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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變法與黨爭 五 荊公變法

第二章 變法與黨爭

五 荊公變法

神宗對於當時的保守政風及那些老成的舊臣,本不滿意,一聽安石變風俗、立法度的新論,有深得我心,契合非常之感。這情形,很像秦孝公之得商鞅,劉備之見孔明,君臣遇合,如魚得水。
彥博對曰:「譬如琴瑟不調,必解而更張之。」但他並無具體建議。神宗認為國家當前最大的困難,在於欲舉兵而兵不足,欲足兵而餉不濟,所以「政事之先,理財為急」。過了幾日,又試探他說:
安石既目盈廷朝士皆為流俗,則這番話不啻是教皇帝與群臣對立。這種絕對排斥他人的態度,使人人對他不滿,如御史中丞呂誨說他「好學而泥古,不通世務」;參知政事趙抃、唐介說他「難當大任」;侍讀孫固認為他「狷狹少容」,沒有宰相的度量。
然而神宗仍欲付以大政,對安石說:「人皆不能知卿,以卿但知經術,不曉世務。」
帝又問:「唐太宗如此?」
蘇轍到京后,聞神宗有「養兵備邊,府庫不可不豐」之語,因以上疏曰:「所謂豐財者,非求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財者而已。事之害財者三:一曰冗官,一曰冗兵,一曰冗費。」疏上,神宗批付中書說:「詳觀疏意,知轍潛心當世之務,頗得其要,郁于下僚,使無所伸,誠亦可惜。」即日召對延和殿,親任為新設立的制置三司條例司的檢詳官。神宗面命,轍不敢辭。
宋代繼承天下於唐之安史、黃巢之亂,五代十國的軍人割據之後,國家經歷長達六十余年的分裂和戰爭,民窮財盡,積弱已深,而開國不到二十年,外患又起,初受北方契丹族遼人的入侵,一敗於高梁河,再敗於歧溝,大小八十一戰,宋只勝了太原一仗。太宗兩次親征,被遼兵包圍,僅得身免,而股為箭傷,每年都要發病,自此簽訂了不平等的「澶淵之盟」,年輸大宗幣帛,暫得相安。
宋朝本有三司使之設,包括戶部、鹽鐵與度支三使,掌理全國財賦,而王安石所另設的這個制置三司條例司,其範圍為「掌經畫邦計,議變舊法」,實為一個最高國策的企劃機關。這個議變法、定國策的組織,卻以財經組織的形態而成立,則新法的目的,完全側重財政需要,已經十分明白。宋朝老百姓的稅負甚重,熙寧時全國的歲入,比唐代已經高出二三十倍,生產總額的增加有限,哪裡還有增稅的餘地?如要在此之外設法搜括,其流於聚斂,實為必然的趨勢,而聚斂造成民生的痛苦,也是持重的舊臣群起反對之最大原因。

久之,帝又以當前大事為問,則對曰:
安石對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繁,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但末世學者不能通曉,以為高不可及耳。」
安石退而進《百年無事札子》,論曰:「天下無事,過於百年。雖曰人事,亦天助也。伏惟陛下知天九九藏書助之不可常,知人事之不可急,則大有為之時,正在今日。」
神宗趙頊,是英宗的長子,母為宣仁太后高氏,生於濮王府邸,嘉祐八年始侍英宗入居慶寧宮,隆準龍顏,儀錶英偉,治平三年(1066)十二月被立為太子,四年正月正式即位。
安石對曰:「擇術為先。」
安石被命執政,御史中丞呂誨首先發難,袖章彈劾。當時司馬光還說他:「眾喜得人,奈何論之。」呂誨說:「安石雖有時名,然好執偏見,輕信奸回,喜人佞己,將敗國事。」疏上,神宗不聽,還其章,遂求去,出知鄧州。
韓琦求去,以司徒兼侍中,判相州。入對,帝泣曰:「侍中必欲去,今日已降制矣。然卿去,誰可屬國者?王安石何如?」
「陛下臨御未久,當先布德澤,願二十年口不言兵,亦不宜重賞邊功,干戈一起,所關禍福不細。」帝默然良久。
安石說:「末世風俗,賢者不得行其道,不肖者得行無道,賤者不得行禮,貴者得行無禮。變風俗,立法度,最為方今之所急。」
韓琦對曰:「安石為翰林學士則有餘,處輔弼之地則不可。」
四月,知汝州富弼入見,神宗與他從容坐語,竟至日昃。帝問以治道,富弼知道皇帝銳于有為,對曰:
帝曰:「卿可謂責難於君,朕自視眇躬,恐無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輔朕,庶同躋此道。」
一日,對文彥博說:「天下敝事甚多,不可不革。」
何況遼居上游,俯以臨宋,夏與遼結,托以自重,掎角之勢已成,宋朝腹背皆是強敵,這是一個充滿危機的時代,而年輕有為的神宗皇帝,適於是時踐祚。
安石擬變常平廣惠倉法為放貸青苗,與呂惠卿商議定案后,拿出一本小冊來給蘇轍,蘇轍研究后,列舉種種理由,大加反對,安石當時說:「君言誠有理,當徐思之。」
神宗的心事,不便直講,恐怕引起敵國注意,只好說「養兵備邊」。文彥博的對答,就更不著邊際。
宋太祖對於唐及五代藩鎮之禍,親身體驗,非常警惕,所以建國之初,竭力裁抑兵權,建立一個文治國家,是其基本政策。文彥博對神宗說:「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就是說明宋代行士大夫政治的特性。
「當今理財,最為急務。養兵備邊,府庫不可不豐。大臣宜共留意節用。」
「人君好惡,不可令人窺測。可窺測,則奸人得以附會其意。陛下當如天之鑒,人之善惡皆所自取,然後誅賞隨之,則功罪無不得其實矣。」
安石在朝,得皇帝的專任於上,獨行其是,大家只好暫時緘默,而整個行政中樞,幾成癱瘓,只有王安石一人,在唱獨角戲。當時人說中書省里的人物,有生老病死苦之分,蓋指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趙抃苦。
知諫院范純仁奏言王安石變祖宗法度,掊克財利,read.99csw.com民心不寧。又進所作《尚書解》,闡明堯舜禹湯文武的行事。神宗亟于求治,輕易延見小臣,純仁諫曰:「小人之言,知小忘大,貪近昧遠,願加深察。」及均輸法行於六路,純仁奏曰:「陛下欲修先王補助之政,今乃效桑弘羊均輸之法,掊克生靈,斂怨基禍。」疏中攻擊王安石「欲求近功,忘其舊學。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利則背孟軻。鄙老成為因循,棄公論為流俗。異己者為不肖,合意者為賢人。……人才不可急求,積弊不可頓革。倘欲事功急就,必為𪫺佞所乘」。神宗留章不下,純仁只好求去。其後,侍御史劉述、劉琦、錢顗劾奏安石,皆被遣出。
王安石新政後面,不能說沒有高遠的理想。如方田、青苗、均輸、市易,原是想要造成一個裁抑兼并、上下富足的社會;如保甲制度,為想造成一個兵農合一、武裝自衛的社會;如興學校、改科舉,為要造成一個開明合理、教育普及的社會:都是適應時代要求的革新措施。問題在於操之過急,流弊自生,而「徒法不能以自行」。王安石最大的失策,始因於他的性格之「舉一偏而盡沮公議,因小事而先失眾心」。像推行新法這樣的大事,經緯萬端,人事上的助力非常重要,而他卻剛愎自用,不惜犧牲本來很好的關係,如歐陽修、富弼是竭力掖進他的前輩,司馬光是同輩中的好友,程顥、蘇轍且都與他共事,他都輕予放棄。而失敗則在於「所用非人」,君子不願與他合作,則小人就乘虛而入,人言安石獨善柔佞逢迎之輩,其實也是事勢使然。史言:安石秉政時期,「忠厚老成者擯之為無能,狹少儇辯者取之為有用;守道憂國者謂之流俗,敗常害民者謂之通變」。這說法固然有點偏頗,但是後來事情證明,「法非不良,而吏非其人」。熙寧變法的失敗,這是最大的癥結。
安石執政,神宗首從其議,詔設「制置三司條例司」,以安石與知樞密院陳旭(升之)共領其事。
皇上問曾公亮該如何安置蘇轍。曾對曰:「可堂除差遣。」帝從之,詔除河南府留守推官。
安石又起用章惇為三司條例官,曾布檢正中書五房公事,推薦呂惠卿同為條例司的檢詳文字。
神宗在潁邸,韓維為太子記室,講書時,如獲神宗稱許,便說:「此非維之說,維友王安石之說也。」韓維遷官庶子時,又read.99csw.com薦王安石自代,因此,神宗對王安石這個名字印象很深,即位未久,便欲召見其人,而安石不至。神宗問輔臣道:「安石歷先帝朝,屢召不赴,人以為不恭;現在召又不至,果真是病還是有所要求呢?」
這番話,針對神宗亟欲有為的興奮心理,發生極大的作用。越日,遂再召安石問曰:「卿條陳眾失,想必已一一有所經畫,試為朕詳言設施之方。」
環顧盈廷朝士,幾乎無人可以與言大計。神宗苦悶之中,馬上想起一個夙所聞知,「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的王安石來。
安石對曰:「天下風俗法度,一切頹壞,在於廷臣。庸人則安習故常而無所知,奸人則惡直醜正而有所忌,有所忌者創之於前,而無所知者和之於后,雖有昭然獨見,恐未效功,早為異論所勝。陛下誠欲用臣,恐不宜遽,謂宜先講學,使于臣所學本末不疑,然後用之,庶粗有所成。」
在當時的政治社會裡,大家心目中的王安石,是個館閣之命屢下,輒辭不起的高士,朝廷數欲授以美官,他都辭不應|召。嘉祐時,來朝為知制誥,未及大用,又因母喪而出居江寧,韓維和呂公著和他比較接近,非常佩服他的品德和學問,逢人便為稱揚。北宋官場裏面,人人勇於獵官,爭權奪利,視為本等,像王安石這樣耿介自重的人,實所罕見,使國之大老如富弼、文彥博、韓琦、司馬光等都視之為「聖人復出」,非常欽重。
神宗在藩邸時,留心國事,已知民窮財困,軍政敝弛的情況,有志於富國強兵,而深患歷來的執政皆非其人,譬如「濮議」,只是討論如何尊禮他的祖父一事而已,無關國計民生,但是朝臣聚訟紛紜,數年不決,舍大論小,心裏甚不謂然。
安石更揭櫫「人主製法,而不當制於法。人主化俗,而不當化于俗」的大原則,來堅定神宗的信心,神宗也決心付與大政。熙寧二年(1069)二月,王安石遂除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開始執政。這個月里,蘇軾、蘇轍兄弟剛剛回到汴京。
所以王安石倡言變法之初,朝中重臣莫不對他高遠的理想寄以厚望,也都欽佩他那任勞任怨的政治勇氣與抱負。不幸他自視過高,而個性又非常偏執,滿朝臣士,在他眼中,不是庸人,就是奸人,目無餘子,而獨行其是。譬如與人論政,難免兩議不合,他就當面罵人:「公輩坐不讀書耳。」有人提出與他相異的意見,他就一概詆之為「流俗之見」。甚至對神宗說:「陛下要以先王正道,勝天下流俗。故與天下流俗,相為輕重。流俗權重,則天下之人歸流俗;陛下權重,則天下之人歸陛下。」
其時左相韓琦專權,右相曾公亮很不服氣,他就趁這機會力薦安石,想用他來離間韓琦,遂對曰:「安石真輔相材,必不欺罔。」
安石對曰:「陛下誠能為堯舜,則以天下之大,九-九-藏-書人民之眾,百年承平,學者不為不多,而慮無人助治,是陛下擇術未明,推誠未至。即有賢者,亦將為小人所蔽,卷懷而去。」帝曰:「何世無小人,雖堯舜之世,亦不能無四凶。」「惟能辨四凶而誅之,此所以為堯舜!」
惠卿,福建泉州人,自真州推官秩滿入京,與安石論經義,大蒙賞識,即加延攬。從此事無大小,安石皆倚惠卿為主謀,凡所建請章奏,亦都由惠卿主稿,而蘇轍與他卻常議論不合,時生齟齬。
帝問:「治國以何者為先?」
接著一日,講席終了,群臣告退,帝獨留安石坐,說:「有話欲與卿從容談論。」接下去說道:「唐太宗必須有魏徵,漢昭烈必須有諸葛亮,然後可以有為。但魏徵、諸葛,都不是隨時可有的人物。」
不料羌夏又崛起於西北,他們以游牧民族強悍的騎兵,環伺邊境,年年入侵。沿邊地方,遭受掃蕩式的洗劫、擄掠和破壞,政府不得不在沿邊設置重兵,又須消耗極大的軍費和補給。後來雖稍平靖,但是宋朝每年均須輸與白銀一百二十五萬余兩,其他慶節、聘問、賂遺近幸諸費,幾是正額的一倍。似此敲骨吸髓的剝削,使原本疲弱的國力,不但沒有休養生息的機會,更是斫傷日甚,幾至衰竭的困境。

朝廷從制置三司條例司之請,派遣劉彝、謝卿材、侯叔獻、程顥、盧秉、王汝翼、曾伉、王廣廉八人分赴各路,視察農田、水利和賦役。蘇轍深知這八位專使分赴各路,必將力求民間餘利,設法聚斂,以迎合上意,民不堪命矣,而眾莫敢言。蘇轍往見本司另一長官陳旭(升之),向他陳說,從前嘉祐末年,朝廷遣使寬恤諸路,尚不免造事生非,還奏多不可行,為天下笑,現在又何以異於曩時。希望他能加以阻止,而陳旭不敢言。
在呂、曾二人的翊贊下,農田、水利、青苗、均輸、保甲、免役、市易、保馬、方田諸法,于短短的兩三年間,相繼興作,令行天下。
實施新政的最高機構,制置三司條例司,現在已由詭詐善辯的呂惠卿當家,而一切新法的草擬,安石說個綱要,都由曾布斟酌條目,編為法典。其他如辯駁反對派的議論,解析法理以堅定皇帝的信心,也都由曾布主稿,他是新政派的理論家。
蘇軾還朝,依例請求注(派)官,以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這官告院屬於吏部,掌管官吏和將士的勛封、官告等事務。一般來說,這是一個儲才之地;對蘇軾來說,則是被投閑置散,所謂職務,不過司官方辭章的撰制而已。
一個多月後,京東轉運使王廣淵來說:「放青苗錢,年可獲息甚巨。」安石就決定付諸實行。蘇轍上書力爭,觸怒安石,將加以阻撓之罪,幸陳旭解救,才得無事,蘇轍只得求去,上疏言:「每於本司商量公事,動皆不合。臣已有狀申本司,具述所議不同事,乞九九藏書另除一合入差遣。」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傑之士,務以其所長,角奔而爭利,惟恐天下一日無事也。是以人人各盡其材,雖不肖者,亦自淬厲而不至於怠廢。……天下既平,則削去其具,抑遠天下剛健好名之士,而獎用柔懦謹畏之人。不過數十年,天下靡然無復往時之喜事也。於是能者不自激而無以見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廢而無用。當是之時,人君欲有所為,而左右前後皆無足使者,是以綱紀日壞而不自知。(本集·策略第四)
熙寧二年(1069)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輸法,使薛向主其事。均輸本以「從貴就賤,用近易遠」調節物資,平定物價為主,用意很好。不過此事如由政府來做,不免有官營買賣、與民爭利之嫌,誠如蘇軾所言:「雖不明言販賣,既已許之變易,變易既行,而不與商賈爭利,未之聞也。」蘇軾更說,若官吏更從此中貪黷,則商賈之利未必可得,而整個政治風氣,卻將為之敗壞。(《上神宗皇帝書》)
神宗所面對的現實,就是這樣一個墨守成規、無人樂有作為的朝局。神宗首先試探幾個老臣。
士大夫十有九為文章之士,果於有為者少,樂於無事者多,尤其是出身高門華族的子弟,更缺乏淬厲奮發的志氣;而且表面上國家承平百年,大家也就耽於苟安,但求逸樂,因而形成非常保守的政治風氣,民心士氣,也一樣萎靡不振,這是神宗所不滿意的現實。蘇軾也說:
於是召王安石為翰林學士,安石遲遲其行,六七個月後,才到閤門報到。熙寧元年(1068)四月,越次召對。
帝問:「卿所設施,以何為先?」
安石對曰:「經術正所以經世務。」
神宗好學深思,即位后,更欲奮發有為,心裏隱藏著一段國恨家仇,曾於滕元發(范仲淹的表弟)陛見時,因他向以熟諳兵學出名,所以留他長談天下事,語及北遼,神宗說:太宗自燕京城下兵敗,被北虜窮追不捨,僅得脫身。行在服御的寶器,都為所奪。隨行的宮嬪,皆淪陷虜中。太宗股上中了兩箭,每年都要發病,其崩,也是箭創複發之故。像這樣的不共戴天之仇,我們還要年年捐獻金帛以事之,為人子孫者,應當這樣的嗎?
自此,神宗專任安石,而安石之主張變法,也確為時勢之所急需。強敵壓境,外患嚴重,幸無戰爭,但須年付北遼和西夏無窮的需索,割地獻金,了無饜足。而廟堂內外,泄沓成風,人皆安於無事,不樂有為。按照實際,大宋帝國到這時候,早已民窮財盡,國用空虛,軍備政事兩皆窳敗的衰頹局面,再不及時振奮求變,則未來的命運,恐怕就不堪設想了。
言下,不禁唏噓哭泣起來。