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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夏天的回聲

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夏天的回聲

他的母親摸摸我的頭,說我好乖。
常常,在傍晚天氣較涼爽時,他和他父親就騎著一輛腳踏車,在四處溜達。他坐在車杠的小藤椅上,雙手像鳥一樣攫住車把;他的父親則戴了口罩,兩鬢有些灰白。
我站在一旁,心中浮起早晨吃早點的情景。桌上有吃不完的東西,我們不像愛哭鬼他們這樣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剛咬上時,他便抽手把鱉甩到地上了。
…………
出了防空洞,眼前一片刺亮。
蛋沒得撿了,愛哭鬼提議去老烏龜家玩。老烏龜家很大,院子鑿了三口鱉池,裡頭有數不清的鱉。當時我們認為烏龜和鱉是差不多的,所以便叫養鱉的古老頭老烏龜。古老頭人如其姓,古怪無常。有人說他不識字,可他每天一早便坐在院子里看報紙(有時報紙還拿倒了);他的客廳里只點一盞五燭光的小燈,可是大家都說他是全村最有錢的人。古老頭把老婆打跑了,兒子偷錢給關進牢里,有人說,這是因為他在屋裡亂挖鱉池,破壞了風水的緣故。
我記得愛哭鬼的額頭流下七八條血痕,血汩汩流下。愛哭鬼他媽媽又氣又急,忙領他上醫院,一路上不斷扯打愛哭鬼的手腳。
回家的路上,母親覺得特別地愉快,不斷在我耳畔學著蟬嘶。經過崗哨時,母親意外地在樹榦上發現一隻鳴蟬,便將我撐起半空中,貼近著聽。我們走進崗哨里,薄薄的泥味混著薰薰的草氣,還有極亮的蟬聲繞著窄壁間的方格內彈轉……
再沒有人敢試它一傢伙了。
母親悄悄塞了一塊錢給我。
一陣涼風吹過,刮下幾顆裂口的樹籽。
遠處,天空的一角,幾個白色小點無聲地游梭著,抬頭望著它們,我覺得自己已經做不出那麼好的風箏了。
夏天的午後,滿山遍野的墓木野草仍無聲似的遊動著,我和母親就這樣聽得入神。
「好燙還不起來,臭死了,誰敢吃!?」阿山拿出溫度計往愛哭鬼頭上敲去,愛哭鬼站起來,一把搶下,忙往屁股上貼去:「量量看屁股幾度。」
母親洗碗時,我們把積木倒在客廳的水泥地上,打著赤腳,蹲在地上堆。夜風沁涼乾爽,水泥地溫溫地貼著我的腳掌,好像在沙灘上。我們堆了一個沒有城牆的城堡,它有一個尖尖的小塔。臨睡前,我們都還捨不得收掉。
「你怎麼了?」他掀開我的棉被。
「奇怪,怎麼沒人?」阿山說。
大伙兒於是收起粘紙,藏好竹枝,準備去撿蛋。可是一到了雞場的空地上,我們都怔了雙眼。
我們並肩走著,我注意到他腿上蒼白的膚色,還有,太陽光將我們的影子交疊描在一塊兒。
放學后,我在小鋪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鐵蟬,一路上搖個不停。阿山要向我借來看,我不準。
「他沒罵過你嗎?」
「我也養過幾隻蟬,」我說,「可是都是沒幾天就死了。」
晚上,颱風悍勁地吹,母親把雞趕進廚房,將門窗都鎖緊。屋外響嗖嗖的,風雨抽打樹枝的聲音頗怕人的。
「假用功。」我心裏想。
「喝一口,喝一口得一隻小鱉!」
防空洞內又濕又暗,土雄用一枝樹枝撥火,大嘴從下一吹,無數的火星迸射衝天,像焰火似的,一陣金雨劃下,大夥喜出望外,忙喊還要再看。
他走進房間,輕輕搖動我的膝蓋。
…………
我們也靠攏上去看,只有愛哭鬼不理會。
老烏龜今天改變戰術了,我們沒人敢動。
後來,還是阿山把粘紙摘下來的。
我們往老烏龜家走去,見大門敞開著,便徑走進去。沙池裡的沙島上爬滿正在曬太陽的鱉,一隻只有氣無力的樣子。花圃上也不見老烏龜的蹤影。
土雄從口袋裡摸出火柴盒,噗地一劃把防空洞內照得很亮。空心的土窯搭好了,上頭留個口,能燒的都往裡塞,火舌很快從土垛的細縫間冒出來。土雄的點子不多,不愛開口(不知是否跟他的臉形很方嘴唇很厚有關?),但是手很巧。同樣的沙子和水,土雄做的沙球就特別頑固,九九藏書比賽時,把我們的沙球一一砸成散沙。放風箏的時候,大夥在草地上拔腿爭先,沒命地跑,土雄不慌不忙,理理繩線,扳扳竹骨,待大伙兒把風箏放得老長,正在爭論高低的時候,才看見在天邊的另一角,一個小白點輕輕游梭著。土雄挑線一個扯彈,把小白點逗得發抖起來。
隔天我醒來時,看到母親坐在我的椅子上,一邊收拾他的衣服和文具,一邊流著眼淚。
我問他有沒有抓到過蟬,他說只有一隻,是他爸爸抓給他的。
古老頭說不算,他慢條斯理把鱉撿起來,輕輕鬆鬆把鱉又掛在手指上晃啊晃的:「這樣才行。」
老烏龜的手像樹皮一般。
母親叫我去取蠟燭,我摸黑走前幾步,在櫥子上找到蠟燭,又伸手探了幾下。
這天大家玩興大減,早早便散了。
我們經過雜貨鋪買了兩張粘蠅紙,和抽中一包泡泡糖。
那天之後,我便沒有再見到他了。
「什麼時候?」
我們屏息立著,那鱉探長了頸,老烏龜鉚起菜刀,咂的一聲盡根斬斷,立刻抓起無頭鱉往杯口就。
「我養的也差不多啦!」他取過我手上的蟬蛻殼來看。
那天回家之後,晚飯只吃了一點,我獨自在房裡的榻榻米上,練習跌倒時的反應。可是猛地裝作跌倒,總覺得不夠逼真,而且,我想換作是我,母親也不會那樣打我。
過了幾年,有一天黃昏,我獨自走在墓地的小徑上,看著一些新舊墓碑上的刻文,布滿苔痕的石獅、石象,路旁火一般的野花,以及一副廢棄在路旁,散脫朽蝕的棺木。夕陽照射著金色的光線,行走間,我看著自己的手臂和膝蓋,心中產生了一份莫名的恐懼。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最讓我詫異與不解的是我自己的軀體。
母親先是怔了一下,立刻板下面孔,重重甩了我一耳光。
「古伯伯,我們要看小鱉。」土雄代表我們開口。
土雄又趴到地上,歪斜著腦袋,一連吹了十多下,嗆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咬到了!咬到了!」愛哭鬼非常激動地鬼叫起來。
大概是持續的燠熱,天空的濃雲枯萎成卷絮的細浪一般。我提議到他家去看看,他說正好可以回去拿些積木和拼圖。
土雄撿起一顆小石頭,往沙島上的一隻鱉砸去,沒什麼反應。
想到他和我一樣沒有爸爸了,我哽咽著抽泣起來,哭聲混合了蟬鳴,繞著窄壁間的方格內彈轉……
土雄叫我們先去花生田撿泥塊,要大塊的,然後再到防空洞里烤。這樣,在燜番薯時,就可以到別處去玩,不必怕被別人偷吃了。土雄分給我們一人一條番薯,阿山分到最小的那一條,便說愛哭鬼最矮,應該要調換過來。「換」過之後,兩人又新添了一些傷痕。
那鱉趴在木桌上,探出一點頭,又縮回去。老烏龜示意我們不要出聲。
我走進飯廳,看見他靜靜地坐在飯桌旁伴母親和面。
一長片的黃泥地上,擠滿一排排雪花似的蛋雞,全都給縛緊了腳癱在那兒,像一片從天而降的雲。
那是一隻鐵皮做的蟬,表面漆了平面圖案,腹部嵌著一個方盒子伸出一支小鐵棍。他用手指掐住小棍搖轉起來,發出簧片噠噠噠的響聲。
「真的耶——六十幾度耶——」
大夥左顧右盼,都以鼓勵的眼光看著對方。我催阿山試試,阿山叫愛哭鬼伸出手,愛哭鬼說土雄的皮比較厚,土雄說他一點也不喜歡鱉。最後,還是他忽地把古老頭手上的鱉「拔」下來,然後伸出他筍白的手指,往鱉口挪近。時間煞住了一般。
我想起昨天吃的大水梨。
吉普車的引擎聲從背後傳來,我們靠近了些。
「再放近一點!」
雞舍空無一雞,只有一盞盞黃色的燈泡比鄰亮著,好像天上的星星都掉了下來似的。
「那有什麼關係?」
關於蟬聲,我還有別的聯想。
聲音此起彼落,霎時,我們好像獲得一種新的聽覺,點石成金一般,感覺滿天震響起來。那是蟬叫聲。
我直接走進房九-九-藏-書間,把鐵蟬關進抽屜里。我說要出去玩,母親不準,叫我做功課,說晚上有颱風要來。
老烏龜不甩我們,打開澆花的水龍頭,往長桌上噴。洗完桌面,便從一口沙池裡揪出一隻大鱉,黛綠肥厚的甲裙顫動著。
到養雞場要經過一條很長很寬的洋灰大馬路,路兩旁種了兩列大榕樹,樹腰干以下漆成白色的,細長的須像曬絲般垂掛著。我們一前一後走得很快,蟬聲噠噠響。我偶爾回過頭去看他,他一直盯著地面。
突然斷電了,眼前罩下一片漆黑。
我掙開母親的手。
盆里有好幾個細皮的大水梨,淹在水裡沉甸甸的、亮晶晶的。這種梨我只在以前生病住院時吃過。
他領我走他家的後門。他熟練地將手從木門和竹籬之間探進去撥開門閂,推開門,後院很小,唯一的一棵木瓜樹正結實累累。我們合力頂樹猛搖幾下,砸下一顆油亮蠟黃的木瓜。木瓜栽地裂了口,裏面似有許多小東西在鑽動著。我伸腳去踢,木瓜霎時裂開,裏面鑽滿了綠殼黑腹的牛屎龜。我們繼而覺得噁心,再沒有胃口。
「這裏面本來養過一隻真的蟬,」他說,「養了好久才死掉了。」
「走走走——回家去。」古老頭開口了。
阿山取出預備好的竹枝,往粘紙上沾,便尋往蟬聲濃密的地方。
老烏龜家、村口的崗哨和防空洞所圈成的大三角形,就是整座村子大約的輪廓。村口處的墳場住著比整村還多的人口,入夜以後,就只路旁的電線杆上垂著一盞青熒熒的路燈。三角形的中心是花生田,瓦房屋舍排列在村口到老烏龜家之間。
土雄倒退三尺,避之唯恐不及。老烏龜極得意。
回到家,我趕緊到水泵旁,用水漱我的血盆大口,我有點後悔今天吃了太多的杧果乾了。
土雄最先到,手上捧著幾條紅皮的番薯。愛哭鬼抿著雙唇,鼻孔撐得鼓大(這是他哭后的專有表情),阿山的手臂上有齒痕兩排,手上還拿著一個溫度計。土雄問他們遲到的原因,阿山說他們在路上發現一個溫度計,先是高興,後來便打起來。「是我先發現的。」阿山說。
他母親帶他走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還不曾察覺年紀的年紀,我最關心的是母親和蟬。
母親正好走進來,將我們身上的布條取下,解開被子,喚我們去洗臉刷牙。
番薯從預留的缺口扔下,再把土窯踹平、踏實,出去玩一玩再回來,就可以吃了。愛哭鬼坐到土堆上,連喊:「屁股好燙,好燙——」
「有一次。我用他的茶杯喝水。」
「你爸爸很高啊?」
「可能在大便吧,」愛哭鬼說得很認真,「趕快趁現在偷捉小鱉。」
「那不高興的時候呢?」
「你還要試?」阿山很狐疑的樣子。
我扳動水泵,他捧著臉盆接水。我問他要不要告訴母親,讓她不要再將被子裹綁在我們身上。他說不,他覺得很好。
母親並不放棄,改用她的大手壓在我的腦殼,要我鞠躬。我木頭似的僵著,大概她有些不耐,便加了把力氣。她說,我很滑稽地,像個斷線的傀儡似的栽倒在野草上,令她大笑不已。就在那個時候,我忽然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表情望著她,「咭、咭、咭、咭——」
我獨自坐在房間,從抽屜里拿出那隻鐵蟬,用手輕輕撥動,那聲音變得無比地尖銳、刺耳。第二天上學的路上,我把它扔進了水溝里。
「對,他一踮腳就抓到了。」他笑了。
我們蹲在池邊看,老烏龜絲毫不理睬我們,喂完了,又在一邊弄他的花圃。我們魚貫蹲踞在一旁看他鏟土、剪枝、洒水。
我開始憎惡起這個客廳,心中冒起一股無名火。在她們聊得好似無休無止的時候,我衝上前去,用盡全身的力氣,向母親大吼:「我也要買一個!」
「哪個敢讓它咬一口,就送他。」
紙箱蓋上之前,我很驚訝地瞥見箱角的一個小洋鐵盒(漆紅色底,密密麻麻的黑字,還有一個金色的直升機圖案),就取出來看。https://read.99csw.com這種鐵盒蓋子很巧,要先往內壓,然後再向上啟。
回到防空洞里,熱烘烘的番薯成了我們唯一的寄託。大夥覺得,原本討人喜歡的小鱉,現在似乎也血淋淋的了。
到了那兒,老烏龜正提著一個鉛桶,用他從市場收來的死魚喂鱉。
「要你管!這又不是你家——」我懾于自己嗓門。
飯桌上,母親用豬油爆成金黃色的蔥油餅,一張張摞得好高。我們掀起一張撕著吃。母親將做豆漿剩的豆渣,拌米糠、飼料和剩飯,撒在院子里餵雞,紗門外傳來雞群哷哷撲翅的聲音。我學他低頭用嘴將蛋黃吸進嘴裏,豆漿讓我喝得好大聲。我覺得不再需要母親陪我吃早飯了。
有一次,母親回味我的童年,我很驚訝地聽到:我並不是個好奇的小孩。在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有一天,母親牽著我的手在村路上散步,迎面走來一個農夫,拉著一頭大水牛。母親急忙蹲下,一手捂著我的圓頰,一面在我背上輕輕拍著。母親說,那時我傻乎乎地看著她,看得她不知所措,於是便用很驚喜的表情,引我去看那頭長了兩隻彎月大犄,土土灰灰的傢伙。我靜靜地看著它從我們眼前邁過。
「在第三個抽屜啦!」我把蠟燭交到母親手上。
愛哭鬼的嘴抿得緊緊的,阿山面無表情,土雄還是方方的臉、厚厚的嘴唇。我獨自走進崗哨,從水泥牆上的小窗往外望。
「你爸爸睡覺時也戴口罩嗎?」
看我們沒有反應,老烏龜也樂得獨享,邊呷邊將起菜刀剁起來。
「爛溫度計。」愛哭鬼又走回原位去。
我倒在掌心上看,背上一道裂痕,足爪、身形都清晰可辨。
他走到我身旁,拿他母親買給他的玩具給我看。
母親告訴我,今天清晨醫院來了人,匆忙帶他上醫院去,到醫院時,他的父親已經過世了。
母親點上蠟燭之後,他拿出作業來寫。母親說颱風很大,明天應該不用上學,叫他不用急著寫。他說他只剩下一點了。母親為他多點了一支蠟燭。
我有些畏生,於是默默站在一旁。母親要我向客人問好。
「有的時候喜歡。」
「在第二個抽屜左邊。」他很快地回答我。
沒聽見母親說了什麼,我低著頭,忘了喝水的事。那天晚飯吃得特別靜。
「你喜不喜歡聽蟬叫聲?」
她從來沒聽我發出這種聲音過。
「花——」
他家也是用灰灰的甘蔗板隔間的,客廳里的藤椅座上也有綳裂的缺口。他從床下拉出一個印著一隻駱駝的舊紙箱,抽出一隻鞋盒,將裡頭的拼圖倒在地上,迅速從中挑出一些支離的圖塊,不假思索,立刻湊出一幅小花鹿的圖案。
嗖——嗖——嗖——嗖——四條鱉腿應聲斬下。
有一天,放學后,我走進客廳,看見他母親坐在客廳的藤椅上。
鱉血兌了米酒,老烏龜用食指攪和攪和,咕嚕一口,咬牙切齒的,脖子上的筋也極過癮地浮上來。又呷幾口,臉也紅光起來。
「火柴在哪?」我問母親。
隔天下午,母親要我帶他去打棒球,我說我們今天不打棒球,要粘知了。
早晨的濕氣較重,草葉上的露珠被我們的腳掌踢落一地。防空洞那頭的山褶,有煙嵐沉在低處,飛鳥很小、很慢。
我無心再捉,便提議去雞場幫張媽媽撿雞蛋。這是一個好差事,一排排雪羽紅冠的蛋雞把蛋下在鐵籠下的斜網上,然後順坡滾蛋而下。剛下的雞蛋握在手裡溫熱熱的,有的還沾著血絲。我們把蛋排放在鋪了一層層米糠的竹簍里,有些太小的蛋,便可以裝在糙黃的馬糞紙袋裡拿回家。
…………
一會兒,我開始吵著要母親也買一個給我。母親不理睬我,我就把聲音弄得更吵起來。
我們很有默契地遵行「不合作」精神。
我和他緣著花生田往村口方向走,感覺地面上正蒸散著熱氣,雲層下的燕群,像一粒粒黑色芝麻撒在青天上。傍晚,接近尾聲的蟬嘶,愈發急躁起來。我問他:
小鐵盒內只有一個茶褐色、半透明的read.99csw.com蟬蛻硬殼。
「牛、牛。」
吃完早點,我們到防空洞去和阿山、愛哭鬼他們會合。出門前,我看見母親蹲在水泵旁洗衣服,肥皂泡子聚得很高。我輕輕掩上木門。走了兩步,又回來把門敞開,母親正從盆里拉出一件我的卡其褲。
我們又逡巡了許久,只有阿山抓到一隻,愛哭鬼把它的翅膀折斷,然後用竹棒壓在它的肚殼上,再用線吊綁起來浸到水溝里,許多臭水溝里的線蟲都圍攏上來。
「哇塞——升上來了!」阿山說著又往別處去試。
「高興的時候。」他想了一會兒才回答。
愛哭鬼的鼻孔又向外擴大。
「活該。」阿山說完便去撿土塊。
回家時,天色已暗了。母親並未生氣,喚我們去洗手,還為我們拆了一塊新的肥皂。
我們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我拉開抽屜,摸到一個小小的長方盒子。
「牛、牛、牛、牛。」在母親開始聯想到我可能喪失了聽力時,我學她發出這聲音,然後愣愣地看著她驚嚇的眼中流下了淚水。
我彷彿又看到一對騎著單車的父子。那小孩坐在車杠的小椅座上,兩腳輕輕地踢動著,雙手像只小鳥攫在車把上;那父親平穩地騎著,兩鬢有些灰白,戴著口罩,雙腳一上一下,無聲地從我面前騎過。
「牛——」母親指著眼前一面牆似的灰影,在我耳畔說了這個字。隔了一會兒,母親又說了一次。
我升上四年級,要上整天的課,他小我一年級,還是上半天。我們早上一起上學,在村口的崗哨與阿山他們會合之後,再走一大段路去學校。
我又慢慢拉開其他幾個抽屜,再關上。
「好東西耶——」
我氣得想拚命似的,丟下鐵蟬,衝進房間,把書包摜在地上,書本鉛筆散落一地,然後倒在床上,拉開棉被,把臉蓋起來。我的淚水流進了耳朵里。
我們在牽牛花旁停下來,母親從花蕊上掐下花粉,塞進我嘴裏。
母親說,那時,我們就像忘了自己一樣,唧唧哼哼地被夾在流瀉的擂響和我們的秘密之中。
有一天下午,太陽把人頭皮都曬鬆了,我從外面玩累了,奔進屋裡找水喝,一進飯廳,便看見他靜靜地坐在飯桌旁看母親和面。
「走走走——回家去。」老烏龜把菜刀、酒瓶放在院子里做木工的長桌上。
我心裏惦記著大水梨,晚飯吃得特別快,喝湯時,舌頭上的破口特別疼。我先吃完,就撈了一個大水梨,獨自到客廳吃了好久。
看著他爬上滑下硬綳綳扣著樹條,當時,我們雖覺得好笑,卻沒有人想要阻止他。
在我升上小學四年級之前,鄰居搬來一對老夫少妻,和一個小男孩,瘦瘦的、白白的。在養雞場旁打棒球的空地上見過幾次,他一個人在樹蔭下看我們玩耍和打架。我們採桑葉時,他就走開了,誰也沒見過他采。
吃飯時,我覺得所有的菜都很下飯,我將菜湯澆在飯里,狠狠地扒飯,桌上一個飯粒也沒掉。
從老烏龜家出來時,大家肚子餓了,於是便分道回家了。大家心中雖然惋惜,可是都為他的勇敢感到驕傲。
我一點也不想抹去臉上的淚水,反而留戀起淚水的溫度。低頭看著地上散落的書本,我最喜愛的鉛筆盒被我摔裂了。
「那怎麼算養了好久呢?」我不服氣地說。
我對這精緻玲瓏的小玩意著魔起來,像賣烤番薯的人弄出竹響一般,一直猛搖不停。
血汩汩澆下,鱉腳還不住地划。
我注意到他的手臂內側,和腿脛上浮著血青的擦痕。
他和他母親一人抓了一把黃土撒在棺木上。我們清清楚楚地聽見兩種哭聲。
「沒有。」
火起得很順,一下子便攻上來,泥塊嗆出許多白煙。火舌躥上躥下,阿山拿著他的溫度計,將下端的水銀球往溫度較高的地方挪近。
母親抹去我嘴角的口水,繼續拉著我往村口走。村口上有一個廢圮的崗哨,厚重的泥牆,兩面開了小窗,水紫色的牽牛花爬滿拱形的頂,蔓入鄰近的一大片墓地里,像一大張綠網。太陽光將我和母親的https://read.99csw.com影子輕柔地疊在一塊兒,母親說,我還不會說話便懂得用她的影子來遮陽。
母親叫我停手,我不聽。
他父親就葬在村口的墳場。出殯那天,我和愛哭鬼他們在村口,親眼看著他父親的棺木,被幾個穿軍服的人放進墓穴里。
我走到崗哨,發現他今天沒有來集合。
這時,他走向愛哭鬼,說他願意和愛哭鬼換。愛哭鬼脾氣硬得很,怎麼也不肯。
土雄、阿山和愛哭鬼他們見我帶他來,起初話都少了,只有愛哭鬼比較正常,立刻跟我們要泡泡糖吃。愛哭鬼是男的,也其實不愛哭,只是哭的次數最多,例如跌一大跤,或是被不起眼的野狗陡然咬了一口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在防空洞里追打,當愛哭鬼的腦殼撞在水泥牆上時,我們清清楚楚地聽見長長的一聲迴音。我記得很清楚,那次愛哭鬼自己也嚇了一跳,獨自摸黑走出防空洞外才哭出聲來。大家急忙追出去看,只有我仍站在原地。那時我害怕出去之後,見到愛哭鬼的頭裂成了兩半,或是變得像路上被壓扁的螳螂肚子。
「你來一口?」
經過那片墓地時,我驀地掙開母親的手,走向那些高低聳立的墓碑。母親急忙逮住我,蹲下,將我護在她的懷裡,用她的手掌合起我的雙手,上上下下地搖動起來。
「把你的頭放進去燒啦,」阿山立刻收起他的寶貝溫度計,「要休息一下,不然會爆掉。」
母親很喜歡回味這段往事,我們一起發覺了轟轟的蟬聲。在她的印象中,許多有關我小時的往事,都襯著蟬叫聲:我時常靜靜地坐在飯桌旁伴母親和面;或是蹲在水泵旁的石墩上,看母親揉搓衣服和泡沫。七彩的泡子不斷湧出,被營營的蟬鳴震破,石墩下淹了大片污水和泡泡。母親晾好衣服,再將我抱下來。我記得母親和蟬的力量都是很大的。
「我們照昨天的方法跟老烏龜要看看?」他的話打破了沉默。
母親也開始注意到這個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亮閃閃地鑽進我們的耳朵。一種使耳膜頓時化成簧片,金屬般顫動的嘎響。
我和他走回家裡,母親喚我們去洗手之後,從水泵旁的木盆里,取出冷水鎮過的西瓜,切給我們一人一大塊。紅色的西瓜汁從我們嘴角淌下,滴在衣服上。
母親偷偷告訴我,他父親生病住院了,他母親也待在醫院里,沒法照顧他,於是托母親讓他寄住在這兒。
愛哭鬼和阿山、土雄在一旁譏笑我,我正為自己的處境生氣時,他忽然走向那棵大樹,悶聲不響地往上爬起來。他的手腳不如阿山他們利落,倒是咬緊了牙,出奇地賣力。
終於拗不過我們,老烏龜走到小沙池旁,捲起泛黃的白襯衫袖口,撈起一隻青色的小鱉放在手掌上,接著又用手指挾著它的腹背,伸出另一手的食指,引它去咬,然後將手擺在我們面前晃啊晃。那鱉咬得緊,就這麼吊著。
母親聞聲從客廳趕來,把他帶出房間。
老烏龜正好走出來,一手拎著一把菜刀,另一手提了一瓶米酒和酒杯。
我仿照阿山的方法,把粘紙沾在竹枝上撐得大大的,想增加捕捉的可能,沒料弄巧成拙,一下就把粘紙「留」在一棵直挺粗大的樹榦上。
隔天早上,我賭氣不吃早餐,提了書包往大門外走。母親追上來,塞給我兩塊錢,要我去買玩具。
「放進去燒燒看。」愛哭鬼漸漸走近來看。
「牛——」
隔天,我醒得很早,水泵旁傳來母親梳洗的聲音,我聽著牙刷梭動的擦聲,心中浮起一截白瓷色的牙膏。早晨很靜、很白,只有蟬聲早早就喧鬧起來。我坐起身,沒有下床。曙色從木格窗外透進來,空氣中的遊絲像細藻懸浮著,房內是一股榻榻米的稻梗味。他還未醒來,我看見他徐徐地呼吸,和母親用布條捆在他身上的小被子。我默默看著那條布,和母親所打的結。
這年夏天,日子像蟬聲一樣緊密相接,好像只過了一個長長的白晝。
張媽媽陪著一位穿白色外衣、戴著口罩、醫師模樣的人在給雞打針。打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