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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雪茄盒子

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雪茄盒子

其餘的我忘記了。只記得父親總是在這個時候悄悄地抽出那根雪茄,扯掉玻璃紙包裝,用門牙嚙開一小孔,再劃一根火柴點著。在獅子們磨爪的澀澀聲中,馴獸師漸漸控制住場面,父親臉上一團團濃煙像游霞般浮動擴散,消失在空中。有一年我注意到,在這個時候,父親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絲惋惜的表情,不太明顯的。
父親掏錢,買兩張入場券,從我手上接過旅行袋。動物園旁邊是兒童樂園,從外面就能望見一個高聳入雲的大摩天輪,就像外國月曆上的風車一樣耀眼。
那年,大鐵籠里的獅子野性大發,不聽指揮,對著圍觀的人群狂吼,磨爪聲特快特重,還不斷朝馴獸師撲去,表演只得提前結束。從動物園出來,父親似乎興緻很好,又領著我去武昌街看電影,父親揀了華德迪斯奈的卡通電影《小飛象》,我其實想看《紅粉佳人》,但是,父親已經走向售票口,從寬大的灰色西裝褲口袋掏錢了。
木箱是用零星的木板拼湊釘成的,日久之後,顯出https://read.99csw.com深淺不同的顏色和木紋,像我制服上的補丁。似乎只是隨俗,木箱外的確掛著一個生鏽的鎖頭,不知有沒有鑰匙。
母親進來收拾被褥和舊衣物,默默地將它們安排進紙箱子里。
我告訴母親我發現了那個雪茄盒子。母親背對著我,正彎著腰用雞毛撣子掃灰。我問她要怎麼處理這個盒子,母親停頓了一下掃灰塵的動作。
快走到孔雀園的時候,父親會在福利社買一種巧克力火箭甜筒給我。我小心地撕開一小圈紙封套,先欣賞幾眼,再輕輕啃一小口。我們繞過鳥園周圍的石子路,父親好像並不想吃,我也沒有分他的意思。
火車是裝了滑輪的房子。在晃悠悠的火車上,我把鼻子貼在玻璃上,彷彿屋外正下著大雨不能出去玩的時候一般。父親交疊兩腿,上身略斜,輕輕地哼著小曲,並用指尖在窗台上打出鼓點。
初三那年,為了高中聯考,根本沒有注意到兒童節的存在。隔年,我好像便不再算是兒童九_九_藏_書了。
兒子問我「貘」字的發音,我說叫它「怪物」就好了。
我們步行前往火車站,父親在票亭買票之後,我們便坐在黑油油的長木椅上等待往台北的慢車。我喜歡看他從寬大的西裝褲口袋裡掏錢買東西,那麼胸有成竹的樣子,就像一個頂天立地的軍號手。我喜歡這個時刻,幾乎感到一份光榮。
出發的時候,母親站在客廳里,隔著紗門和院子里的枇杷樹向我們揮手。我不知道為什麼母親總是留在家裡,也許是巧合,我沒有想問。
坐在車後面的位置上,一路上我都低著頭,抱著胸前的旅行袋,彷彿那是偷來的東西一樣。到達動物園,公車靠站之後,父親卡住公車的前門喊我下車,噪音蓋過嘈雜的車聲人語。我低頭擠到前面,感覺每個人都盯著我看。
兒童節來臨的那天早上,總有一雙擦得很乾凈的舊皮鞋整齊地放在我的床前,我一張開眼便能看見。
父親輕輕地掀開木箱,探出一個木紋優美浮雕花邊的雪茄盒子,和一塊紫色的絨布,興沖https://read.99csw.com沖地擦拭一番之後,才打開盒蓋,取出一支深咖啡色的雪茄,插|進襯衫口袋裡露出一截來,像是一支頂好的鋼筆。最後,蓋上盒蓋,闔上木箱,再扛回櫥柜上。
我們走進客廳里,母親便仔細檢點我的服裝,再翻看旅行袋裡的東西帶齊了沒有。
「扔了吧。」她說,並未回頭,繼續往窗台上拂塵。
比房間還大的鐵籠子外已圍了好一些人,兩隻威猛的雄獅,脖子上掛著豐厚的一圈髦毛,不安地在籠子里交叉巡走著。馴獸師迅厲地往地板上甩一狠鞭,觀眾應聲啞然。只見他一手執鞭,一手持棍,敏捷地在獅子的外圍打繞,鞭子不斷抽響,棍尖始終對著獅子的雙眼,形成一個緊張的對陣。獅子暴躁起來,終於扯裂震耳的吼聲如山洪,不斷抬起前腳來耙那支棍子,龐大的身體往下低沉鼓綳,且奮力在地上磨爪……我心裏想,爪子愈磨愈短,為什麼要去磨它呢?
河馬、駱駝、大象、黑猩猩、長頸鹿,父親一一按文解說,只有馬來貘是例外,我們https://read•99csw•com倆都不知道「貘」的正確發音是什麼。每年,父親都要我去問學校的老師,但是面對這個怪模怪樣的東西,就先直呼為「怪物」即可,從此,年年如此。
接著是父親最高興的時刻,馴獅表演就要開始了。
下車。
盒子內鋪滿了一層指甲屑,是父親剪下指甲之後存下的。撥開指甲屑,底下是一疊動物園的入場券存根。我取出來翻看,其中有連續八年是買兩張的,另外更多的是單張的。我坐在父親的床上,幾乎站不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在這個時刻,父親點燃他的雪茄煙;也不知道,那一盒雪茄是什麼時候抽完的。這一年一度的「朝聖」之旅,一直持續到我初二的時候。
最近整理木屋的時候,我在父親床下的破木箱里又再次看見了那個雪茄盒子。盒子依舊精緻完好,大概是經常取放的關係,木質外表多了一層光潤,一點灰塵都沒有。那塊紫色的絨布也還在,我順手便拿起來擦拭幾下,再掀開盒蓋,盒子里的東西,讓我難過了很久一段時間。
父親早起,父九九藏書親上班,父親下班,父親早睡。父親很窮,父親足不出戶。但有一天例外。
下火車之後,我們穿過一個長長的地下道,到大馬路對面的一個警察局門口等公車。車快停穩的時候,站牌下總是擠滿了人,父親不慌不忙,看準一個打開著的窗口,把我舉起空中,「放」進車裡的空位上,再將旅行袋傳給我,然後才跟在人潮後面,成為最後一個上車的人。
等我吃完早點,換上新洗過的衣服,套上大頭皮鞋,穩穩地綁好鞋帶,父親便安靜地出現在我小房間的門口,手上提著一個帆布旅行袋,裡頭必定有一個鋁製的水壺,幾個大饅頭,一個裝著香腸、滷蛋、素雞和海帶的圓形便當盒,一包蘇打餅乾、一條口香糖、一大疊衛生紙和兩條手帕。
然後,像一件要緊的事,父親挪過一張木椅子,抵在大玻璃櫥前面,站到椅子上,費很大勁從櫥頂上搬下一個木箱子。那是少數幾件專屬他的東西之一。
父親過世那年的兒童節,我帶五歲大的兒子去動物園,馴獅表演已經沒有了,甜筒的價錢也漲了好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