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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變法與黨爭 一 初仕鳳翔

第二章 變法與黨爭

一 初仕鳳翔

岐山風物,實在不堪入目,「有山禿如赭,有水濁如泔」。蘇軾老是懷念他家鄉澄碧的蜀江,後來發現東門外,有個東湖,為古飲鳳池的舊跡,「入門便清奧,恍如夢西南」,才使他的休沐假日,有個去處,一游再游。
然而,李德明的兒子李元昊,野心勃勃,不以他父親的保守態度為然,屢屢勸他不必臣事宋朝。德明說:「吾族三十年衣錦綺,都是宋朝的恩賜,不可負!」元昊卻說:「穿皮毛,事畜牧,這是我們番人的本等。天生英雄,應當自為帝王,何必要穿別人賞賜的錦綺。」他也確有能力,率兵西破吐蕃、回鶻(紇),奪甘州,盡取河西的土地,因此被立為太子。仁宗明道元年,德明病死,元昊繼立,他便整軍經武,建立政治體制,大力發揮他的抱負,國勢日強。不久,就據有了現在的寧夏、陝西、甘肅的大部分和內蒙古西南部分的領土,分立一十八州,奠都興慶(今寧夏銀川),實現了自當皇帝的野心。立國后,遣使奉表宋朝,說他已自建國,國號「大夏」,建元「天授」,要宋朝「許以西郊之地,冊為南面之君」。仁宗不能忍受元昊的公開叛逆,便下詔削奪他的官爵,斷絕雙方的互市,並且揭榜邊城,重賞緝購元昊的頭顱,於是西夏兵便連年入寇陝甘了。

蘇氏兩兄弟,二十余年的生命中,從來形影不離,未曾分開過一日,如今行至鄭州的西門郊外,驀然驚覺,必須於此告別,就情不自禁地惶恐起來。
所幸者,王弗夫人賢淑,使他由衷敬愛;與弟轍雖然遠別,但是還可通信。「詩成十日到,誰謂千里隔。一月寄一篇,憂愁何足擲。」
蘇軾游城北街開元寺,看了先秦的詛楚文碑,觀賞了吳道子畫的佛像和王維的畫竹。吳道子畫的是雙林樹下,朝暾暈彩,中有菩薩正在講說寂滅之理,很多人在聽道。王維畫竹兩叢,交柯亂葉,飛動若舞,而一枝一葉都有來處。
池端造一板橋,以達池北,手植桃杏松檜三十余本,使與原有的槐榆相映帶,老槐樹上有野鶴巢居,又買了一叢牡丹花,種在池北。
這次,蘇軾把朋友馬夢得帶到鳳翔去,原因起於喜歡塗牆抹壁,寫「題壁詩」。
歸人猶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
現任太守宋選,字子才,鄭州滎陽人,進士出身,早年在京,曾與司馬光、韓宗彥https://read.99csw.com、沈遘同為三司僚屬,做地方官又一向聲望甚好,溫文爾雅,頗能敬禮同僚。他也是今年八月才來鳳翔的,待蘇軾尤其溫厚,使初次出仕的這個青年人頗有「幸遇」之感,如《和子由除日詩》說:「兄今雖小官,幸忝佐方伯。」《東湖詩》說:「予今正疏懶,官長幸見涵。」日後與宋選的兒子,畫家宋漢傑書說:「某初仕即佐先公,蒙顧遇之厚,話及疇昔,良復慨然!」
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
蘇軾驟然勒住馬頭,看了那清瘦的弟弟一眼,臉色突然變得非常蒼白,嘴角抽|動了一下,差點流下淚來。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有人花十萬錢將它買了下來,恰巧給蘇軾看到。其時,他已經做了一年多的官,身邊稍有積蓄,想到父親平生別無嗜好,就只喜歡書畫,收藏一百余件,但沒有吳道子的真跡,他就和這個畫主商量,照原價購買,以此獻與父親,這四扇門板就成了老蘇收藏中天字第一號的珍品。
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十四日,蘇軾到鳳翔府簽判任。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蘇軾住居官舍,在府衙之東北,為州長官官邸之西鄰,府衙的后圃,高柯喬木,森蔭繁茂,城北的終南山色都為這叢叢樹木所遮蔽。而他的園內,卻只有一株老槐,一株榆樹,一株不夠大的棗樹,非常荒傖。蘇軾在廨北葺一小園,開闢一方隙地,築一亭,亭前為橫池,分堂屋北廈的一部分,裝置軒窗曲檻,可以俯瞰池水。堂屋南邊,加建迴廊,廊之兩旁各鑿一池,引府廨的水注入池中,種蓮養魚于池內。
這一行中,三匹馬並轡聯行在前面,中間那匹馬上,坐著一個高顴大耳、濃眉插鬢、雙目炯炯有神的青年,即是要赴鳳翔府出任簽書判官的蘇軾;緊靠在他身旁騎著一匹瘦馬的那個瘦長個子是他的弟弟蘇轍;稍微落後一步的馬上,則是年歲相若,但留著一把大鬍子的他的朋友馬夢九_九_藏_書得;後面那輛車上,是從行的內眷——王弗夫人、不滿三歲的兒子邁和兩三個婢僕。
蘇軾的頭腦里,忽然變得茫茫的一片空白,騎在馬上,心神恍惚,搖搖欲墜。今兒早上明明沒有喝過酒,何以虛飄飄地直有暈眩的感覺?彷彿看見弟弟揮揮手,急急忙忙回去了,他還策馬高岡上,一直眺望那個騎在瘦馬上的頎長的身影。
契丹本來亦是游牧民族,其富以馬,其強以兵。但自五代時,遼太祖阿保機立國后,竭力倡導耕織,已漸次進為農業社會。宋遼關係亦自改觀,澶淵和談后,遼每歲坐得大宗銀絹,建設內部,似已無意南侵,所以北宋當前之患,實為西夏。
基於此一情勢,宋與西夏終於慶曆四年,達成和議,由宋朝冊封元昊為夏國主,歲賜幣帛,西邊自此才得安靜。事距蘇軾之去鳳翔,已經相隔十八九年了,但是陝甘兩地,經歷那種野蠻的焚燒劫掠,原始性戰爭的殺戮和破壞,西夏兵所至城邑,不但廬舍田地都變成了廢墟,所有壯丁牲畜又全被擄劫而去,連資以恢復生產的人力、畜力和工具也都沒有了。劫后荒原,亘二十年而不得恢復。蘇軾一路所見,地曠人稀,蕭條滿目,處處都還是戰爭留下來的殘跡,以及苟活在殘跡上赤貧的百姓。
杞人馬夢得,字正卿,原在京師里做「太學正」的學官,生活清苦,性情耿介,所以「學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有一天,蘇軾去訪他未晤,隨手抓起筆來在他書齋壁上,題了杜甫《秋雨嘆》的三首之一。蘇軾自己說是「初無意也」,但那首詩卻是以資質明麗的決明草,將在風雨中隨百草一同爛死,用來比喻書生的命運,感慨最深的一章。原詩是:
來自京華的蘇軾,行程所經的關中地區,儘是地方殘破、村落蕭條的景象,這還是仁宗康定、慶曆年間,西夏兵連年入寇陝甘,所造成的破壞和災害,到現在仍未恢復元氣。
廣明之亂時,藏經龕遭賊兵焚燒,有個和尚搶下四扇門板從兵火中捨命逃出。奔至半途,力竭不支,他想了一個辦法,將read.99csw•com門板各穿一洞,套在頭頸上跑路,如此輾轉來到鳳翔,寄住在烏牙僧舍里。他死後,這四扇門板留在那裡已經有一百八十多年了。

西夏軍雖然年年入寇,屢屢得勝,但其人馬的傷亡也很嚴重,財用亦復不繼。而宋朝既于西邊布下重兵,韓范兩人雖然戰守意見不同,但其治軍嚴明,風紀大振,則是一樣。更重要的是他們兩人傾全力收拾邊疆的人心,諸羌畏威懷恩,不敢輕犯。所以西夏兵于大肆焚殺擄掠之後,無力長期佔領,就撤兵自去。
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
長安,從前有座故藏經龕,唐明皇所建,四邊各有一門,門各兩扇,門板的兩面,都是吳道子畫佛像真跡,陽面是菩薩像,陰面是天王像,共十六軀。
兄弟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登高回首坡壟隔,但見烏帽出復沒。
宋代兩大外患,契丹之外,就是西夏。
著葉滿枝翠羽蓋,開花無數黃金錢。
蘇軾再游鳳翔東北郊的天柱寺,參觀了楊惠之雕塑的維摩像。維摩的造型,顯得病骨支離如枯龜。蘇軾不禁生出一個感想,天下的至人,本來已將生死置於度外,人的肉體像天上的浮雲一樣,隨時變滅,全不足恃,只有心靈才是主宰的永恆。世上盡多體格非常壯碩而心病獨多的人,宛轉人間,才堪悲憫。

蘇軾到底年輕,又是一個文人氣質偏重的人,被派到這荒涼的鳳翔來,不免時有「爾來走塵土,意思殊不堪」「人生營居止,竟為何人卜」的慨嘆。趁著新年假期,遊山玩水,訪古、讀畫、寫詩,是他的興趣,而「扶風古三輔,政事豈汝諳」則又是初仕當時的心理壓力,但見別人都很忙碌,只能獨自一個,往東湖去尋求一醉,借求片刻的解脫。
一路來,無論是在屋子裡的,或是走在路上的行人,個個都很安詳快樂,隨行的僮僕們非常詫異,何以這位去上任做官的主人,卻要這麼悲傷。
在性情上,蘇軾很喜歡吳道子雄放得浩如波翻的筆墨,稱他「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王維本是詩人,以詩心寫竹,蘇軾稱其「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兩者比較,蘇軾認為吳道子的畫雖然「妙絕」,但總還是畫工之畫,而對於王維所寫的竹,則衷心傾倒https://read.99csw.com,說道:「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
蘇軾定定神,轉上荒茫的驛路,然後,他就在馬上構想一篇詩作,要寄給蘇轍:
鳳翔縣令胡允文,在蜀時曾從老蘇問學,至此方才識面,相得甚歡。
西夏的祖先,原是唐末慶州党項族的酋長李思恭,當時做夏州(今陝西靖邊)節度使。至宋,他的兒子雖曾一度叛離中朝,但至李德明繼位后,一方面受宋朝西平王的封號,一方面又受契丹大夏國王的冊封,身事兩朝,相安無事。
抵任之初,時逢新年假期,蘇軾得有閑暇,遍游鳳翔附近的名勝,瀏覽古物。
以上諸游,各有詩篇,連同《真興寺閣》《李氏園》及《秦穆公墓》三詩,合為《鳳翔八觀》。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的黎明,朔風凜冽,地凍天寒的曉色朦朧中,鄭州城裡出來一簇旅人,約有六七匹乘騎,跟著一輛大車,來到西門外。
首謁孔廟,參觀了保藏在那裡的石鼓。這十個石雕的大鼓,表面刻有銘文,唐時出土,當時大家認是周文王時代的石刻,但據最近研究,推定為戰國時代秦靈公(?—前415)或秦襄公(?—前766)時的製作。很多唐代詩人為此古石刻作詩,而以韓愈的《石鼓歌》為最知名。初時這批石刻還隨便散置在原野的露天里,雨淋日晒,無人看顧,還是韓愈的朋友鄭餘慶將它搬進鳳翔縣的孔廟裡保存起來。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忽然間,連這個熟悉的背影,也被無情的坡壟隔斷了,只看到他頭上那頂烏帽,一聳一聳地,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隱沒到山坡後面不見了。
從汴京陸行到鳳翔,重過五年前舊遊的澠池,再訪奉閑的精舍。不料從前接待過他們的那位老和尚已經死了,變成廟后一座新造的墓塔;兄弟倆曾經題詩在上面的寺中牆壁,也已頹壞,更無字跡可循。蘇軾覺得人生變幻無常,不過如天上飛翔的鴻鳥,偶然在雪地上留下一二爪痕,一忽兒便又各自西東飛散,了無蹤影。作詩告訴蘇轍:「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這滿懷孤獨的旅人,心裏只是一片蒼茫。
石鼓上的銘文,歐陽修錄時存四百六十五字,磨滅不可辨識者過半,但仍是古文字學和考古學上非常重要的資料。蘇軾用心辨認,在所作《石鼓歌》中,說他「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鬱律蛟蛇走。細觀初以指畫肚,欲讀嗟如鉗在口」。初尋偏旁,再一點一畫地推詳,只能認得十之一二,其餘的文字,像霧裡的月,稂莠間的禾,見面不識,它似乎只是軒轅、倉頡的朋友,李斯、李陽冰的前輩,蘇軾雖有「餘生也晚」的惆悵,但當面對這個古代戰鼓的形象,禁不住要緬懷周代的王化政治,而慨然譴責暴虐的秦政,對幫凶法家李斯更投以無情的諷刺,如言:「自從周衰更七國,竟使秦人有九有。掃除詩書誦法律,投棄俎豆陳鞭杻。當年何人佐祖龍(始皇),上蔡公子(李斯)牽黃狗。登山刻石頌功烈,後者無繼前無偶。皆雲皇帝巡四國,烹滅強|暴救黔首。六經既已委灰塵,此鼓亦當遭擊掊。……」自古以來,野心家一旦擁有權力,便都掛起救國救民的招牌而無所不為,也不愁沒有人來歌功頌德。https://read.99csw•com
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后時難獨立。
康定元年,元昊引兵攻保安軍,破金明寨(今陝西安塞),直薄延州城下,宋兵大敗。朝命韓琦安撫陝西,韓又舉薦范仲淹知永興軍,同負經略招討之責。不料韓主集中兵力,先發制賊;而范則穩重,主張屯兵營田,備邊觀釁。主帥的意見不同,政策遂不一致。至慶曆元年二月,西夏傾全國之力,入寇渭州(今甘肅隴西縣西南),好水川一役,宋軍又是大敗,於是朝廷將陝西分為四路,以韓琦、王㳂、范仲淹、龐籍各領重兵,都二十萬人環邊守御,以抑西夏凶焰。但是慶曆二年之秋,西夏兵又再度入寇渭州,幅員六七百里之間,焚盪搶掠,幾成赤地,自涇邠以東,各地都只閉壘自守,莫能救御。
蘇軾辛辛苦苦經營這個小園,只為「臨池飲酒」而已,但一想到任期有限,「三年輒去豈無鄉,種樹穿池亦漫忙」,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
寫者無意,讀者有心,馬夢得看了,決心不做這終身坐冷板凳的學官,寧願跟從蘇軾到鳳翔府去做幕僚。
路人行歌居人樂,童僕怪我苦凄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