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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食蓼少年 二 宋之平蜀

第一章 食蓼少年

二 宋之平蜀

蜀王孟昶信用近臣王昭遠、韓保正輩素不知兵的人統軍禦敵,其敗亡的命運,不卜可知。劍門關天險一失,蜀主惶駭無計,但言:「吾父子以豐衣美食養士四十年,及遇故,不能為吾東向發一矢!」終至無兵可用,只得修表投降。宋軍自汴京發兵,到接受孟昶投降,前後只費六十六天,得州四十五,縣一百九十八。
平蜀戰事,發動于太祖乾德二年(964),以王全斌為西川行營都部署,劉光義、崔彥進為副,將步騎六萬,分由鳳州、歸州兩路走棧道和揚子江三峽之險,進軍西蜀。
宋人治蜀,一直採取高壓政策,蜀人普遍懷有反抗心理,形成不合作的態度。史書說蜀人不好出仕。事實上,北宋時期,七十二位宰相中,籍屬西蜀者只有四人,開國之初,太祖、太宗兩朝,副相以上的高官,更無一個蜀人在內。
蘇軾兄弟因農村破產,家業凋零,而不得不出仕,但初至京師,尚在應試階段,即已思想及早退休還鄉,尋求夜雨對床之樂,所謂「未入仕版,已懷歸志」。這也是地方性格的表現,與一般人的淡泊不盡相同。
宋朝統治下的子民,負擔是非常沉重的。正常的賦稅之外,有各種名目附加的苛捐雜稅,每個人頭上都須擔負身丁錢,另外還有徭役和攤派,農民終年耕稼,還得不到一個溫飽。前後蜀時代,老百姓繳付的捐稅,總算取之於蜀,用之於蜀。現在則完全納入宋朝中央歲入系統里去,蜀人不再得到分潤,這和初平西蜀時,將孟氏庫藏悉數輸往京師,同樣刺|激蜀人。
勝利的將軍們,更擺九_九_藏_書出一副征服者為所欲為的姿態,他們在成都,整日整夜地舉行盛大宴會,征歌選色,縱酒狂歡,毫無顧忌地放浪聲色,再也不管軍務,任令部下搶掠財物,霸佔婦女。蜀人屈服在宋軍的淫|威下,積憤難平。曹彬屢請主帥王全斌班師回京,而全斌等則貪戀成都的享受,不予理會。唐代有「揚一益二」的說法,認為全國城市的繁榮,揚州為天下第一,益州(成都)第二,所以這批將軍們就樂不思歸了。
宋太祖得知蜀亂,立即派遣大軍增援,費上一年時間,免不掉又一場血腥的屠殺,才告敉平。
蜀人擅辭辯而好論理,堅強獨立,不認為世上有所謂權威存在。宋人岳珂《桯史》說:「蜀士尚流品,不以勢詘。」所以蘇軾從政,每每站在當權派的反對立場,奮不顧身地為事理爭論。王安石當政,炙手可熱,蘇軾反對新法病民,更反對他的獨裁作風;司馬光主國政,蘇軾因恢復差役一案,為民爭命,不惜獲罪于相國之門,充分表現蜀人不向權勢低頭,富有政治勇氣的地方性格。
是年年底,王小波病創死,眾人推戴他的妻弟李順做統帥,略州奪縣,所向無敵,到攻陷邛州時,他們已有幾十萬人了。
但是,後任官吏,競喜功利,聚斂如故。真宗咸平三年(1000),益州戍卒推王均為首,再度反抗,建號「大蜀」,改元「順化」。官軍發兵反攻,王均撤橋塞門,堅守不出,官軍挖掘地道入城,王均率領黨徒突圍而逃,官軍疑有埋伏,縱火焚城,翌日將曾在王均手下任職的數九*九*藏*書百人,集體燒死,時人為呼冤酷。
蘇軾四十年的政治生活中,被人疏遠,永遠孤立,受出生地的影響,不能說完全沒有。
西蜀特殊的地理環境,使蜀人自有獨立天地的思想,進而化為熱烈的鄉土之戀。蘇軾筆下,時常流露濃厚的鄉愁,懷鄉之作,俯拾皆是。
王小波,眉州青神縣的一個農民而已,乘著這個痛苦的時勢,喊出眾民心中的一個口號,就將飢餓線上十萬貧民集合攏來,揭竿起事,攻青神,掠彭山,他們抓到彭山縣的縣令,公開將他的肚皮剖開,拿大把大把的銅錢裝進他的肚皮里去,說他平日愛錢,現在給他。這個樣子的懲貪辦法,頗具戲劇性的刺|激作用,民心大快,青、彭附近城鄉,紛紛起來響應。
變亂固然得以絕對優勢的軍事力量加以消滅,但是,宋太祖的中央政權,卻也從此失掉了西蜀的民心。


宋朝橫暴的武力統治和苛酷的經濟壓榨,交相為用,使西蜀的老百姓困苦不堪。平蜀后三十年,即宋太宗淳化四年(993)春,終於發生了以王小波、李順為首的武力反抗。
宋太祖派宦官王繼恩為兩川招安使,分兵進討,擊破李順大軍,斬首三萬級,殺的都是蜀人,五月收復成都,俘虜李順。王繼恩勝利后,作風與王全斌如出一轍,貪戀成都的享受,專務飲博,頓師不進,任令他的部下姦淫|婦女,剽掠財物,有如凶神惡煞,因此殘餘的民眾革命運動,此起彼落,一直不能肅清。到至道年間,復有張余之亂,迫得太宗皇帝下罪己詔曰:「朕委九-九-藏-書任非當,燭理不明,致彼親民之官,不以惠和為政,管榷之吏,惟用刻削為功,撓我蒸民,起為狂寇……」
宋人王辟之的《澠水燕談錄》記此起義的緣由,非常扼要:
乾德三年三月,軍行至綿州,他們就公開造起反來了,搶奪綿州附近的城邑,號召民眾,一時集聚者達十余萬人,自號「興國軍」,推舉蜀文州的刺史全師雄為統帥,率眾攻彭州。全師雄自稱「興國大王」,開幕府,設官置署,派節帥二十餘人,分據要害,兩川的老百姓群起附和,聲勢日盛。王全斌派兵進剿,屢屢落敗,師雄揚言要反攻成都,邛、蜀、眉、雅、果、遂、渝、合、資、簡等十六州及成都屬鄉都紛紛起兵響應,蜀人抗宋的武裝革命,一時如火如荼。
官員利用地方豪強、土霸加強他們的統治,所以只有豪強土霸才能勾結官府,糶賤販賣,投機取利,這種霸佔性的剝削與侵權,深刻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並且因此形成社會上貧富不均之尖銳對立,這一股怨恨,當然又歸結到政府頭上。
宋為徹底矯正前代藩鎮的弊害,採取絕對的中央集權制,不使地方掌握兵力,不使地方留存余財,所以一經征服西蜀,首先即將蜀宮中滿庫的金帛珍寶,全部沒收,特別編組一個輸送隊,一車一車地載離蜀土,輸往汴京。這大批的資財,固然是取之於蜀宮內庫,但也是六七十年間從四川老百姓頭上搜括來的地方財富,蜀人眼看它們運離本土,不能沒有被征服的屈辱和憤怒。
本朝王小波、李順、王均輩嘯聚西蜀,蓋朝廷初平孟氏,蜀之帑藏盡歸京師。其後言利者爭述功利,置博易務,禁私市,商賈不行,蜀民不足。故小波得以激怒其人曰:「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貧者附之益眾。九九藏書
義軍勢力發展得非常快速。淳化五年正月,李順攻陷漢州,跟著就攻克四川的心臟——成都,於是他便自號「大蜀王」,四齣攻城略地,全蜀動搖。
事實上,北宋政壇,對蜀人確也懷有偏見。蘇軾以崇高的文學聲望而獲得政治地位,但從政四十年,官止於文學侍從之臣,從未操持實際政柄,每當位近公輔之選時,言官們便大聲警告:「不能用他為宰輔。」蘇軾甫登執政,朝中便興起一片「蜀人太盛」的議論。雖然有人為蘇軾加上一頂「蜀派」領袖的高帽子,倒是宣仁太皇太后了解他們,簾前溫諭曰:「老身知道,你兄弟在朝,自來孤立。」
魏泰《東軒筆錄》:「自王均、李順之亂后,凡官于蜀者,多不挈家以行,至今成都猶有此禁。張詠知益州,單騎赴任……」蓋為這地方蘊藏著反政府的情緒,恐怕會發生不測的危險。慶曆以後,這種緊張的情形,稍稍鬆弛,但是一般士大夫對蜀人的歧視,並未完全消泯。
宋太祖以陳橋驛兵變,而黃袍加身,得有天下,也因此覺察到軍人操政的危險,隨後就有「杯酒釋兵權」那樣戲劇性的成功。待到中央政治部署稍有頭緒,他就分兵逐一收拾南方諸國,先平荊南,次平蜀,再次南漢和南唐(時貶號江南),漸次敉平,統一中國。
其時,成都城裡還剩有遣余的蜀兵二萬七千人,全九-九-藏-書斌怕他們會裡應外合,與部將合謀,將他們騙入夾城中,一起殺了。這種殺戮降卒的暴行,更令蜀人髮指。
荊公變法,最大目的要為國家救窮,在實施上不免急功近利,而疏於恤民。王小波、李順起事的成因,在蘇軾心中存有非常的警惕,所以當他目睹小民在新法的搜括政策下呻|吟時,心所謂危,便不顧一切,發為激烈的言論,而貽患自己。
更甚者,宋在西蜀實施專賣制度,四川重要的出產,如茶、馬、鹽,都由政府定價收購,人民不得自由買賣。今天以十千買進,明日即以十三千賣出,「比至歲終,收益不可勝算,豈止三分而已」。而且天下茶法皆通,只有蜀中獨行「禁榷」(專賣),茶農鹽民和養馬戶所遭受的剝削,一樣苛酷,幾乎無以存活。不但如此,甚至如當地名產「蜀錦」,也由政府設置專門機構,統制產銷,擴而至於所有織物,都禁止人民自由買賣。朝廷所派官吏將地方富源一手攫盡,實施如此絕對的經濟壓榨政策,西蜀老百姓的生存機會已遭嚴重威脅,怎能不對宋朝抱著非常強烈的反感?
自宋收蜀至平定王均之亂,蜀人經歷了三十六年不停的戰爭,三十六年的焚燒劫掠,元氣大傷,再也沒有從前那樣的好日子了。這一段歷史背景,距蘇軾之生亦不過三十余年,他自然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皇帝下詔調遣蜀兵赴京,這是預防蜀人作亂的釜底抽薪之計,然而蜀兵豈能甘心離鄉背井,任人擺布。王全斌又不知輕重,既已縱令部曲對蜀兵百般侵凌,又剋扣他們的行裝旅費,這些土著兵士就滿懷怨憤,密謀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