鬼找過我一次,他還會再找我嗎?我現在老得跑不動了,沒有助步車我甚至無法上廁所,我也無法一下子拿出又大又好的鱒魚來喂他。我老了,魚簍也空了,他還會來找我嗎?
「不,」我低聲說,「不,不是真的。」
我的膀胱放水了,蜜蜂躺著的磨損處,顏色變得更深了。我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無法把視線從站在岸邊一直盯著我的那人身上移開。那人從荒無人煙的緬因州西部樹林里走了48公里到這裏,仍然衣冠整潔,腳上狹長的皮鞋仍舊發亮。我看見他的懷錶鏈垂在馬甲前,在夏日的陽光中閃閃發光,身上沒有一根松針。他正朝我微笑。
他想想,點了點頭,「好,我想你應該去看看。我們先回家,等一下再去拿魚竿和魚簍。」
以後會有人發現我寫的東西。我覺得,人類的好奇心會驅使他們翻看別人死後留下的日記,所以我肯定我所寫的東西會有人去看。我只是懷疑人們是否相信我所寫的。他們多半不會相信,但沒關係,我在乎的不是別人相信與否,而是我的情感能得到釋放。我發現寫作能讓我體驗自由。我為《卡斯爾羅克號角報》寫了20年「往事迢迢」專欄,我知道寫作有時有一種神奇作用——那些事你寫出來后就會永遠忘卻,就像古老的照片長期置於強烈的陽光下,會漸漸褪去色彩,留下一片空白。
「我不管他說什麼,我提早從愛文肖姆家回來——他不想賣奶牛,我們只是談了談。我回來就決定去釣魚。你媽媽給我們做了兩個果凍夾心麵包,她的新手藝,還熱著,半小時前還好好的。加利,我保證從這條路過來的人不可能知道我們家的事,這才過了半小時。」他望著遠方,「那人是誰?在哪裡,我要是找到他就痛打他一頓。」
「但你不要在林子里跑太遠。」他告誡我,「不要超過那個分叉處。」
「我保證是真的。」他說,「那隻蜜蜂從窗口飛進去,停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想都沒想就拍了下去。你應該很聰明,知道會發生什麼,對嗎?加利。那蜜蜂叮了她,她立刻就感到喉嚨腫脹,你應該知道對蜂毒過敏的人會怎樣,他們的喉嚨緊縮,在空氣中窒息。這就是為什麼丹的臉那麼腫,那麼紫,為什麼你爸爸要用襯衫蓋住他。」
那天我爸爸要我把柴火、豆子、黃瓜、乾草從柴房裡搬出來,提兩罐水放到冰冷的廚房裡,儘可能把地下室牆上的舊漆刮下來。
「滾開!」我沖他尖叫。我搭住橋的護欄笨拙地翻了過去,手被磨破了,頭重重地撞到橋板上,眼冒金星地躺在橋上。我翻過身開始爬行,艱難地爬到了橋頭。我終於恢復過來,撒腿就跑,以九歲孩子能達到的最快速度跑,像一陣風。我感覺似乎每跨三四步腳掌才著地,也許真是這樣。我順著路右邊的車轍跑,跑得我太陽穴發脹,雙眼直跳,腰部以下都發麻,喉嚨像刀割一樣,並嘗到了血的味道。直到無法再跑,我才跌跌撞撞地停下來向後看。我像一匹得哮喘病的馬,氣喘吁吁的。我以為他會衣冠整齊地站在我後面,馬夾上的懷錶鏈閃著金光,頭髮整整齊齊。
「嗷,糟糕!」他叫了起來,「真糟糕!」接著他念叨:「貓眼石,鑽石,藍寶石、玉石!我聞到了加利的尿濕!」然後,他向後退到稍微平坦的地方放聲大笑——那是瘋狂的笑聲。
漁線又一次被拉動了,這次更有力。儘管我一直握住竿的一端,使竿不至於被拉進水裡或是脫手,但我並沒有用力去拖魚。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隻可怕的、黃黑相間的東西上——它把我的鼻尖當成了休息站。
「她發出非常可怕的聲音,」這穿著黑色西裝的人回憶道,「她狂亂地抓著自己的臉,抽噎著,眼睛像蛙眼一樣突出來。」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她抽噎著死去,那不是很美妙嗎?然後是最精彩的部分,她無聲地躺在地上,15分鐘左右就死了。她死後,烤爐仍在烤,小小的蜂刺仍插在她脖子上,那麼小,那麼小。你知道康迪·比爾幹了什麼嗎?那小壞蛋舔幹了她的眼淚,先舔這邊,然後那邊。」
「我忘記了。」我說。
「不,不是真的。」我說,現在我哭了。「她是大人,35歲,如果蜜蜂能像叮丹那樣叮死她,她可能早死了。你這騙人的雜種。」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也許沒有人。」他在最後一個字上稍稍抬高了聲音,然後似問非問地說,「也許你在釣魚時睡著了,做了個噩夢,像去年冬天你夢見丹一樣。」
他向我伸出爪子,我逃到了坡頂。在跑了約90米后,我終於能發聲了,便開始尖叫,當然是因恐懼而尖叫,但也是為了我死去的美麗的媽媽。
我沒回答她,只是跑過去親了她好幾下,這時爸爸進來了,他說:「別擔心,洛,他只是在溪谷下面做了個噩夢。」
「好,我保證,先生。」
「我餓極了,」他突然說,「我要吃了你,把你撕開,吃了你的內臟,小漁童,你認為怎麼樣?」
「我保證。」我說。
「大魚!」穿黑色西裝的人從喉嚨里發出貪婪的聲音。「噢——大——魚——」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小漁童。」他用那溫和的聲音對我說,現在回想起來,那聲音像多年以後,我在大型樂隊演唱會上聽到的一個報幕員的聲音,也像賣飲料人的叫賣聲,也像古拉博先生的笛聲。
我只能看著他,那黑色的西裝,發亮的皮鞋,又長又白的手指——指尖沒有指甲而是爪子。
「你釣到魚了嗎?」當我們看見穀倉快到家時,爸爸問我。
「我理解你的悲傷,小漁童,我想你再爭辯也無濟於事。」他故作平靜地說,聽起來恐怖而瘋狂,沒有一絲憐憫和同情。「一個人可能一輩子沒有見過嘲鶇,但沒有見過並不意味著它不存在。你媽媽——」
他仍然那麼餓嗎?
爸爸直截了當地問我。我從沒有對他撒過謊——我想這不只是為了避免他或我受傷害,「是的,但別去那兒。」我雙手抓著他九九藏書的手臂,用力拉住他。「別去,他是個可怕的人。」撒謊像閃電般劃過,「我想他有槍。」
如果我認為這一天有這條魚就足夠了,馬上回去,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裏寫這個故事了(我已發現寫作的時間要比我想像的長),但我沒有就此罷休。看到那條魚,我沒有按爸爸教我的去做,先洗凈魚,把它放在底下鋪著乾草的魚簍里,然後用濕草蓋上再繼續釣——我沒這麼做。九歲的我認為釣到一條一尺半長的鱒魚非常了不起,儘管我對漁線沒有被扯斷而感到驚奇,而且我沒有用撈網,也不懂如何巧妙地拖上來,只是硬從水裡拉出來,劃了一條笨拙的弧線把魚甩向我。
「那你就呆在家裡。」我對它說,想假裝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他的話刺|激了我,「不,」我說,「我釣到了。」
我不斷地想起那人又白又長的手指及指端的爪子。
他像走江湖的藝人吞劍那樣吞下魚,沒有咀嚼。他火紅的眼睛鼓了出來,好像努力在吞,那魚進去了。當魚滑入食道時他的喉嚨膨脹起來,然後他流淚了,不過他的淚是血,猩紅而黏稠。
我最後要說的「臉上」因為胸膛透不過氣而沒說出來,眼淚又涌了出來。爸爸十分震驚,他驚異的臉在我的眼裡變得模糊重疊了。我開始嚎叫——不是擦破膝蓋的小孩的哭叫,而是月夜裡的狗看見壞東西時那樣的嚎叫。爸爸抱著我的頭緊貼著他堅實平坦的腹部,但我從他的手中滑脫,回頭去看那穿黑色西裝的人還有沒有追來。他已經沒了蹤影,那條彎彎曲曲通向樹林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我決定不再走那條路,無論如何都不。現在,我想上帝給他的子民最大的保佑就是他們無法預見未來。如果我知道不到兩小時后我又重走那條路,我就會改變決定。不過在那時,看到黑衣人沒有追來我才放心了。然後,我又想起了媽媽——美麗的媽媽死了,便又把臉貼在爸爸腹部上哭了一陣。
這次,魚兒沒有立刻咬鉤,於是,我向後一靠,仰望著倒映在水面上的那片藍天。白雲從西向東飄過,我想像著它們的形狀。我先是想像成獨角獸,接著是公雞,然後變成看起來有點像康迪·比爾的狗。看著看著,我就打瞌睡了。
我沿岸順著溪流往下走,第一次下鉤的地方離上游的小橋不遠,還能看見小橋。水裡有東西扯了我的桿一兩下,半隻蚯蚓就被咬掉了。九歲的我不夠老練,或是魚兒不夠餓,使我無法把握時機,我只好換個地方。
「但但他說——」
一個90多歲的人,應該早就把童年的恐懼遺忘了,但我的脆弱卻慢慢滋長,像海浪越來越近地舔蝕沙灘上隨意堆築的城堡一樣。在我腦中,那張可怕的臉越來越清晰,它是我童年記憶中的一團陰影。昨天做過什麼?在養老院的房間里我見過誰?我和他們說過什麼?他們和我說過什麼?這些全忘了,但那個穿黑色西裝的人的臉卻變得越來越清晰,甚至越來越近。我還記得他所說的每句話。我不願提起他,可是又忍不住。有時在夜裡,我衰老的心臟跳得那麼快,那麼激烈,我總覺得它會在我胸膛里破裂。於是,我旋開鋼筆,強迫年老而顫抖的手在日記里寫下這毫無意義的軼事。這日記本是我的一個曾孫女去年送的聖誕禮物,我現在一下子記不起她的名字,至少無法馬上記起,但我知道她是以「S」開頭。現在我要用它把故事寫下來,寫我如何在1914年夏日的一個下午,在卡斯特爾溪邊遇到了一個穿黑色西服的男人。
「你媽媽這輩子從沒被蜜蜂叮過,」他說,「不過,大約一小時前,一隻蜜蜂飛進了你家廚房,那時她正把麵包從烤爐里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凉一凉。」
那條死魚停在把卡斯特爾溪分開的大石頭上,在那裡的旋渦中轉了兩圈后隨溪流漂走了。此時,這可怕的陌生人把他那燃燒著的眼睛轉向我,拉長尖尖的下巴獰笑著,露出兩排又尖又細的牙齒。
大約走了半小時后,我們站在卡斯特爾溪的分叉處的坡頂上往下看,看著那平坦的地方——在那裡我和橙紅色眼睛的人相遇。我手裡拿著剛才從橋下撿回來的魚竿,魚簍仍在下面平坦的地方,魚簍的柳枝蓋向後翻著。我和爸爸站在那裡向下看,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他又點點頭,「在我們回來前,希望她不要發現。別丟了,走吧。」
「是的,夫人。」
在樹林邊的那一天已經過去81年了。這幾十年裡我從沒回想過,至少在清醒時沒有。像其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一樣,我不能確切地說出我的夢。但現在我老了,似乎從夢裡驚醒,我的脆弱漸漸爬上心頭,像要衝倒孩子在沙灘上遺棄的城堡的海浪。我的回憶也漸漸爬上心頭,使我想到一段古老的歌謠:「把他們留下,他們將回家,搖著身後的尾巴。」我記得我吃過的飯,玩過的遊戲,在學校衣帽間里吻過的女孩,在郵電局旁玩耍時結為好友的男孩,喝的第一口酒,吸的第一口煙(在迪齊·漢姆家的豬欄后的玉米殼堆邊,我吸完就吐了)。然而在所有這些記憶中,那穿黑色西裝的人的記憶最深,在我的腦海中發著鬼魅的光芒。那是真的,他是魔鬼。那天,我成了他的獵物,也可能是意外收穫。我越來越覺得能從他手中逃脫實在是我的幸運。只是我的幸運,而非我一生都敬仰歌頌的上帝的裁斷。
我當然同意。我們沿岸返回橋邊,一句話也沒說,飛快地走著。當我們到達橋邊時,爸爸跪在我丟下魚竿的地方仔細查看,那兒也有一塊草地枯死了。秋葵變成棕色,卷了起來,好像是被火燒過一樣。爸爸在查看時,我在一邊翻魚簍。
「快。」他說,「我們離開這裏。」
「對,我沒告訴你,我還釣到一條溪鱒,大的,那傢伙他非常餓。」我還想說,但話到唇邊就停住了,最終沒說出來。
「那味道很臭。」爸爸說。但他沒看我,聲音聽起來像在極力辯解,這是惟一一次聽到他這麼說話。
「一點兒也不。」
他探過頭湊近我,像要聞花香的人。我注意到一個恐怖的現象:當他頭部的陰影在地上移動時,所過之處的草就變黃枯死。他湊到我的褲子上嗅,發光的眼睛半閉著,像吸入神聖的香氣似的專心地嗅。
「沒丟。」我不情願地說。雖然我已經想好了一個彌天大謊,但說謊沒什麼好處——尤其是爸爸下定決心要找回我的魚簍,我從他臉上的表情已經看出來了。
在這兩秒里,我仍在浮想聯翩。即使爸爸遇到那穿黑色西裝的人,我並不認為爸爸會痛打他,而是應該離開他。
「如果你媽媽問,我們就說找不到;如果沒問,就不要告訴她。」
「你背後拿著什麼?」他問我。
我去年冬天做了個噩夢——我打開門,儲藏果酒的柜子的門,或是水果儲藏間的門,看見丹站在那裡,紫紅而窒息的臉對著我,我多次從這樣的夢裡尖叫著醒來,也吵醒了父母。我是在岸上睡了一會兒,read.99csw.com應該是打了個盹兒,但我沒有做夢。我肯定那穿黑色西裝的人把我鼻子上的那隻蜜蜂打落時我已經醒了。我並沒有像夢見丹那樣夢見他,這點我非常肯定。儘管我與他的相遇在我心裏已成為噩夢,因為我認為超自然事件一定在夢裡才發生,但如果我爸爸認為那人只是在我的夢裡,那可能會好些,對他會好些。
那時在緬因西部還沒有電話,5年後才裝了第一部電話,我們家也裝了一部。我那時19歲,在位於奧羅諾的緬因大學讀書。
「請別傷害我。」我小聲說,聲音小得幾乎連我自己都聽不見。
「加利?」
「哦,是個小漁童!」他用慈祥悅耳的聲音叫我,「看看,我們有緣相遇啊,是嗎?小漁童!」
「你媽媽死了。」
從樹林里出來到基崗福拉特路約有1暢5公里。這時我看見了爸爸,他吹著《老橡樹》的曲子朝我走來。他帶著自己的魚竿,那是從曼齊瓦德鎮買來的帶有特別線軸的魚竿;另一隻手提著魚簍。我媽媽在魚簍的提手柄上編了一隻知更鳥,那時丹還沒有死,知更鳥上綉著「奉獻給主耶穌」。我一直是走著的,看見他我立刻跑了起來,高聲叫著「爸爸,爸爸」,像酒醉的水手般搖搖晃晃地沖向他。
「我釣到后就睡著了。」這不是真話,但也不算撒謊。
還有,我以前被蜜蜂蜇過,儘管腫得比平常大(我真的不能肯定是否如此),但我還沒被蜇死。那只是我哥哥的不幸,在他干每件事情時都有可怕的陷阱等著他,而我卻能避過這個陷阱。當時我支著鬥雞眼盯著那隻蜜蜂,腦子裡沒有邏輯,只有這隻蜜蜂,這隻蜇死了我哥哥的蜜蜂,他死得那麼慘,以至於爸爸不得不脫下自己背帶褲里的襯衫蓋住丹充血腫脹的臉。他滿懷悲痛,但他還是這樣做了,因為他不願妻子看到大兒子所遭遇的不幸。現在這隻蜜蜂飛回來了,它要蜇死我,蜇得我在河岸邊抽搐著死去——就像把魚鉤從魚嘴裏取出后鱒魚的抽搐。
我掙脫了,轉身把魚竿向他扔去。他輕而易舉地拍落了,可魚竿把他絆到了。我不再去看他了,轉身飛快地爬上坡頂,在到頂時我差點滑倒,幸虧抓住了一根橋柱,爬到橋底逃脫了。
我急著想在卡斯特爾溪上試試桿,那是我曾釣過最多鱒魚的一條溪流。
我的恐懼是無法用筆墨描述的,是不願意載入記憶的,但我記住了也寫了。我甚至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做這樣的夢,雖然我想如果年紀再大一些,可能會做這樣的夢。而當時我才9歲,他就蹲在我身邊,這不是夢。正如爸爸說的,我還是有辨別能力的。盛夏周六的中午,這個從樹叢里跑出來的傢伙是魔鬼,火在他空洞的眼睛里、腦袋裡燃燒著。
我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蜇死我哥哥的正是這隻蜜蜂——儘管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蜜蜂不可能活一年多(也許蜂后可以,但對蜜蜂我不敢確定),還因為蜜蜂蜇人後就會死掉。在九歲時,我已經知道這些知識。蜜蜂的刺有倒鉤,它蜇完后想飛走就會把身體扯斷。但那念頭仍在我腦中——這是一隻特別的蜂,一隻魔蜂,它回來取阿爾堡和羅倫塔的兩個孩子中剩下的那個的性命。
我無言地盯著他,眼淚從我的臉頰滾落。我不相信他,從教會學校里知道魔鬼是撒謊之父,但我卻仍相信他的話。我相信他一直站在我家門前,透過窗戶看到廚房裡,我媽媽跪下來,緊掐著脖子,康迪·比爾在她旁邊跳來跳去尖叫著。
我捂住了耳朵。他撅起嘴唇像吹口哨似的輕輕地向我吹氣。那只是一小口氣,但卻帶著難以忍受的惡臭,像堵塞的下水道、沒有撒一點石灰的茅坑和洪水過後死雞發出的臭氣。
「那麼,如果你不是在夢裡釣到,如果魚沒有死在魚簍里,一定是有東西過來把它吃了。」爸爸打斷我的話。接著他瞪大眼睛向樹林里瞥了一眼,好像聽到有東西在樹林里移動。只見他站在那裡,鑽石般亮晶晶的汗珠從額頭冒了出來,我並不感到十分驚奇。
一條魚在溪里跳出水面,這穿著黑色西裝的人皺起眉頭,伸出手指一指,那魚立刻在空中抽搐起來,魚身彎得非常厲害,半秒鐘內魚尾就好像斷了,它落到溪里時就已直挺挺地浮在水面上死了。
但小小的紅色《新約》在面對魔鬼時似乎不夠威力,即使耶穌的話都用紅線劃出也不夠。
「我可能已經使你免受蜂蜇的危險了。」他說,接著,使我感到恐懼的是,他從岸上走下來,走到我坐的地方。那隻死掉的蜜蜂還在我尿濕的褲腿上,魚竿還在我沒了知覺的手裡。油光發亮的皮鞋應該會在長在陡峭的岸上又綠又短的野草上打滑,但他的皮鞋卻沒有,我看見他身後也沒有留下皮鞋踩過的痕迹。他的腳踩過或者說好像踩過的地方,沒有嫩葉被踩壞,沒有一根嫩枝被踩斷,也沒有鞋印。
「釣到了。」我回答,「很大一條彩虹鱒。」非常大的一條,我想道,但沒說出來,說真的,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溪魚,但我沒法給你看,爸爸,我把它給了那穿黑色西裝的人,那樣他就不會吃我。他吃了但還不夠。
在我們所住的城鎮里,所有的房子加起來還不到12座,最近的醫生住在卡斯科。人們沒有鄰居(我甚至不敢肯定我們是否知道「鄰居」這個詞,儘管我們用動詞「相鄰」來描述教會儀式舉行地和舉行穀倉舞場所的位置),城鎮里很少有開闊地,城鎮外的房子是農民的,每座都是獨立的。從11月到來年的3月中旬,我們大多數時間都呆在有爐火的、被稱為家庭的小窩裡。我們靜靜地聽著寒風灌進煙囪里的聲音,希望不要有人生病、摔斷腿或生出一腦子壞主意。4年前的冬天,遠在卡斯特爾羅克的一個農民用斧頭砍了他的老婆孩子,卻在法庭上說自己中邪了。一戰前,莫頓大部分地方都是森林和沼澤,那幽深而廣闊的地方有很多麋鹿、蚊子、蟲蛇和神秘的東西,那年頭到處都有鬼。
我們站在後門的台階上,我拎著水罐準備去井房提水時,爸爸攔住了我。他讓我轉過來面向媽媽——她正站在大理石的桌台邊,早晨明亮的陽光透過水槽上的窗戶撒滿整個房間,一縷鬈髮橫過她前額伸到眉毛上,明亮的光線把她的鬈髮染成金色,我記得多清楚啊!我跑過去抱住她的脖子,那一刻我把她看成女人,就像爸爸看她那樣。她穿著綴著小小的紅玫瑰的便服,正在做麵包。康迪·比爾——我們家的黑色小蘇格蘭犬,正機警地站在她腳邊,抬頭望著她,等待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媽媽看著我。
我現在已經很老了,而這事是我年少時經歷的,當時只有九歲。那是1914年夏天,美國參加一戰的前三年,我哥哥死於我家西邊的田地里的第二年。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那天發生在小溪分叉處的事,也不願意說至少不想口述。可是,我決定把它寫到我床頭的筆記本里。我不能長時間寫字,因為近來手抖得九-九-藏-書厲害,而且也幾乎沒力氣寫,但我想這不會花太多時間。
「是的,夫人,我會的。」
「我猜可能是吧。」我說。
「不!」我大聲說。我想起了早晨站在明亮的陽光中、一縷頭髮斜搭在眉毛上、正在做麵包的媽媽。恐怖又襲上我心頭,但這次不是為我自己感到恐懼。我在回憶當我拿著魚竿離開家時她是什麼樣子。她站在廚房門口,用手擋著陽光,她看我的那種神態多麼像在看她希望見到但卻不能再見到的那個人的照片。「你騙我!」我大叫。
10分鐘后,我來到了溪流的分叉處(現在早已不見了,卡斯特爾溪過去的河道上現在是雙層公寓和一座區辦小學,如果溪還在,一定是暗河)。河水被一塊巨大的灰色石頭分開,那石頭足有我家的茅房那麼大。這地方有塊令人心曠神怡的平地,長著綠油油的柔軟的草,在這裏可以俯視爸爸所說的南溪。我蹲著,把漁線投入水中,馬上就釣到一條好看的彩虹鱒。沒有我剛才釣的大,只有一尺左右,但同樣是條好魚。趁它還活著我把它洗了放入魚簍,再把漁線投入水裡。
在到達卡斯特爾溪的分叉處前,我已經換了兩三個地方了。溪水的一條分支向西南流到卡斯特爾羅克;另一支向東南,流到卡撒卡馬克鎮。在一條分流上,我釣到了這輩子釣到的最大的一條魚,我用魚簍上的小尺子量了量,足有一尺半,一條很漂亮的鱒魚,在那時也算是溪鱒中的極品。
「你保證什麼?加利。」她問。
我坐在那裡,顫抖著,處於極度驚恐中,這驚恐正從腳開始向全身擴散。突然一個爆劈聲從我身後傳來,如手槍的槍聲一樣尖銳響亮,但我知道不是槍聲,是有人在擊掌。隨著這個擊掌聲,那隻蜜蜂從我的鼻子上滾落到了大腿上。它腳朝天躺在我的燈心絨褲子上,它的刺如同黑線般無力地抵在燈心絨磨損處。我看見它立刻就一動不動地死了。就在此時,魚竿又被拉了一下,比前兩次更有力,我幾乎脫手。
「一點兒也不?」
他的體內在燃燒,他的眼睛像點著的爐子上的窺孔。
「你跑不掉的,漁童!」他在我後面嚷著,聽起來十分惱火,可是又好像在笑。「吃一條魚我不夠飽!」
更糟的是在我死後。他突然坐直,那火柴燒著的味道從他的西裝里溢出來,使我覺得喉嚨發堵。他狹長蒼白的臉對著我,燃燒的眼睛嚴肅地看著我,但他帶著笑意,他總是帶著笑意。
「不,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不要!」
可他並沒追上我。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后(我想可能不到5或10分鐘,但感覺似乎是很長時間),我看到了橫在冷杉林重重綠葉中的那座橋。我仍在尖叫,但已經沒力氣了,聽起來像快燒乾的水壺的嘯聲。我到了第二個更陡的坡,鼓足力氣繼續往上爬去。
他一到我面前,我就聞到了從西裝里散發出來的焦味——那是火柴划著的氣味,是硫磺味。這穿著黑色西裝的人是魔鬼!他是從位於莫頓河與卡撒卡馬克之間的密林深處走出來的,此時他正站在我面前。我的眼角瞥見他的一隻手,顏色像商店櫥窗里的人體彩繪一樣白,手指長得可怕。
「對。」
莫頓鎮在那時可不是今天這樣,我也無法一下子說清楚那時候的景象。那是沒有飛機在頭頂上轟鳴的世界,那是沒有轎車和卡車的世界,那是天空沒有被電線割成條狀的世界。
「他一定回去把另一條魚也吃了。」我說。
康迪·比爾在我幹活時跟著我,在我大口大口地吃午飯時,它坐在我雙腿間,像看我媽媽做麵糰時那樣專註地看著我。可是,我拿著新竹竿和粗糙破舊的魚簍望著門外時,它卻不來了,大聲吠了一兩下,好像告訴我早點回來,就不動了。
「現在向你媽媽保證。」
「幸運的是你沒有把竿弄丟,沒丟吧,加利?」
我罵那魔鬼是騙人的雜種!在某種程度上我意識到了這會惹惱他,但我整個腦海被他所說的惡毒的話佔據了。我媽媽死了?他還不如告訴我平地上聳起了一座山。但我卻相信他的話——在被激怒的情況下我卻完全相信,就像我們在通常情況下能臆想到最壞的事。
那時和現在的不同之處,主要在於人們的生活方式,差別很大。我不敢肯定20世紀後半葉出生的人是否完全相信我所說的,雖然人們可能會說相信——那只是出於對像我這樣的老人的禮貌。
我祈求那種解脫感。
「我保證不會跑到比分叉處更遠的地方,夫人。」
「是的,你教過,但——」
「等等,」我說,「請等一下,好嗎?我要看看媽媽,我要親眼看看。」
我雙手握桿用力猛拉,如果爸爸看見我這麼拉,一定會失望得直搖頭。一條彩虹鱒,比前面我釣的那條大,濕淋淋地被從水裡拉上來,閃閃發光地扭著,它的尾鰭甩出大顆水珠。這情形就像男性雜誌封面上的浪漫垂釣照片,比如四五十年代的《真實》、《男人的探險》。我沒有想到此時會拖上來一條魚,而當漁線斷掉,魚又重新落回溪里時,我也沒注意到,因為我轉頭去看誰在擊掌。那人站在我背後上方的樹林邊上,他的臉很長,臉色灰白,黑色的頭髮緊貼著頭皮,在狹窄頭部的左側仔細地一絲不亂地左右分開。他非常高,穿著一套黑色的三件套西服,我一看就明白他不是人。因為他的眼睛是橙紅色的,像火爐里的火焰那樣。我並不是指虹膜,因為他沒有虹膜,也沒有瞳孔,當然也沒有眼白。他的眼睛全是橙紅色的,閃動著的橙紅色(我居然還能一下子準確地說出他的外表)。
他說做完這些事我就可以去釣魚。如果我不介意自己干這活兒的話,他就去比爾·愛文肖姆家看看奶牛。我說當然不介意。爸爸笑了笑,像是說他對此並不感到非常吃驚。一周前,他給了我一根竹竿,並不是因為我生日或什麼的,只是他有時喜歡給我一些東西。
我的手從耳朵上放了下來。
「嗨,先生。」我向他打招呼,聲音並沒有發抖,但也不像我的聲音,聽起來更成熟,也許像丹的,甚至是我爸爸的。我想到的是,如果我假裝沒看出他不是人,如果我假裝沒看見他眼裡飛舞的火焰,也許他會放我走。
「保證不會跑到比分叉處更遠的地方,夫人。」
他認出我之後臉上露出的吃驚神色在其他任何時候都會讓人覺得很滑稽,但現在不。他扔下魚簍,向我跑來,這是我看見爸爸跑得最快的一次。當我們抱在一起時,奇怪的是衝撞並沒有使我倆失去知覺。我的臉很重地撞到他的皮帶扣上,流了點鼻血。不過當時我沒注意,後來才發現。那時我伸出雙臂儘可能緊地抱住他,用臉上下摩擦著他的肚子,血、淚和鼻涕沾滿了他的舊工作服。
溪水流過一座小木橋,陡峭的岸邊長滿了灌木。我小心翼翼地踩穩腳跟走下去,凉氣從溪面緩緩升起,迎面撲來的是像苔蘚般清新的氣味,彷彿走出夏天回到了陽春3月。我站在水邊,先深吸了一口苔蘚般清新九_九_藏_書的空氣,看著蜻蜓在盤旋,水蜘蛛在水面滑行。在更遠處,我看見一條鱒魚躍起捕食一隻蝴蝶——好大一條!可能有一尺長,這才使我想起不只是來這裏看風景的。
我想逃走,但我的腿根本就邁不動。但是我沒哭;我已經像嬰兒那樣尿褲子了,但我還是沒哭——我嚇呆了,連哭都忘了。我突然覺得我會被害死,也許是痛苦地死去。但更糟糕的還不是死。
後來她沒問,我們也沒說。
我們互相扶著翻過橋的護欄。爸爸拿過魚簍看了看,隨後走到護欄邊把它扔到溪里。我連忙跟了過去,看見魚簍落到水裡像小船一樣漂走了。溪水灌入那柳條編的魚簍里,它漸漸地沉下去了。
他看了溪面一會兒,臉上現出深思和悲傷的表情。隨後他轉向我,他臉上的那種喪失親人的表情像夢一般地消失了。他的臉像蜉殍的臉那樣鬆弛而饑渴。他的眼在發光,我看見他蒼白的嘴唇裏面尖利的小牙齒。
她用許可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繼續揉麵糰。麵糰此時已變光滑了。
終於,爸爸說:「呆在這裏。」他側身下去,鞋子緊緊地踏著非常鬆軟的泥土,張開雙臂保持平衡。我仍站在那裡,像抱著柳木叉一樣僵硬地抱著《聖經》,心狂亂地跳著。我不知道那時是否有被人發現的感覺,我當時害怕得什麼感覺都沒了,只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和這片樹林。
「貓眼石,鑽石,藍寶石、玉石!我聞到了加利的尿濕!」他曾念著這首令人討厭的打油詩,樂得向後一靠,發出像小孩發現自己有勇氣說出「大糞」這類不雅的詞時發出的笑聲。像緬因州初夏的太陽能照到的其他地方一樣,那塊平坦的地方,草長得又綠又茂盛。除了那人站過的地方,那裡,草都枯死了,呈一個男人的身形。
他發出低沉而憤怒的聲音,那是嘴張得太大的人才能發出的聲音。我爬到坡頂回頭一看,他正追來,黑色西服的后擺在飄動,金色而細長的懷錶鏈在陽光中一閃一閃的。那魚尾仍留在他嘴外,我還能聞到他喉嚨里烤焦的魚味。
「不會的,先生。」
他又長又白的手再次向我伸來,看都不看我在幹什麼。我飛快地掀開魚簍,手伸到簍底掏出剛才釣的那條大鱒魚——我最滿意的那條。我把魚遞給他,我的手指陷入了紅色的魚肚裏,把魚的內臟擠了出來,就像這穿黑色西裝的人要把我的內臟掏出來一樣。那魚眼夢幻般地瞪著我,金色的邊繞著黑色的瞳孔,讓我想起媽媽的婚戒,就在這一刻我看見她躺在棺材里,陽光照耀著葬禮的樂隊。我想這是真的——她被蜜蜂蜇了,在充滿麵包味的廚房裡窒息而亡,康迪·比爾舔幹了她腫大的面頰上的眼淚。
「壞消息,小漁童。」他說,「我帶來了壞消息。」
大概就是看到這些血,我的身體才恢復了力量。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像彈簧似的跳起來,轉身就跑,向岸的高處飛奔,一手仍握著桿,另一隻手抓著粗糙的草莖,彎著身子,極力爬上斜坡。
從那時起我更了解森林了。
「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你的,哪個無恥的傢伙會這樣嚇唬小孩,但我向上帝發誓你媽媽一切都很好。」
爬到一半我滑了一下,跪在了地上,回頭一看,穿黑色西裝的人正在我後面,惱怒和貪婪扭曲了他白色的臉,血紅的淚濺落在臉頰上,還張著鉸鏈般的鯊魚嘴。
「這就對了,」他說,「你要聽,加利,你要聽,我的小漁童。正是你媽媽把致命的弱點傳給了你哥哥丹,你也多少有一點,但你得到了你爸爸的保護,那是可憐的丹沒有的。」他又撅起了嘴,只是這次他發出的是可怕而滑稽的嘖嘖聲,而不是向我吹氣。「儘管我不想說死人的壞話,但這似乎是惡有惡報,不是嗎?記著,她殺了你哥哥丹,就像是她用槍指著他的頭,並扣動了扳機。」
「要保證。」
去年冬天在教堂的聚會晚餐上,衛理公會教婦女互助會中最老的成員——甜甜嬤嬤告訴我母親,她最喜愛的叔叔在1873年也遭遇了同樣的不幸,我母親扇了她一大耳刮子,站起來離開了教堂的地下室。她從此再也不去教堂了,如果再遇到海倫·若比考特(甜甜嬤嬤的真名),她會把她的眼珠都扇出來。她說自己會忍不住。
但我看見她站在櫃檯前,和我離開她時一樣安然無恙,正哼著歌,就著碗剝著豌豆。她抬頭看見我,先是很吃驚,然後看到我驚魂未定的眼睛和蒼白的臉時就嚇了一跳。
康迪·比爾以前總喜歡和我去釣魚。
「我們是不是有緣相遇?」
我淚漣漣地看著他,不相信。
「漁童!」他咆哮著,從坡下面爬上來,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腳。
他朝樹林的方向看去,我瘋狂地拉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去,把他扳向自己。
在納撒尼爾·霍桑的小說中,我最喜歡的是《小夥子加德曼·布朗》。我認為這是美國人寫過的最好的10部小說之一。《黑衣人》是按這個小說的方式來寫的。至於特別之處,有天我和一個朋友聊天,他正好提到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他爺爺相信——確實相信自己在樹林里看到了魔鬼。他爺爺回憶魔鬼從樹林里走出來,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和他談話。在閑扯時他意識到這個從樹林里出來的人有著一雙火紅的眼睛,身上有硫磺的氣味。我朋友的爺爺認為,如果魔鬼知道自己被認出來了,那魔鬼就會取他的性命,於是他盡量保持正常的談話,直到魔鬼最終離開。我的故事來源於我朋友所講的。寫這小說並不容易,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寫下來了。有時,一個故事就是這麼大聲地哭喊著要你把它寫出來,你寫出來它就不叫了。我認為這個作品是用庸俗的語言寫出來的一個平庸的民間故事,遠不如我非常喜歡的霍桑的作品。當《紐約客》要求刊載時我非常吃驚。當它贏得1996年歐·亨利最佳短篇小說獎時,我確信一定是搞錯了(可是這並沒有阻止我去領獎),讀者的反映也是廣泛而積極的。這篇小說也證明了作者經常會對自己所寫的作品做出最錯誤的判斷。
我們一起回家。路上我們吃了塗著黑粟醬的夾心麵包,那是媽媽剛做出來的。
過了一會兒他說,「加利,聽著。」我仍繼續哭著。他又讓我哭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腰托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臉,我也看著他的臉,「你媽媽沒事。」
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把厚厚的《聖經》抱在胸前,兩隻拇指緊緊按著白色的封皮,那樣子就像甜甜嬤嬤的丈夫諾威爾幫人找井眼時抱著柳木叉一樣。
他一路追來,我聽到草莖折斷和撥開草叢的聲音,但我不再回頭了。我埋下頭眯起眼以防被灌木和岸邊低垂的樹枝劃到,拚命地奔跑。每一步我都在想他的手可能會搭住我的肩,把我拉入他灼|熱的懷裡。
我慢慢地拿出來。我希望那頭髮梳得異常整齊、穿著黑色西裝的人已消失但如果還沒消失,我要有所準備。無論如何我要盡量準備。我把家庭版的《聖經》從背後拿了https://read.99csw.com出來。一開始我想帶《新約》,那是在周四的青少年友誼賽中,因我記住最多頌歌而贏得的(我記住了8首,儘管大部分人預計我在一周里能記住23首)。
當我躺在養老院的房間里時,我的身體是坍塌的沙堡。我告訴自己不必害怕魔鬼。我活得很好很平安,不必去怕他。有時我還會想起那年夏天是我,而不是我爸爸,哄著媽媽回到了教堂。可是,在夜裡這些回憶都無法撫慰我,使我平靜。在黑暗中,我有時會聽到一個低吟聲:對一個9歲的小孩來說,他無法讓自己真的不怕魔鬼,而魔鬼還會再來。在黑暗裡,我聽見那聲音更低了,已經到了殘忍的地步。大魚!這聲音在貪婪地低吟著,大——魚——!道德世界的所有真理都在他那飢餓的聲音中毀滅了。
「好,我們應該去找回你的魚竿和魚簍。」
「另一條?」爸爸抬頭看我。
他從我手上一把抓過魚塞入嘴裏,嘴張得比任何人的都大。多年後,我65歲時(我記得是65,因為那年夏天我從學校退休)參觀了新蘇格蘭水族館,終於見到了鯊魚,那人的嘴就像鯊魚張嘴時的樣子,只是他的食道如火焰一樣紅,和他可怕的眼睛的顏色一樣。我感到熱浪從他嘴裏衝到我臉上,就像從一堆點著的乾柴里撲出來的熱浪一樣。那熱浪不是我想像出來的,我知道不是。因為他兩隻爪子抓著那條一尺半長的魚往嘴裏塞,吞入魚頭時,我看見魚身的鱗片立了起來,像小紙片那樣捲起並飛了起來,像在焚化爐里燃燒一樣。
「不知道。」
爸爸彎下腰,嗅嗅枯死的草,然後皺著眉。他一定是聞到了硫磺的味道。他抓起我的魚簍,急急忙忙地回到坡頂,又匆匆回頭看了一下,確定有沒有東西跟來。後面什麼都沒有。他把魚簍遞給我,系著皮帶的蓋子仍舊翻開著。我向里一看,什麼都沒有,除了兩把草。
他笑著,帶著那種經常被冤枉的人的非常耐心的笑容。「我沒有,」他說,「和你哥哥一樣,加利,是蜜蜂乾的。」
那時,整個鎮沒有一條柏油路,也沒有商業區,只有考森雜貨店、撒特瑪車行和五金店,坐落於基督小區的衛理公會教堂,學校,鎮政府和近一公裡外的哈里飯店——我母親一直用鄙視的口吻稱它為「酒館」。
陽光刺在我脖子上,又熱又癢。走了約一公里,我就進入了樹林,重重的樹陰擋住了路上的陽光,凉爽的林間充滿了樅樹的香味。我還聽到習習凉風穿過密密樹叢的簌簌聲。我跟那時別的男孩一樣扛著魚竿走,另一隻手提著魚簍,像提著手提箱或推銷員的樣品箱。路上靜悄悄的。樹林中有兩條車轍,中間長滿了草,如同一條綠色的帶子。在林子里大約走了三公里,我開始聽見卡斯特爾溪的流水聲,想到那斑背白肚的鱒魚,我的心激動得要跳出來似的。
「哦,我聞到什麼了?」他問,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儘管我知道他聽見了。「我聞到了什麼?尿味?」
「上帝保佑,這是最後一個。」她邊說邊把我抱得更緊了。康迪·比爾在我們腳邊跳來跳去,大聲叫著。
我轉身儘可能快地走回去,不過有點瘸。我的雙腿肌肉拉傷得太厲害了,第二天下床時,酸痛得幾乎不能走。不過當時沒有注意到,我只是不斷地回頭看,一次次地證實身後的路上沒有人。雖然每次看都沒有,但每次回頭都增加了我的恐懼而不是減少。那杉林看上去黑壓壓的一片,我不斷地想像著有東西躲在樹林里。樹林沿著路兩邊延伸,如悠長曲折的森林走廊。在危險的陷阱里、山谷里有其他一些東西住著,直到1914年的這個周六前,我一直認為森林里最危險的是熊。
「嗯,如果把內臟掏乾淨了,它是沒法兒跳出去。你沒有這麼做就把魚放進魚簍里了,是嗎?我已經仔細教過你的了。」
媽媽走到門口,用手擋著陽光凝神看著我,像在看某個遭遇不幸或暴亡的人的相片。「記住你爸爸說的話,加利。」
「你在小溪分叉處的大石頭那裡釣魚?」
「媽媽死了,」我嗚咽著,「我在林子里碰到一個人,他告訴我媽媽死了。她被蜜蜂叮了,全身腫了起來,像丹一樣。她死了,躺在廚房的地板上,康迪·比爾舔去她的眼淚,從——」
「好,加利,」她說,「要像記住學校里教的語法規則那樣記住這世界的規則。」
爸爸看著那本《聖經》,裏面因夾滿了家庭照片和有關證件而變得鼓鼓的。我以為他會叫我放回去,可他沒有。悲傷和哀憐從他臉上掠過。他點點頭。「好吧,帶著。」他說,「你媽媽知道你拿了這個嗎?」
「加利,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你沒事吧?」
但他不見了,在松林和杉林之間通往卡斯特爾溪的小路上空無一人。我感覺他仍在附近林子里的某個地方,用他那冒火的眼睛監視著我,嘴裏吐著烤魚和硫磺的氣味。
「好的,我們不告訴她。」
「我就是這麼餓,」他既狂妄又欺人太甚,「記住我的話,沒有你那疼你的媽媽,你最好也別活了。因為你爸爸是那種會找后媽的男人,請相信我,如果只有你留在這世界上,你就必須侍候他。我會讓你免受所有痛苦,還能上天堂,好好想想吧。被謀害的人的靈魂總是上天堂的,所以讓我們一起在今天下午去侍奉上帝吧,加利,好嗎?」
「如果你不想去拿漁具就不必跟我來,加利。」爸爸說。不過他已經很明白地暗示我應該回去,應該面對恐懼——我想現在的人們會這麼說。也許對那些非真實的可怕的事情是很管用,但兩個小時不足以改變我的看法——那穿黑色套裝的人真的存在,儘管我無法讓爸爸相信。我認為世界上不可能有9歲的孩子能讓他爸爸相信,自己看見魔鬼穿著黑色西裝從樹林中走出來。
康迪·比爾從後門沖了出來,尖聲吠著,前後擺動著後半身——蘇格蘭狗高興時就是這個樣子。我等不及了,焦急與希望的泡沫湧上喉嚨,我掙脫爸爸的手沖了進去。我心底還是認為,我將發現媽媽死在廚房的地板上,臉又腫又紫,像丹死時那樣——爸爸抱著他從西邊的田地回來,哭喊著主耶穌的名字。
她微笑著。自從爸爸抱著丹從西邊地里回來后,她似乎總是做出那種憂慮的微笑。爸爸是抽噎著光著胸脯回來的。他把襯衣蓋在了丹腫大的臉上。「我的孩子!」他一直在哭泣,「噢,看看我的孩子吧,耶穌基督,看看吧!」這是我惟一一次聽到爸爸無助地喊著主的名字。那情景宛如昨天。
「我去。」我說,並在他離開之前趕上了他,為了使雙腳能移動,我鼓足了我所有的勇氣。我們倆站在院子里的劈柴石邊,離柴堆不遠。
也許睡著了,我不能肯定。我只感覺到漁線被猛地一拉,魚竿幾乎脫手,我醒了過來,發現已是下午了。我坐起來握緊魚竿,突然發現有東西在我鼻尖上,我定睛一看,是蜜蜂!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嚇得快尿褲子了。
「加利,怎麼啦,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