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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窗戶的房間——讀袁哲生

沒有窗戶的房間
——讀袁哲生

以下單就袁哲生個案,就其文學探索之路、精神之旅,做一番簡要的討論。
以童年為場景的《寂寞的遊戲》是人類敘事作品最古老的話題之一,童年往事,成長的生命儀式。但作者的優勢在於,他把抒情詩的技藝(其核心:省略)和對生命的思考(關鍵點:消失)做了本質上的聯結,而且以一己特殊的生命思考為敘事的支撐點:
捉迷藏於是成了存在的隱喻,生命反覆的儀式(「人一旦開始躲藏就很難停下來了」),它的成立與時間有根本的關聯,存有的時間性讓它得以在空間中移位,而體現為存在位置的相對性:在(此),則不在(彼)——一個存在者不能同時顯現於兩個殊異的空間。如果加以普遍化,則為顯現/消失→在場/不在場→存在/躲藏(死亡)這樣的結構,在存在的消失點上出現的,正是死亡的存在,一個非存在的空間。如此言之,死亡便是存在的陰影部分,如同影子一般,白日因陽光而顯現出它有限的形體,無光的夜裡,它仿如消失卻放大至包天覆地。除非存在可以轉化,如同萬物有靈論者的信仰,在存在降生之前,形神俱不在,卻是無所不在。如果聯結佛洛依德關於Fort-Da的思考,幼童以線軸投擲的「消失——出現」來嘗試掌握原初客體(母親),一如以語言對缺席的存在行使象徵支配,它的另一面即是嘗試檢測、驗證主體自身的存在(靈九*九*藏*書魂的重量)。於是整篇《寂寞的遊戲》便是這樣的憂鬱文件,在友情與愛情的背後,目光總搜尋向那存在的消失點,「有的時候,我深深覺得,我的所作所為無非都是想要隱埋我在躲藏方面的失落感。」(頁30)小說最驚栗的部分都在開頭的幾頁,譬如父親的夢遊至墳地,及玩捉迷藏被抓到時卻被他人「視而不見」:
但這樣的論述是否太過概括了?或者還需要等待歷史的檢驗?
寫作誠然亦屬「寂寞的遊戲」——以語言操控缺席者,或不存在的事物。
《秀才的手錶》(2000)的時刻,正是《寂寞的遊戲》的時刻,但場景卻改變了,不再是拉鏈狀的眷村,如其序言,而是回到母系,外公家族的鄉野奇談,對話語言也大量地「台語文字化」(如有的論者說的,歸向黃春明的世界?)。但這三篇以時間命名的小說連作,觸動的時間卻似乎是另一種時間:超自然對鄉村生活的闖入。《秀才的手錶》作為超自然物的手錶表徵的並非物理時間,其功能還不如「我們身體裏面的手錶」;《天頂的父》中無視時間流變的鬼魂,到了《時計鬼》,乾脆創造出超自然的時間管理者,時計鬼。這裏的寂寞的遊戲,試探的似乎是透視點之後的時間。
這是個瘟疫年、災難年,從SARS到禽流感,政客操作歷史加速胎動,昏鴉蒼蠅滿天飛。而在這樣暗晦的歷史時刻,從去年6月迄今年4月,短短不到一年內,兩位年輕小說家自殺了——而且是同一世代的——大概不能算是純粹的意外了。政治上,同一世代的——所謂的「學運世代」——不少人已晉身大權在握、志得意滿、面目可憎的政客之列,不只早已「有資格腐敗」,而是正快速腐敗中;但文學(尤其小說)的這一世代,是否正如我之前一篇短文里以烏鴉嘴命名的「哀歌世代」(《即將過去的未來》)——一個極其內向、脆弱、經驗貧困、耽溺於情感與身體的書寫世代?read•99csw•com
從這裏可以聯結袁哲生另一篇以殯儀館為場景的得獎佳作《沒有窗戶的房間》(1998),在這篇氣氛陰森的小說里,在倦勤的殯儀館員工喃喃自語(「死亡就跟對發票一樣,早晚會中獎的。」)的牢騷中,引領讀者進入死亡的幽閉劇場,靈堂、冷藏室、「超級大烤箱」及其中另一位員工把房間布置得靈堂似的,自己盛裝扮死屍,「孔雀魚的房間跟停屍間似的,連個窗戶都沒有。」(頁137)是袁哲生最極致的「寂寞的遊戲」。
「他直愣愣地望著我,應該說是看穿了我,兩眼盯著我的背後,一動也不動,令人不寒而慄。我從來沒有看過那樣一張完全沒有表情的臉,和那麼空洞的一雙眼球,對我視而不見。」(頁21)https://read.99csw.com
那正是死亡的凝視:被死亡凝視;被視同消失:位於消失點上的存在。
袁哲生不算多產作家,雖然從1996年迄2003年間,他共出版了九本書,但只有五本是小說;五本中有兩本(《猴子》《羅漢池》)是以薄薄的半繪本形式出版,嚴格說來,也只能合併算一本。這其中,個人認為品質最好的仍屬第二本《寂寞的遊戲》。但從他最早的一本小說集《靜止在樹上的羊》,可以大略窺見他後來可能發展及沒有發展的那些路向——抒情小說、傳統說書、台灣鄉野、童話寓言、社會寫實……如果以重複收入第一、二本小說集,得時報文學獎首獎,深受張大春賞識的《送行》(1995)為里程碑,確可以看出早年袁哲生表現得最具潛力的,還是抒情小說(就如晚一個世代的那些駱以軍口中的「新品種賽亞人」),諸如第一本小說中的《雪茄盒子》《靜止在樹上的羊》《送行》《一件急事》等,以白描的經濟手法、字裡行間的留白,刻寫出近乎靜態的世界。不是以情節為主而是以感情收斂的「狀態」、淡漠的情緒,推動場景的轉換,張大春對《送行》的讚頌大概可以概括這種寫作的優勢——「《送行》的敘事任務根本不在交代一個什麼故事,而在人的處境;從而送行二字形成生命的整體象徵,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平淡中益見深刻。」(《漸行漸遠的送行》附錄于《靜》書,頁40至41)張大春引古詩教以嘉勉,論證的其實是抒情傳統在袁哲生身上的延續。這種技藝其實是反敘事的,所以在更短的一些篇章里,如《靜止在樹上的羊》那凝結的場景:「樹上的羊依然紋風不動,像是停止在半空中的一個白色問號。」於是乎,小說的敘事本身並沒有寫出比題目更多的東西,題目本身即是一個畫面,一種意境,時間停止而近乎冥想狀態。這樣的取向,發展到一個高度,大概就是短篇《寂寞的遊戲》,袁哲生寫得最好的小說篇章之一。read•99csw.com
如果說從作品去論證或追蹤一個作家的死因大概是不智的,那緣于文學免不了寫及死亡,尤其在敘事作品里,死亡往往如同句號那般尋常。況且,如果以死亡為果,所有相關及無關的線索,都可能緣解釋之矢,射向那個黑色的靶心。但這篇短文的寫作確實肇因於一樁真實的死亡事件,一個作者之死。
後期的袁哲生歷經了「本土」的轉折——如《秀才的手錶》中的三個中短篇,及《猴九*九*藏*書子》——袁的本土題材當然是第一本小說中諸多的可能取向之一,但本土轉折卻和回返童年或青春期同時發生——拒絕中年後成人的世界、都市場景、父系省籍原罪?——卻顯然不完全是偶然的事。
「我想,人天生就喜歡躲藏,渴望消失,這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事;何況,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們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連我們自己都想不起來曾經藏身何處?也許,我們真的曾經在一根煙囪里,或是一塊瓦片底下躲了很久,於是,躲藏起來就成了我們最想做的事。」(頁19)
《猴子》(2003)、《羅漢池》(2003)都是說故事,前者是較為「正常」的青少年世界(常見諸于小說);後者則回返早年的抒情詩手法,更擴大發展至寓言空間,較為精巧地設計隱喻象徵,角色寓意與情節的對比,讀起來與其說有沈從文的影子,不如說更接近汪曾祺——混合《受戒》與《大淖紀事》,卻是台灣前現代的世俗空間——追求詩的審美意境與救贖,接近「京派」的教義,但卻有點似曾相識。但這些近期作品(包括那四冊「大頭春」式的《倪亞達》系列),幾乎毫無例外地都不再去探問「靈魂的重量」的問題(那「靜止在樹上的羊」,那問號),以敘事的假面、類型的習套,搭建了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
文/黃錦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